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V.舒衡哲 李君维
一个美国人对鲍伯·霍普在北京度过七月四日的观感
在我们一切探索结束的时候我们就会到达开始的地方,这时才第一次了解这个地方。
——T.S.爱略特
你得远涉重洋,才能耳目清新。要从一个新的角度看一眼我们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是一件困难的事,有时甚至很尴尬,但总是非常有价值。美国人到中国来有各种各样的目的,然而我们大概万万没有想到来中国有这样一个好处。也许是因为我们自己在这里引起的反映很随便,亲切,又经常不断,我们往往没有察觉,就把它放过去了。只有在习以为常的东西显得十分触目刺耳的时候,我们才停下步来——象鲍伯·霍普独立纪念日演出那样。在那个七月三日,在距崭新的北京饭店不远的王府井大街上一座二十年代式样的华丽电影院里,美国文化在中国舞台上表演了自己,暴露了自己。
那天晚上的目的是要拍一部电视节目供美国国内映出。这个节目必须特别精采,才能作为鲍伯·霍普主持的一系列新节目的第一部。因为这位著名的喜剧演员的年纪已经老了——这是美国文化的一个弱点——这部节目的老板就需要采用一个新的角度。他们必须给观众看到一个有点不同一般的、有点不大见到的背景,来吸引过去三十年来已经看惯了霍普的面孔、听惯了霍普的笑话的观众,使他们在一笑之下去买新式的汽车、改进的除臭剂、改装的电灶、最新的不用熨烫的衬衫。那末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儿比中国更能吸引人呢?因此,独立纪念日,美国新使馆的落成,中美友谊——这一切都成了理想的背景。我不知道鲍伯·霍普是不是知道Bei-jing一词的双重含义:一种写法的意思是“北京”,换一种写法意思就变了“背景”。不论是否自觉,他加以巧妙的利用。他做到了——至少想办法做到了——把中国当作美国人自大的一个有声有色的背景。
北京在时间上比美国早十二小时,但在科技上落后美国好多年。这里很少有人能够了解拍一部电视节目片的工作是多么复杂。我自己也几乎已经忘了,只有看到戏票上添印的一排小字才记起来:“请在开演前半小时入场。”我请去看演出的一位中国朋友和我都没有想到戏院里尽是明亮的灯光,摄影装备和录音话筒。为了要向她解释拍“实况”是怎么一回事,我自己也附带地看到了其中的一些侧面。美国观众在第二天看到的是一件自发的事,鲍伯·霍普和中国人之间的直接交流。根据我父母从迈阿密寄来的剪报:“鲍伯·霍普星期二在北京首次为中国观众演出即获成功。”但是在首都剧场,观众大部分是西方人,“成功”的效果是从事先录制的半小时笑声中剪辑而成的。早在鲍伯·霍普出场以前,就有一个年轻的技师出来拍“准备动作”,译成中文有些可笑地成了“热乎起来”。这个年轻的美国人站在舞台中央,说的话在美国是很自然的,国内听起来一定会觉得滑稽的。他无意中泄露了我国宣传机构的秘密。这是说漏了嘴才泄露的——那就是电视自称拍的东西只不过是纪录实况,其实这实况却是它自己创造出来的:“你们诸位都是演出的参加者。我们需要你们的笑声和掌声。我一数到三,你们就使劲的笑,使劲的鼓掌。”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九百多人,有的从来没有听说过鲍伯·霍普其人,他们的笑脸、笑声、动作都被拍入了镜头,而他们这般热烈欣赏的明星却还没有登场呢!我们这么欢叫鼓掌多次之后,这位年轻人才认为已达到了预期的热烈程度,可以满足美国国内观众的期望了。在对这样的效果感到了满意以后,他才向观众宣布这样做的目的:“女士们,先生们,美国给全世界的礼物:鲍伯·霍普!”
在毛泽东逝世以后,中国提到头面人物的话最近已开始谦虚起来,我在这样的环境中住了几个月以后,对于这种个人崇拜的表现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很快我的不安让位于好奇,因为我开始注意到“单口相声”同本国文化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鲍伯·霍普站在那里四十多分钟,连续不断地说着大部分是关于他自己的笑话,大部分是说他多么出名、伟大、重要。他要使得大家感到滑稽可笑的事是中国人对这种美国文化基本成分的反应。他一个接着一个地重述街头场面,宴会场面,商店场面,他都是这些滑稽场面中的令人捧腹大笑的中心人物:“我去参观民主墙,看大字报,心里觉得很奇怪,这些人怎么都知道我要来了。”他越说越使人明白,他无法设想一个没有“我”的世界。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不费吹灰之力,这种精神上的毛病是好莱坞电影明星、电影皇后特有的东西。我越看霍普的演出,我越坐立不安地认识到,凡是在西方长大的人都有这种急于表现自己的个人主义。我们内心之中总有一种自我意识,要不断地博得确认,如果得不到别人的承认或赞同,就觉得生趣索然。但是在中国,人们很少这样要引起别人对自己的注意。不过话又说回来,很少中国人能够象鲍伯·霍普那样畅怀地取笑自己。我是说取笑,不是自我批评。
霍普的单口相声大部分是靠关于美国人的欲望的笑话——这种欲望在中国反而因为显得十分过分而成了笑话:做妻子的恨不得把半个北京城买下来回国去当作名贵的礼品,洗衣房为了要赶上霍普的快速要求,最后把他的睡衣裤连同物主一起送去洗了。引起的笑声最大(名副其实是自发的,而且在中国报纸上作为“真正”美国的东西刊登出来)的笑话是:“为了喝可口可乐,何苦跑这么远到这里来。”但是,许多其他笑话却无人欣赏,那是因为在中国这样的背景下无法了解。比如关于海亚特旅馆和希尔顿旅馆不同的笑话,对于北京的居民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至今为止,北京抵制住了外国的压力,没有在北京的各个大楼外面挂上不同的楼名招牌。那位有才能的,有话必译的中国译员有一次还不肯转达霍普想吃桑德斯上校监制的快餐肯塔基炸鸡的要求。他大概觉得,这话不仅用他本国的话不好说出口,而且也无法理解。听着这些关于美国文明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不可或缺的东西的笑话,我不由得寻思:中国现在既已不能再无视资本主义的诱惑,那它怎么对付呢?
这次演出不仅仅是为了要向中国人宣传美国生活方式的好处。它还想向美国国内的人介绍这里的人的生活、习惯、价值标准等等。在这方面,这场演出是个可悲的失败。极其明显,鲍伯·霍普对于中国人名字的发音是不屑操心的。对他的东道主的语言这样漫不经心,他就无意中表现出大家都很熟悉的一种想法,以为全世界应该都会说英语,或者至少有朝一日终于都会说英语。因此他就轻率冒失地说着关于邓副总理和一种叫做“汤”的饮料的笑话。他完全明白,如果中国人对一个叫卡特的总统开“叩头”的玩笑,美国人是会生气的。结果是,霍普关于中国的笑话彻底失败了,不仅因为他很不尊重中国文化,或者因为他只是喋喋不休地说些北京填鸭或茅台的这种小东西,也因为他对于中国人对他们自己的看法太不了解了。要是他当初听一听街上的人怎么讲,而不是老向他们说自己怎么样怎么样,他可能会觉察到他的关于性的笑话是多么粗鄙无聊,在一个努力要实行严格的人口控制措施的国家里,竟说些什么“九亿中国人的常备电池(电池又有“孵蛋箱”意。——译者)”。也许目的不是要向美国观众介绍什么新的东西,而是要使他们对于自己的苦难感到好受一些。这个意思可以说是在一系列关于中国人权运动的轻率无礼的话中泄露出来的:“你们美国人真幸运,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卡特,如果你在观看这场演出,你就知道在下一个选举年里应该感谢我。”
不过,在鲍伯·霍普的单口相声中还是有一些片断,他用美国人的眼光看中国的事务,使得我们对中国和对我们自己都有了一种真正清新的看法。这些片段所表现的是地道的美国幽默,因此中国听众常常无法领会。例如,由于他们不熟悉美国的体育运动,他们就没有听懂关于城市生活危险的笑话中的妙句:“在北京过马路就象在洛山矶打棒球:你不是成了天使,就是个东躲西闪的。”(“天使队”和“躲闪队”都是著名的棒球队。——译者)我们听众之中少数曾在西方世界中开汽车如今又在远东开始骑自行车代步的人,听到鲍伯·霍普这样巧妙地击中要害的确是感到十分可笑,高峰时间的交通拥挤突然具体地成了到处都存在的了。我发现自己在捧腹大笑,不过感到有点宽心,这个笑话说的是事实但不带侮辱性。这就象弄到了一付新眼镜,但又不要中国人付什么代价。
这场演出有霍普的单口相声增色,但并不限于他的单口相声。其他表演者无意中也给我们看到了做一个美国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在国内是无法看到的。我们在演出之前知道了节目的内容以后,大家都在纳闷,“迪斯科”音乐在中国怎么能获得成功。从这个乐队的名字顺利地译成中文来看,这种两国文化之间的差距似乎是可以弥补的。但是不管“大合唱”说得听上去多么象“桃和草”,报幕后出现的景象却令人吓了一跳。直至今日,我还弄不明白,为什么看到一个年轻的黑人妇女身上只穿着用紫红丝带和金色链条系在一起的细条乳罩和裤衩而感到震惊。我同我的中国朋友坐得很近,我可以觉出她感到
鲍伯·霍普晚会还有其他内容。这些内容不那么刺激,不值得做广告,但是似乎最受中国观众欣赏。例如,毫不著名的薛尔兹和耶纳尔搭挡的哑剧,使观众得到了几分钟颇受欣赏的无言的享受。他们一开场演的是一对男女机器人,他们的羞怯的接吻所引起的触电力量要比迪斯科歌手扭屁股要好多了。他们的最后一个节目是男的演一个人在吃了香蕉后变成了猴子,他表演了猴子在人群中逛了大街以后要拉开动物园的铁门,回到安全的铁笼生活中去。这一想象中的生物所得到的热烈掌声只有电视节目《西萨姆街》中的大鸟可以与之相比。那一大堆黄色的羽毛使得人人——不管老幼,不管中美——都一起跟着唱《只要能够,跟我合唱》。
另一个不那么刺激,因此是令人感到有意思的节目是伟大的舞蹈家巴里希尼科夫的表演。根据事先的广告,他要跳三次舞,除了鲍伯·霍普本人以外,比哪个演员出场次数都要多。显然美国的支持者和中国的官员都很想让大家注意这个全世界有名的避难者。霍普把巴里希尼科夫摆在这样突出的地位是为了要讨好双方:一方面提高美国作为自由国土的威望,另一方面同时暗示,中国对待它的艺术界持不同意见者,态度是与苏联不一样的。(中国报纸和美国报纸都欢呼有一个苏联不满分子在中国首次演出。)但结果是,巴里希尼科夫在台上只出现一次,与一位中国芭蕾舞女演员同台演出。那天晚上钟润良二十年来第一次演出吉赛尔。他们俩在舞台上飞跳时,这个有力的,受过高度训练的俄国人悄悄地给了他的不那么有把握的舞伴很大的支持,因为她在被迫中断练习以后刚刚开始重操芭蕾舞的旧业。这是中美友谊的一个令人尴尬的但是令人感动的时刻。
整个晚上都贯穿着友谊的主题。但是由于这在这场“演出”中占了这么大的地位,反而在感情上不那么令人信服了。压轴戏使得这一新鲜的感情看上去象是个老掉牙的口号。那是一个中国魔术师从她的戏法匣里变出了两只鸽子,两束纸花,两面国旗,一面美国的,一面中国的,最后是一大幅横旗,上面写着“中美两国人民的友谊万岁”。作为一个生活在中国的美国人,日常生活中经常受到北京居民的深切关怀,看到这面横旗反而觉得太神奇,几乎是假的了。它的轻飘飘的靠不住的几个字掩盖着我们不久之前才开始的来往的困难,而越南战争和文化大革命、咒骂东方佬和洋鬼子的记忆犹新。
比那面横旗更丧气的是鲍伯·霍普的最后一首歌曲。他的目的是要表示美国新出现的对中国的热情,结果却暴露了我们以前的恩人施主的态度。听到鲍伯唱“要是你遇到困难,要是你给关进了牢,要是你骑虎难下,尽管来找我好了”,我不由得感到奇怪,但是也不是真的感到意外。我相信美国国内的人真的是喜欢那样的。他们所设想的中国和我们自己,一直就是这样的:强者伸手援助弱者。鲍伯·霍普从新中国发回了一个令人放心的信息,而这个新中国已经过了三十年社会革命的改造,这一社会革命我们仍很少了解。这很象四十年代电影的结尾,美国英雄人物(例如却尔顿·赫斯顿)带着一个中国小孤女骑在马背上向落日驰去。我们这种自以为道德高尚的救援者的形象,还有待于逐步自我认识而纠正之。
那天晚上散场时,我就在寻思,有什么事情能够帮助美国人接受中国在世界上的平等地位?显然不是以北京为背景来表演美国仍未改变的自作多情的态度的电视节目。我骑车回去的时候忽然记起来,这四小时的盛大演出缺了一样东西。我不知道为什么它对七月四日本身这个主题始终默而不提?也许要是我们重读我国自己的独立宣言,要是我们能重新领会它的简单的真理,那就是在人类历程中,一个民族必须站起来改变或者推翻压迫他们的制度,那末我们大概就会认识到中国革命的必要性了。我们只有更加真实地了解我国自己的历史,我们才能也了解中国。到了那时,我们就会到达我们开始的地方——这一次不再是无意中发现自己了。
七九年九月十七日
李君维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