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阁
乍寒飘红雨,临霜菊盛开。用这两句诗来形容十年浩劫后的文苑;形容饱经沧桑的文艺队伍;我想也许不算夸张。君不见,四次文代会的胜利召开,就体现了我们的百花又在含苞待放;我们的文学艺术家老而弥坚,新生力量正茁壮成长吗?
但在文代会上,我却又常常默默地寻觅,寻觅,寻觅那些难以忘怀的人!他们在哪里呢?难道他们没来吗?是的,他们永远不会来了,他们在八宝山,在无垠的原野!他们是敬爱的周总理,陈毅同志,郭老,田老,王莹……,他们一个个为党、为祖国、为人民、为社会主义建设,鞠躬尽瘁,献出了毕生的精力,献出了卓越的智慧。这是多么巨大的贡献呵,也是十分沉重的损失!想到这些,我就禁不住热泪盈眶,禁不住陷入深沉的怀念中!
一个晴朗的早晨,我按捺不下内心的哀思,不顾带病的心脏,不顾连日的疲劳;拄着手杖踉踉跄跄赶到北京动物园公共汽车站,跳上一辆直驶香山的快班汽车;象往年一样怀着热切的心情,去探望住在香山的老友王莹;不,应当说是去凭吊王莹的墓地!
车抵香山,我习惯地向车站周围扫视,车站依旧,只是看不见迎候我的莹了,我惘然若失地径访谢和赓同志。谢是个长期病号,深居简出,和他的老姐姐相依为命。我走进煤厂街的一家小院,就看见两鬓堆霜的谢正在小院里做体操。我叫了他一声,他立即回头,为我的不期而至喜出望外。我向他说明,是专诚来凭吊莹的坟墓的,下午就要赶回去。他劝阻我不要上山,说路不好走。我不听,我已经准备好了。他只得陪同我前往。
我们穿过石铺的大道,穿过坎坷的小径,丹枫如火如荼,一枝枝挺秀的野菊花散布在路旁的石缝里。行人寥寥,四周寂静,一片清幽萧瑟的景色,宛如倪云林笔下的晚秋图。踏着枯黄的草地,来到了一座不满二十米高的山脚下。我举目仰望,山上尽是浓密的松林,虽无峥嵘之姿,却有葱茏的风貌。谢告诉我:这是著名表演艺术家梅兰芳生前所置的坟地,所以叫梅山。梅兰芳逝世后葬在山巅。著名京剧演员马连良也葬在这里。王莹也埋骨此地。此地已无异成为艺术家的冢地了。我跟在谢的后面,一边听他讲话,一边相当吃力地向山的斜坡上攀登;不想刚刚爬到山腰,谢就在一小撮乱石前止步了。我来不及站定,差一点被脚下的松针滑跌一跤。
“莹就埋在这里!”谢指着乱石悲痛地说。
我不禁一怔!我用手杖敲着乱石,疑问地看看谢,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这是什么坟茔?连块墓碑也没有!”
谢知道我很难过,他扶着我坐在乱石前面,然后慢慢地向我解释:一九七四年三月三日,王莹在“四人帮”的折磨下衔冤抱恨而死,死后当天也不通知家属,就匆忙火化了。这个过程究竟掩盖着怎样的鬼蜮伎俩,还有待追查(见北京电影厂“悼词”)。当时谢也被株连入狱,直到第二年出狱才知道王莹已故,他领回了王莹的骨灰。不敢立墓碑,只能草草埋葬,堆砌了几块乱石作记号。“四人帮”粉碎后,今年北京电影制片厂替她平反昭雪,举行了追悼会;但还买不到石碑,也没有人会镌刻。听了谢的叙述,目睹这凄凉的景象,我的心碎了,我扑在乱石上痛哭!我不能相信,一个和封建势力,和日本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奋勇战斗了一生的人,竟会这样委屈地倒下了,这样悲惨地结束了她的一生!“她身后没有子女,死亡诊断书上甚至连姓名都没有,只有一个监狱里的号码——6472!”(见“悼词”)王莹同志就这么默默地埋葬在一个罪恶的号码里了!我沉痛地呼叫着她,我渴望她能从乱石中再走出来,还象十八年前那样,挽着我的胳膊,我们肩并肩地在香山上漫步絮语,她和我讲往事,我为她背旧诗。然而这是幻想呵!一切都已经逝去了,无影无踪地逝去了;留下的只有难以泯灭的回忆,回忆……
王莹是中国三十年代一位优秀的表演艺术家,也是一位有才华的女作家。她少年时为了反抗封建家庭,叛逆出走,去争取新女性的自由解放;在亲戚的支持下,由安徽的芜湖辗转逃到上海;先后就读于复旦大学、上海艺术大学、中国公学。从一九三○年开始,她就是“复旦剧社”的主要演员。接着她又相继参加了党领导的一些进步戏剧、电影组织,如“上海剧社”、“辛酉剧社”、“四十年代剧社”,以及明星电影公司、电通电影公司等。她曾主演过不少话剧。影片不多,只有《女性的呐喊》(阳翰笙编剧)、《铁板红泪录》、《同仇》、《自由神》(夏衍编剧)四部。但这四部影片有着新的内容,突破了当时影片只讲生意经,不要思想意义的旧作风,在电影发展史上起了一定的进步影响。可是由于她对电影界的腐朽积习和不良倾向不能适应,一九三四年她写了一篇轰动一时的散文《冲出黑暗的电影圈》;发表以后,就到日本求学去了。在日本她又受到日本反动势力的干扰,无法安心读书,第二年她又回国重新从事戏剧活动,并一面写作。我就是在这期间认识她的。
一九三七年三月间,王莹在南京演出夏衍编剧的《赛金花》;当时全国人民呼吁抗战,《赛金花》因为反对投降而遭到国民党的压制,反动文化头子张道藩指使特务向舞台砸东西,无理取闹,王莹坚持斗争照旧演出,她的勇敢博得了朋友们的称赞。不久,“七七”事变爆发,日本侵略的烽火很快就蔓延到中原。爱国的激情也象烽火一样,在王莹身上燃烧起来。她参加了洪深领导的救亡演剧第二队,从上海战斗到河南,到武汉。在武汉时她到处宣传抗战,还和我一块去向斯大林派来支援我国抗战的苏联空军进行慰劳,记得她还为他们唱了歌。此后她又随同演剧队徒步到战区巡回演出,走遍深山丛林,不辞艰辛危险,为的鼓动群众,组织群众,教育群众。同时她还写了些剧本,《台儿庄之战》就是她和夏衍同志合作的。一九三九年,为适应战局的变化,演剧二队改名“新中国剧团”,由她和金山同志率领,到香港、南洋一带向华侨宣传演出,并劝募资金支援抗战。直至日本侵略南洋,她才历尽困难,化装逃回了祖国。于是我们在武汉分了手,又在四川重逢。我们聚聚散散,但却怀着一个共同的目标——为抗敌救亡而战斗,因此,我们的心连着心!
一九四二年的暮春。我住在距重庆百里外的北碚小镇,王莹特地来看我,下榻我家。我住的是一幢小楼的二层,三层住着女作家沈樱,她和王莹系复旦大学的同学,她们也是久别重逢。北碚处于环山绕水之中,沿着碧绿如带的嘉陵江往上走,是北温泉和缙云山。我陪王莹游历了这些名胜风景,她很喜爱北温泉,我们便租了最雅致的“竹楼”一间小屋住下,也为的让她养息养息,好准备作更遥远的旅行——去美国深造学习。几天之后,我们回到北碚,不想国民党忽然派了十多个便衣宪兵包围了我们住的小楼。据说因为王莹是从国外来的,有“间谍嫌疑”,而且又是“共产党人”,所以必须监视。当时我相当紧张,怕她回不了重庆耽误出国。可她毫不在乎,她泰然自若地凭窗俯瞰那些散布街上的特务们,心里暗暗盘算对策。她告诉我:不能回避,越回避越引起他们的怀疑,只有冲出去和他们面对面的斗争才行。我觉得她的话对,她是有丰富斗争经验的。于是我们天天出去看朋友,散步,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而我们每次出去,却使得他们很忙乱,他们尾随着我们,就象一支卫队,寸步不离。
“瞧我们多么神气,有这样多的保镖簇拥着。”王莹有一次故意地向我大声戏谑。
我没言语,只点点头苦笑了笑。我心里真嘀咕,怕她闯出祸来。但是特务们出我意外的,显得既有些羞恼,又有些尴尬;他们也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出动十多条彪形大汉钉梢两个青年女子!于是他们渐渐的闪开了一些。这使我不能不佩服王莹有胆识,有办法。特别是我伴送她回重庆的那天,在轮船上她表现得更是惊人!她一眼看见特务们和我们同舱,便干脆上前打招呼,仿佛熟朋友一般,大谈特谈抗日救国的道理。尽管特务们无动于衷,却不能不感到一种诧异,原来他们所监视的“间谍”,竟是一个坦荡无畏的爱国人士?!到了重庆,特务尾随的人数减少了,不过依然处处有钉梢。纵使如此,毕竟特务们不是机智的革命者的对手,王莹和谢和赓终于从容不迫地安全离开了祖国。他们走后我回到北碚,可恶的特务又钉了我好几天,以为王莹还藏在我的家里。后来和画家徐悲鸿谈起来,他也有过同样遭遇;为了王莹曾去看望他,特务还找了他的麻烦。
王莹到美国后,经济非常拮据;我忧心如焚,无计可施,便写信和徐悲鸿商量;悲鸿回信表示:一定要支援她,他可以卖画,要我卖文章。这封信我珍藏了数十年,十年浩劫抄家时被拿走了。记得我曾给王莹看过,她当时笑着说:“你们多么天真!一张画、一篇文章能值几文呀?”是的,杯水车薪,救不了她的急,我们结果是爱莫能助。事隔三年之后,在日本投降前夕;重庆物价飞涨,民不聊生,我却偏偏疾病缠绵,生活更是困难。一天,忽然有个朋友辗转找到我,交给我一个小纸包,说是王莹托人从美国带给我的。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条精致的金项链,纸条上写着:“为了健康,买你需要的药物。”看完纸条,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这种“雪里送炭”的情义,岂是金银所能估价比拟的?这项链我就是宁肯病死,也不会卖掉的!
新中国诞生了,光阴穿梭般度过了十三年!
十三年后,初春的一个早晨,我在办公室里接到一个声音熟稔而不报名的电话;我一时辨识不出对方是谁,心里又着急又窘困。僵持了一会,对方才爽朗地笑骂道:
“哈哈,小鬼!你怎么把我忘了?连我的声音都辨别不出来啦!”
这一骂把我骂明白了,世界上还有谁会叫我“小鬼”呢?只有王莹!就在一九四七年我编辑“现代中国女作家小说专集”时,我约她写稿,她回信还是称小鬼。其实她只长我一岁多,但是由于她的阅历比我深,处世比我老练精明,所以我一向以她为大姐姐。又因为我和她都是幼年失去母亲,孤苦伶仃,我们有着一种同命相怜的感情;这感情纵使隔千山万水,也冲淡不了;任何时候,也无法忘怀!
“啊,你回国了,王莹!为什么不先来封信呢?”我惊喜得大声叫着,我使劲拥抱电话筒,犹如拥抱阔别十三年的好友。
“因为要考考你,看你还记得我不?”王莹笑着说。“昨天一到上海,就打听你,真想马上看见你。我住在叔叔家。”
“好,我就来!”我挂上电话就去看王莹了。
我们这次的重逢,都分外的高兴。怎能不高兴呢?我们一贯向往、一贯为之奋斗的理想实现了——压在人民身上的三座大山已经推倒,崭新的社会主义社会已经建立起来!王莹和谢和赓在美国结婚了,他们十分相爱,十分幸福;他们怀着满腔的热情,回到解放后的母亲——祖国的怀抱!
王莹在上海住了几天,她要求我让她和复旦大学的师友顾仲彝、朱端钩见见面,我就在家里请他们吃了一顿饭。随后她到了北京,她向党向祖国汇报她在美国的学习和工作成绩;她进过耶鲁大学专攻文学;她向美国大声疾呼反法西斯、反侵略战争;她曾到白宫演出话剧“放下你的鞭子”,她的精湛的演技博得了美国总统罗斯福和他的一家以及政府官员、各国使节们的好评。后来她又为国内的解放事业,向美国进步人士争取同情与支持;她和美国人民建立了深厚的情谊,为中美友好关系做出了贡献。这一切都受到了敬爱的周总理的公开赞扬,周总理亲口对王莹说:“你在美国的情况我都知道,你做了不少工作,工作得很好。”(一九六○年七月在香山电影工作者的宴会上)周总理是这样的肯定王莹,鼓励王莹,可是有人却不承认,甚至开始暗中伺机打击她。
一九五六年王莹被安排在北京电影制片厂担任编剧,从此,她渐渐感觉到有一股冷风,自隐蔽的阴暗角落里朝她吹来了,但她却用一种不经意的姿态,漠然视之。一九六○年仲春,我在北京中国戏曲学校体验生活,有一天约了王莹去逛颐和园,我们在长廊上散步谈心。当时她正创作她的长篇小说《两种美国人》,虽然身体不太健康,情绪还是昂扬的。由于那时国家正处于三年自然灾害中,我发现她的经济不大宽裕,就把带在身边的那条项链拿出来还给她,我说:
“这是你送我的项链,我带了将近二十年,现在还给你,也许对你有用处。”
我的话刚讲完,她的脸就气红了,我还从未见她对我这么严峻过。
“要绝交吗?好!等会儿回去我也把你的戒指还你,那是你在抗日战争中送我的,你叫我为流亡备一时之急需,但我却留到今天。”
我一声不响地又把项链揣到怀里,王莹满意地紧紧握住我的手。她用坚定的口吻告诉我:她眼前的境遇不大好,她能克服!她相信党,热爱祖国,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她将为社会主义文艺不屈不挠地创作,这更是任何逆流都不能阻挡的。她这样说了,也是这样做的!中年的王莹显得格外沉静和成熟了,她一面孜孜不倦地读书、学习;一面勤奋地从事创作,直到“四人帮”夺去了她的笔!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我就接到王莹一封信,她热情洋溢地鼓励我,她写道:“我们要在革命的大风浪里接受锻炼,经受考验,因为我们是革命的文艺工作者!”(这封信在抄家时被说成是王莹和我通风报信。)善良正直的王莹呵,这个一生追求进步,积极参加革命的人,她在给我写信的时候再也不会想到,披着“画皮”的魔鬼,已经藏着不可告人的罪恶目的向她伸出血手了!一九六七年的七月给她捏造了“美特嫌疑”、“叛徒”的莫须有罪名,把她投进监狱达七年之久,活活迫害致死!据北影的“悼词”中说:“王莹同志遭到的迫害,是在叛徒江青的亲自指挥下进行的。”又说:“毫无疑问,这是因为王莹同志熟悉和了解江青的一些情况,江青就借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机会,公报私仇,杀人灭口,以泄她对王莹同志多年的积恨。”但是真理不容歪曲,历史自有公论;王莹的沉冤终于获得昭雪了。
回忆象浮云似的一掠而过,虽然也有聊堪安慰的地方,但仍觉遗憾难禁!正如杜甫诗句中写的:“哀哉两决绝,不复同甘辛!”
我在山上拾起了一块块的石头,把莹的骨灰埋葬处严密地填补完好,使它更凸高些,形成一个石馒头的坟莹,然后采了几枝小黄菊花,插到坟前。
“安息吧,莹!”我向石馒头深深鞠了一躬,告辞下山。
在归去的路上,我惆怅地频频回顾梅山,回顾梅山上的亡友;思绪万千,“剪不断,理还乱”呵!
到了谢家,谢告诉我他正在为王莹整理两部遗作:《宝姑》和《两种美国人》。原稿都已残缺不全,幸喜《宝姑》曾被美国进步作家浦爱德(Ida Prultt)译成过英文;最近浦爱德担任美中友好协会的名誉会长,为了纪念她和王莹的友情,将《宝姑》送给了谢,再由谢重译成中文。这是一部根据王莹自己青少年时期的生活经历写成的小说。另外《两种美国人》是写王莹夫妇回国前,在旧金山被美国政府监禁的经过。其中有关心他们的美国人民,也有反对他们的美国官员,所以她称之为两种美国人。这两部遗作都有一定的现实意义,我鼓励谢努力完成这一整理工作,我认为这也是对王莹最好的纪念。虽然她不幸逝世了,还应当让她的作品在今天的文艺园地里开花结果,为促进四个现代化而发挥积极作用。我激动地说:
“争取把这两部作品早日整理出来,早日问世;以这来回答‘四人帮对王莹的诬陷,以这作为王莹对社会主义文艺的最后贡献!”
“保证不辜负你的期望!”谢兴奋地答应我。
今天是三八妇女节,又是王莹的诞辰,我写成此文,不过聊表我对于这位好友的忆念而已。
1980年3月8日夜于上海。
*最近谢和赓同志来信告诉我:王莹的遗作《两种美国人》已为中国青年出版社接受出版,下半年可望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