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治英
1977年十月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柳树滋、邢润川合著的《现代物理学的革命和两条哲学路线的斗争》一书*。看来该书作者企图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论述现代物理学的革命,但是书中从常识性的错误到“四人帮”的流毒,都有不少。在这里我愿意本着百家争鸣的原则,单就书中的一部分问题同作者商榷。
一
一部科学研究成果或学习体会的著作,起码应当告诉读者正确的史实和科学知识,但是该书离开这个基本要求还有一段距离。
1695年法国人巴本在德国制成了第一台蒸汽机。所以,马克思说:“蒸汽机本身是十七世纪末叶手工制造业时期发明的”①,该书把它说成在“十八世纪资产阶级工业革命以后”(第5页)。1687年牛顿力学的经典文献《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就已经全部出版了。该书却说牛顿力学产生于“十八世纪”(第14页)。1808年道尔顿建立了科学的原子学说,1811年阿伏加德罗提出了分子学说,建立了科学的原子一分子学说。该书却说:十九世纪的六十年代形成了科学的原子一分子学说。
该书把两位著名的英国物理学家,发现电子的J.J.汤姆逊(第11页)和1892年被封为开尔芬勋爵的W.汤姆逊混为同一个人(第16页)。该书还把费尔巴哈的话当成黑格尔的话(第91页),把法国物理学家昂利·彭加勒的话当成列宁的话来加以引用(第6、9页)。
“四人帮”为了在中国实现封建法西斯统治,在科学领域里发动了对爱因斯坦及其相对论的所谓“批判”,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四人帮”被粉碎后,1977年三月在北京召开的自然辩证法座谈会上,对“四人帮”及其喉舌“李柯”(即所谓“上海理科革命大批判写作小组”)进行了揭露和批判。可是,半年之后该书又重新把他们从李柯那儿抄袭来的东西端了出来。
该书大量的抄袭了李柯的评《爱因斯坦的时空观》②一文。在该书第91—92页上,写道:
“爱因斯坦……他只承认时空关系,否认这种关系是由背后的时空属性以及具有这种属性的物质实体决定的。他说:‘我们必须老实承认,对于“空间”一词,我们无法构成任何概念[1]这就是说,离开了空间关系,就无所谓空间属性了;对于时间,他讲的更明白。他说:‘为了赋与时间概念以物理意义,需要某种能建立不同地点之间的关系的过程。[2]这就是说,时间就是某种关系,此外没有什么‘物理意义。把物质的关系提到物质的属性之上,把时空关系提到时空属性之上。关系就是一切。这就滑向了相对主义。”(注[1]、[2],爱因斯坦:《狭义与广义相对论浅说》,上海科技出版社,1964年版。)
只要把这段话和下面李柯的一段话对照一下,就可以发现,二者几乎完全相同。李柯的原文是:
“爱因斯坦……他只承认时空关系,否认这种相对关系背后的时空属性。他说:‘我们必须老实承认,对于“空间”一词,我们无法构成任何概念。[1]这就是说,离开了具体空间关系,就无所谓空间了。对于时间,他讲的更明白:‘为了赋予时间概念以物理意义,需要某种能建立不同地点之间的关系的过程。在他看来,时间就是某种关系,此外没有什么‘物理意义。……把物质的关系提高到物质的属性之上,这是从相对主义滑向主观唯心主义的第一步。”([1]爱因斯坦:《狭义与广义相对论浅说》,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64年版。)
从该书的注[2]可以看出,由于李柯的原文没有注明出处,该书盲目的抄袭,认为与注[1]相同。事实上,注[2]这段话出自爱因斯坦:《相对论的意义》,科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18页。这也是抄袭的一个佐证。
逐段的对照不胜其烦,下面指出一些线索供读者参考。在该书第87页上把李柯的:“空间象一个大箱子……”,改成“空间象一个存放物品的框架……”,在第91页上把李柯的“地球与太阳之间所以有距离……”改成“桌子和椅子之间所以有距离……”,在第92页上把李柯的“假定火车的速度达到火车的90%……”改成“假定火箭的速度达到光速的90%……”,等等。由此可见,该书对李柯的抄袭并不是个别现象。
抄袭当然是不好的,但是如果抄袭的是正确的东西,那还不致贻误读者。可是该书抄袭的却是“四人帮”对自然科学进行“全面专政”的代表作,这就不能不令人警惕了。该书不仅整段整段地抄袭李柯的文章,而且还全面地承袭了李柯的所谓“大批判”手法,这就更不能等闲视之了。
该书和李柯究竟是怎样“批判”爱因斯坦的呢?他们硬说:“他(爱因斯坦)只承认时空关系,否认这种关系是由背后的时空属性及具有这些属性的物质实体决定的。”可是事实上,爱因斯坦曾明确地指出:“先要有‘物质客体的概念,然后才能有关于空间的种种概念。”③他还说过:“我要指出,空间——时间未必能被看作是一种可以离开物理实在的实际客体而独立存在的东西。物理客体不是在空间之中,而是这些客体有着空间的广延”④。所以,该书和李柯手里拿的帽子是扣不到爱因斯坦的头上去的。
爱因斯坦说过:“个人的经验是排成了序列的事件”⑤。这本是无可非议的。但在该书中,主语“个人的经验”却被换成了“时间”,关键性的字“是”被抹去,原话变成了:“于是,时间变成了‘个人经验排成了序列的事件”(该书第92页)。然后就大批一通。但是,使时间变成了“个人经验排成了序列的事件”的究竟是谁?是该书还是爱因斯坦?
该书所抄袭的李柯“批判”爱因斯坦时空观的一个重要的论点,是说什么空间和时间是物质的属性,并且把马克思关于物质属性和关系的一段同时空毫不相干的论述硬套上来。这并不是李柯的发明,不过是从苏联某些以生吞活剥马列主义词句为职业的哲学家那里搬运来的。可是,凡是有一点马克思主义常识的人都知道,空间和时间是物质存在的形式,把“存在的形式”降低为“属性”,是概念上的混乱,在哲学上是错误的。
当然,这不是说爱因斯坦的话“句句是真理”,他的全部观点没有任何错误,不可以分析批判。事实上,爱因斯坦自己从来就是用批判的眼光对待自己的工作的。但是要批判,必须坚特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必须摆事实、讲道理。这种科学的批判精神同“四人帮”的那一套颠倒是非、胡批乱砍的做法毫无共同之处。遗憾的是,该书所采取的正是那一套对我国的科学事业有害的做法,而且还抄袭李柯的话来作为“批判”爱因斯坦的武器,这究竟为的是什么呢?这只能从分析本书的指导思想求得答案。
二
从该书的“前言”和最后一章,不难发现贯穿全书的基本的指导思想之一是把阶级斗争和政治上的路线斗争硬搬到自然科学领域中来。这表明“四人帮”鼓吹的“全面专政论”和“代替论”的阴魂还紧紧地缠住该书作者。
在“前言”中作者宣称:“要坚持在自然科学领域中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斗争,首先就要能够识别在这个领域中,哪些是无产阶级的东西,哪些是资产阶级的东西……”(第2页)。在总结全书的第七章中,又一再强调要“逐步学会运用阶级斗争的观点考察自然科学中各种派别的分歧……”(第122页)。这同“四人帮”硬说自然科学有阶级性,要彻底砸烂所谓资产阶级自然科学理论体系,叫嚷要“创造出为无产阶级服务的崭新的自然科学”,有什么根本区别呢?把自然科学分为无产阶级的和资产阶级的,并不是“四人帮”的创造,而是来源于俄国的“无产阶级文化派”,当时列宁就已严厉地驳斥了这种危害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谬论。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主要的批判对象波格丹诺夫就是这个“无产阶级文化派”的代表人物。而这本以“学习《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第五章的体会”为副标题的书,居然在大肆宣扬五十多年前早已受过列宁彻底批判了的波格丹诺夫的论调,而且还把这说成是“学习”列宁著作的“体会”,实在令人惊奇。虽然在该书最后,作者加上两段批“四人帮”的话,而且还提到列宁对“无产阶级文化派”的驳斥,但这两段话同全书的基调完全是格格不入的,显然是凑上去的。
正是从这种所谓的“阶级斗争观点”出发,该书对资本主义社会的自然科学和自然科学家采取了一种极端虚无主义的态度。该书认为,自然科学中存在着“传统的唯心主义、形而上学世界观”(第1页)。作者断言:资本主义社会“大多数物理学教授、科学家们,……他们政治上站在资产阶级立场,思想上浸透了资产阶级世界观,这就决定了他们总的世界观是唯心主义、形而上学的。”而且“他们又是资产阶级在技术领域中的帮办和奴仆……”(第112—113页)。难道这就是该书作者“学习”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一书“体会”出来的东西么?只要人们老老实实地读一读《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就会看到列宁的态度恰恰同作者的“体会”相反。在列宁看来,自然科学是唯物论的基础,“唯物主义和自然科学完全一致”⑥。要说自然科学中有什么传统的话,首先就是有一股强而有力的自然科学的唯物论传统。虽然列宁写《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时,正值“物理学危机”,唯心主义利用自然科学的暂时困难侵入物理学,少数自然科学家热中于唯心主义时髦哲学流派。但列宁在第五章几乎每一节都强调:“一般自然科学家以及物理学这一专业部门中的自然科学家,极大多数都始终不渝地站在唯物主义方面”⑦。这里少数与极大多数区分得清清楚楚。列宁认为,极大多数自然科学家——即使是在物理学危机时期——都始终不渝地站在唯物主义方面;而该书却认为,大多数物理学教授、科学家们……总的世界观是唯心主义,这就是两种相反的估计。列宁从来没有把资本主义社会里大多数自然科学家看成是资产阶级的“帮办和奴仆”,他只是把反动的哲学教授、经济学家看成资产阶级手下的有学问的帮办⑧,而大多数自然科学家之替资产阶级服务,乃是作为脑力劳动者受资本家雇佣,其经济地位同工人是类似的,怎能把他们一律斥为资产阶级的帮办和奴仆呢?正是出于对自然科学、自然科学家的这种估计,列宁到后来才提出必须同自然科学家——尽管他们的唯物主义立场不彻底——建立反对唯心主义和宗教的联盟的任务,并且纠正了托洛茨基提出的只同非党的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建立联盟的关门主义的错误立场(参看《论战斗唯物主义的意义》)。该书表面上打着学习列宁著作的旗帜,实际上却在宣扬列宁所坚决反对的东西!
在第94页上,提出了这样一个公式:“不是健全的唯物主义思想,就是荒唐的宗教谬说,在这个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我们只知道有朴素的唯物主义、机械的唯物主义、辩证的唯物主义以及自发的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等这些科学的概念,却不知道有什么“健全的唯物主义”。也许该书作者是从毕尔生的“健全的唯心主义”那里套用生造出来的。用这个公式去分析哲学史,分析“现代物理学的革命和两条哲学路线的斗争”,虽然既痛快、又简单,但却离马克思主义活的灵魂“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且不要说并不“健全”的唯物主义,不能统统归入“宗教谬说”,就是许多唯心主义也不能和“宗教谬说”等同起来。对于那些并非哲学家的自然科学家,更应该仔细地审慎地进行具体分析,决不能因为他们的唯物主义“不健全”或说过几句唯心主义的话,就把他们归入“宗教谬说”。列宁并不因为有的物理学家说过“物质消灭了”这种错话,而把他们归入唯心主义或“宗教谬说”,而是深入地分析物理学家说这句话的具体含义,指出其错误何在。列宁的这种态度,该书作者应该是清楚的。要具体分析,就得下功夫,花气力,哪有按作者的公式来行文那样便当呢?我们要切记:“不用气力就会滑到唯心论和形而上学方面去”⑨。
按照该书创造的“不是健全的唯物主义思想,就是荒唐的宗教谬说”这样一个典型的形而上学的公式,只用了三言两语便宣判了现代宇宙学的死刑。说什么“爱因斯坦正是适应了宗教和唯心主义的需要,歪曲相对论的积极成果,从相对论体系中所含有的相对主义出发,披着‘最新科学的时髦外衣,重新‘导出了宇宙有限这个非常荒谬的结论,博得了一切反动势力的狂热喝采。”(第94页)爱因斯坦提出的“有限无界”的宇宙模型,是一个物理学假说,它是根据广义相对论,并在引进了“在整个空间里,存在着物质的平均密度,它到处都是相同的,并且不等于零”⑩的基础上,逻辑地推导出来的。爱因斯坦也不排除无限“宇宙模型”的可能性,他只是说,作为物理学假说的无限“宇宙模型”,“只有在宇宙间物质平均密度等于零的情况下”才可能,而这种可能性较小。可以不同意这种或那种科学假说,但毫无根据地硬说爱因斯坦“正是适应了宗教和唯心主义的需要,歪曲相对论的积极成果”,这绝不是一种唯物主义态度。该书对有限无界的宇宙模型的所谓驳斥,唯一的理由是“这个有限的闭合的宇宙外面是什么呢?那只能是某种非物质的超自然的东西,只能是‘全智全能的上帝。爱因斯坦就是这样……一步一步滑到主观唯心主义和有神论……”(第95页)。无论是“宇宙外面是什么”的问题,还是“只可能是……上帝”这一答案,都是属于该书,与爱因斯坦毫无关系。对于爱因斯坦的宇宙模型来说,根本不存在这一问题,当然也就无须作出答案了,因为,如果说宇宙在空间上是闭合的,那就不存在宇宙以外的空间,更不存在“宇宙外面是什么东西”的问题。书中第96页说“只有有限的东西才可能有超出界限的膨胀”,认为膨胀只有“超出界限”才有可能,这表明该书作者对“有限无界”这样一个几何概念的含义没有搞清楚,就要加以否定,这哪里是科学的态度?没有任何事实根据,也没有任何逻辑论证,只凭抽象的哲学议论(“宇宙是无限的”),抓住爱因斯坦说过“上帝”一词,就把爱因斯坦上纲为“有神论”,这不能不说是“四人帮”宣扬的“代替论”在该书中的表现。至于该书对“宇宙膨胀论”,“大爆炸宇宙学”的所谓批判,同样也只是些“哲学空论”,这里不必再讨论了。
可以想见,该书的主要部分是作者在粉碎“四人帮”之前的作品,客观上是适应了“四人帮”对自然科学进行“全面专政”的需要。在“四人帮”打着马克思主义的旗号到处横行的时候,该书作者由于这种或那种原因发表这样的文章,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在“四人帮”覆灭整整一年之后,把这样的东西拿出来当作宣传马克思主义的读物出版,就不能不令人吃惊了。显然,该书作者是中毒不知毒,有病不知病,实在有必要在此大喝一声。
把“四人帮”的遗物经过一番改靴换帽的化装以后,当作马克思主义来宣扬,来供奉,这种怪现象今天还没有绝迹。不论是有意的或无意的,形形色色的贴着马克思主义商标的假货色在许多领域中存在着,这有待于我们去识别、揭露和批判。
*本文中凡引用该书文字,只注明页码。
①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郭大力、王亚南译,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396页。
②《复旦学报》,1973年第3期,第1—12页。
③《爱因斯坦》第一卷,商务印书馆1977年版第246页。
④同上书,第560页。
⑤爱因斯坦:《相对论的意义》科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1页。
⑥列宁:《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32页。
⑦同上书,第359页。
⑧《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344页。
⑨《毛泽东选集》第5卷,第195页。
⑩《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第4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