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温
《读书》1980年第一期刊载了题为《社会主义是变得有利于全体人民的国家资本主义垄断》的文章(以下简称《垄断》)。我们认为对这个问题的总提法和其中的某些论断,很值得商榷。
一、《垄断》一文提出了“究竟什么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关系?”这样一个“极其重要、带有根本性的问题”,并把列宁的“社会主义是变得有利于全体人民的国家资本主义垄断”这半句话抽出来作为醒目的标题,认为这是被人“遗忘”或者“有意隐瞒”了的“社会主义的本质”(第31页)、社会主义的一个“特征”(第32页)和“社会主义时期公有制的特点和具体形式”(第38页)。我们认为这是对列宁原意的误解,会造成逻辑上和理论上的混乱。
列宁的原话是这样的:“因为社会主义无非是从国家资本主义垄断向前迈进的第一步。换句话说,社会主义无非是变得有利于全体人民的国家资本主义垄断而已,因而也就不再是资本主义垄断了。”(《列宁选集》第三卷第163页)列宁的这段话究竟说明了什么呢?
第一,国家资本主义垄断是走向社会主义的“第一步”。这里,“第一步”这个词列宁用的俄文原文是“бли-жаиший шаг”,即“最临近的一步”。也就是说,国家资本主义垄断是社会主义的前身,而不是社会主义本身。
第二,国家资本主义垄断必须经过变化,即“变得有利于全体人民”的时候,才能成为社会主义。这里,“变得”一词的俄文原文是“обрашeнная”,这是一个被动完成体形动词,准确地说,应译为“被变成为”。也就是说,它不是自动地,而是被某种外力的推动而变化的;同时,变化的完成,已经不是量的变化,而是质的变化。
第三,一旦国家资本主义垄断被变成为“有利于全体人民”的时候,它就“不再是资本主义垄断”了。这里,“不再是”这个词的俄文原文是“перeстaвшая бытъ”,这是一个同“被变成为”并列的主动完成体形动词。由这两个形动词带动的两个定语副句,是以“и”为联结词,并列用来形容“国家资本主义垄断”一词的。所以,全句按俄文文法结构的原意直译出来就是:“换句话说,社会主义不是别的,正是被变成为有利于全体人民因而不再是资本主义垄断的国家资本主义垄断”。(全句原文是:“или 3наче:Сочиа-ли3мeстъ нe чтоинaчe, кaкгоcyдарствeнно-капиталистичeскаямонополия,обрашeнная нa полъ3yвсего нaрода и посколъкy пeрe-стaвшая быть капиталиcтическоймонополией”)《垄断》一文在两个平列的定语副句中只抽用了一个做为立意的主题,所以我们说它引用的只是列宁的半句话。
从对列宁以上的这段话的分析中关于社会主义能够得出什么逻辑的结论呢?只能是:社会主义同国家资本主义垄断在发展进程中是互相衔接和联系的,但它们又不是同一个东西。就如同自然界中青虫或大毛虫变成了蝴蝶,它们之间既有联系又相区别一样。而《垄断》一文的作者则把历史的联系当成了社会主义现实的“特点和具体形式”,这就从逻辑上变换了列宁的概念,给人造成一种错误的印象,似乎社会主义同国家资本主义垄断是同一个东西。
二、为什么列宁要从社会主义同国家资本主义垄断的联系方面来阐述社会主义呢?这是有其特定的历史背景的。
列宁最早提出这个问题,是在俄国推翻了沙皇专制制度到社会主义革命的准备时期。这时,经济破坏的灾难和饥荒曾经使刚刚产生的共和国面临着破产的威胁。在这种情况下,列宁认为只有采取国家对生产和分配实行“监督、监察、计算和调节”的种种办法,才能战胜灾难、混乱和饥荒。但这却引起了社会革命党人和孟什维克从右的方面的反驳。他们认为,俄国革命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而监督等等的措施,“大多数不是民主主义,而已经是社会主义的了”。并且认为“俄国还没有成熟到实行社会主义的地步,现在‘实行社会主义还太早”。因此,列宁于1917年9月写了《大难临头,出路何在?》一文,从实践上和理论上回答这样的责难。他指出,社会主义同资本主义并没有一条绝对不可逾越的鸿沟:资本主义必然走向帝国主义,即垄断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战争又加速了垄断资本主义向国家垄断资本主义转变的过程;而国家资本主义垄断就是“社会主义最完备的物质基础,是社会主义的入口”。并由此从理论上引伸出“社会主义正是被变成为有利于全体人民的国家资本主义垄断”的提法。列宁的结论是,要前进,“就要真正重视大多数人民的利益”,“就要最坚决最无情地打破一切有害的过时的东西”。(《列宁选集》第三卷139页)不然,就要后退,就连民主主义共和国的现状也维持不了。真正革命的民主主义者不应该害怕社会主义,因为它是前进途程中的必然趋势,是既躲避不了,也并不可怕的。
十月社会主义革命胜利后,无产阶级取得了政权。但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建立,并不等于俄国当时的经济制度已经是社会主义的了。那时在俄国还存在着五种社会经济成分,而且是资本主义以前的各种关系和小生产占优势。在这种情况下,“左派”共产主义者又从极“左”的方面提出问题:他们只知道“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抽象对立,而提出反对“国家资本主义”的口号,并且说布尔什维克有使苏维埃共和国“演进到国家资本主义的危险”。因此,列宁在1918年5月写了《论“左派”幼稚性和小资产阶级性》,1921年4月又写了《论粮食税》。在这两篇文章中,列宁整段地引述了他在《大难临头,出路何在?》一文中对于国家资本主义垄断同社会主义的关系的论述。着重指出,同小资产阶级自发势力比较,“国家资本主义虽然不是一种社会主义形式”,“却是一个比现有形式更为有利的形式”。(《列宁选集》第四卷660页)它是走向社会主义的最临近的一个阶梯。列宁曾经设想,通过国家资本主义“将资本主义以前的各种关系过渡到社会主义去”(同上书524页)。列宁由此得出结论说:“国家资本主义里面并没有包括使苏维埃政权感到可怕的东西。”(《列宁选集》第三卷544页)
在上述两种情况下,列宁始终把国家资本主义看成是对小私有者和资本主义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一种经济过渡形式,即所谓“社会主义的入口”,最临近社会主义的一个“历史阶梯”,“实现社会主义的一个或一些步骤”。而从来没有把它做为社会主义本身。当然,在政权属于资产阶级的国家资本主义和无产阶级国家的国家资本主义性质是不同的。前者完全是按照有利于资本的原则组织起来的;而后者,则至少有一半,甚至象列宁所说的“已经是四分之三的社会主义了”(《列宁全集》第二七卷270页)。即使是这样,也不能把它等同于“公有制和按劳分配”的社会主义。因为,在那里,也还保留着一部分私有制和按资分配。列宁的计划是“通过国家资本主义走向社会主义”(《列宁全集》第三三卷39页),甚至设想“先实行国家资本主义,然后再实行社会主义”。(《列宁选集》第四卷660页)
如果按照对列宁关于国家资本主义的思想的正确理解,就不能说我们把这个思想“遗忘”或有意“隐瞒”了。因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过渡时期,我们党正是遵循着列宁的思想,通过国家加工订货、统购包销、公私合营等各种国家资本主义的形式,把大大小小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改造成为社会主义的。《垄断》一文的作者所以一再埋怨列宁的思想被“遗忘”和“隐瞒”,是因为他赋予了国家资本主义以另外的含义,例如他把“中央高度集权,通过行政命令执行计划”说成是列宁的思想被“搁置起来了”(第37页),同时又把党的工作重心的转移、对经济体制和管理体制的改革等等,看成是对国家资本主义思想的恢复。这就需要认真考虑马克思这样一个教导,就是:“一个人如果想要研究科学问题,首先要在利用著作的时候,学会按照作者写的原样去阅读这些著作,不要把著作中原来没有的东西加进去”。(《马恩全集》第二五卷26页)
三、为了加速实现我国社会主义的四个现代化,现在我们采取了吸收外资(借款、合股经营、补偿贸易等等)和引进外国先进技术的开放政策。从社会主义国家与外国资本合资经营、共享利润这个意义上说,这是类似列宁所说的“租让制”那样一种国家资本主义的形式。对于这样一个重要的政策,由于林彪、“四人帮”所散布的极“左”思潮的长期影响,有些思想还不解放的人只是形而上学地看待“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对立,因而对这种政策是否符合社会主义和马列主义的原则,至今仍抱有怀疑、不满以至反对的态度。针对这种情况,《垄断》一文提出国家资本主义问题,并试图阐明列宁的思想,是有现实意义的。列宁从1921年就曾提出,要同资本主义国家建立联系,付出代价,发展自己的生产力,甚至他提得很具体,说“要利用同意大利、美国等国的贸易,来尽力发展物产丰富的边疆生产力,发展‘白煤和水利灌溉”。(《列宁全集》第三二卷306页)并且认为,“从理论上讲,很明显,用几千万或几万万(这我们还拿得起)向欧洲资本赎买,以便在最短期间增加用来恢复我们的大工业的装备、材料、原料和机器,这对我们是有利的”(《列宁全集》第三二卷399页)。但是,也不能简单地认为我们现在“又回到了列宁五十多年前提出的那些思想和措施上来”(第38页)。因为,我们现在引进外资的政策,从内容和作用上来说,同列宁当年所说的国家资本主义已不能同日而语了。列宁当时所说的租让制,是“无产阶级的国家政权为反对小私有者的(宗法式的和小资产阶级的)自发势力,而和国家资本主义缔结的一种合同、同盟或联盟。”(《列宁选集》第四卷520页)而我们现在吸收外资则是在社会主义生产关系已经确立的基础上为了引进先进技术、加速实现社会主义四个现代化。列宁当时曾指望“通过国家资本主义走向社会主义”(《列宁全集》第三三卷39页),也就是把国家资本主义作为从小生产到社会主义之间的不可逾越的中间环节和过渡阶梯,而我们现在所搞的国家资本主义则是在一定条件下建设社会主义的一种借助形式。
总起来说,列宁关于国家资本主义的思想我们是要学习的。但是,一要了解它的确切含义,二要区分它在不同历史条件下的不同作用和意义,三要弄清它的适用范围。林彪、“四人帮”把社会主义说成是资本主义,例如把集体经济说成是什么“资本主义尾巴”之类,曾经造成思想上和理论上的混乱,这是需要拨乱反正的。但是,我们也应该警惕,不要把资本主义那些对我们有用而且在实践上也应该加以利用的东西,例如国家资本主义之类,在理论上混同于社会主义。我们应该力求做到在拨乱反正的同时,不让另一些似是而非的不科学的理论提法流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