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值得一读的历史小说

1981-07-15 05:54吴德铎
读书 1981年2期
关键词:光绪皇帝

吴德铎

曾朴的《孽海花》,问世以来,一直是部畅销书。解放后也曾多次重印,说明这书颇受欢迎。

由于《孽海花》的畅销,加上这书本来就是“未完成的杰作”,继曾朴而续作的,颇不乏人。燕谷老人(张鸿)的《续孽海花》是值得推荐的一种。

燕谷老人的《续孽海花》,开始是抗日战争期间、在北平一份杂志上连载,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上海真善美书店单行本出版,销路似乎很不错,一个月之后(一九四四年一月),又重印(再版)了一次。就目前所知,以后一直没有重印过。现在去原书出版已快四十年,要找一本当年的印本,确非易事。不少人以未能获读为憾,这是现在将它重印问世的重要原因。

《续孽海花》全书共三十回。内容主要是介绍和描绘清末戊戌变法和义和团两大历史事件。这两大事件所占的篇幅,颇为悬殊。戊戌政变,几乎是原书一开始(第三十二回)便露了头,到第五十四回才告一段落。在内容上约为全书的百分之八十,而义和团则不过以四回(第五十七回至六十回)的篇幅,匆匆带过,与戊戌变法比较之下,令人不免有草草收场之感。

曾朴《孽海花》是以赛金花为线索,叙述同治、光绪年间的政治历史,《续孽海花》虽也用赛金花的故事作开场白(否则便无法“续”),但在全书中,赛金花出场的次数并不多,所占篇幅也很有限,显然,作者不过用它作引子或点缀,无意在赛金花身上花太多的精力、笔墨。很可能作者本有一番雄心,只由于某些客观原因,使他不得不草草终卷。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管作者最初的设想范围如何广阔,全书的重点人物,决不是赛金花,这点,无论是从全书的结构、布局,还是从其他方面所反映出的作者意图,都可以明白无误地看到。

曾朴、张鸿是一双好友,他们的《孽海花》、《续孽海花》二书,名义上有先后嬗递的渊源,但二人的写作态度大不相同。曾朴也许是受当时风气的影响和迎合市场的需要,《孽海花》中不仅许多地方肉麻当有趣,而有些描写又是过分(甚至可说是极度)的夸张,人们读了非但不感谢作者的匠心独运,反而会以为写作态度未免太不严肃。这种毛病《续孽海花》中可说极少。尽管书中也有狭邪的记载,但都写得落落大方,丝毫无不堪入目处。在旧社会中,许多人深信不疑的剑仙,在《续孽海花》中,通过一位老法师之口,说出了作者对这种传说的看法:“就是剑术,只是练习的精神气一贯,比较平常人神速,那里真有文人所说的稀奇古怪呢!”(第三十八回),在那时候,作者能有这样的认识和以这样的态度来写作,应该承认,是难能可贵的。必须说明,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标榜作者是位“道学先生”,如果真的是道学先生,根本就不可能自己动手写小说,更不用说撰写《续孽海花》这样的小说了。

《续孽海花》,对史料的运用,也比较忠实、慎重。最突出的一点,便是当年喧腾人口的“瓦赛公案”,几乎是众口一词,连鲁迅先生,在激动的时候,也不免这样说,而张鸿在写到瓦德西与赛金花的交往时,故意突出瓦德西的年龄“已经五十八岁了”(第五十八回),因而在《续孽海花》中,瓦德西、赛金花二人之间没有任何苟且的行为,张鸿以此瓦德西非彼(《孽海花》中的)瓦德西的办法,来弥合他与曾朴在这一点上的分歧,虽不免有些牵强,他的用意却很明显是想纠正曾朴《孽海花》所造成的历史假象。书中征引有关文件(如第四十一回中引的《保国会章程》、《保国会会讲例》和康有为讲话稿),均特地标明“照当时印发原本,不易一字”,也说明了这一点。

张鸿以当时人写当时事,亲见亲闻,耳濡目染,不少书中人物,他都接触过,有些人和他相当熟悉,在文化知识上面,他担任过外交官,对天下大势和国外情况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所以书中无论情况的分析、背景的介绍还是人物的刻划、场面的描绘,均非泛泛而谈。和《慈禧太后演义》等书比起来,张鸿的《续孽海花》要有意义得多。这里,从下列几方面,略陈管见:

《续孽海花》书中,作者蓄意刻划的是谭嗣同(戴胜佛),字里行间,几乎都是褒扬、赞美。谭嗣同的种种作为、表现,如跌宕任侠、参禅学道特别是最后临危授命的凛然大义,无一不是作者击节三叹的。尤其是在性命交关的时刻,他除了决心以身殉职,还竭力为康有为(唐猷辉)、梁启超(梁超如)的安全操心、奔走,又想营救被囚禁起来的光绪皇帝,第五十一回中,“胜佛”与“超如”诀别时所说:“万一皇上和唐先生有一个出了意外的事,我再偷生世上,有什么脸见人!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劝“超如”快走),不有死者,无以对圣上!你不比我受过特达的恩遇,程婴杵臼,月照南洲,我与你分任了罢!”这番话,即便在今天读来,也感人肺腑。一个临难不苟免的知识分子巍然屹立在我们眼前。杀人的斧钺,丝毫无损于中国人民的气节,就是以今天的标准来看,作者对谭嗣同的态度和评价,基本上还是正确的。

康有为、梁启超的声名、地位都在谭嗣同之上,作者对他们二人的介绍,便不似谭嗣同那样用力。这也许是康、梁二人后来的表现,作者了然于胸。不过也有不少地方,值得注意。在保国会初次大会上康有为的讲演中有关“热”的论述:“若如日之热,则无所不照,无所不烧,热力愈大,涨力愈大,吸力愈多,生物愈荣”(第四十一回),虽然是在作比拟,以现代自然科学或哲学的标准准来衡量,这段话的立意,今天仍可以站得住脚。从此可以看出康长素先生的学术素养的广博,在一般对这位保皇党的首脑的评论中,这点往往易于忽略。

康门弟子中,梁启超或许可以算是“亚圣”。这人的才器、学识,这里不来议论,但书中有一段他所说的话,的确表达出了保皇党人的政治见解,“革命是不容易成立的,破坏之后,建设更难,我的宗旨在盼望减少牺牲。借着数千年受着习惯的压制力,因利乘便,改革一下,走上了开明专制的道儿,满汉皆可得它的利益”(第四十六回)。看来,他们真的是这样以为,在这种思想支配下,梁启超等人后来政治上的种种表现,便不难理解了。

翁同和(龚平、和甫)是光绪皇帝与康梁等人之间关系重大的人物。翁同和是帝师,是帝党的必然领袖,是光绪皇帝唯一的亲信,康有为全赖翁师傅的保荐,才能上达“天听”。这种三角关系,照说应该是“三位一体”、水乳交融,一般的历史故事、演义,大半也都是这样说(请参看《慈禧太后演义》第二十四回)。事实上,由于翁同和首鼠两端(保荐之后继之以后悔),他既想替皇帝收回权力,又怕自己担当擅权的罪名。这种瞻前顾后的态度,到后来成了前进中的障碍,立志改革的光绪皇帝以及跃跃欲试的康梁等人都必欲去之而后快。罢斥的上渝用了“谘询之事,任意可否,喜怒无常”这样的句子,说明光绪皇帝对翁同和的不负责任的态度的愤懑。了解了这些情况,再来看书中所描述的,以二,十年师弟之谊,而翁同和临去时,光绪皇帝竟对他那样冷淡,以及罢斥那天,不迟不早,正好是翁师傅的诞辰等这些细节,都是意在言外,值得仔细咀嚼的。弄清了这样的三角关系,历史事实上的罢斥翁同和与变法之诏,先后差不多同时出现,便不足为奇了。

翁同和这种经过官场千锤百炼的人物,实在只会做官,他夙夜匪懈、念念不忘的是他个人的利害得失,唯恐承担半点责任。正如谭嗣同所分析的:“这位老夫子的意思,一来要迎合王爷的意思,二来要脱卸在小翁(庄焕英、小燕,即张荫桓)身上,不担责任,三来恐怕我(康有为)不受羁勒,这几句话确是十得七八。”(第四十五回)对一名老于官场时刻只想保全自己功名利禄的老官僚说来,这种分析,“确是十得七八”。

翁同和与孙毓汶(祖钟武、荪山)的斗法,书中有极精彩的描写。翁同和利用给皇帝讲《论语》的机会,表面上是提醒皇帝要收回权力,事实上他是看准了孙毓汶走的是慈禧太后的门路,光绪皇帝在师傅旁敲侧击的鼓动下,决心要小试牛刀。这一下正如翁同和所预谋的,孙毓汶虽有慈禧太后、李莲英这样硬的后台,也不免冷不防吃了一记闷棍。这方面,翁同和手腕之高明、策划之周详(丝毫不露痕迹,叫你半点把柄都抓不着),实令人叹观止!只不过,这样勾心斗角、殚情竭力,完全为了个人权力,国家安危、民间疾苦,和老爷们半点不相干,这方面他们不仅是麻木不仁,而是抱薪救火,这种官僚统治的危害,大家都有深刻的认识和体会,这里便不多说了

满清的皇室、贵族,通过《续孽海花》的媒介,我们也能获得比较深刻的认识。例如慈禧太后,通常都以为不过是个迷恋权力、追求享受和任凭李莲英之流摆布的老妇人。对这位在长达数十年的权力斗争中一直是胜利者的阴谋家,究竟狠毒、阴鸷到什么程度,也许是由于宫禁深秘,一般都了解得不多。书中假立山(杨金甫)之口说出的慈禧所设好的圈套,只等光绪皇帝和维新派人物来钻,甚至不惜设置“武都老爷”那样的坐探(第四十八回);光绪皇帝推行新政愈是起劲,得罪的顽固派就愈多,慈禧太后打击他的力量就愈大,表面上,口口声声“母子”、“母子”,实际上,在权力欲望的驱使下,是势不两立、有你无我的政敌,这条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规律,真的是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关于慈禧太后玩弄权术和阴谋,本书第四十八、四十九等回中,有详细的描述,值得细看。

《续孽海花》写袁世凯(方安堂)虽落墨不多,但第五十回中那一段自白着实说出了这一善投机、惯取巧的一代奸雄的底蕴。他认为,皇帝、太后都可以作我的主子,问题在于哪个对我更有利。尽管皇帝升了他的官,但他看出“中间可利用的不少”,他真的抓紧时机,好好的利用了一番。六君子的头颅,为他搭好了青云直上的阶梯,从此不顾一切地把握时机。巩固和扩大自己的地位,是他毕生拳拳服膺的原则。辛亥革命后的总统,二十一条的签订,都是这种指导思想的具体体现。

满清官场的腐朽昏庸、外交上的丢人和无知,《续孽海花》中有淋漓尽至的描写(如第三十六回,第五十二回等),至于官场中普遍存在的愚昧、落后(包括杀人刽子手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内容虽不太多,但事例的典型、刻划的维妙维肖,与《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著名谴责小说比较之下,《续孽海花》也毫不逊色。

由于作者见多识广,阅历丰富,《续孽海花》中还有许多奇闻趣事。如第三十七回中所记,将一名印度巡捕(红头阿三)诱入夹墙中,使他无所施其伎。这种举动虽多少有点近似恶作剧,但在旧上海租界上居住过的人,看了这故事,相信无不拍手称快。同一回中介绍的会党联络的方法以及第五十五回中形容费屺怀(米筱亭)的怕老婆,虽不过是些穿插,但读来趣味横生,增加了全书的可读性。《续孽海花》所用的语言虽不似《孽海花》那样犀利、流畅,有些话也说得极其生动、紧凑。第五十八回中,一位官员自我调侃:“他(沈北山)是预备作忠臣的,我是预备做饭桶的,不要把我的饭碗打破了。”这种老老实实的自我供状,间接说明了作者富有幽默感。

当然,作为一部四十年前出现的小说,不可能不存在许多缺点(有的甚至相当严重)。书中不少地方是在宣扬封建迷信,如第三十三回中,作者强调亲眼目睹的“蛙阵”和“地下牛鸣”,姑勿论事实真相如何(“牛鸣”后来弄清楚是水鸟的叫声),把这些现象与国家的前途联系在一起,便具体地说明了作者的思想境界。此外,作者有些政治上的见解,也相当幼稚,我们自然不会用今天的标准来要求四十年前的作品。书中有些地方,显得相当松懈甚至疲沓。如第四十五回的行酒令的场面,未免冗长。

最后要说明的是:本书问世时,鲁迅先生已经去世。《中国小说史略》中提到的《续孽海花》,是另一个人的著作,与本书和本书作者无涉。

(本书即将由黑龙江人民出版社重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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