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记(组诗)

2024-05-10 07:45北野
莽原 2024年2期
关键词:大海

北野

湖岸记

落日沿着渡口,走出一条曲线

它接住的山脊和帆船

静静地滑过山谷

鹧鸪做了水鸟,它在水底

叫着:种田,种田

急迫的人,忽然白了头

他扛犁杖,牵耕牛,过涧,不回头

转身就是千年

天空总有披簑衣的人,从云中

垂下钓竿。水面一朵白云轻轻飞过

它的巢是红彤彤的卵

它孵化的燕子,对待生活的态度

轻易就被改变

浓雾中的河泥是雪白的

这死过的贝类,它在巢中闪闪发光

这一天终于到来,它们把家

安在一排烏黑的屋檐下

这远方的灯盏,延伸了我的视线

我在晨光中出现,我也在

夕阳倾泻的湖岸出现

蒲苇草,保持了风流动的形状

柳根鱼在阴影里穿梭,它们像

无赖的孩子,在啃噬

长满鱼腥草的两岸,然后像月牙一样

分开波浪,藏在波纹中间

它安静的时候,并不改变我什么

它沸腾的时候,只是把我的身体突然

变成一把伞

红嘴鹳巨大的翅膀,拍打着水面

草坪上的水车,用扬起的音乐水柱

与它做着远远的回应

我头枕着一本书,躺在岸边

这是一本永远也读不完的书,我熟悉

书中的一切,像熟悉我心里的世界

我觉得冥想可以清除一切

而爱会生成另一个世界

只有怨恨,一定会让心灵彻底熄灭

青蛙,昆虫和蚯蚓,都是沉睡的火焰

七节蛭像一列无声的火车

它用一道光,快速分开水面,滑入远处

此时我醉心于江河跳荡,四季平安

我醉心于对立的漩涡,它筑起了一道

蓝色的幕墙,而我的内心是安静的

我有一堆影子,像露珠一样挂在树枝上

幸福的黎明降下肉体。幸福是一个婴儿

它明媚辉煌,汁液饱满。洁白的

牧羊人出生在草地上,晨曦和湖水

发出耀眼的光环

在这里,“我听不懂死者的语言”

但死者始终在围观。我安静地活着

像诗歌的亡灵,享受一场明亮的睡眠

岛屿书

天堂是座岛,地狱也是

——题记

月光照耀它。黑暗也照耀它

亡灵不想让它升起,就把它挤到了

世界之外。亡灵不理睬它

它就站在那,变成了世界的阴影

我愿意遇到一轮明月,她是

一个叫忒提丝的女人,这个光洁的

裸体女人,肩胛骨插着一根

丝丝响的长笛;我还想遇到一个

浑身长满海藻的男人

他是黑暗的厄瑞波斯,他的大脚蹼

控制了整个大海的速度

当他们相遇,天啊,这真要命

它盗用了我一生的机会

我的两肋插着竹笛、铜斧和锁链

现在他们把我换掉

发现者把命名变成了掠夺

高高的悬崖,为此升入天空

浪涛汹涌的时候,我在乌云中

接住了一个霹雳,它和冰山一样

有明晃晃的刀刃

而我的身体是一部篆书辞典

每一块骨头里都埋着电闪雷鸣

船舶并不是思想的陆地,它们

只是大海的敌人

在海盗的大脑中,它们可以

搬空整个世界的财富

这盲目的人生,如果我因此失明

怎么办呢,那个时候,我就与荷马

站在一起,盲荷马手里的魔杖

就是献给大海明亮的礼物

诗歌在黑暗中带着灵魂的光束

整个世界都围绕着它,像诗歌

围绕着一片亡灵

我祈求大海为我送来一座大钟

孤岛一样的大钟

把我藏进钟声里吧,如果浩瀚的

巨浪把它敲响,那就

为众神送上黑暗的赞美诗,赞美诗里

埋着长笛、刀斧、月色和雷霆

发现者和叛逆者一起在岛上生活

流亡者和遗民彻夜无眠

他们为天下人订立了道德守则

答应供给我子宫和奶水的女人

在岬口上站着,像一盏古老的灯

为风暴和火山辩护的人

快速变成了食人族黑乎乎的领袖

他地位稳固,一越千年

即使是一道哲学的闪电,也不能

把他穿透

在大海上漂泊,连魔鬼都讲

实用主义,你够到金星,火星,冥王星

你够到它结晶的火焰和炸裂的碎片

那一刻,每一个浪漫的甲板上

都会站着一个鲁滨逊,一个星期五

现在,他们开始对大洋产生怨恨

他们开始排斥“哲学”这个词

当他们对“道义”发出讥笑,土著人

愤怒的犄角,就从颅骨中突然冲出

一个什么也没有的孤岛

被发现了属于人类的恶和美

当我远眺,我看见人类的头顶上

正压着一团幸福的乌云

濡 水

它不以山峰和峡谷为荣耀

它认为仇视对手,就必须在天空里

刻出一根巨大的拇指

但它,只在天空里

它所谓的河流,只是一个星座的骨盆

出生或遁入,取天象为姓氏

只有留在岸边的父亲,才敢把

一茎壮硕的男根当族徽

父亲是不死的山神,他妻妾成群

母亲们,整天无所事事

只喜欢裸着身子在池塘中戏耍

她们在水底发现的星座

正好对应了大地上乱纷纷的人群

狼,熊,虎豹,鼓翼而行的婴儿

……它们飞过观星台

河面上正喷出一群投生的亡灵

而那个大脚女人

其实是作风正派的一个母亲

她的繁殖力令人惊恐

她一个人生出的国民,后来

都成了神话的子孙

多少年后,一个坐在波浪上的

盲眼说书人,讲到那些往事

仍然令人生疑,他说

那时他是被父亲祭河的水怪

这个相貌丑陋的家伙,每到半夜

就一个人跪在河边喃喃自语

后来,他投水而死

我在梦中,曾经见过他一回

我看见他从波浪里水淋淋地站起来

身上的鳞片,像乌黑的树叶

发出了一条河干涸的声音

七星湖的天鹅

天鹅塑造了听觉和湖泊,天空

塑造了梦幻和波澜。我看见蚱蜢

在草丛中,突然一跃,它

就落到了天鹅的翅膀上

天鹅的长颈,从天空里弯下来

像一条冥想的小船,它慢慢

滑向小桥边。它黑油石一样的眼睛

嵌入宝石的脸

它不能确定,躺在天空和回声里

翅膀的意义是什么?

在波浪的广场上闲逛的同伴

总是成群结队,只有一个失侣者

突然停下来,在巨大的水面上

像一叶垂落的孤帆

更多的时候,它们乐于在此时

生儿育女,它们也乐于

把婚床,安放在白云的摇篮

它们的羽毛和骨头,是雪白的

它们用于踱步的琴键,一颗一颗

都钉进了水纹下面

它们的身体,每一步都复制着

小圣桑银子一样跳跃的指尖

它们把飞翔停于幻觉,所以

它们的重量微乎其微,它们自己

根本觉察不到这个世界的存在

它们在晨光里,突然起飞的时候

大地是多么安静

日光清亮的逡巡之下,我心底的

湖水,轻轻摇荡

像一場甜蜜而幸福的睡眠

鲸鱼日志

鲸鱼升出海面

——即使,它潜向海底

渔民的木船和军舰,也可以找到它

它巨大的烟囱,是孤立的

鲸鱼喷出的水柱

是交配的提示,而交配

需要千里迢迢的祭坛

这和它伏卧在月亮里是一样的

风声在山林中堆成虎丘

鬼魂在夜色里画出坟墓

喜马拉雅山如果站立,谁将

触摸到它的虚无?

航海者经过的世界,可以称为大洋

一个妄想症患者梦见的溪水

只能是孤岛上的一条河流

这个穿黑袍子的修士

它大腹便便,但它确实

是来自古船舶幽暗的海难

它所占居的教堂,是来自上帝的

一场睡眠,它巨大无朋

丧失比喻和形容,它是海底

一堆缥缈的瓷片

冶炼和镂刻的手工,起源

于大洪水,它始终被咒语所驱赶

亚里士多德住在危机四伏的

古希腊城堡,他梦想着

为奴隶在海边建立一个国家

大海是他蓝色的臣民,波涛围绕

在身边,他想变成一条露脊鲸

他想到田园和灌溉

而淹没只在哲学和谬论之间

绝望的时候,他的想法是——

在东海上,见一见庄子

然后,去找一座可以睡眠的深山

触须不可挪做他用,它是

思想的廊柱,放在身后就是一副

安全气囊,在大海里飞行

它可以保护高速行驶的自己

此时,琥珀的眼泪

并不能救起流血的人间

一座山冈,驰入真理和幻觉

一个老渡口在迎接古堡一样的船队

当它们,在某个旧世界

幽灵一样出现,它巨大的影子

臃肿,粗粝,寄生了岩石

和苔藓,通过肺部过滤的涡流

一直要到达火山岩

虎鲸,座头鲸,抹香鲸

矛头鲸,杀人鲸,白鲸,领航鲸

蓝鲸……这个温暖又恐惧的集体

在深海的宴席上,它们奉献了

血液,肌肉和骨头

而运载香料的海盗船,吃水最浅

人类所需要的香气,相比粮食而言

它是最轻浮的。为此龙涎香

始终飘浮在大海之上

而献出歌喉的海豚,只需要一次

仪式感,它突然一头撞向

黑夜中的海岸

整个人类,为了应付时事之变

城市一下子向后跌倒

又大又圆的月亮,惊恐地停在大海上

而我们自己,却成了

岸边一排排被强气流充满的暗堡

黝黑鼓胀的身体,让大海

瞬间变成了一个危险的斜面

一本航海日记,放在鲸鱼

墓园里,半夜有人经过

总是看见一群蓝色的古人,在沙滩上

打井,筑城,他们在一帧默片里

没完没了地劳动

而大海在远处。大海无边

雪 鹤

黑唇鱼从冰层下跳上来

迅速由灰色变成蓝色,你反复翻动它

试图让它恢复跳跃

你从夏天结成的伴侣,到冬天

也不分开。芦苇外面的小城

明亮喧哗,它擅长成为一条河的背景

而游艇总是娴熟地飞越

它那么炫耀,一直有猛烈的颜色

直到被岸边一条绳索抓住,直到它

卷起的波浪,被一场暴雪固定住

我在半夜听见你的叫声

接着出现的应该是渡口,撑杆的人

用戏腔长长地吼叫

但没有,短暂的停顿后

你们互相呼唤,从苇塘缝隙里

冒出来,在雪地上,嬉戏,跳舞

此时,你们精通结伴

白肚皮像半片月亮,这干净的

小夫妻,趁着晨光朦胧

提着一对灯笼在走

未结冰的水面是弯曲的,这蓝色的

巷道,它給你们彤红的脚趾

铺开了悦耳的波纹

露脊鲸

分裂的岛屿。涡流环绕在大洋外面

它喷出的雾气是一根银色圆柱

天空面积太大,大海弯下来的时候

巨大的铁甲舰像一片黑色落叶

海水习惯了倒塌

星空垂落,月光里有分开的潮汐

滑过脊背的木船

总是在俯冲的时候,快速散落

怀孕的雌鲸在沉睡,像

无人的旷野上,一台锈死的拖拉机

它偶尔发出碎石一样的尖叫

海沟里,无人回应

它跃起,又在梦中缓缓摔落

一座驶离了世界的孤岛

在苍翠黑暗的大海上,孤身远行

这个衰老又灰暗的母亲,这个

末日的母亲

它要靠多大力量,才能把自己

雷霆一样的身躯,从深渊里推出?

在密林里

树林里,柳兰,稠李,蘑菇

和种树人的墓碑,阔叶和针叶的灌木

荫翳遍地。无名野花谢落后腐烂的

酒香气,许多小动物穿越而昆虫们留下

它们在草丛里叫得细声细气

其实树莓猩红的浆果,已提前发现我

它躲在碧绿的枝叶下,像躲在

一本旧书里,多么安静的孩子!

像一群珍珠温暖的偷窥

一片清亮的溪水,露珠挂满记忆

它一串一串鲜艳欲滴

我知道这个世界来自远古,我根本

不具备适应它的能力

我教书,写诗,酿酒,有一段时间

我甚至与整个人类为敌

我在黑板上写下:“我要死在山顶上

那里的白云是盖住我的荷叶!”

孩子们像洁白又惊奇的企鹅一样

睁大眼睛。我批评那些奔跑在

草地上喘息的火车。我反对沿着河水

一直向我开来的驳船

我愤恨月光和刀斧,同时出现在

一个诗人手里。我盼望一封

长信,写得卿卿我我,花前月下

但收信人只是一只蝴蝶的替身

而我悄悄把一个鲜艳的新娘

藏进了明亮的森林

蝉鸣和秋虫的叫声,像月光一样涌来

它们把我埋得那么深!

伐木人的小屋用枯枝搭成,来年

它会枝繁叶茂,长成一座绿色城堡

而砍下云朵的人,已死在

英格兰的山坡上,他是“大自然的

亲兄弟”梭罗先生,他在

树林里,留下一条河让我对视

它坚定的眼睛,像一场深情的爱情

它听懂了我的自语:“我热爱

你的独处和沉睡,我也希望

你容纳我的倔强和孤独!”

而我原本清澈的心,因为藏下了

那些鲜红的浆果

而变得充盈,高冷和寂静

责任编辑 丁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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