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 言
理论是灰色的,只有生活之树常青。这是德国伟大诗人歌德的一句名言。诗多夸饰,对于这句名言,我总觉得只是诗人的一种夸张,它对于理论的意义和作用未免有点轻视。如果理论深深植根于生活,正确地反映和总结了生活中本质的东西,那也会同生活一样,永葆它的青春,而且会高于生活,比起生活之树,会更为光彩夺人。这个想法,我在读了王若水同志《在哲学战线上》以后,则更加坚信不疑了。
王若水同志是知名的哲学家。《在哲学战线上》收录了他在文化大革命前写的四十二篇文章。作者按照内容,把这些文章分成五组,从批判胡适、梁漱溟,直到桌子哲学的讨论,包罗了作者十七年“在哲学战线上”所取得的重要成果。
读完这本书,使我感到最有兴味的,是第三组的二十篇文章。这组文章,有思想评论、哲学小品,也有哲学论文。它们大都写于一九五七年到一九六二年,内容主要是针对那一时期的一些思想倾向,特别是以左为标记的主观唯心主义思潮的。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可是今天我们读起来,并没有过时的酸水味道,仍然可以使你感到一股强烈的时代气息,以致不能不惊服作者理论上的卓识和远见。且如那个时候,我们是不间断地革命,一些习以为常的事,也会被认为是闪烁着共产主义光辉的,甚至突然一个早上,大家捧着饭碗朝食堂奔去,竟被宣布为进入了共产主义。而作者坚持的则是,应该根据事物不同质的规定性,正确划清事物的界限,这是我们正确制订政策和掌握政策的依据(《论界限》)。
那个时候,人的意志被膨胀到了沸点,宣布一切都是取决人的胆识和干劲的。作者却指出,我们的一切认识和行动,一步也离不开条件,尊重条件就是尊重规律,尊重客观,尊重唯物辩证法(《论条件》)。
那个时候,一些心血来潮的胡热昏话,也会被宣布为规律,好象规律是孩子们衣袋里的糖块,可以任你随心所欲地信手拈来。历史也罢,现实也罢,都成了可以随意揉捏的面团。作者则坚持重申,规律的特征,是它的客观性、普遍性和必然性,发现规律需要一个漫长而艰苦的实践过程(《规律是眼睛看不见的》、《关于规律的概念》)。
那个时候,真理常常是裹在权力棒上,有没有真理,有多少真理,不是靠科学的研究和分析,而是以权力棒的大小、粗细来衡量的。作者却又把祖传的家训重述了一番,说实践的观点才是掌握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钥匙,实践既是认识的前提和源泉,又是认识发展的动力和目的,因此它才是检验认识正确与否,也即检验是否真理的唯一标准。在人的社会实践之外,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作为检验真理的标准的(《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是实践论》、《谈谈真理的标准问题》)。
如此等等。
作者的这些观点,当然不能说是什么理论上的惊人发现,它们只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些基本原则。而我以为《在哲学战线上》之难能可贵,也恰恰就在这一点。这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理论工作者坚持正确理论原则的表现。
不要以为坚持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古罗马的一位哲人说过:“任何荒谬绝伦的东西,都可以在哲学家的书里找出来”。在哲学只能充当神学的婢女,有人甘愿牵着神甫的长袍,为他们荒诞的行径圆谎说教的时候,有人出来大声疾呼马克思主义的ABC,那就不啻是昏暗中的一柱爝火,证明着我们民族的希望还在闪光。现在有的同志说,出现了“信仰危机”。这个说法是否可信我不敢说,但如果有朝一日,我们连马克思主义的ABC都不许说,不会说,一旦有人说了,竟会被当作洪水猛兽,那倒真将是我们民族思想上的一次恶性“危机”了。两年以前讨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时,竟被有些人诬为“砍旗”,不就是一例吗?知人论世,如果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不难想象,作者写这些文章时,还要有相当的理论勇气和良心的哩。这个文集中有好几篇文章,过去一直未能发表,也是很好的证明。
《在哲学战线上》还有个显著特点,就是它没有人们讨厌的八股调,说的是抽象的哲学道理,却又都是同我们的生活紧密相联,曾是许多人议论过而又未必议论清楚的问题,因而给人一种亲切感。譬如《成语和真理》一文,中心就是一个意思:“没有抽象的真理,真理总是具体的”。它的锋芒所向,则是那时流行的唯意志论者鼓吹的一些豪言壮语。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一成语做翻案文章就是一例。作者指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包含的道理是对的,“它的意思不过是说,做什么事情都要有一定的客观物质条件,没有必要的客观物质条件做基础,主观能动性也无从发挥”。如果无米而去找米,甚而搞瓜菜代,那依然是“有米之炊”,所以作者反对做这样的翻案文章。读了这些犹如拉家常的剖析,自然就会明白,原来那些倡言“巧妇能为无米之炊”的,只不过表现了一种堂·吉诃德式的勇士气概罢了。
宣布当时三大差别可以消灭了,则又是一例。作者借孟子与陈相的一场辩论为例,阐述了自己的看法。陈相是许行的门徒,这一派人的理论是主张“君臣并耕”,孟子反驳许行、陈相,则提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作者首先明确肯定孟子的观点是彻头彻尾的剥削阶级的论调。不过两千多年前,这种理论还是“反映了一种客观存在的事实,而这种事实的存在有它的历史的理由”。只是孟子把劳心劳力的分工给美化了,永恒合理化了。至于许行、陈相主张的人人必须耕织的“平等”观,虽然很合当今某些人的口胃,作者却唱了一通反调,说“不要以为许行这一派人是社会主义者,他们不是向前看而是向后看……他们所仰慕的只是阶级出现以前的社会”。由此作者进而指出,“分工”和“平等”都是历史的范畴。对于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分工,我们既不能因为古已有之,就当作宝贝永远保护它,也不能一厢情愿,想一脚踏掉它;那些用“平等”作为尺子,企图马上消灭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差别,宣扬的实际上是一种平均主义思想。至于把知识分子参加劳动,工人参加管理,说成是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结合,倒很象《庄子》说的“狙公赋茅”的故技。因为在这里的实际情况,只不过是结合者的时间被人为地分割为两部分,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成了相互交替,并没有所谓融为一体。作者的结论是:“要实现体力劳动者和脑力劳动者的完全‘平等,办法不是互相拉平,而是大大发展生产力,开展文化技术革命。”(《现阶段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分工是不合理的吗?》)
类似这些生活中很多人曾经关心过的问题,有人不敢讲,有人想讲而一时不一定讲得清楚。作者把它们抓来条分理析,不但读起来饶有兴味,而且理论上也精粹服人,起到了释疑解惑、匡谬正俗的作用。这样的理论也就真正抓住了群众。
理论文章要做到能抓住群众,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现在不是有人又在慨叹,说群众对理论没有兴趣,抱怨这是一种政治冷淡主义吗?其实这是不公道的。群众对于真理是热切的,马克思主义是不会失去群众的。人们之所以会对某些理论冷淡,原因还在这些理论本身不彻底,它与群众之间还有一道鸿沟。“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理论如果抓不住事物的根本,就很难说是符合马克思主义。对这样的理论,群众理所当然地要置以冷淡。无产阶级需要自己的理论家,他们应是真理的斗士,智慧的教师。心中只有神灵无上权威的,是牧师;一切随风转向而没有自己灵魂的,是市侩。他们没有真理,真理同他们是无缘的;他们也没有群众,群众在他们的词汇中只是一个虚幻的抽象。理论家如果对群众被无数生活中困扰的问号熟视无睹,甚至群众早已看清了的问题他们还要唱反调,这样的理论即使满篇马列的词句,也只是躺在“本本”上翻筋斗而已。群众对这样的理论是会从心里反感的。这是理论冷淡了群众,不是群众对理论的真正冷淡。人们对四人帮时期的大话、空话、谎话、套话,那么深恶痛绝,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些“话”根本不是群众心里的话。《在哲学战线上》的可贵处,就在于作者讲的是真话,表现了一个马克思主义理论工作者科学上的严肃态度和对群众的深挚感情。作者的许多文章,都是试图按照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正确地回答生活中提出的问题,这和那些随风转向的应景时文,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最近,听到有的同志感叹,说三十年来我们没有出版过一本哲学书。这里说的哲学书,是指用马列主义原理,对某些问题进行探讨,并且在理论上有所突破的专著。《在哲学战线上》也有不少哲学问题的专门探讨,但从总体上说,还称不起是这样的哲学书。不过这无损于它的理论价值,尤其是它的出版,还向人们说明了一个值得寻味的问题:理论只有深深植根于亿万群众改造自然与社会的伟大实践中,才能青春常在,永远有它的战斗力。马克思说:“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改变世界。”我理解马克思这句话,并没有轻视解释世界的重要意义。当今解释世界和改造世界都是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正确解释世界是改造世界的前提。如果人们连用马克思主义正确解释世界都不允许,还谈何改造世界?谈何哲学家们对科学独立的严肃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