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刺诗集《开会迷》

1980-07-15 05:54汤毓强
读书 1980年2期
关键词:诗集诗人

汤毓强

翻开这本诗集,深深地被这些既幽默又深刻的火辣辣的诗句所吸引住,并且一边读一边想:难道这些现实感这么强的诗,真是半个世纪以前写下的吗?

是的,这本集子里收集的,是马雅可夫斯基1920年至1930年间写的一部分讽刺诗。马雅可夫斯基是苏联大诗人,生于1893年,卒于1930年,最著名的作品有长诗《列宁》、《好!》等,在我国也有很大影响。讽刺诗在马雅可夫斯基的创作中占有相当大的比例和重要的地位。列宁很赞赏他的政治讽刺诗《开会迷》,列宁说:“昨天我偶然在《消息报》上读了马雅可夫斯基的一首政治题材的诗。我不是他的诗才的崇拜者。虽然我完全承认自己在这方面外行,但是从政治和行政的观点来看,我很久没有感到这样愉快了。他在这首诗里尖刻地嘲笑了会议,讥讽了老是开会和不断开会的共产党员。诗写得怎样,我不知道,然而在政治方面,我敢担保这是完全正确的。”(《列宁全集》第33卷第194页)马雅可夫斯基逝世后,斯大林高度评价他“过去是,而且现在还是我们苏维埃时代最优秀的、最有才华的诗人”。

1920年底,新生的苏维埃共和国把弗兰格尔赶下了海,胜利地结束了反对外国武装干涉和反对白卫军的战争,转向了和平建设的轨道。1920年至1930年间,她度过了艰苦的经济恢复时期,走上了为实现社会主义工业化而斗争的道路。在这个百废待举的历史时期内,社会主义事业克服重重困难,迅速发展,新人新事不断涌现;同时,在工作、生活、思想等方面,旧社会的残余影响也无时不在阻挠人民执行自己的历史使命。歌颂社会主义建设的成就,批判剥削阶级思想,成为建设社会主义社会必不可少的重要工作,成为人民的强烈要求。诗人马雅可夫斯基非常敏锐、迅速地对时代的需要和人民的愿望作出了反映。他一方面写了大量歌颂社会主义、歌颂人民和人民领袖的壮丽诗篇;一方面又扬起“文字的皮鞭”,写了许多讽刺诗来清除旧社会留下的污泥浊水。

在马雅可夫斯基的讽刺诗中,《开会迷》早已为我国读者所熟知;但其他讽刺诗在我国翻译介绍的还比较少。这本诗集,从《马雅可夫斯基全集》十三卷中精选了五十首,其中大多数都是第一次译成中文。虽然这在马雅可夫斯基的讽刺诗中,仅仅是一部分,但有代表性的主要作品均已收入,各种题材、各种形式也选得比较全面,从中足以看到马雅可夫斯基关于人民内部问题的讽刺诗的一个概貌。我感到,出版这样一种译本,是十分有必要的。

马雅可夫斯基的讽刺诗,题材广泛得很:从拍马屁到走后门,从官僚主义到压制民主,从袜子的质量到冰淇淋的运输,从青年服装到交通秩序,都写进了诗中,而且都写得直言不讳,小中见大,含意深长,充满着强烈的革命热情。为什么诗人事事都管,笔下无禁区呢?我觉得,根本原因是诗人把革命看作自己的事业。他称十月革命为“我的革命”,他把人民的痛苦和欢乐都装在自己的心里。由于诗人对人民对革命高度负责,哪怕某些不良风气已经风行一时,人们对此习以为常,诗人也要认真思索,揭示其不正常的实质。哪怕某些丑恶的东西装扮得道貌岸然,诗人也要戳穿其假象,使他丑态毕露。哪怕某些人有权势为后盾,为所欲为,诗人也敢在他们头上动土,用正义的笑作为强大的武器,打击他们。总之,人家视而不见他不能视而不见,人家容忍他不容忍,他象一名目光炯炯的哨兵,日夜警惕着资产阶级思想对社会主义事业和对人民的干扰和侵袭。

马雅可夫斯基的讽刺诗,大量反映了社会主义社会中仍然存在的封建势力、资产阶级的思想影响和种种问题,这会不会使人感到是专写消极面呢?会不会使人感到是吹冷风呢?会不会在客观上造成副作用呢?我的感受与此恰好相反。尽管诗中对消极面的描写占了主要的篇幅,但是占统治地位的却是诗人凛然的革命正气,它以磅礴之势压倒歪风邪气,显示了社会主义思想的强大威力。虽然社会主义社会中还存在大量问题,但诗人毫不怀疑社会主义制度本身具有战胜阴暗面的力量。正如马雅可夫斯基所说的:“我们号召大家面对面,别退让,用批评把肮脏扫荡。这才能最有力地证明我们的纯洁和力量。”(《台柱子》)如果说讽刺诗中出现的多是反面人物,看不到正面人物,我认为讽刺诗对反面人物的批判和嘲笑,可以说就是讽刺诗中的“正面人物”。从马雅可夫斯基的讽刺诗中,我更深地体会到:不论是歌颂还是讽刺,不论是“旗帜”还是“炸弹”,不论是“抚爱”还是“皮鞭”,都是社会主义文学不可缺少的部分,都能以其不同的作用推进革命事业。鲁迅先生说得好:“我以为根本问题是在作者可是一个‘革命人,倘是的,则无论写的是什么事件,用的是什么材料,即都是‘革命文学。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

因为诗人是为捍卫人民的利益而作讽刺诗的,所以他的诗爱憎强烈,态度鲜明。当写到利用权势收贿赂的人时,马雅可夫斯基写出了这样义愤的词句:“我的手,也许可以向白匪伸出,握握手,不怕把手玷污。我只冷然一笑:‘我们的队伍把你们收拾得也够苦!……可是如果这只接受卢布的手胆敢把我的手碰一碰,我洗了手还不成,还得用砖头把玷污了的皮肤磨掉一层”。(《贪污受贿分子》)这是何等强烈的感情啊!但是,在疾恶如仇、不留情面地揭发批判的同时,诗人对沾染恶习或犯有错误的人,却总是抱着与人为善的态度。例如对于深陷文牍主义泥潭中的干部,诗人得出的结论是:“揪住他的领花皮,把趴在文件堆上的他一把提起,好叫这些签了歪歪斜斜的名字的纸张不要挡住双眼,遮没了共产主义。”(《官僚制造厂》)特别是对有缺点错误的青年和工人,诗人在批评之后,常常满腔热情,语重心长地提出劝告。对“世故的青年”的讽刺不可谓不辛辣,但他针对他们那种“世故”,鲜明地提出了希望和要求:“做一个共产党员,意味着思考、愿望、奋勇、果敢”。从马雅可夫斯基的讽刺诗里,我们看到的不是冷冰冰的嘲笑,而是一颗热诚的心。

马雅可夫斯基的讽刺诗,既继承了果戈理、萨尔蒂柯夫·谢德林等人讽刺文学的传统,又有自己的大胆创新。例如马雅可夫斯基在《共青团真理报》工作期间,经常收到大量揭发批评坏人坏事的读者来信。诗人根据读者来信提供的材料,针对大家关心的问题,写了许多讽刺诗,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诗体讽刺小品的形式。这种诗新鲜泼辣,迅速及时,很有战斗力。如《国营公司和猫小议》是根据制冰工人扎尔巴托夫反映的情况,用儿歌形式写的讽刺诗,扎尔巴托夫本人也被写进了诗里。《官老爷》写的是中央执委会委员阿洪多夫飞扬跋扈,仗势欺人,在火车上打旅客耳光的事件。诗人就用这种“新闻性”的诗,及时干预生活,捍卫人民利益。

讽刺的意义,在于把人生无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用正义的笑声把它们摧毁,帮助人们比较愉快地与旧事物告别。这笑声本身就代表着真善美对假恶丑的批判与否定。为了给予假的、恶的、丑的事物以有力的鞭挞和深刻的批判,为了使人们发出正义的笑声,马雅可夫斯基采用了种种匠心独运的艺术手段,这里仅择其要者作一点分析:

其一,马雅可夫斯基的夸张是著名的,他常创造一些奇特的夸张的形象,来突出事物的主要特征,把事物的可笑之处呈现在放大镜下。例如《开会迷》一诗中,由于会议太多,与会者不得不把身体切开,上半身参加一个会议,下半身参加另一个会议。这种夸张当然荒诞之极,但恰恰是这个荒诞的形象,显示了官僚主义者以开会为能事这种习以为常的现象之中的荒诞性。我想,使列宁感到如此愉快的,不正是诗人这种犀利的笔法吗?又如《舔功》中描写的保达拾金:“舌头一伸好几丈长,随时随地能紧跟首长,滑溜溜的舌头满是肥皂泡,刮胡子再不用肥皂刷子来帮忙。”这种描写虽然很夸张,却充分表现了事物的本质,把善舔之徒的丑态刻划得唯妙唯肖。

其二,比喻。这本是诗歌中最常用的手法之一,但马雅可夫斯基的比喻也颇有独到之处,他善于准确地捕捉各类社会典型的本质特征,找到巧妙的比喻。例如,他抓住官僚主义者忽视人民的利益,不关心人民的命运,把工作变成刻板程式的特征,成功地创造了“机器人”的形象。在这种机器人里面“只有一部打官腔的留声机”,它放送着一套不解决任何问题,因此又能对付任何问题的陈腐官腔,读起来确有闻其声如见其人的感觉。诗人给善舔之徒选取的比喻则是“象肉冻似的并无定形”,也就是说,这种人能根据讨好上级的需要而随时变换自己的形状,没有一根骨头,最能“适应环境”。这个比喻也是一针见血的。

其三,为了深入揭示被讽刺的人物灵魂深处的脏东西,诗人运用了人物内心独白的形式。《懦夫》中那个日夜颤抖不止的胆小鬼心里想的是:“最好躲在这命令后面,……最好躲在这通告后面……”;“可千万不要找我负责,可千万不要唯我是问!”他毫无原则,意见随着风转:“丢掉我的意见怕什么,只要不丢掉财产。”这些心里话把这种人的灵魂活活勾划出来了。

其四,诗人也善于运用对比手法。如在《看见你佩戴着中央执委会证章》中,描写了戴证章和不戴证章所遭到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待遇。不用再加解释,这个鲜明对比的本身就是绝妙的讽刺,由此直接得出了极为幽默的结论:“一切怀疑都不再存在。为了使官僚们不能悠哉游哉,必须给每个官僚主义者一个巴掌,或者给每个公民一枚红旗证章!”《我们的祖国多么富饶》中的对比也给人深刻的印象:富饶美丽的大地,管理却是一团糟。结尾时诗人感慨道:“啊,我们所有的是如此之多,而我们所会的是如此之少!”使人产生强烈共鸣,余音久久不绝。

马雅可夫斯基认为写诗时“应该经常在眼前有听众,这首诗是念给他们听的”。他的讽刺诗和其他诗作一样,都是用群众的口语写成的,他用词力避风雅(除非是用于讥讽),而不避俚俗。他的诗节奏鲜明强烈,韵律严谨,几乎无一行无韵,尤其是在韵脚上下了苦功。他说:“我总是把最突出的词放在一行诗的末尾,并且无论如何也要押上韵。结果我的韵差不多永远都是不寻常的,起码在我以前没有人用过,在韵书里也是没有的。”(《怎样作诗》)马雅可夫斯基这样做,是为了用韵的音乐效果来突出诗句的主要含义。这些特点在翻译成中文时是很难体现的,但汪飞白同志的译文却做到了大众化、口语化,既有马雅可夫斯基的粗犷风格,又很注意节奏和韵律,能够上口朗诵。有些地方用韵深合马雅可夫斯基用韵的精神,试举《舔功》一诗中的一小节为例:

他赞美一切,

狂热非凡,

他的颂扬

达到了

想象的边缘:

您的资格、

您的官衔、

您的气管炎。

您的英勇、

您的豪爽、

您的鸡眼。

译文和原文的语法、词序,虽然大不相同,但原文的节奏和用韵的特色(把最突出的词押上韵以加强其效果)却体现出来了。此外,马雅可夫斯基押的韵多半是谐音词,这既有强调作用,也有幽默作用,从译文中举例,如“必有其子女——也不次于”,“智利——吃力”,“高尔察克——皮夹克”,“弗兰格尔——肥头大耳”,“善舔之徒——等级制度”等等,就颇有马雅可夫斯基押韵的风味。

我热烈欢迎讽刺诗集《开会迷》的出版,并且相信马雅可夫斯基大无畏的革命战斗精神和革命乐观主义,一定会在我国广大读者中引起强烈的反响。可能有些人会在这本诗集中照见自己,如果从而治好了病,那将是这本诗集的重大收获。如果暴跳如雷,迁怒于这本诗集,那就瞧吧,最后是你倒下去,还是这本诗集完蛋?

本书在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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