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襄公全集》与海瑞罢官事件

蒋星煜

从明嘉靖四十六年(一五六六)到万历元年(一五七三)这八年之间，先后担任内阁首辅、实际上执行首相职权的是徐阶、李春劳、高拱和张居正四人。

这四人中，李春芳是被海瑞指责为“举朝柔儒、皆为妇人”之类的人物。而徐阶能在严嵩淫威之下保全羽翼，确是“调停国手”，张居正则是“工乎谋国、拙乎谋身”的一代名臣。惟独高拱，一直不象徐阶、张居正那样知名。而他们三人之间，又存在着十分错综复杂的关系和纵横捭阖的斗争。他们之间的勾心斗角，有一些事情，海瑞也是被卷了进去的。

海瑞出任应天巡抚，向以徐阶为首的江南大地主集团施加压力，要求他们退还历年侵夺的民田，当时在朝的内阁首辅高拱是全力支持的，而最后海瑞被罢官，也是高拱所决定的。乍看似乎矛盾，其实并不。因为海瑞曾追随徐阶而打击高拱，虽然海瑞罢官以后，编刻自己文集时，曾写按语，作了检查，当时高拱则不可能不衔恨在心。后来，海瑞迫徐阶退田，自然也符合高拱的心愿，当然支持。等到海瑞已经给徐阶十分沉重的打击以后，江南大地主集团群起攻击海瑞时，高拱正好把海瑞作牺牲，予以罢官，以保全自己，而对江南大地主集团表示和解。这是一个简单的过程，具体情况，不得其详。

我于一九五五年写作《海瑞》这部历史人物传记时，主要是依据各种明刊善本海瑞文集和《明实录》中有关部分，万历刻徐阶《世经堂文集》也提供了不少资料。但是遍访高拱的著作，只有较常见的《病榻遗言》和清初康熙高氏家刻本《高文襄公文集》。前者是高拱和张居正相倾轧的回忆录，后者仅收一般的诗文，对于海瑞罢官事件，均无记载。

传闻有卷帙浩繁的明万历马之骏刻《高文襄公全集》，但《北京图书馆善本书目》、《上海图书馆善本书目》均未著录，因此亦只能存一渺茫之希望而已。后来《海瑞》历次重印，对于这一部分，迄未能有所补充。到江帽横飞、姚棍乱舞之际，自然更无法做这些学术研究工作了。

粉碎“四人帮”的三年以来，我得以有机会继续对海瑞这一历史人物进行学术研究，并且于访求诸明刻善本之时，得以发现明万历刻《高文襄公全集》，从而使此历史事件之真相得以进一步公诸于世。

一

徐阶、徐陟、徐、徐琮等人侵占民田均属事实，不仅横行乡里，京城里也受到干扰和破坏。据《高文襄公全集》卷十七《复巡城御史王元宾缉获钻刺犯人孙五等疏》，有一个人本来投靠了一个知府，改名孙五，充作家人，后来看见徐府权势更为显赫，就把价值一千五百余两银子的田地房产献给徐府，改名徐五，充当徐府的家丁。徐府享有免税免役的特权，这对徐府和投献者都有利可获，于是徐家又拨付给徐五银子二万余两，派他去原籍开设典当。又有朱堂改名徐堂，沈信改名徐信，都充作徐府家人，由徐付给二万两银子，叫他们去牟利。王忠改名徐忠，沈究学改名徐究学，都充作徐府家人，由徐琮付给银子一万八千两，叫他们去牟利。

尤有甚者，这一批人还在京城的东安门外开设布店。布店也者，是个幌子，实际上是一个徐府的特务机关，布店的任务不是买布卖布，而是侦察或盘诘行人，如果发现有人进京揭发、控告徐府的罪行，布店就加以拦阻，进行打击、迫害。

这些横行不法的事情先后被查出以后，朝廷就把徐五、徐堂、徐信、徐忠、徐究学这些假冒的徐府家人逮捕法办，并不是简单化地迫徐府把价值一千五百余两的田地房产退给徐五就算完事。

另外一些人上疏朝廷时，又分别揭发了顾绍等人倚仗徐府势力作恶的罪行。

在这一些问题上，高拱和海瑞的做法基本上是一致的，对徐府的打击决不手软。所不同者，高拱在京中，所接触的矛盾还比较少些小些，而海瑞则在直接面对面地和徐府斗争，接触的矛盾大而且多，如此而已。

当然，我们也决不能说高拱和海瑞对徐府的打击，仅仅有利于中小地主，对农民就有弊有利。如果这样认为，也是颠倒是非的。

二

在海瑞就任应天巡抚之前，高拱就已通过江南各级地方官对徐府有所行动，包括迫使退出侵占田亩等等。这事情的发展出于徐阶的意料，徐阶以为海瑞任应天巡抚以后，必定对自己要感激当年救命之恩，因而略示宽容，结果并不如此，海瑞大公无私，对于迫使退出侵占田亩，反而雷厉风行。

在这一时期，高拱写了不少信给朝野大臣，说明自己的风格、立场和处境，同时也提到了当年被徐阶排挤出京时的狼狈困顿，表示现在秉公行事，决不乘机对徐阶报复。

高拱又给徐阶本人写了不少信，再三解释，愿把以前彼此的矛盾、宿怨全部放在一边，不再去计较。劝徐阶不要过分紧张、担心，向徐阶保证，他一定留有余地，不会对徐府迫逼过甚。还怕徐阶不放心，又说如果徐阶果真弄得下场很惨，他高拱也要有“兔死狐悲”之感的。看来还是说得诚恳的。

徐阶得到了高拱的信之后，当然不可能完全置信，至于过去的矛盾、宿怨，在高拱心上伤痕甚多，不可能真的完全放在一边。徐阶处在不能还手的地位，则谈不上对过去的矛盾、宿怨是否再要算账的问题。

现存明刻、清刻的海瑞文集中都保存了海瑞给高拱的一封信，但《高文襄公全集》中却并无给海瑞的信。在《与苏松蔡兵备》信中说：“此老系辅臣，家居且老，而且见其三子皆抵罪，于体面颇不好看，愿执事特宽之。”在《与苏松刘巡抚》信中说：“望执事作一宽处，稍存体面，勿使此公垂老受辱苦辛，仍仆至愿也。”看来也是说的真心话。在这一问题上，高拱和海瑞也存在不少共同点，基本精神是迫使退田，要徐家约束家人横行不法的行为，但对徐阶本人，则都主张还是稍稍给他留一点面子，不使他这个告老宰相过于难堪。

三

隆庆四年(一五七○)二月嘉兴人戴凤翔秉承徐阶诸人意旨对海瑞攻击得体无完肤时，高拱在《复给事中戴凤翔论巡抚海瑞疏》中说：“看得都御史海瑞自抚应天以来，裁省浮费，厘革宿弊，振肃吏治，矫正靡习，似有为国为民之意，但其求治过急，更张太骤，人情不无少拂，既经言官论劾前因，若今仍旧视事，恐难展布。”在这里，高拱肯定了海瑞就任以后这八个月中的成绩，无论对于财政经济、吏治人事、风尚习俗，认为都有所贡献，都做了不少工作，但对海瑞的工作，认为不够平稳妥善，因而流露了有调动海瑞职务的意图。事实上进行这样重大的艰巨的改革，被某些人认为“求治过急、更张太骤”是难免的。高拱未始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这样说，最主要的是肯定了改革的正确，也可以说他承担了大部分责任，即肯定了海瑞的所作所为基本符合他的政治主张。但又归罪于具体执行者海瑞方法不对头，看来他也有为难之处。表示他并不死保海瑞，以减轻江南大地主集团对他的压力。

三月二十三日，御史杨邦宪上疏，要求将应天巡抚海瑞的兼职南京督粮都御史撤消，这一职务不再委专人，而由南京户部侍郎司其事。高拱立即照准，指定南京户部右侍郎徐贡元“带管提督粮储”。这是对徐阶等人的一种姿态，表示朝廷对海瑞的信任已经不如当初了，对海瑞的实际职权影响不大，当然也是很不光彩的。

此后，海瑞感到自己很受委屈，感到朝廷对他不够支持，就一再表示希望解职回乡，以度晚年。无论在奏疏中、书信中都有些激愤之词。高拱认为海瑞不理解他的一片苦心，对海瑞就更加不满了。

四月十三日都给事中光懋论劾海瑞时，高拱在《复都给事中光懋论巡抚海瑞疏》中说：“但本官孤忠自许，直气不挠，旧日名节，委有可惜，一时愤激，乃其气禀学问之疵，揆之官常，原无败损。”又说：“令本官照旧候用，遇有员缺推补，仍令其责躬省过，平气虚心，正直而济以中和，刚方而文以礼乐，务扩包荒之度，毋狃意见之偏，则将来建立，必有胜于今日者，固不止为一节之士矣！”

高拱这些话，虽然高度评价了海瑞的风节，表面上看来，也寄厚望于海瑞，祝愿海瑞有“胜于今日”的建树。但是，既明确了不久就要调动职务，而且要海瑞本人进行检查和反省，自然只会引起海瑞更多的反感。

四月二十三日，河南道御史成守节弹劾海瑞时，高拱在《复御史成守节论巡抚海瑞疏》中说：“今乃词称请归，意甚快愤，且固执偏见，是己非人，殊失大臣之体。御史官见其轻躁，连名纠劾，诚非过举。”就不再论评海瑞任应天巡抚的功罪，专门在海瑞的态度上做文章，认为海瑞“殊失大臣之体”，而完全站到了弹劾海瑞的给事中、御史这一方面去了。海瑞的罢官到了这时候已成定局。

事态所以发展到这一步，也有其必然性，高拱也只能非议海瑞的态度，如果非议海瑞的政治措施，不仅有利于徐阶，而且和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及对以前两奏疏的批复相矛盾了。其次，这两个人的性格也有一定的影响，高拱也是十分倔强的人，他不可能对海瑞有任何迁就。

有趣的是海瑞罢官以后，高拱仍旧要求继任者朱大器继续贯彻海瑞所推行的政策，他在《答苏松朱巡抚》信中说：“天下之事，创始甚难，承终则易。海君极弊之余，奋不顾身，创为剔刷之举，此乃事之所难，其招怨而不能安，势也。若在今日，则是前人为之，而公但因之耳，怨在他人，而己享其成功，此天之所以资公也。”这里的“海君”、“前人”、“他人”全是指的海瑞，正因为海瑞已经罢官回海南岛，高拱乐得气度更大些，对他的评价比批复戴凤翔的奏疏时还高。但是，高拱毕竟还是太直率了，把事情也看得太简单了，不仅朱大器没有能够按照海瑞的成规来施政，而徐阶等人的反扑，也决不因海瑞罢官而收兵，矛头所指，直接对准了高拱。而玩弄权术的能手张居正，看到徐阶已是垂垂老矣的下山虎，而高拱则是一人之下的首辅，也就十分乐意和徐阶的羽翼勾结起来而逐走高拱，张居正就这样自己取得了首辅的位置。

四

根据《复给事中戴凤翔论巡抚海瑞疏》、《复给事中光懋论巡抚海瑞疏》诸文，高拱所作的批复，也就是高拱所拟订的处理办法，明穆宗朱载是完全同意照办的，并没有作任何的修正或补充。

海瑞在其一生的政治生活中，被撤职有多次，主要有两次，一次是嘉靖年间，因上疏而下狱，一次是隆庆年间，因坚决清理田赋而被解职回乡。一般所谓“海瑞罢官”，都是指的第二次。这时候，嘉靖皇帝朱厚熄已经亡故四年多，罢海瑞的官则是高拱的计策，企图丢马保车，而使自己能够坐稳相位，事实上并未如愿。

有些笔记、野史说海瑞在应天巡抚任上完全秉承高拱的意旨去和徐阶为难，这种说法对徐阶不无美化之处，对海瑞和高拱则都是有所歪曲，其目的在给人以宗派斗争的印象，而企图贬低海瑞所进行的改革和斗争。徐阶对海瑞确有救命之恩，海瑞则个性倔强，决不可能听了高拱的一面之词，就对徐府采取一系列果断的措施。但是，海瑞之所以被任命为应天巡抚，则是高拱在其间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也可能经过了反复的考虑，看海瑞到任以后是否能大公无私地对付徐阶，用现在的语言来说，是对海瑞的严峻的考验，也不能认为是高拱的阴谋。

高拱虽然不象徐阶、张居正那样知名，在其故乡河南则有口皆碑，其一生清廉正直，甚为后人所钦仰。新郑一带他的故事盛传不衰。

我认为虽然海瑞罢官的责任主要应由高拱来负，高拱却仍有不少可取之处。尤其是他自始至终肯定海瑞的“裁省浮费，厘革宿弊，振肃吏治，矫正靡习”，甚至肯定海瑞在应天巡抚任上是“奋不顾身，创为剔刷之举”的。这不但说明了他有知人之明，而且是敢于实事求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