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领域的反封建斗争

广西读者张程来信：“读薛暮桥著《中国社会主义经济问题研究》和你刊的介绍，觉得很有启发。在争取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此时此地，经济问题十分重要，每个人都应当关心、研究，不能因为并非本行而置之度外。薛著可能由于写作时间较早，对于经济领域的反封建斗争问题讲得不多；你们的讨论会上也似乎未曾涉及。你刊经常评论思想、文化问题，对于经济领域反封建这种重要的思想问题似也应当加以讨论。”根据读者的这个要求，我们请杨培新同志撰写了本文。

——编者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来，已经经过了三十个年头。我们建立了社会主义制度，但是人民生活的贫困和落后却依然如故。这是由于社会主义制度没有优越性？还是由于社会主义制度受到了封建主义的侵蚀，从而使生产力的发展受到阻滞，人民生活长期得不到改善？真理来自事实，我们就从现实经济生活出发，溯本求源，寻找问题的答案。

一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许多国家，包括饱受战争破坏的西德、日本、意大利、法国，甚至包括中东和非洲一些原来贫穷落后的国家，经过几十年的艰苦奋斗，都取得了经济的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为什么我们这个社会主义国家，付出了如此高昂的代价，却没有取得应有的经济效果？“大跃进”的年代，到处刷满“苦战三年，改变祖国山河面貌”的标语，响彻“一不怕死，二不怕苦”的口号，人们确实在“日干，夜干，连轴转”。时至今日，多少个三年过去了，可是祖国山河面貌依旧，人民生活甚至还不如难忘的一九五六年。

日本是“高积累，高消费”。我们却是“高积累，低消费”。为什么同是高积累，我们却达不到高消费？看来原因就在于我们把人民辛苦终年、节衣缩食积攒下来的钱，用得不当，瞎花浪费。我们采用“苏联模式”，实行资金供给制，基本建设投资和流动资金统由财政无偿拨给。对投资效果，党政领导人、企业、个人都不负经济责任。因此，大家争项目，争投资，争材料，基本建设战线越拉越长，建成一项工程的周期越拖越长，造价越来越高。更严重的是肆意违反自然规律和经济规律，搞了许多建成就得报废的设备，和缺乏原料、动力、建成就得停产的设备。“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也要上”，这不是唯物论，而是主观唯心论。有些人以好大喜功为荣，有哗众取宠、为个人树碑立传之心，无兢兢业业、实事求是、为人民谋福利之意。在这种思想影响下形成的极左路线，带来了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一九六四年“大三线”和“山、散、洞”(靠山、分散、钻洞)。我们是“土冒进”，“洋冒进”，“土洋并举”。“土冒进”，是蔑视科学和技术，搞小高炉、小土群，最后设备几乎全部报废。“洋冒进”，是盲目进口先进设备，不考虑国内有没有动力、原料，有没有技术力量，能否消化，设备安装好了，不能运转，徒然增加外债本息负担。粉碎“四人帮”以来，我们对极左路线在经济方面的危害没有认识清楚，没有展开严肃的认真的批判，对极左路线已经把国民经济推向崩溃的边缘这个严重的情况认识不足，因此又沿着这条路线“大干快上”，搞“十个大庆，十个宝钢”，提出一九八五年要生产六千万吨钢。对石油资源没有采取对人民负责的科学的态度，没有依靠科学家进行严格的考察，就匆忙作出了石油资源丰富的论断。根据这个论断，决定大上石油工业，大上石油化学工业，大上钢铁工业，并大量引进外国先进设备，指望将来依靠石油出口来偿还。现在，这个“石油狂想曲”已经幻灭，但是有些人还没有清醒过来。目前正处在严重的转折关头，如果我们不采取断然措施，壮士断腕，激流勇退，这种战略性错误必将为人民带来严重的灾难和长期的危害。有人估计，“大跃进”、“大三线”已经各自带来成千亿元的损失，这次搞不好又将带来同等规模的损失。“川气出川”、武钢一米七轧机，已经成了闻名中外的“经济笑话”。一会儿“川气有气”，从四川起把输气管道直铺到上海，沿线建设多座大型化肥厂、化纤厂，引进外国先进设备。一会儿，“川气无气”，沿线管道报废，几座工厂无法开动，不但不能创造消费品、提供财政收入，而且消耗物资、扩大财政亏损、增加外债本息负担。人们不禁要问：这样搞“四化”，财政赤字何年何月才能消灭？人民生活那天才能改善？

是不是所有国家在现代化过程中，都得经常交纳这种巨额“学费”？我们请教日本企业家冈崎嘉平太，日本是不是也同样存在基本建设战线过长的现象。他说：在日本和其它国家，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现象，这是中国和苏联东欧国家的“特产”。中国银行代表团到法国考察，发现他们的原子能发电设备制造厂这个高、精、尖企业，仅花了二十二个月就建成投产，产品质量过关，行销世界各国。其奥秘就在于：扩大再生产主要由企业界、银行界进行。法国政府只作出不能单纯依靠石油、而要发展原子能发电的政策；财政部相应拨出少量补贴。而原子能发电厂、浓缩铀厂、原子能发电设备制造厂的整套规划，是由法兰西电力界和全国科技界共同制定的。法国银行界又动员它的电力、建筑、机械、地质等方面的工程师顾问和掌握原子能发电设备成本和世界行市的行业专家、经济学家，进行认真审核，然后提供贷款。企业和银行都是自负盈亏的单位，他们的工作中如果发生了错误，企业和个人都要遭受经济损失，因此无不谨慎从事。这实际上是集中了懂得自然规律和经济规律的各种专家的智慧，来确定方案，破土动工。这比苏联模式，由党政机构或个别领导人直接拍板划圈，外行领导内行，要先进得多。

粉碎“四人帮”以后，上海揭发了“王洪文工程”、“王秀珍工程”。最近又揭发了大寨负责人搞的“西水东调”工程。现在看来，不能就事论事，我们要进一步探索这种由党政负责人对建设项目直接划圈拍板的制度，究竟是属于社会主义制度，还是封建主义制度。有一位钢铁专家问：根据一个领导人说“攀枝花钢铁厂不搞起来，我睡不着觉”，就进行这项工程，这是否符合社会主义制度？有一位身经百战参加过两次边境反击战的将军就问：“现在到处都在深挖洞，有些洞经不起常规的炸弹轰炸，更不适应原子战争中地洞要四通八达的要求，岂不是白白浪费国家资财和极端宝贵的钢材、水泥？”对这些疑问，我们应当认真思考。

胡耀邦同志对南斯拉夫记者说：中国党内存在封建主义的流毒，其中之一即个人决定重大问题。我认为，在经济生活中，象基建工程项目这样重大的问题，由少数人作出决定，也属于封建主义流毒。资本主义国家投资所以在一般情况下有较好的经济效果，就是由于有一定的经济民主，由科学家、企业家、银行家作主，保证其能够遵循自然规律和经济规律办事，从而减少了错误和损失。而苏联、东欧，乃至我国，所有采用苏联模式的国家，正是缺乏这点经济民主，就使投资效果无法提高，使人民生活不能改善。因此，在投资、建设、扩大再生产方面，必须肃清封建主义流毒。赵紫阳同志讲：今后扩大再生产，主要应靠企业去搞，自有资金加银行贷款。基本建设投资，逐步从财政拿出来，大部分转到银行，用贷款解决。我认为这应当成为我国经济改革的一个重要内容。

二

社会主义国家的产品应当是质量高、花色品种多，但是我国畅销中外的中华牌香烟的产量越来越少，而次烟却越来越多。质量好的东方红牌拖拉机增产不多，而某些省出产的无法开到人民公社交货的拖拉机的产量却降不下来。苏联的商品进不了国际市场，以傻、大、笨、粗知名于世界；能够出口的只有原油和黄金。而我们的产品，能够摆到巴黎超级市场上的也只有草编产品，而在纽约梅西百货公司只能看到中国的地毯。

为什么会造成这种现象？

因为最好的河南许昌烟叶和云南烟叶，调给上海技术最好的香烟工厂的越来越少，而留给本地工厂的越来越多。好烟叶给技术差的工厂，次烟叶给技术好的工厂，大家都只能出次烟。于是好烟越来越少，次烟越来越多。因为各省保护自己办的落后的拖拉机工厂，不准东方红拖拉机行销本省，因此拖拉机质量好的不能多产多销，技术不过关的质次价高的却能继续生产。最近这种现象又有新的发展。好茧子、好茶叶留给本地的技术差的县办、社办工厂，次茧子、次茶叶给技术高的国营工厂，结果好丝、好茶越来越少，次丝次茶越来越多。广东新会的甘蔗宁愿送往每万吨甘蔗只提供三十万元税收利润的县办工厂，而不愿送往能提供税收利润一百万元的国营工厂，因为这三十万元属当地所有，而那一百万元却不完全属于当地所有，上下交征利。上海一次机械工业展销会上，前几天各省代表认为上海机器物美价廉，纷纷签订合同。后几天，由于各省规定要尽先在省内订货，就纷纷退货，订货会变作了退货会。

这就是我国的社会主义的部门封锁、地方割据制度。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旧中国，原来实行厘金制度，各省军阀十里一卡五里一关，征收苛捐杂税，阻滞商品流通，但是他也还没有用行政命令来阻断一国之内的商品流通。后来，还被迫取消厘金，改征统税。而我们却假社会主义之名，行封建割据之实，把统一的社会主义市场分割成多少个条条，多少个块块，俨然成为国中之国，自成经济体系。这种情况下，先进的企业得不到发展，落后的、亏损的、产品没有使用价值的企业得到了保护。仅有的那点原材料和电力，不去保证先进企业的需要，而去保证落后企业吃饱喝足。

这种作法是属于社会主义的、还是封建主义的？这是不折不扣的封建领主庄园经济制度。在我这个地区或部门内，自给自足，不准外来商品占领市场，原料和电力尽先供应给我的工厂。重庆机械工业所需钢铁，本来可以由当地的重庆钢铁公司供应。但各机械工业部纷纷从外地调进钢铁，而冶金部也就从重庆调出钢铁。大家忙得不亦乐乎，而火车、轮船因相向运输而运力不足。当代资本主义国家国内是一个市场，任何人不得禁止省外、区外运进商品，不得禁止原料运出。这是因为它们反复进行反封建斗争，肃清了封建割据、庄园经济的束缚，解放了生产力。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各国进一步减除贸易障碍，形成了一个世界市场。意大利西西里的农民把橄榄树砍了，因为中东出的橄揽油物美价廉，西西里改产葡萄酒，以利于发挥各自的优势。只有一个解除了各种行政束缚的、按商品流通规律自行运转的市场，才能把各个地区的经济优势发挥出来，促进专业化和协作，促进生产力的发展。而我们在极左路线指导之下，在建立当地的独立的国民经济体系的名义下，在光彩夺目的革命词句之下，把国民经济倒退到封建主义的庄园经济，这就是社会主义经济下面产品质量无法提高、经济落后无从克服的根本原因。最近国务院决定要发挥优势，扬长避短，保护竞争，促进联合，这是正确的方针。我们要剔除封建庄园部门封锁、地区割据的因素，建立社会主义的货畅其流的统一市场，才能促进社会主义企业之间的正常竞争，保证为人民提供价廉物美、质量高、花色品种多的商品，丰富人民的生活。

三

社会主义国家的商业、服务行业，应当具有对人热情、服务周到的特点。但是我国的民航局以服务水平之低，闻名于全世界。我们的北京火车站，不仅买票、退票要排长队，而且旅客要问一个问题都要排几十人的长队。我们的饭馆、商店，不少服务态度很差。工厂对包用、包修、供应零备件也很不注意。

社会主义企业以满足人民的物质、文化需求为目的，以为人民服务为指导原则。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服务不热情、对顾客漠不关心、甚至发狠的态度？形成这种现象有多种原因，这与经济体制上实行大锅饭、铁饭碗制度有关，与国家、企业、个人利益结合不起来有关，但也与我们实行“官工”、“官商”、“官银号”、“官书局”制度，实行全行业高度垄断有关。

我们每一个行业，只办一个公司，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做的是霸王生意。这个企业，越大越公越好。城市里，私营变合营，合营变国营；个体变合作，合作变国营。农村里，互助组升初级社，初级社升高级社，再升到人民公社。不管生产力状况如何，实行“穷过渡”。城市商业就商业部一家，农村商业就供销合作社一家，物资运销就物资局一家，对外贸易就外贸部一家。

这种高度的垄断，是社会主义性质的，还是什么性质的？资本主义发展到帝国主义阶段，形成垄断资本主义。但是美国飞机工业，还是有波音、道格拉司、洛克希德等好多家公司。美国汽车工业，还有通用、福特、克来斯勒等好几家公司。美国有反托拉斯法，禁止成立独家公司，不准协议垄断市场。根据这个法令，标准油公司只得分为得萨斯油公司、加利福尼亚油公司。各个公司之间展开更加激烈的竞争，从而推动了采用科学技术新成就，改进产品，不断改善服务质量。因此，资本主义的垄断是私人企业竞争中出现的，它反而加剧了竞争。我国的垄断是依靠行政命令完成的，它排除了竞争。一个行业之内，只有一种所有制，一种方式，一条渠道。这是一种带封建性的垄断，类似中世纪的行会垄断。这种垄断，是不利于促进生产力发展的。解放初期东北地区专卖局长石英同志说，在当时实行烟酒专卖的情况下，好不，容易闯出一个名牌，但几个月以后这个名牌货质量就降低，宣布垮台。这种垄断，是毫无生命力的。国家垄断、专卖制度，排除竞争，排除市场、消费者和用户的监督，就无法提高产品质量和服务质量。实行行业垄断，一旦发生差误，就会给生产带来严重的危害。外贸部统购统销，前几年桐油收购价格过低，四川农民没有别的出路，干脆把桐树砍了。大别山区有瓜子、黄花、木耳，但是供销合作社不收购，又不准农民自己长途贩运，于是农民被迫停止生产。这种垄断，窒息了生机，也就窒息了经济的发展。

因此，最近决定允许一个行业内全民所有制和集体所有制、个体所有制并存；搞多种经济成分、多种经济方式、多种渠道并存，这是完全正确的。特别是社会主义商业，要有国营商业、合作商业和个体商业等几种成分，并保留集市贸易等流通渠道，让它展开竞争，才能克服产品质次价高、服务态度不好的毛病。

仅从经济生活的上述几个方面看来，应当承认，我国确实有封建主义的因素遗留下来，寄生于社会主义经济之中。这种落后的生产关系阻滞了我国生产力的发展，使人民生活水平不能迅速提高，使我们经济发展速度不能超越、甚至跟不上资本主义。不是社会主义制度不如资本主义，而是这种夹杂在社会主义中的封建主义不如资本主义。因此，当前我国的经济改革的实质，就是要革除从苏联移植过来的和中国历史沿袭下来的带封建性的制度、办法和关系，为社会主义经济的生动活泼的发展创造前提条件。不仅在政治、思想、文化领域，而且要在经济领域，开展肃清封建主义流毒的斗争。要从经济生活的各个方面，来揭露和批判封建主义因素，为我国经济改革清除障碍，开辟前进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