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龙师的岩彩世界

路鹿

公元631年10月，玄奘历时17年，跋涉5万千米终于叩开印度那兰陀寺的大门，为大唐带回大量的佛学经典，成为我国文化史上的传奇。

千百年后，“85后”的四川姑娘莲羊飞越4 920千米，重走取经路，只为考察被遗忘的文化瑰宝。

2019年11月，莲羊以一幅《玄奘入那兰陀》岩彩绘画再现了1388年前玄奘抵达终点的那一瞬间——远处是炫彩瑰丽的西天景象，烟霞环绕的那兰陀寺矗立其中，画面下方，风尘仆仆的玄奘抬头凝望着已期待多年的终点。

“庭序别开，中分八院。宝台星列，琼楼岳峙。观竦烟中，殿飞霞上。生风云于户牖，交日月于轩檐……”这是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对那兰陀寺的描绘。藉由莲羊的这幅画，书中的梦幻景象终于明晰、具体地呈现在世人面前。

这只是莲羊众多出彩岩彩画作品中的一幅。

除了岩彩画家，莲羊还有一个身份——人文艺术原创博主。在抖音，莲羊有60多万粉丝，每年定期更新自己的岩彩作品，原创视频累计获得近150万点赞，许多网友留言：“谢谢你，让我们知道中国还有这么美的艺术。”

被遗忘的珍宝

莲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认识岩彩画时的场景。

那是2013年，莲羊在一次上网搜索时无意间看到了一幅色彩艳丽的猫咪绘画，这幅画的颜色丰富又艳丽，兼具东方水墨画的意象美和西方油画的浓郁色调，又有壁画般厚实的质地。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拥有多年绘画经验的她被这幅前所未见的画迷住了。

她发私信联系画家，想知道这幅画到底属于哪种类型。收到回复她才知道，这是以宝石为颜料的岩彩画，而岩彩画是起源于中国的艺术。

这一点让莲羊无比惊讶。她自诩相当了解中国传统绘画艺术，却在毕业多年才第一次知晓：原来中国还有岩彩这样独特精美的绘画工艺。

欣喜若狂的莲羊开始上网了解岩彩，才知道中国早在几千年前就已经出现岩彩这一绘画技法，大家所熟知的北魏时期的敦煌壁画，所运用的技法就是岩彩技艺。敦煌壁画的色彩体系中，大量运用了诸如青金石、孔雀石、赤铁矿、黄金等天然矿石中的色彩，以及植物等的天然颜色。换句话说，这些都是中国的传统色体系。

岩彩既是绘画材料，也是绘画工艺。岩彩最早可追溯到原始彩陶、马王堆的帛画和漆画，而后鼎盛于唐代。虽然也有其他画种会使用到矿物颜料，但它们所使用的都是极细的粉末，而岩彩颜料更粗糙，颗粒感更明显，再加上常常会使用叠色这一专属技法，所以会让岩彩画更显层次感、立体感。早期的敦煌壁画、龟兹壁画皆为岩彩画的集大成者，后来随着佛教绘画传入日本，在中国却因宋代文人水墨画的兴起而逐渐走向边缘，直至没落。

从小就热爱传统绘画的莲羊对岩彩产生了浓烈的兴趣。在此之前，她先后尝试过油画、丙烯、版画、重彩等多种绘画门类，甚至还尝试过去景德镇烧青花，直到被岩彩画一击而中，她才终于明确：岩彩才是她最想要的艺术表达。

她想要深入地了解、学习这一起源于中国的古老艺术，但在了解的过程中她发现，由于已没落上千年，岩彩在中国备受冷落，甚至许多人都认为，这种既有东方韵味又有西方色调的绘画属于日本。虽然当时国内也有不少岩彩研究成果，但多为文字和图片，关于技法的资料有许多是空白的。

而从绘画工艺上讲，岩彩属于难度最高的一类。从材料来说，许多岩彩绘画的载体以木板为主，经历层层颜色和工艺的叠加，品质不够好的木板容易开裂，因此要选择不容易开裂又有延展性的材质，比如杉木板。画布还需要裱上复原的唐代麻纸，这种纸是浅黄色的，创作前需先用贝壳研磨成粉再混合岩彩专用胶或动物胶把纸涂白。每一道工序都完成了以后，才能开始作画。

创作的过程更是不易。绘画者需要去山里或者矿区，从采矿开始，挑选自己喜欢的矿石磨成颜料，然后用动物的皮和骨头熬胶、调胶。上色的过程也只能层层叠加，才能在视觉上呈现出理想的色泽。

对于这种古老且复杂的绘画艺术来说，无师难自通。莲羊先后来到敦煌、西藏、台湾省等地考察岩彩与矿石，希望能够对岩彩艺术多一些了解。考察途中，有位师傅对她说出了中国岩彩的现状：国内这批岩彩老先生，都是上世纪90年代去日本学成归来的，你干吗不去日本直接学呢？

原来，千年前，岩彩随着佛教绘画传入日本，并在二战后得到了重视和发展，目前已经成为日本的国画，被称为“日本画”。所以，想要完整深入地学习岩彩画，去日本是最好的选择。

新的山峰，在等我

2014年，莲羊决定赴日学习岩彩画。

当时，除了父母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反对她的选择。因为对她来说，辞掉所有工作、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孤身赴日，意味着脱离此前的“舒适圈”。

此前，莲羊在游戏插画界还有一个称号——“中国最年轻的造龙师”，她擅长以中国神话传说中的浪漫叙事为灵感，将龙等神话中的动物画得生动有趣又古意盎然。和过往那些威严肃穆的龙形象不同，莲羊笔下的龙，多了几分活泼与慈爱的味道，其作品《龙肆》还获得过“2012年第三十届巴塞罗那国际漫画节”评委会特别奖。

2012年，莲羊在北京成立了莲羊艺术工作室，技术成熟、审美独到的她收获了一批固定粉丝。得知她要抛下所有工作、从头开始去日本学艺，部分不理解的粉丝选择退出粉丝群，以示抗议。年近30岁、抛却已有的成就和稳定的生活，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次冒险。

但这些都没有让她动摇：“一路上，我都在‘打怪升级，沒有顺风顺水的时候。有些人是遇到困难就缩回去，躲回舒适区；有些人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见山开路见水搭桥。我是后者。”

旁人的误解也更让莲羊意识到学习并传播岩彩艺术的必要性，也为她后来在抖音做岩彩科普埋下了种子。大家都以为岩彩是日本的绘画工艺，但她希望通过抖音这个受众广泛的平台让大家明白：如此精湛美妙的工艺源于中国，是真正属于中国的文化瑰宝。

学语言、准备考试，莲羊重新过上了学生生活。2017年，莲羊正式进入日本多摩美术大学进修，一学就是5年。一位日本的美术史老教授告诉她：“我们千年前渡海去你们那学习岩彩，现在你又渡海过来向我们学习，这才是文化的生命力所在。”

在日本，莲羊完整地学习了岩彩技艺。从造纸开始，磨石成粉、熬胶调制颜料等工序都必须学习。天然矿石中的红珊瑚、绿铜矿、玛瑙、辰砂、蓝铜矿、黑曜石等，打磨出来的颜色都让她迷恋。宝石堆叠后的画面会有立体感，莲羊会再用浅浮雕、贴金箔等技法凸显出层次，不同的角度和光线下，岩彩画的色彩构成和光泽质感都有所不同，这样的视觉冲击让莲羊感受到无比的幸福。

在日本求学的5年间，莲羊不断翻译和引进相关技法与资料，推动国内年轻画师对岩彩艺术的关注和学习。她还找来收藏家和投资人，一起在东京开了艺术空间，展示留学生和中国年轻艺术家的作品，也把日本年轻艺术家的作品介绍到国内。

除此之外，她也在思考，还能做些什么让岩彩能够获得更多关注，走进大众的视野。

艺术品的生命，在传播中延续。毕业回国后，莲羊决定，在抖音以短视频的方式，面向更加广泛的大众进行岩彩绘画的科普和传播，让人们知道：这门起源于中国的艺术，并没有死去。

岩彩，在短视频重生

想要给一幅岩彩画拍视频，可不是件简单事。

由于岩彩所用的绘画材料特殊，不同光影条件下，画面的色彩和色泽都有所不同，观看角度、摄影设备的分辨率和像素都会影响岩彩作品在屏幕上的呈现。为此，仅仅是摄影团队，莲羊就换了3次。

加上岩彩作品绘画难度大、耗时久，莲羊的每一期视频节目都需要筹备很久。从前期的实地考察、素材搜集到材料准备、画面构思，整个过程最少需要3个月。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需要花大量时间与精力打磨的艺术工艺，与短视频的快节奏、强冲击风格之间，存在—定的反差。但也正是由于这种反差的张力，使得莲羊每一幅作品的更新都能惊艳数十万观众。

在莲羊的作品中，“扎基拉姆”系列是在年轻人中率先“出国”的典范之一。扎基拉姆不仅是藏传佛教中最著名的护法神之一，还是中国神话传说中唯一的女财神。在实地考察的过程中，莲羊发现女财神的形象居然是脸上布满皱纹，怒目圆睁，长着血盆大口，舌头也伸得很长，让人觉得恐怖而难以亲近；另一方面，这位据说很灵验的女财神扎基拉姆很少被人知晓。

莲羊对着扎基拉姆的画像说：“那就让我这个女画家，为您这位女财神重新塑像吧！”“扎基拉姆”系列绘画每年都会更新，这位女财神结合了当下温婉大方的女性审美和新国风的时尚潮流，摇身一变，成了每年正月初五女性粉丝都要换上的女财神壁纸。

除了扎基拉姆，莲羊还有许多“出圈”的作品。她希望传统文化能成为她作品的底蕴，因此，茶道、国画等古典文化都曾成为她的灵感来源。

另一个被粉丝和收藏家喜爱的“花冠小仙”系列，采用了唐宋的窄边挂轴装裱，上下两边的绫子吸收了敦煌壁画的纹样特色，小仙身着华服，头戴翼善冠和金箔覆盖的簪花绳，惊蛰从二十四节气中跳脱而出成了画中的角色。在莲羊笔下，传统文化中的切片与岩彩古朴绚丽的矿物交融在一起，形成了复古又新潮的視觉语言。

对莲羊来说，自己的作品能够在抖音上收获这么多的关注，也离不开科技与平台的助力。最初的几支视频流量不错，很快就有专业的影像品牌联系到她，希望可以提供更专业的设备，让岩彩绘画能够更好地呈现在视频里。有了更清晰的显示器和摄影器材，岩彩带来的视觉冲击，变得更强烈、更直白，岩彩的美，终于被大家明明白白地看见。

短视频的多样玩法也为岩彩提供了跨界的可能。2021年，某国产汉服品牌找到莲羊，希望她能够以岩彩这一珍贵的艺术形式，帮他们纪念和定格汉服之美。以8款经典汉服样式为灵感，莲羊创作了“当岩彩画遇上汉服”系列视频，绘画中国古代仕女群像，在抖音获得千万播放、上百万点赞。

许多人会在评论区感叹“中国还有这么美的艺术”“中国还有人在传承着这么美的艺术”。也藉由莲羊的视频，许多粉丝告诉她，自己开始对岩彩感兴趣，也想要了解更多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故事。

莲羊曾把传统文化比作一朵绚丽的睡莲，睡莲绽放，必定艳绝四方。

她相信，这一天不会等待太久。（本文载编自《南风窗》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