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部经常收到许多有志于文学创作的青年读者来信,今后,在《青年作家谈创作》一栏中,我们将选择一些来信请青年作家回答。下面刊登两封来信(摘要)和韩少功同志的答复。
——编者
我是79届高中毕业生,在艰苦平凡的劳动之余,常幻想做一个高晓声似的作家,为文坛增添色彩,无奈志大才疏,困难接踵而来。繁重的体力劳动对我来讲莫不了什么,讥笑、讽刺我都转化为常学不懈的动力,除晚上六小时休息外,我每时每刻都在学习或习作,但要写出较长、较好的作品仍感到非常吃力。尊敬的师长,请帮我想办法吧!
江西省宁都县小布公社余运信
我从小酷爱文学。参军以后,我下定决心靠“自学”走出一条文学创作道路。早操后,我三下五除二地洗刷一下就坐下来写作;中午别人休息,我趴在铺上写;晚上,我点着自己买来的蜡烛看书学习到深夜;星期天、节假日,别人都打牌、下棋,会老乡、逛公园,我还是一个劲地学呀写呵!在自学中,我时常忘记吃饭,很少看电影、电视,我的头发脱落很多,头顶几乎光秃,视力下降到零点五。但我写的稿子,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被“枪毙”了,发表的寥寥无几。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我事倍功半呢?
湖北花园33576部队
陈传保余运信、陈传保同志:
你们好!
来信中提出的问题,几乎可以囊括整个的创作过程,显然不是我这个文学新兵所能够回答的。其中有一些主要的方面,张抗抗、叶辛、陈建功、王安忆等同志曾在他们的文章中谈到过。我今天想谈一谈怎样用思想的光芒来照亮生活的问题。
我时常收到许多青年朋友的来信,他们生活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第一线,学习和写作都十分勤奋,但常常苦恼于写不出有质量的作品。我也常常遇此困境。有时有意到工厂、农村走一走,结果辛苦一遭,收获寥寥。究其原因,除了平时观察生活不深不细,生活底子不厚不实,写作技巧也有待于进一步摸索和提高外,思想不深刻不敏锐恐怕是很重要的一条。看到刘心武笔下的谢慧敏,高晓声笔下的陈奂生,我总是击案叹服,然而又有点后悔。这些人物形象我好象都似曾相识,甚至还和朋友议论过。为什么我就没有想到把这些写入作品?没有看到它们的巨大社会意义和文学意义呢?可见,经历“生活”却对生活熟视无睹,“身在宝山不识宝”,这种眼力低下,是当前很多作者开掘生活宝藏的巨大障碍。
思想是生活的产物,反过来指导我们认识生活。没有思想的光芒来照亮生活,生活阅历再丰富的作者也无异于珠宝前的瞎子,黑暗中徒致叹息焦虑。1980年5月,我开始构思小说《西望茅草地》。其实关于主人公张种田的素材,我早在三年前就接触到了,某位场长在台湾当局叫嚣反攻大陆期间,用“演习”的方法考验下属;某位书记为了禁止青年们恋爱,不惜亲自带枪夜出巡逻;某位领导同志有钱大家花、有烟众人抽的豪爽习性;某位老武工队员带领群众辛勤创业而终遭失败……这些早就成为我与熟人们谈笑的话题,但我从未想到应该把它们组织成篇。只有当我从理性上回顾了我国社会主义建设的经验教训,认识到农业小生产者及由此产生的空想社会主义思想的历史地位和历史命运之后,我才回头掂出了那些素材的分量,才知道刻画一个无限忠诚革命但又囿于小生产者狭隘眼光的悲剧形象,有何等意义。我伏案动笔了,细节情节如潮涌出,我甚至为自己居然还握有这些“生活”而吃惊,当然也为“救活”了这些“生活”而兴奋。写中篇小说《回声》也是同样的情况。感谢一篇批判霍布斯政治学说的理论文章,启发了我对无政府主义的思考。在一个落后的小农国家里,无政府主义与封建专制主义总是孪生的毒菌。前者是后者的产物,前者是对后者的惩罚,前者的泛滥又是后者强化的必要条件。“文化大革命”不就是一个极好的例证吗?周期性的动乱与日趋强化的极“左”专制相辅相成,多少“草头王”被社会和历史推上了“造反”舞台?多少人曾用极“左”来反极“左”,以至最终又成了极“左”的牺牲品?于是,纷纭现象飞到了我的笔下,它们在思想的熔炉里铸成了刘根满、路大为、竹珠这些人物,思想的五线谱上,谱出了痛苦与欢乐的音响。这甚至是我自己始料未及的。当然,这些作品的“成色”还不高,但毕竟包含着我对真理的幼稚探索,反映了一定的生活真实。由此看来,当强调生活是创作源泉的时候,切不要丢掉另一句话:生活是靠思想来发掘,来选择,来提炼,来剖析的。具有同等生活阅历的作者,创作成就的大小,往往取决于他们思想的深浅、认识水平的高下。你们说是吗?
有了思想,就不会感到题材的穷缺了。我常常想:一个第二次世界大战,写了多少年?我国一个合作化,出了多少作品?合作化还能写吗?只要作者摆脱“左”的影响,对合作化有深刻而科学的认识,只要摆正文学与政治、历史与政策等的关系,肯定还可以写出比《创业史》更伟大的作品。刘绍棠等作家就说过还要写有关这方面的中长篇。由此足以证明,只有过时的观念,没有过时的题材。注意更换视角,注意调整景深焦距,题材是可以常掘常新的。
有了思想,也能加强组织情节的能力。一篇小说中,一组矛盾、某个人物的命运,可以写出各种定向,推演各种情节,大概都依作者的思想座标而定。试想鲁迅写阿Q,不写他与小D的“龙虎斗”,不写最后的“大团圆”,可以吗?当然可以。但深恶“国民性”的鲁迅是定要那样写的。除了人物自身的性格逻辑之外,作者思想的河床,也会决定情节发展的流向。
有了思想,还能帮助丰富语言。斯大林说过语言是思想的物质外壳。一个作者的语言精美冼炼,往往是他思想丰富严谨的自然表现。写景状物,咏理抒情,思想一新句子就容易新。同是写登高,陈子昂笔下是“念天地之悠悠,独抢然而涕下”,而辛弃疾笔下是“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具有其他思想的诗人,当然还可以写出各色各样的登高意趣。这里造语清新的关键,显然不在于文字技巧,而在于思想是否有生气,思考是否有新意。
这里所说的思想,当然是有前提的,不能是脱离生活的经院救条。尤其对于文学作者来说,他的思维应该经常与具体形象联系在一起。不难断定,假如我没有在农村滚上那六、七年,没有同月兰们,张种田们,刘根满们的接触,即使读上一大推理论巨著,也断断写不出《月兰》《西望茅草地》及《回声》。讲求思想性,与“主题先行”是两码事。同时,即使最深刻的思想,也不可能囊括一个形象的无限内涵。形象被思想之刃所发掘,所剔磨,但它一进入文学就有着思想不可替代的价值和地位,它往往还包含着很多作者自已尚未理解的思想意义,这也是常有的事。讲求思想性,不应该把形象弄成图解主题的干瘪标本,大概是不言而喻的吧。
你们说得很对,多年来林彪、“四人帮”的愚民政策,使很多作者成了思想上的侏儒。而我们这一代虽被誉为“思考的一代”,从灾难和搏斗中走来,用怀疑惩罚了禁锢,用探求扫荡了盲从,但多年来精神的饥饿和毒害同样造成了我们的营养不良。我就常常感到自已思想上的“能源危机”。几本理论学习笔记,还是“红卫兵”式的,记在“武卫楼”中,记在“知青户”的油灯旁,其中充满着一知半解和附会曲解,真正的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到底懂得多少呢?凭着这点理论底子,面临着层出不穷的新生活和新课题,我真感到愧于“作者”这个称号。为了补课,我不得不拿出很多时间来与哲学、社会科学打交道,想多了解点马列,了解历史和现状,也了解康德、罗素、汤因比和凯恩斯……为了不让这些东西破坏形象思维,我常常又不得不强迫自己从成堆的概念中跳出来,暂时“忘记”一切理论框架,直接面对生活形象,进行忠于事实的观察和描绘。因此我的思路往往是混乱曲折的,有时用形象修正思想,有时用思想去度量形象。我的笔记也是很杂乱的,其中有哲人语录、论著梗概、朋友高论、街谈巷议、思考线索、人物素描、情节小品、偶得妙句、方言土语、景物速写、创作体会、构思草图,外加一些仅自己能懂的箭头图表,甚至有些“意识流”式的胡思乱想。还未找到一种提高思想艺术素养的好方法,思想与生活、艺术还间有很大的距离,这是我的苦恼和耽忧所在。
愿文学作者的眼睛都放射出锐利的思想光芒——以此与你们共勉。
握手!再见! 韩少功81.7
作者简介:韩少功同志,出生于1953年,湖南长沙人。1969年会湖南省汨罗县插队,1977年考入湖南师范学院中文系学习。粉碎“四人帮”后,创作并发表了《月兰》《西望茅草地》《回声》《飞过蓝天》等十几篇小说,其中《西望茅草地》被评为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现为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文联委员、省作协分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