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士的性格

1981-07-15 05:54陈丹晨
读书 1981年6期
关键词:随想录巴金散文

陈丹晨

从《爝火集》到《随想录》

“对于战士,生活就是不停的战斗。他不是取得光明而生存,便是带着满身伤痕而死去。”

——巴金:《做一个战士》(一九三八.七)

《爝火集》与《随想录》第一集是两本新出版的巴金散文集。它们的篇幅也都不算多,加在一起不到三十万字。在巴金半个多世纪的创作活动中,特别是与《家》等许多宏篇巨制相比,也许并不占有什么重要位置。然而,我们却可以从这两本散文集中看到自建国至今三十年来巴金思想发展的一个脉络,可以从中窥视到一个人民作家丰富美好的心灵。尤其在《随想录》中,我们几乎可以随处触摸到一个老战士对于人民、祖国那种至死矢靡它的忠诚感情,一颗正在熊熊燃烧的炽热的心。

三十年代初,巴金还是一个进入文坛不久,但已用大量优秀作品赢得群众喜爱的青年作家,他曾明白宣告:“我在写作中所走的路与我在生活中所走的路是相同的。无论对于自己或者别人,我的态度都是忠实的。”(《<电椅集>代序》)这“别人”,就是祖国,就是人民。五十多年艰难曲折的创作历史证明巴金始终不渝地实践着自己的诺言。《爝火集》和《随想录》就象其中两个重要、清晰的印迹。

《爝火集》收有自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七八年近三十年(实际上不到二十年,因为有十年时间,作者被剥夺了写作的权利)的散文代表作。这当然是一个很不完备的选本。曾经给予我印象极为深刻的诸如《作家的勇气与责任心》《华沙城的节日》等等都未收入。但是它大致上还是反映了解放以后巴金散文创作的一个轮廓。全书共分八辑。第一辑是关于朝鲜战地的通讯、报告文学。第二、三、四辑是歌颂祖国新面貌,描述自己的感受。第五辑是访日散文。第六辑是怀念鲁迅等亡友的回忆文章。第七、八辑是打倒“四人帮”以后写的怀念周总理、亡妻、友人以及创作回忆录等。

从前六辑的二十八篇散文中,我们看到作家就象刚刚从黑暗的深渊中走出来,猛然见到灿烂眩目的金光一样,怀着狂喜倾倒的心情,热烈地歌颂这新生的共和国,这社会主义的新生活。他常常用自己亲身的见闻经历,用新旧对比的方法描写正在发生巨大变化的崭新的社会面貌。他写志愿军,描画了彭德怀司令员和许多英雄战士的崇高形象;他记叙作家艺术家,描画了靳以、廖静秋等在新社会的忘我劳动;他写工人、农民,描画了他们的集体主义、爱国主义的精神,描画了农村、工矿沸腾的新生活。他深深地感受到青少年时代曾经梦想过的万人幸福的新世界正在逐渐变成活生生的现实。所以他常常带着欢喜的泪水激动地喊着:我们中间“哪一个不充满幸福地感觉到自己和祖国中间那种血肉相连的关系”。

对人民、对祖国真挚的爱浸透在巴金的创作中。昔日使他痛苦、忧郁的是人民、祖国在遭受苦难;今天使他欢乐、幸福的是人民、祖国得到解放、新生和进步。他常常感到不足的是自己的创作还不能充分反映这个伟大的时代。他想到过去的作品在揭露批判旧社会的黑暗生活的同时,也曾给人们带来苦恼;今天能够有机会描写新的人物新的世界,他是兴奋的,是怀着“强烈的感激之情”的。因为他开始体验到“个人的心溶化在集体的心中间那种最大的幸福”。他象一个天真的单纯的大孩子确信现实生活是美好的,他怎么也不曾怀疑前进的道路上还有坎坷曲折,还有凶涛恶浪。他毫无保留地真诚地把自己的满腔热情倾注到对新生活的热烈歌颂中去。在他的作品中一扫过去那种阴郁愁苦的气氛,尽管还象过去那样热情酣畅。《爝火集》的色彩是鲜丽明朗的,情调是欢快昂扬、亲切热烈的。它所表现的情感就象一股奔跃汹涌的清泉,使人们感到作者常常激动得在颤战似的。

那末,经过十年恐怖的岁月,当巴金重新拿起被“四人帮”夺走过的笔的时候,他又该写些什么呢?

许多读者殷切地渴望早日读到巴金新创作的中长篇。他曾经以《家》、《寒夜》这些杰出的长篇在现代文学史上赢得一席重要位置;他在解放后十七年中也从未熄灭过写作中长篇的念头,但却终于未能如愿;只是到了最近二年,他又重新构思、开始动笔写作长篇。因此,我常常有一个想法:把精力集中到长篇写作中去,不写或少写一些零星散文杂感,不更好些吗?对于他来说,为人民留下一、二部巨作比写这些随想不更重要吗?

但是,当我们认真读完《随想录》第一集以后,掩卷深思,仔细咀嚼,就会理解作家所以坚持不断写作这些随想的深刻原因。

巴金从最早写作《灭亡》开始,就是声称为了发泄自己的感情,倾吐自己的爱憎。五十多年来的写作,几乎没有例外。但是这个感情的发泄是“想对我生活在其中的社会贡献一点力量”,“想尽我作为一个中国人所应尽的一份责任”。而现在,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环境啊!要把祖国推进到一个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已是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但是人们对于刚刚过去的这场巨大的灾难还有着歧异的认识;人们对于未来的生活还有着各种不同想法。巴金正是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战士的责任,他要置身在时代潮流的漩涡中,去为祖国、为社会的进步呼喊,把心交给读者、影响读者。他写长篇,是为了反映现实生活,表现自己对当前社会的真实认识。他还匀出宝贵的时间写随想,犹如短兵相接的战斗,是另有其特殊的不可替代的作用的。他珍视这些随想杂感,他把它当成“遗嘱”来写。说“遗嘱”只是一个譬喻,当作生人对于世界的一些至关重要的心愿来表达,却是无疑的。所以,他说:“我要把我的真实的思想,还有我心里的话,遗留给读者。”他一心渴求的是,“象在六十年前那样怀着强烈的感情反对封建专制的流毒”,“希望看到社会主义民主的实现”。我想,《随想录》的写作也就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点上的。

《随想录》第一集共三十篇,大致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以社会生活、文艺生活中发生的具体事情为因由,借此评论发挥,如《谈<望乡>》、《毒草病》、《遵命文学》、《长官意志》、《把心交给读者》等。一是怀念亡妻故友等,如怀念萧珊、丽尼、雪峰、靳以、中岛健藏等。一是访问法国,也有九篇之多。

因为是随想杂感,这些文章的题目固然多数是信手拈来,因事而发,但所表现的思想却是作家长期深思熟虑的结果。一九七九年所发表的这三十篇随想,中心主题就是:鞭挞“四人帮”、批判封建专制、反对现代迷信。他反复抒写的是强调解放思想、发扬民主、独立思考。他认为经过十年浩劫的教训,人们应该“比较成熟了吧,我们不再是小孩了。总得多动脑筋,多思考吧!”因此,他对于那种强加于人、愚弄人民、搞蒙昧主义、人云亦云等等思想僵化、封建专制的做法特别反感。他清醒地指出,“封建毒素并不是林彪和‘四人帮带来的,也不曾让他们完全带走。”不管这些人怎么表演,“他们的戏箱里就只有封建社会的衣服和道具”。今天要大反封建,“绝不能带着封建流毒进入四个现代化的社会”

即使在那些怀念亡友的文章中,巴金也不只是寄托哀思,忆念往昔情谊,而是常常为他们所遭受的不公正的待遇鸣不平,从而使文章寓意有更深刻的社会意义。《怀念萧珊》是一篇广大读者交口赞誉的作品,作家细腻地畅快地抒发了压抑已久的对于亡妻的真挚的感情和悼念。同时由于萧珊的悲惨死亡与巴金一家的遭遇具有相当的典型意义,因而更加感人肺腑、发人深思,引起人们感情上的强烈共鸣。这篇散文本身就是对“四人帮”沉痛的控诉。在《纪念雪峰》中,他认为,“一直到现在,雪峰并未受到对他应有的尊重”。关于靳以,十多年前就准备编辑出版的文集,至今出版社仍还采取冷漠的态度,这使巴金深为不平。

对于文艺生活中的问题,巴金总是强调作家要多写作,要通过艺术实践和群众见面,而不应把精力耗费在其他活动中。他还认为,写作总是表现作者自己的。因为一个成功的作品总是描写了作者自己所熟悉的生活,和他对这生活的理解和感受。否则,一味按别人的意志去写作,只能是“朝生暮死的东西”。这些精辟的见解是巴金积累了长期的成功和失败的经验总结出来的,也是切中时弊,颇有现实意义的;对于后来的文学新人无疑是大有裨益的。

在这些随想杂感中,作者的思想比过去更锋利、更深邃了。他观察思考社会生活,他勇敢地真诚地表现自己的看法,他对于社会阴暗面的批判锋芒是犀利有力的。但他不仅解剖社会,也解剖自己。他正视自己曾经受人愚弄、受了骗;他叙述在过去年代也曾照别人意思写文章批判朋友的作品;他记叙自己在当年批判丁玲、雪峰、艾青的大会上,也曾“跟在别人后面丢石块”,因为他“相信别人,同时也想保全自己”。这种对于自己剖心析骨的自我批判正是表现了作家的勇气、信心和坦率磊落的心地。在这些随想录中所洋溢的作家的激情是炽烈的、不平静的。牵系着他的、激励着他的,不是别的,而是人民和祖国,“他们是我的养料,也是我写作的源泉。”即使在访法散文中,作家也时刻没有忘记自己的主题是友谊和爱国。

于是,我们从《爝火集》到《随想录》看到了一条线索。无论前者更多的是歌唱新生活,后者更多的是批判“四人帮”及现实生活中的封建余毒,还是它们的色彩、气氛和情调有多少不同,它们所燃烧的却是同一颗真诚的赤子之心。因为真诚,才有感染力、说服力,因为真诚,才有战斗力、批判锋芒。有的同志强调倾向性比真实性更重要,他们不知道坚持讲真话、表述真实的思想感情比起讲假话、矫揉造作就是一种好的倾向、必须具备的基本倾向。离开了真实性去讲倾向性,难道世上还有什么讲假话的正确倾向吗?这正是巴金所鄙弃痛恨的。他奉献给读者的是经过自己脑筋思考以后的“真实思想和真挚感情”,他表述的是对祖国美好前程的执着的追求和强烈的信心、对祖国文学事业的坚强希望。他说得好,“几百年、千把年以前的作品我们有的是。我们这一代也得有雄心壮志,让我们自己的作品一代一代地流传下去。”

巴金,已经是七十六岁高龄的老人了。他并不想在苦难风暴之后寻求安逸平静的港湾,也决不愿为保全自己的地位而人云亦云。他的斗志不减当年,他的思想宝刀不老,他的语言艺术更加精湛纯熟。他坚持在自己的岗位上,象一位跃出堑壕进行拼刺冲杀的勇猛战士在呼啸奔突。这是多么值得我们敬重学习的啊!这本小小的《随想录》就是一个证明,它已经受到广大中外读者的注竟

一九八○年国庆节

(《爝火集》,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七九年十二月第一版,0.69元;《随想录》,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年第一版,0.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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