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的益友——或“劲敌”

1981-07-15 05:54王行之
读书 1981年6期
关键词:作品选小说艺术

王行之

朋友S是位写小说的。前不久我到他家去,见他正聚精会神地读着一搭儿校样,身旁的饭菜已断了热气,也顾不得吃。我以为是他自己的一部新作又要出版了,然而不是。他说:“甭说是我,再加上个‘们字吧,一时半会也写不出这么好的书!这是中国曲艺出版社的《单口相声传统作品选》,快出书了,它能抢走小说家的不少读者。不信?可以拿你先做个试验。”

自信我是铁杆小说迷,不至于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地步。带书回家的那个晚上,本想上床睡觉,继而一想,既然他说的那么蝎虎,不妨翻翻看。哎呀,这一翻不要紧,一家伙就读到了凌晨三点钟。第二天一下地就又捧起了它,一口气把全部校样读完了,一个字也没漏过。有趣,太有趣了!

难怪小说家说它“厉害”,这本书的确是云霞满纸,惹人着迷。能不迷吗?不用去剧场,坐在家里就能独“听”一次十分精彩的单口相声专场晚会。张寿臣、刘宝瑞、赵佩茹、郭荣起、郭全宝、张春奎等相声老艺人的拿手段子,全有了。总共几十段呀,象是《化蜡扦儿》、《巧嘴媒婆儿》、《小神仙》、《三近视》、《解学士》、《怯跟班》、《麦子地》、《五人义》、《珍珠翡翠白玉汤》、《偷斧子》、《贼说话》、《测字》、《假行家》、《钢刀子》、《渭水河》、《姚家并》、《读祭文》、《借火儿》、《看财奴》,等等,各有各的妙处,个个都是很“哏儿”的。真个是嘻笑怒骂皆成文章,加上漫画家丁聪同志为本书新画的精彩插图,把人的肚皮都笑疼了。反正,那一天,我边读边笑,烟灰全弹到了茶杯里,家里人都说我犯了神经病。这且不言。

这本书不单是有趣儿呀,也很有益。“笑一笑十年少”。心情愉快,这固然是听相声或读相声的好处之一,但也不必真的相信相声能包治百病,能使人健康长寿。我觉得它的益处更在于思想内容方面。单口相声所讲的这些笑话和故事里,包容着多么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社会知识呀,这有助于我们加深对民族传统的了解。余生也晚,全国解放的时候刚刚十几岁,对旧社会的罪恶知之不详。这些年,我一直想参加到老头儿晒太阳聊天儿的队伍中去,多听听老人间的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不知怎么始终未能如愿。这次读这本《单口相声传统作品选》,如获至宝,长了不少知识。别看书中多是讲的老北京市井间的琐细事儿,这可是一门大学问。比方说,算命先生怎么善于察言观色、揣摸并利用人们的心理活动,媒婆儿怎么花言巧语、害死人不偿命的本事,肉头土财主的悭吝成性,昏庸官吏的糊涂劲儿,在相声艺人的艺术创造里都刻画得细致入微,风趣横生。虽说这本《单口相声传统作品选》所收的相声,在思想性上有高有低,总的说来都能够看出旧社会的滑稽可笑与阴森可怖,新旧社会的鲜明对照自在其中。这且不言。

因为我也是吃“文艺”这碗饭的,自然在艺术创造方面的感受尤为亲切。我觉得,把单口相声直接并入中短篇小说这一艺术门类,未必确当;但是,因为它们同属叙事性的艺术形式,从叙事状物、刻画人物等角度看,它们之间不仅有着许多相同的地方,单口相声又有不少独到之处,值得小说作家去学习、借鉴。起码,单口相声的艺术特点,应该引起以幽默、讽刺见长的小说作家的注意。

尊重听众(读者)的欣赏要求的相声艺人们,很少在作品中直接搬出人人皆知的大道理(学名叫作“主题思想”吧)来“教育”人,而是讲究“寓庄于谐”,通过一系列具体生动的艺术细节,让人们在笑声中去“回甘有味”,这是单口相声的艺术特点之一。不直接讲大道理,不等于作品中没有大道理。人家相声艺人有本事藏而不露地把那些很深的道理生动活泼地体现出来。旧社会的地主老财们,一个个都嗜财如命,恨不得把穷人的骨头也榨出油来供他们享受。地主阶级的贪婪本性,在不少单口相声里都有很深刻的揭露,但那揭露是非常巧妙的,既不硬梆梆,也不干巴巴,能够让你过目难忘。《看财奴》中说的那个大地主,家有八十多顷地,开着两个大粮行,可是全家吃饭做菜的时候,得老头儿亲自搁油。搁多少呢?每次四“钱”。所谓一“钱”油,就是油罐里放一根筷子,筷子头上扎着一个小钱儿,把小钱儿上沾着的那点油滴进锅里,即为一钱。油罐里总共四两油,吃了整整一年,到年三十儿一约,还剩下七两五,比当初倒多出了三两五。为什么?他把汤水带回到油罐里了。瞧瞧,人家没有使用一句政治术语,就把老财主的贪婪成性骂到家了。前边有着这么生动(也还真实)的铺垫,这段相声的最后,说这个老财主临死的时候,同意小儿子的主张,把他煮成酱肉卖了,并且提醒儿子们“卖肉可是卖肉哇,推车出门儿往南,千万别上北边儿去!北边那几家街坊啊他们爱赊账!”这样的“包袱口”才真叫一碰就响,而且响得有味道,是地方,让我们在笑过之后还能够想到:老财们对自己尚且这么残忍,对穷人还能客气得了吗!?这样的揭露才是艺术!

语言的简洁明快,鲜明准确,外带“后劲儿”足,应该说这是相声艺术的最显著特长。收在这个选集里的单口相声,由于经过了无数艺人的口口相传,这个修改一点,那个增删一次,千锤百炼,语言艺术上的这些特点更磁实了。前呼后应,珠联璧合,不管从哪儿读起,都让人感到语言漂亮,口角生香。口说无凭,引一段原文看看吧!

《化蜡扦儿》是说一个老头儿死了,三个儿子不养活老娘,女儿给妈妈想了个办法,把腊扦儿(烛台)等锡器化成饼饼条条带在身上,儿子们误以为是金条银子,结果又争着养活老妈妈。开头,写老头儿一死:

仨儿子全抢着当家!这妯娌仨不投缘,厨房的火一年到头老升着!因为什么?做饭做不完。大爷早晨想吃捞面,二爷呢,要吃烙饼,不在一块儿吃,三爷呀要吃点饽饽熬鱼。大奶奶要吃干饭,二奶奶就吃花卷儿,三奶奶要吃馄饨,这可怎么弄!吃完了饭哪,都坐在屋里骂大街,有孩子骂孩子,没孩子骂猫,吵得街坊四邻不安哪!一宿一宿的吵。原先街坊给劝,后来连架都不劝啦!怎么办哪?过不到一块儿,分家。

这一分家呀,把亲友都请来了,这叫吃散伙面。分家怎么分哪?一人分几处房子,房子有值多值少的,少的这个怎么办哪?少的这个拿银行里的钱往上贴补。银行里剩下的钱再分三份儿,屋里的家具分三份儿,直顶到剩一根儿筷子也剁三节儿。煤球儿数一数数儿。分来分去剩一个铜子儿,这一个子儿归谁?归谁都不成!怎么办哪?买一个子儿铁蚕豆分开,一人分几个,剩一个,剩一个扔到大街上,谁也别要!家产全分光了,剩下老妈妈没人管。坐在一旁的老姑儿发话了:

“这儿还有个妈呀!这妈是怎么分哪?你们是把她勒死了分三份儿是怎么着?还是活着剁呀?”

看这语言有多么干净麻利,层次分明,针线细密!字面上一点儿不罗嗦,而包含的内容却是一层又一层,越咂摸越有味道。闭上眼睛细想想,似乎有看电影的感觉,这一家人的丑态仿佛就在眼前。把语言使用得这么欢蹦乱跳,真可谓“出神入化”了。

读过这本《单口相声传统作品选》,初步领略到它的这许多妙处,我能理解写小说的朋友为什么那么着迷此书了。单口相声中的这些艺术技巧,正是小说作者所需要的。由此,我想起了语言艺术大师老舍先生。先生的作品艺术性很高,令人爱不释手,原因之一就是他的语言漂亮。我们知道,老舍先生在语言艺术上是下过多方面的苦功的,其中包括他学习、研究、直至登台说相声的苦功在内。老舍先生晚年在谈到他学习语言的体会时,认为别的文体中一二警句如果可以称为“画龙点睛”的话,那么,相声“是遍体长满了大大小小眼睛的龙,要求每一句都有些风趣。这样,尽管我没写出过完美的相声段子,我可是得到一个写文章的好方法:句句要打埋伏。这就是说:我要求自己用字造句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单纯地、孤立地去用一字、造一句,而是力求前后呼应,血脉流通,字与字,句与句全挂上钩,如下棋之布子。”老舍先生的这一体会,特别是他的创作实践,生动不过的说明了相声艺术应是作家的良师益友。谁认识到相声的艺术技巧对小说创作的借鉴作用,谁就能从中得到好处,起码语言不会干瘪。

当然,如果有人一定视相声为贫嘴滑舌,持不屑一顾的态度,那也是人家的自由,不能相强。而且,一生都不愿听相声、读相声的小说家,有的照样也能写出既有益又有趣的好作品。不过,把相声的长处吸收到小说创作中去,毕竟不是坏事情。联系当前小说创作中还不时见到那号语言乏味、枯燥干巴的“作品”,我总觉得它们有学学相声艺术的必要;否则,在读者中间就没有力量能和相声打擂台,不是对手。作为一个读者,我,就不准备花钱买那号“硬书”啃。这本《单口相声传统作品选》呢,我喜欢。

(《单口相声传统作品选》,中国曲艺出版社即将出版,估价L1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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