沈自敏
读《费巩传》随想
收到副题为“一个爱国民主教授的生与死”的《费巩传》,一边细读,一边沉思。费先生殉难已快三十七周年了。
费先生慈眉善目的脸庞,温文尔雅的仪容,回想起来,就觉得一片温暖;费先生从善如流、疾恶如仇的品德,至今仍能给人以鼓舞督促的力量。而他竟遭到残杀,死得如此凄惨。在无可奈何之中,只有默默诵念“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诗句来自我慰勉。
仅仅就这一点来说,《费巩传》的撰写和出版,也已是值得赞赏和感谢的了。费先生是解放前浙江大学的政治经济学教授。一九四○年上半年,他曾在贵州遵义(浙大当时迁到遵义)担任过为时仅仅四个月的浙大训导长。
国民党统治时期的学校训导处,是一个为人们所齿冷的机构,在大学里,尤其如此:思想进步的同学,以其为陷害好人做假汇报开黑名单的藏垢纳污为非作歹之所;专心读书不问他事的同学,视其为是非之地,避而远之。
即使是亲任训导长之职者,亦竟有把训导处比作“厕所”,自我亵渎竟至于如此程度的。那是某一名牌大学的训导长,他忠于职守,每日必到。该训导处平日门可罗雀,一到月初,门庭若市,纷纷前来审批“贷金”。一时人声嘈杂,还有不少抽烟的,喷云吐雾弄得满屋子乌烟瘴气。这位训导长满面愠色,不觉说道:“这里不是厕所,抽烟的到外面去”。其语态之生动,用词之妥贴,令人失笑。国民党统治时期的学校训导处,就是这样的处所。
而我们敬爱的费先生,竟也出任为训导长,其事费解。他在出任之前,踌躇再四,自言自语地说:“本来天性泰然,乃以是否就训导长一事而心绪纷烦。出任则可一展抱负,为学生解除痛苦……不出则惧此一席复不得人,莘莘学子拯拔何日,思维再四,夜眠不安”。(《费巩传》,页45)他在出任后的就职演讲中对学生说:“训导长有人称为警察厅长。但吾出来做,决不是来做警察厅长或侦察长。吾是拿教授和导师的资格出来的,不过拿导师的职务扩而充之。吾愿做你们的顾问、做你们的保姆,以全体同学的幸福为己任”(页46)。正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费先生并不以宏言炫人,而是身体力行,他不喜好高骛远,而是从切实的小事做起:改善伙食,制油灯,烫臭虫,为学生们造福。费先生忠于他自许的铭言:“身劳而心安为之,利少而义多为之”。
当时,国民党教育部对费先生担任训导长一职耿耿于怀,指令浙大:“早日物色继任,不容久令非党员摄行”(页60)。费先生因身非国民党员,“内外交迫,外则教部之表示,内则尽是谗言”(页60),终于被迫辞职,而且因此伏下了杀身之祸。一九四四年三月五日,费先生在重庆千厮门码头被国民党特务劫持,囚禁于中美合作所,最后折磨致死,被投入歌乐山集中营的镪水池中灭迹。
费先生在浙大任教十二年,受他熏陶的学生为数不少,尤其在他任训导长前后这一期间,由于他的关怀和保护,不少同学得以出亡存命。此后,即使未亲受其教惠的同学,亦把费先生的道德品质,视为鼓舞自己向上的力量。
人世间的爱有各种各样,老师的爱具有更大的社会意义。我每遇到浙大的同学,一谈起费先生,无不绻念不已。这种共同的感情,并无地域的间隔,如今已遍至五洲四海,世界各地都有费先生的学生;这种感情可能将长久保存下去。道德的力量,有它的持久性,甚至永恒性。《费巩传》记录了这份道德力量的来源。
历史决不仅仅是默默的往昔,它也跃跃于今日。
《费巩传》是一部信史,一部可靠的传记。它不是仅仅凭回忆录、访问记之类片断的材料敷衍而成,而是根据大量第一手的资料——费先生的亲笔写下的翔实、真切、细致的日记研究撰写而成。日记是研究历史,特别是撰写传记的最可珍贵的材料。费先生的日记,另有摘抄,这本传记里,引用多则。所记所述,不仅可与他当时的至友门生的书信作引证,而且还为此后的回忆和悼词所坐实。通过这部传记,费先生待人处事的诚爱宽厚,如呈目前:他慰谕学生,舌敝唇焦,任劳任怨;他爱才如命,为学行兼优的同学恳请贷金,情词真挚;他对为非作歹者,必查究惩处。他说:“办公家事,一毫私心不得”(页55)。他对不幸天逝的同学,其悲悯之情,令人动容:“同学某君,临死惨呼父母,竟无一人送终,口眼皆不闭,闻之惊悼”。“因念游子只身在外,远离父母,为之师长者安得不更加照拂”(页77)。
以上种种,或可以之为人情之常,或可斥之为“人性论”,但却是我们民族的美德。
费先生是政治经济学教授,他信服的是英国的民主制度,以之抨击国民党的独裁政治,还不失为一种有用的论据。一九四四年三月,他在“纪念周”的公开讲演中批评国民党的宪政,“语甚讽刺愤慨,可谓讥切朝政”,他原准备第二次作进一步剖析论驳,看来时势凶险,难以续讲。但他决不改变原有论点,“宁诎身伸道,藏器待时,获得精神上之自由,否则何异倚门卖笑,虽荣实辱”(页94)。一九四五年,他在郭老起草的《对时局进言》上签字,勇敢地站到民主运动斗争的前列。他终于在国民党特务麇集的重庆,一九四五年三月五日被劫持,最后为自己爱国民主的理想而殉身,他的思想发展进程,是十分清楚的。
这本传记所根据的是系统的确切资料,叙前述后,真实可信。在所引用的材料之中,有一份篇名为《费香公奏议》(页41)。因为未见原件,不敢妄议,但就篇名而论,容易引起误解。费先生号香曾,人乐而尊之为“香公”。这种称谓,近乎“谥号”,而“奏议”之说,为帝王之世的臣下呈章。如此,则何以竟出现于一九四○年?我意《费香公奏议》或系戏言。就我所知,费先生是一位谈笑风生、妙语联珠,却又悲天悯人、直言敢怒的长者(其实一九四○年那时,费先生也不过三十六岁)。
《费巩传》是一本撰写真切评述得体的传记。象费先生这样一位为爱国民主殉身的烈士,很有可能把他写成一出娘胎就是慷慨悲歌杀身成仁的天生志士;要不然可以根据他出身诗书门第,苏州望族,留学英国牛津,而且是袁世凯长子袁克定的女婿,因而认为是“黑五类”,以此定谳。这种扬之欲其升天,抑之欲其入地的“传记”,容或为人情之所难免,但与历史的真实就相距甚遥了。
费先生所景仰的是唐德宗年间的翰林学士陆贽,他所信服的是英国的文官制度。尽管古旧文化有其封建落后性,英国的民主制度有其资产阶级的虚伪性。倘能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又未始没有可取之处。
费先生不仅在他的论著中发挥这种思想,而且在待人处事时,也以此律己诲人。他常常用陆贽的言行启导学生:“教以存心仁厚,举止厚重,砥砺风节,持正不阿”(页51)。他在竺可桢校长的同心赞助下,在浙大施行“导师制”,这在抗日战争时期的国民党统治区,恐怕是仅有的一例。“导师制”盖源出于英国大学,又杂以中国古老的“书院”制因素。费先生说:“思想这东西是无法统一的,我们做学生的导师,倒并不是要我们去监督学生的思想,而是要我们去积极培养学生品格”(页50),他认为做教员的不仅要教学生技能知识,并且要教以为人立身之道。导师制之能否行得通,当然可以讨论。浙大同学却对此津津乐道。四十年之后,导师与学生的关系依旧亲切感人。
费先生自有他保守固执的一面。例如,听他课程的同学,男女不准杂坐;女孩子要象个“女孩子”,不能“疯疯傻傻”;他不准同学进市上饭馆,说:“大家子弟,不入市廛”。以上所举,稍加揶揄,即可斥之为“封建落后”。他任训导长时,同学常受迫胁,或有疑难,他会就商于当时国民党遵义地区的专员高文柏,因为他们是留英时的同学。费先生的仁厚,竟至于达到天真的程度。
《费巩传》记述了费先生言行的不少细节,至友门生的回忆又加以丰富。《费巩传》描绘出了费先生的形象。费先生为了改进摇曳不定、浓烟直冒的灯草油盏灯,亲自先行在房间敲敲打打,试用香烟罐改制,他说:“灯火改善,足护目力,此亦有益学子终身,虽费似亦值得”(页53);他为保护学生学籍,免受无理开革,抱病参加会议,在细雨中撑伞缓步来到校本部开会(页175)。以上所举,似属细微末节,但精致描绘,善于刻划,会使人物的形象栩栩如生,并由此透露出人物的精神风貌、思想品质。这种例子,无论在优秀的短篇小传,或成册的传记专著,都可以举出不少。我国悠久的史学传统,长于人物描写,惜乎都属短篇,如《项羽本纪》,如《五柳先生传》,都可作为范本。长篇人物传记,国外史界早有公认的好书,国内常见的是中译本《维多利亚女王传》、《居理夫人传》,其中有不少写得极好的生活细节,都生动地反映出人物的精神面貌。《费巩传》中“黄翼之死”(页78-81),记述了黄翼教授贫病早逝的悲苦场面。在这里写黄翼先生,是为了写费先生。倘若能把费先生当时的细节,当时的心情记录描绘,以见费先生友情之重,待人之诚,将是更为感人的章节。
研究人物的一生传记,比处理一时一事的“报告文学”远为困难。《费巩传》的撰著,当比《费巩教授——千厮门沉冤》的写作复杂得多。翔实的资料,公允的态度,传神的刻划,这是人物传记的基本要求,恐怕又是很高的要求。《费巩传》一书,为我们树立起一位旧中国的正直知识分子的形象,他为拯救祖国而呼号,他为争取民主而献身。《费巩传》的写作和出版,尤应受到浙大同学的赞赏和感谢,亦当为广大读者所欢迎。
读完《费巩传》,又把我带回四十年前的大学生活时代。四十年来,费先生的音容从未或忘。浙大同学每每以“费巩灯”来形象地表达自己的怀念:四十年前,在西南瘠贫之地,小小油灯,伴我们生活,伴我们夜读。油灯的光焰,象孩子的一双闪动的明眸。微弱的灯火,明净而澄洁。它给人光亮,它给人温暖。费先生,我们怀念你。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七日
(《费巩传》,正棠、玉如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一九八一年七月第一版,0.66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