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雪儿

2024-05-10 06:24西洲
莽原 2024年2期
关键词:杨军李叔渔场

西洲

下午开会一连开了三个小时,天又热,屁股下面一层热气直往肉里钻,衣服的纹路印在屁股和大腿上,又疼又痒,心里烦躁极了。好不容易等到會议结束,超过下班时间已经一个多小时了。本以为回家就能吃上饭,顺便给先生吐槽一下,却发现家里黑灯瞎火,清锅冷灶,他还没到家!翻看手机也是杳无音讯,发信息不回,打电话也不接,我又担心又着急又气恼,怀着一腔怒气,暗自排练好了压抑着的情绪,专等他回来就爆发。

这边刚收拾完一顿饭,就听见门响,抬头看见他用屁股挤开门,一手拎着平时用的包,一手提着包东西兴冲冲地走进来。倒会赶时间啊!刚要开口质问怎么现在才回来,怎么连电话也不接!这人却根本不看你的脸色,只晃了晃手中的袋子,一脸神秘:“猜猜我买到了什么?”

好嘛,又到旧书店去了!

“能买到什么,还不是一堆破书!”我没好气地说。

“你看嘛!”他从布袋子里掏出一个大信封袋,又从里面抽出一沓发黄的纸。

大大小小的纸片,看不出什么头绪,有的是什么人退休档案中的一页,油印的蓝色的字、蓝色的格子,用黑色钢笔端端正正地写着一个人的民族、籍贯、原判刑期等等,都是只言片语的纸,夹杂着属于别人的零零碎碎的人生痕迹。

“这有啥好看的,到处都是这样的人和事儿。”我说。

“这儿,你看这个,是不是一个好故事,你不是写小说吗,你写写。”他翻出中间夹着的一沓略厚的信笺纸。

那是一份检讨书。

我忘记了要发的脾气,就坐在地板上翻看那泛黄的信纸,红线上的蓝色钢笔字至今仍非常清晰,除了纸页发黄显示出年代感,那些字就像昨天才刚刚写下一样。第一页有两三处水渍,洇开了一小片浅蓝色,但字迹仍清晰可辨。

一口气读完,久久不能平静,那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在一个初冬的夜晚(我想那一定是夜晚,说不定还下了雪)写下的检讨,我写不了小说,就将原文誊录给读者们。

我的检查

党支部、团总支,及全体团员同志们:

我现在怀着十分沉痛的心情来向党支部、团总支、团员同志们做一次深刻的检查。从我到渔场接受再教育到现在已经有近两年的时间了。在这将近两年的时间中,我做了对不起组织和同志们的事情,同样也对不起我的父母和家庭。我辜负了领导和同志们对我寄予的极大期望,使我在前进的道路上陷入了泥坑(原文如此,下文不作标注)。现在我表示,我要向全体同志检查自己过去所犯的错误,同时希望同志们能积极热情地帮助我改正以往的错误,大胆深刻地批判我所犯的错误,从而使我能更快地赶上大家,同大家一道前进,共同进步。

我1956年11月出生在一个普通的贫农家庭,出生那天下了好大的雪,要不是夜里我出生,家里来来回回地走人,第二天早上我家的门都要被大雪封住,所以父亲给我取名雪儿。那年我父亲已经58岁了,母亲34岁。我上面有三个姐姐、两个哥哥,我出生的第二年,母亲又生了一个妹妹。我父亲有磨豆腐的手艺,解放前一家人就靠父亲磨豆腐过生活,解放后,父亲在面粉厂工作,后来因病退职,因为有磨豆腐的手艺,又到公社做豆腐去了。

我7岁上的小学,刚上二年级就加入了中国少年先锋队,1969年小学毕业上了初中,在学校表现良好。尽管成绩不很突出,但我热爱集体,热爱劳动,尊重老师,团结同学。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组织,我一直都很听组织的话,从小就积极向组织靠拢。

我是1972年5月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伟大号召,来到渔场安家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我从小生活在城里,没有干过农活,虽然刚来的时候,什么都不太会,但是我的信心很大,决心在渔场拜贫下中农为师,好好学习,认真改造落后的世界观。

一开始,大家对我的评价都是很不错的,领导对我也很重视。在渔场发展第一批新团员的时候,我就光荣地加入了共青团。按理说,入团后,我应该从思想和各方面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应该把入团看成继续革命的新起点。可是我却放松了思想改造,把入团看成革命的尽头,该松一口气了。正因为放松了对自己主观世界的改造,才让我得到了终生不可忘记的教训,犯了严重的错误,做了一个共青团员所不应该做的错事!在同志们中间、在社会上都造成了极坏的影响。

唉!

按照组织的要求,下面我就把我和韩予林之间的事从头说一遍。

其实,我下乡的第一天就认识了韩予林。那天我刚到渔场,穿了一件白色的确良衣服,是我下乡前二姐忍痛割爱送给我的。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看到我的。我正在犹犹豫豫准备干活的时候,他突然跑过来悄悄地跟我说,你去换一件衣裳,这白衣服弄脏了不好洗。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

但我不好意思就这样走开,刚到渔场干活就先去换一件衣裳,显得多矫情。我是来接受教育的,怎么能怕弄脏衣服?

但我又很舍不得弄脏这件衣服,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后悔我第一天就穿了一件不适合干活的衣服,一想到这件我最珍爱的衣服可能会被弄得满是腥味,脏兮兮的,心里就充满了懊悔和心疼,万一洗不干净怎么办?所以干起活儿来就一直觉得很别扭。

虽然我终究没有换衣服,但记住了和我悄悄说话的那个人,没几天我就知道,那个人叫韩予林,是渔场少有的中专生,顿时对他充满了好感。

他有一米八的个子,长得浓眉大眼,看着像一个好人。但是那天我根本没敢仔细看。

因为在一个渔场干活儿,又因为第一天打招呼的缘故,我们也就算认识了。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彼此之间就慢慢熟悉了。

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第一天他就有预谋要认识我吧。后来没过多长时间,他告诉我说,王志刚、范宏伟几个男同志准备打我的主意,让我多加注意。当时我听了以后,心里一下子对王志刚、范宏伟几位同志就有了不好的印象,甚至有些反感了。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一个刚来的女同志呢?我完全没有想到这其实是韩予林的一个计谋,反而觉得,还是他这个人对我好,真诚,且对我很是关心。别人要打我的主意,他没有和别人沆瀣一气,而是赶紧告诉我。这样一来,我心里对他充满了感激,也就不怎么和王志刚他们几个人说话了。韩予林更是隔三差五地在我面前说他们几个的坏话,但当时我不知道这是韩予林的阴谋诡计,我以为他们就是他说的那样。现在回想起来,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起革命的同志呢?他这样做大概是为了骗取我对他的信任,从而使我和他有进一步的发展,从心理上觉得他更好,更亲切吧。

让我们两人关系更进一步的是那次渔场分苞谷。我们都要送苞谷回家,渔场给我们放了一天假。送完后,我准备坐下午的車回渔场,可是等我赶到坐车的地方,车已经开走了。当时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个女同志文玉秀,她说没办法,只好明天骑自行车去上班,现在还是先回家去。可我家离车站又有点儿远,也没有自行车,家里唯一的一辆自行车是我大哥的,他每天都要骑着上班,我只能坐车去渔场。可去渔场的车就那两趟,第二天上午肯定是上不成班了。我们俩正说着话,韩予林到了,原来他也没赶上车。

我心里一下子有点儿踏实了。倒不是因为看到人家也没有赶上车,怎么说呢,唉,现在我也讲不清了。

我二哥住在离车站不远的地方,我就说,我到我二哥那儿凑合一晚上,明天早上去上班。文玉秀,你要是到得早,替我跟领导说一声,就说我坐车去,替我请半天假。

韩予林说,请什么假,明天咱们三个一路,我家有自行车,我带着你,咱们早点儿去。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文玉秀就兴冲冲地说,那感情好啊!咱们一起,一人替一歇地骑车,坐车。

韩予林说,就是,现在天都黑了,我送你去你哥那儿吧。我当时心里还有点儿不好意思,还没等我开口,快言快语的文玉秀就说,那正好,你熟悉路,我就不送了,我先回去了,回去晚了我一个人还有点儿害怕。

于是韩予林就送我到我二哥那边去。我们俩一路走着,也忘记了当时都说了什么,无非是他问我工作顺心吗,在渔场怎么不爱说话,怎么也不找他们聊天之类的。走到我二哥家时天已经黑透了。我二哥家的门锁上了,任凭我怎么敲门也敲不开,屋里也没有亮灯,不知道是他家没有人,还是他们都听不见。于是韩予林就问我怎么办。我一个女同志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又急又慌,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韩予林陪着我等了个把小时,还是没有敲开门,看来我二哥是真不在家。就在我茫然无措的时候,忽然听见他说,你干脆去我家吧!我一口就回绝了,那不行!

他说,那有什么不行的!你到我家和我姐姐住在一起,明天早上咱们出来早一点儿,碰到文玉秀,你就说我从你二哥家把你接来的。不然这么晚了你到哪儿去?

当时天太黑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很害怕,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回家的话有点儿远,我一个人更是害怕,也不好意思再让韩予林送我。

他又再三再四地邀请我去他们家住,我就只好和他一起去了。

到了他家,他妈妈看到我有点儿惊讶,但是什么也没有问。她人挺好的,热情地给我端茶倒水,嘘寒问暖。韩予林的姐姐叫韩予芬,人也挺好的,虽然没有他妈妈那样热情,但也没让我觉得有什么不自在,晚上我就是和她一起睡的。

第二天早上,我们准备去上班,我才看到他家的自行车没有后座,他让我坐前面,一个大人坐前面,又是女同志,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我还担心路上被人看见,就没有同意。于是,他让我骑着自行车,他跟着一路小跑,先去汽车站等文玉秀。我们头天晚上和文玉秀约好了去车站等着一起走。

我们到的时候,文玉秀还没来。等了有二十多分钟,她才到,我们三个人一起回的渔场。一路上我很担心文玉秀要问我昨晚住在哪里,因为我不会说谎,她要是问的话,我肯定会说出来的。没想到她真的以为我是在我二哥家住的,根本就没问,只是一路上叽叽喳喳地和韩予林聊天。最开始我和文玉秀两人替换着骑车,后来实在是骑不动了,她就出主意让韩予林骑着她的车带我。我不愿意,她就说,不行的话,那让我先坐,这下你没话说了吧。我后来才知道,文玉秀和韩予林家还有点儿亲戚关系。

坐在他的身后,他蹬得飞快,文玉秀自己骑,怎么也追不上。我看着路两旁不停闪过的杨树,心里有点儿奇妙的感觉。他还会唱歌,一路上不停地唱。我那时什么也没有想,就想着如果一直这样坐在他的车后面,听他唱着歌,也行啊。

在他家住了一晚上这件事,让我和他有了共同的秘密,觉得比别的同志之间更亲近了。所以,我们就经常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天。在闲谈中,他经常有意无意地谈到他对我的看法。他经常说,我第一天看见你,就感觉你这个人不错。如今一看,各方面也都很优秀,你人长得好看,又懂事,又勤快,名字也好听等等一些甜言蜜语。

当时,因为我自己鉴别能力太差,猜不透他的真正用意,反而总觉得他对我不错,很关心我,因此也对他产生了好感。女孩子谁不喜欢被人夸呢?

直到后来,他向我提出了人生大事的问题。当时我给他的回答是,这件事我做不了主,我还小,而且我还有家人。可是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就说,你们家现在暂时不谈,就先说我这个人,你看我这个人怎么样。

我想到他一直以来对我的关心,我也就给了他答复。这样一来,我们的关系就显得更加密切了。一天到晚,我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些问题,因此对学习和工作也就抓得不紧了。整天觉得不和韩予林在一起,干什么都没有意思。

正因为这样,就发展到了以后更严重的事情。

春节过后不久,一个周末,韩予林就跟我说:到我们家去玩儿吧!我拗不过他的执意邀请,就去了。本来我是打算玩儿一天就回渔场的,可是韩予林说,等明天再回去吧,晚上我们搞点儿花生、红薯,一边烤一边喝茶,还可以一起玩儿牌……从心理上,我不太好意思拒绝;另外一方面,我也有点儿贪玩儿,也想和他多待一天。因此就在他家住了一天。没想到夜里下了大雪,天明了鹅毛大雪还在不停地下。

他说,现在你要走也没有路,路都没有踏开,根本没法走,你干脆再住两天吧,等路踏开了再走。

可是没想到雪一连下了五天,到处白茫茫的,哪儿有路啊!

就这样,我在他们家住了整整八天。当时,我只给我二姐说了我要去同事家玩儿一天,后来耽搁了一个星期,也没有请假,渔场没见人,问了家里,我二姐着急了,才告诉家里人。我二哥一路打听着来韩予林家找我,韩予林的妈妈把我哥迎到大门口,我清楚地听见她对我二哥说:雪儿没有来过。

其实,我住在他家心里也是很害怕的,害怕被领导和同志们知道,也害怕我们家知道。韩予林的妈妈当时这样说,让我一下子放心了。我还觉得她不错,觉得她在心里是向着我的。其实现在看来,她那样做只是护着她儿子,是纯粹地害了我,是让我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回渔场之前,韩予林交代我说,领导和同志们要是问起来你这一个星期到哪儿去了,你就说到县上找同学玩儿去了,大雪封路没有车,走不掉。我一想也是,就得这么说才行,不然的话,我没办法交代这一个星期的缺勤。所以回到渔场,我就欺骗了领导,欺骗了大家,回到家又欺骗了我的父母和家人。

其实领导早知道我是在骗人,于是让我去县上同学那里开个证明。本来就是假的,我到哪儿去开证明呢?

这次事情发生后,我丝毫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反而认为是领导故意针对我,故意找我的麻烦。我心里很抗拒,以至于后来韩予林一喊我到他家去,我就跟着去了。

场里领导知道后,就叫我做检查。一开始我思想上很固执,还和办公室徐招娣主任大吵大闹,幸好徐主任大人不计小人过,经过领导和同志们的耐心劝说与帮助,我初步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自己也思考了一下最近的行为。我当时也在团员大会上作了检查。事情过后,我也想,何必呢?不谈了,也没什么意思。

不过,当时也是我对这件事认识不到位,想法比较简单,想着丢开手就算了。但是韩予林又来找我。

我拉着脸跟他说,我在大会上当着所有人做检查,你难道没看见吗?你还嫌我丢人丢得不够吗?你还来找我干什么?我们的事以后再说吧。可是韩予林对我说,事情嘛,从来都是这样,再大的风波,过一阵儿也会平息的。现在大会也开了,你的检查也做了,后面就没事了。现在就看你自己怎么想了,难道我们两个的事就是你认为的丢人吗?难道你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吗?

韩予林的妈妈也对我说: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只要你们俩愿意,你们俩好,害怕啥呢?徐招娣也干涉不来你们的事。你不要害怕!……

这样一来,再加上我自己也有点儿舍不得,思想上又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同时也就对徐主任怀恨在心,总觉得这是我们个人的私事,徐主任尽管是领导,也不应该干涉我们的私事。

就这样,我又住到韩予林家里去了。

唉!

没过多久,徐主任调往别处,也就不管我了。来了一个新的主任,也就是李主任。他了解到情况后,多次找我谈话、谈心,对我进行了耐心的教育,同时也对我说了这件事的危害性以及组织上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和态度。

我的思想展开了激烈的斗争,舍不得和他散,又不敢和他成。我思想上矛盾得很,也沒有人能说心里话,我就只能去找韩予林,和他讲了渔场领导对这件事的看法,以及我们家对这个问题的态度。

我一直犹犹豫豫,当时就是希望有人能替我做主,替我决定一下到底该怎么做。我犹豫不决的态度让他很生气,他说,干脆我们别谈了!你看你,一点儿主见也没有!

我一听他这样说,心里很难受又很害怕,就更加舍不得他了。但是心里很纠结:如果断了,那这个问题也就解决了。但是思想上还是很难接受。

晚上我回家后想,那就这样吧,一点儿也不开心,我还要顶着这么大的压力。我向领导承认错误,以后努力工作,领导就不会再说我了吧。

可是,没过几天,韩予林又给我写了纸条。大概意思是说:你就这么狠心吗?咱们俩的事就这么完了吗?你看,我现在多可怜,上班也没有精神,一天到晚想着你,前天拿铁锹还砍着了自己的脚。你看看,我像不像那孤飞的大雁,失去了往日的欢乐。你怎么不想一想我们以前快乐的日子?咱们往日的感情你都忘了吗?现在你不和我好了,我就像大海迷航的小船。唉!

我没有给他回复。

而且,他文化程度高,那一段时间他常常给我写信,经常回忆我们在一起的细节。本来没有什么的,被他一写,好像就有了非同一般的意义,我的心也渐渐软了——那些信,我都交给组织了,你们也都看过了。唉!我……

但是,尽管我有点儿心软,仍然没有回复他。过了几天,他又写了张纸条,说,既然你决定要断了,那这个星期天,你到我们家来一趟,我还有些话必须对你说,以后咱们就桥归桥,路归路。

见我一直没有回复,他又写了张纸条,在我下工的时候让文玉秀递给我。

在纸条上,他写道:你难道连我最后的请求都不答应?连我最后给你讲几句话的机会都不给吗?难道你一直都是骗我的吗?星期天我在家等你,来不来就看你了,就看我们以前到底有没有真感情。当我看了这纸条,心里难受极了,也就有点儿动摇了。往日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唉!

我就想,不如就星期天到他家看看,看他要给我讲什么话,大家好聚好散,也不要让他对我有什么不好的看法。因此那个星期天我就到他家去了。

那天,我一到他家,他就把我抱住了,痛哭流涕地说,咱们的事到底怎么办?难道真的就这样散了吗?过去我们那么好,难道你都狠心忘了吗?你摸摸我的心。说着他拉着我的手往他胸口摸。

他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又急又快。我看着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居然这么脆弱地流泪,我也哭了。但是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一边哭一边说,现在你的心变了!渔场把咱们的事一搞,你就害怕了,你对我的感情,也太经不起考验了。

……

我的心本来就是乱的,犹豫不决的,经他一说,我无法反驳,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软弱了,确实对不起他。

最终,那天晚上我又住在他家了……也就是,默认了和他的关系。唉!

第二天,我大哥、二哥都来了,硬是把我接了回去。回到家后,他们不让我上街,整天让我在屋子里待着,再不让我见他了。他们是为我好,但我一心想着和韩予林好,一点儿也不听劝。逼得家里都准备和场里商量,给我转个地方工作,我当时还哭闹了几场。

回想起来,当时我在思想上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错了,还在想,家里人总不能把我关一辈子吧,早晚会让我出去工作的。等到工作手续办好了,只要让我出去,那我不就自由了?家里人总不能一辈子跟着我,不让我见他吧?

由于受这个错误思想的支配,在我回到家被关起来的这二十多天,我对自己的错误思想根本没有丝毫的反思。经过父母多次对我苦口婆心的教育,加上一直关心我的徐主任回来时,还专门到我家里去了两趟,找我谈了很多道理,再三再四地帮助我走出思想的迷途……慢慢地,我才有所转变。

最主要的还是徐主任对我的影响。她和我谈过几次之后,我经过反复的思考和回忆,想到我和韩予林走过的一段路,确实是非常危险的。我自己深陷泥潭而不自知,还坚持认为自己是对的,认为别人那样对待我、议论我,绝对不是嫉妒就是想破坏我们的感情。

如果照这样下去,设想一下将来,该是多么可怕!

对于我和韩予林的事情,从现在来看,完全是不对的。我这样一个刚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可以说仅有一只脚踏入社会,可就是这刚踏入社会的第一步,我就犯了严重的错误。我的主要精力不是放在努力学习、努力工作上,而是整天迷恋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更严重的是,我欺骗了组织,欺骗了领导,欺骗了同志们,同时也欺骗了我的父母。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地到韩予林家去住。而过后,对领导的批评教育,对组织的帮助教育又置之不理,一错再错,最终走上了邪路,给组织带来了极大的影响;辜负了共青团员这个光荣的称号,在群众中也造成了极坏的影响。

现在,我请求组织上给我最严厉的批评和处分,同时也希望组织和领导能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让我改正错误,重新做人,我愿意在渔场这个革命的大熔炉里更好地锻炼自己。

对于我和韩予林的问题,我认为,这根本是不应该的事情。在这个问题上,虽然一开始,和后来的每次都是韩予林主动来找我,但是我本身也还是犯了十分严重的错误。这主要是因为对自己的要求不严,同时自己不能积极主动地通过学习,筑牢自己的思想根基。就是这样,我一步步地、不知不觉地走上了邪路,对组织和同志们的帮助置若罔闻,对同志们伸出来帮助我的热情的双手弃之不顾。第一次在场里做过检查后却还犯了同样的错误。怎么能把韩予林看得比组织重、比同志们重?!领导说的话我不听,韩予林说的话却觉得句句都对。出现这种情况,归根结底就是自己的眼睛不亮、头脑不清,分不清是与非,辨不明对与错。因此才上了当,把坏人当成朋友,把广大的朋友都视为了眼中钉。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无数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牺牲了他们的生命,才使我们每个人的利益不被牺牲。难道我们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牺牲,还有什么错误不能抛弃吗?我决心在这新的战斗开始的时候,首先要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且和这错误永远划清界限。在得到父母和领导的允许后,我已经给韩予林写了一封绝交信,再也不会和他有联系了。

我已經告诉他,我还年轻,今后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我不能不为自己的前途着想。同时,我也不愿意在个人的历史上留下污点。

尽管我犯了错误,但是我相信,从今天起,只要我坚决和以往的错误划清界限,重新确认谁是真正的朋友,谁以花言巧语来哄骗我,使我走上了邪路,就能建立正确的认知;我相信,只要我勇于改正自己的错误,那么组织、领导和同志们还是会欢迎我的。我在这里向组织、领导和同志们保证,在今后的道路上,我决不会重犯这样的错误,请组织考验我,我一定认真读书,努力学习,深刻认识以往的错误,认清所犯错误的根源,彻底清除自己头脑里乱七八糟的东西,重新做人,和大家共同前进。

同时,我也希望大家能狠狠地批判我过去所犯的错误,以利于我今后的工作和学习。

吴雪儿

1973年11月5日

检讨书总共19页,全文如上。在那一堆旧纸片里,我居然还翻到了渔场的处理意见,落款处只写了渔场团总支委员会,曾经的红色印章印迹依稀可见,但上面的字已经看不清楚了。

于此,一并抄录:

关于对共青团员吴雪儿同志的处理意见

吴雪儿同志系渔场再教育青年,原是市一中学生,七二届毕业生,现年17岁,其家庭出身为小手工业者。本人学生,于1972年5月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来到我渔场接受工人、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刚到渔场那一段时间,她在工作中取得了一定的成绩,所以,于1972年9月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但是,入团以后,该同志在政治思想等各方面,由于不加深学习,政治觉悟不高,没有得到彻底改造,整天沉迷于追求个人生活恋爱的圈子,更严重的是,从1973年2月份至10月份,曾先后在我场知识青年韩予林家住宿14天左右,严重丧失了一个共青团员的道德品质,破坏了抓革命促生产的纪律,同时给我们共青团组织带来了极坏的影响,遭到了全场职工的强烈谴责。场党支部、团总支曾多次对其进行教育帮助,但其置之不理,拒不接受教育帮助,更严重的是,吴雪儿采取不正当手段,欺骗领导、欺骗家长、欺骗群众,完全丧失了一个共青团员的政治立场,败坏了一个共青团员的道德品质,给团组织内部带来了极坏的政治影响。为教育其本人,教育大家,本应从严处理,但由于吴雪儿同志还很年轻,经组织的再三教育和帮助,吴雪儿本人对自己所犯错误的严重性和危害性有了一定的认识,所以,经党支部、团总支研究,全体团员一致通过,给吴雪儿同志团内严重警告处分。

希望吴雪儿同志接受处分以后,要进一步从思想上认识到自己所犯错误的严重性,在今后的学习、工作中,认真接受再教育,提高识别真伪的能力,发扬彻底的革命主义精神,重新做人,为党和人民作出一定的贡献,争取早日消除自身的污点,回到人民群众中来。

渔场团总支委员会

1973年11月9日

这一叠纸就这样放在我的抽屉里,此后,每当晚上坐在桌前看书的时候,常常不由得想起这个写检讨的女孩。可惜那一沓纷乱的资料里根本没有她的个人信息档案,使我无法猜想她后来的生活。她还会和韩予林复合吗?最后和谁在一起了?什么时候结了婚?有没有人像韩予林那样对待她?她有几个孩子?1956年出生,也就比我父母大几岁,现在也才六十多岁,她一定还活着吧?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想带着这一摞纸去找一下当年那座渔场,毕竟也才过去四五十年,留心问问,总还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吧?但又觉得师出无名,总不能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去揭一个人的伤疤吧?

于是此后在工作中,但凡碰到叫吴雪儿的人,我便常常怀有某种隐秘的好奇,惦记起那个叫吴雪儿的17岁姑娘。回想这十几年做记者到处采访,好像并没有碰到什么叫吴雪儿的人,也许碰到过,但并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吴雪儿的检讨书,就这样安静地躺在我书桌的抽屉里,抽屉频繁地打开又关上,我却再也没有打开过她的故事。

六月底,我去新源一个叫吐根乡的地方,想采访旅游产业发展对村民生活的影响。我给早已经从宣传干事岗位上退休的李叔打电话,他说:“没问题!你来,我开我姑娘给我新买的三蹦子带你转村去。”

所以,当我坐在李叔“风驰电掣”的电动三轮车上享受“飞一般”的感觉时,在不知道哪个村子的巷道口,突然看见一块斑驳的木板上写着“吴雪儿商店”几个字,顾不得惊讶,我大喊:“停!停下!停下!”

李叔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一个急刹车我的头便撞到了前面座位的靠背上,眼镜片贴上眼皮,眼镜的鼻托差点儿没把我鼻梁骨硌断。

那是一个破旧的老房子,门口一株杏树上挂满了挤挤挨挨的将成熟的小红杏。门头的木板上“吴雪儿商店”几个字是用红色油漆写上的,风吹、日晒、雨淋,红漆和红漆下的木板斑驳不堪,几乎都脆成碎片,仿佛用手一戳,它们就会化成灰尘,风吹即散。我走到门口想往里瞅瞅,李叔说:“有啥好看的,空房子,去年老太太死了之后就没人住了。过段时间旧房改造,就一并扒了!”说着,伸手摘了一把枝头上被太阳晒红的杏子递给我,“正宗吊死干,还没熟透。好吃着呢!”

吃饭的时候,我和李叔一人一碗老牌子拌面,两串烤肉,一杯卡瓦斯,时不时就往嘴里丢一颗吴雪儿商店门口的杏子,微风吹拂,正是聊天八卦的好时候,我向李叔打听那个吴雪儿商店。

李叔往嘴巴里扔了一颗蒜瓣,“嘎吱”一声,浓烈的蒜香味散发开来,他一边夹面一边说:“嗐!那个商店有啥好说的,吴雪儿刚过世没多久。没人管那个老房子,就这么撂着了。你看,一个老太太,非要叫什么‘雪儿。”他咧开大嘴笑了起来,好像这是件非常滑稽可笑的事。

我举起装着冰凉卡瓦斯的大玻璃杯,和李叔的杯子碰了一下:“李叔,说说呗,有啥八卦没有?”

李叔一口喝下去小半杯:“还是冰的卡瓦斯好喝!不要告诉我姑娘,她一天到晚不让我喝凉的——八卦嘛,还真有,你不要告诉我姑娘……”

“哎呀!李叔你咋这么啰唆!”和李叔混的时间长了,说话就很随意。自从检查出他的胃有点儿毛病之后,他女儿管他就管得严了,这不让吃,那让忌嘴,连说闲话都让少说几句。俨然一个“娃管严”。

李叔说这个商店本来不叫吴雪儿商店,而是叫老实商店——钱老实是老板,他老婆叫吴雪儿。钱老实死后,吴雪儿嫌名字不好,自己改的名,这板子上的字也是她自己写的。

说来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钱存起是本地人,打了多少年的光棍了;吴雪儿不知道是市里还是县城的姑娘,当时年纪也老大不小了。钱存起人老实——正因为他老实巴交,村里人才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钱老实,婚后夫妻俩开了一个杂货店,就干脆用“老实”作了店名。

两人结婚三年多,才生了一个女儿。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钱老实被查出有肺癌,他三番五次找村委会,想申请提前退休。好不容易把村支书的工作做通,村主任却死活不同意。有人提醒他,去给村主任送点儿礼,他就当真提了两瓶酒走到村委会的办公室,满脸堆笑地想请村主任帮忙。村主任却一把把他推出门去,他一个不小心,趔趄了一下,摔倒在地,两瓶酒也摔碎了,手和胳膊扎出了血。正好他家姑娘放学路过村委会,一眼看到了倒地不起的爹,又看见破碎的玻璃碴子,还有他流血的胳膊,吓得哇哇大哭。

窝囊了一辈子的钱老实,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个星期后的深夜,他喝了酒,带着一把猎枪、一把砍刀来敲村主任家的门。村主任过来开门,被他一刀砍死,又进到里屋,一人一枪把村主任的老婆和儿子打死在床上,现场惨不忍睹。案子好破,线索指向明显,有人看见钱老实在村口商店喝酒,还带着一把猎枪,问他,他一声不吭,只闷头走路。

警犬循着血迹一直走到河边的芦苇荡,有一片深草显然被人踩踏过,还凌乱地散落着一堆烟头;河边也有新鲜的被踩踏的泥。警察当时就断定凶手投水自尽了。

果然如此。警察在河里打捞了整整一个星期,才在下游15公里的一个渠道那儿打捞上来他的尸体,被河水泡得鼓胀的身体上用拴狗的铁链子紧紧地绑着一块大青石。

吴雪儿办完后事,站在店门口,看看那块“老实商店”的牌子,扭头进了屋子,再也没出来。第二天一大早,她站在凳子上把招牌卸了下来,挂上了一块木板,上面的红字娟秀鲜明,店名已改成“吴雪儿商店”。她仍带着女儿住在村里,一年到头仍开着她的商店。后来女儿渐渐长大,出去念书、工作,几乎没有回来过,算是彻底和村子绝了音讯。直到去年吴雪儿去世她才回來一趟,头七还没过完,就又走了。

“作孽哟!”李叔叹了一口气。

“这个吴雪儿为啥还要一直在这儿开商店?有人来买她家的东西吗?”我很好奇。杀人犯的老婆孩子,日子怎么好过得了?

“有啊,怎么没有?唉,她不在这儿,你让她到哪儿去?听说她娘家早就没人了,也没听说她有什么亲戚朋友往来。不过这也都是当年案发的时候大家聊起来的,这些年也没什么人提起过。”李叔喝完最后一口卡瓦斯,擦了擦嘴巴,“再说,这老太婆孤僻得很,人家开商店都是笑脸相迎,她几乎都不说话,你来买东西,自己到货架上找,到她那儿付钱就走,像开超市。近些年都是手机付款,她也弄了个二维码,就更不和人说话了。”

“叮,微信收款48元。”我还在听故事呢,李叔就已经扫码付了饭钱。我不知道这是不是17岁写过检讨书的吴雪儿。世界那么大,我情愿不是她。但,就算不是,这个叫吴雪儿的,也……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别人的生活,总归是别人的,谁能评价呢?

还有一个吴雪儿,是今年我去霍城县采访薰衣草产业的时候遇到的。

这个吴雪儿嫁了一个叫杨军的男人,一家人以种薰衣草为生,生了三个女儿。杨军待人和气、热情,从来没和谁红过脸,村里人来找他帮个大忙小忙的,杨军从来没有拒绝过。

2000年前后,村里一个朋友想做生意,向人借了一万元,找杨军做担保,约定年底还款。到了年底,借人家钱的那个朋友却消失了,谁也联系不上。债主隔三差五就来杨军家里讨债,家人不堪其扰,便总是埋怨他多事。杨军一气之下,过完年还没等开春,也跑了。

他这一跑就是两年多,直到某天警察到他家里让家里人去认领遗体,她们这才知道杨军已经死了一年多了。

原来,杨军受不了家人的埋怨,也怪自己识人不明,为了彻底解决这个麻烦,他想悄没声地干上一年半载挣点儿钱,自己把那一万块还了,落得个清净,就跑到靠近果子沟的一个村子去打工。

那个小村子地处偏远,到处都是苹果园。杨军就在一户人家的果园里干活儿。

他肯出力气,话又少,给果园除草,给果树修枝、打药,把主人家的一群牛羊也管理得肥肥壮壮。

摘苹果,搬苹果,割饲草,秋收冬藏都干完了,工钱也差不多有一万多块。主人说等两天卖苹果的钱到账就给他结工资。杨军便欢欢喜喜地等着。

果园主人的妻弟从甘肃来探亲。晚上,主人喊杨军一起来就着自家的炭火吃羊蝎子火锅。

窗外已经下了很大的雪,炉火甚暖,几杯酒下肚,不太爱说话的杨军就说起了自己为别人担保的事。“我这次偷偷跑出来打工,家里谁也不知道。”他一边叹气一边又略带自豪地说,“老板,你明儿给我结了账,我回家替人家把钱还了,也就没人来骚扰我们家了。我家那口子也不会再怪我了。唉!”

酒酣耳热,老板的妻弟却动起了坏脑筋,左一杯右一杯地把杨军灌醉了,拉着姐夫怂恿说,这个傻子,他累死累活的,到头来还是给别人挣的钱!一万多块钱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与其让他拿回家给别人,还不如留给咱们……反正……他出门也没有人知道,往果子沟里一埋,谁知道!村里人万一问起,还不是一个打工的,结了账就走了。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咱们不知道,咱也管不着。

可怜的杨军就这样醉醺醺的被残忍杀害。那俩人顶着鹅毛大雪,把他埋到了果子沟一处人迹罕至的低洼里。

这时离杨军离家出走才不过短短九个月。

在老好人杨军埋骨深山后的一年多的时间里,吴雪儿和孩子们还时不时收到热心人给她们捎来的消息:某日,在清水河看到杨军搂着一个穿貂皮的女人进出商场;某日,在霍尔果斯见到杨军在一个卖俄罗斯面粉的商店里扛活儿,甚至还和他打了招呼;某日,有人看到杨军在大西沟帮人家割薰衣草,身上穿着离家时穿的那身迷彩服;某日,杨军请谁谁捎话,让你们娘儿几个不要焦心,挣到钱就回家了……各种消息有根有据、有鼻子有眼,吴雪儿听了,也不打听也不接话,默默地擦擦眼泪,该干活干活,该吃饭吃饭。

村里人一直都以为他是抛妻弃子,到外面过好日子去了。还有人猜测他正是那种闷声发大财的“老实人”,更有甚者,断言他和借款人合伙儿,一开始就打算赖账,因此才和借款人先后离家,消失不见——肯定是去分赃了!债主对此更是坚信不疑,因此隔三差五就要到吴雪儿门上骚扰。

那年六月底,薰衣草照例盛开,一天中午,吴雪儿割完最后一亩薰衣草,带着一身花瓣茎秆的碎屑从地里回来,就看见家门口停了一辆警车,两个警察坐在门口的李子树下已经抽了好几根烟了。他们是来调查杨军离家出走事件的,吴雪儿这才知道杨军已经死了有一年多了。

本来这件事十分隐秘,那时候一个人消失了,就真的消失了。案件东窗事发也是凶手咎由自取,原来是果园主人的妻弟自己泄露了秘密。那家伙回老家和狐朋狗友们喝酒吹牛时,口吐狂言,说自己在姐夫家杀了一个打工的。杀人原因、杀人地点、被杀者姓名,埋尸地点都说得具体详实,细节清楚,情节可靠,根本不像吹牛,于是就有人报了警。当地警方联合本地警方,一调查,果然有个叫杨军的失踪人口。当下分别审讯郎舅二人,他们竹筒倒豆子般把杨军如何上门找工作,如何勤劳肯干,他们如何因财起意,如何雪夜杀人埋尸深山,都一一招了。只是找尸体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周折,时过境迁,凶手二人都不太记得杨军被埋在果子沟里的哪一处洼地,直挖了四条山沟才找到。

据目击者说,认遗体时吴雪儿一滴眼泪都没掉。

我央求通讯员小伙伴婷婷带我去看看吴雪儿,她却撇撇嘴说:“有啥好看的,她现在患阿尔茨海默病,老糊涂一个,你看她干吗?”话虽如此,她还是带我去了吴雪儿家。

吳雪儿仍住在当年住的地方,只是房子、院子有翻新粉刷,和其他人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小院子大概有八分地大小,院门口种着一株高大的梨树,挂满了翠绿的香梨,三间堂屋,两间厢房,地上铺着青砖,一片落叶也没有。厢房屋檐下一溜儿排着十几个花盆,盛开着红的粉的天竺葵,少见的黄的绿的三角梅。菜园一头栽着几株月季,此刻正开得热闹。另一头栅栏围起一个鸡棚,满头银发的吴雪儿,正在院子里喂鸡。

婷婷上去打招呼:“吴奶奶,您家的鸡养得好呀!”

她闻声才转过头来,满脸堆笑:“小姑娘,你找谁?”婷婷回头对我苦笑:“看,她又不认识我了。”自从吴雪儿患了阿尔茨海默病,就把什么都忘记了。杨军离家后没多久,他家的大女儿说要回家帮母亲干活,只念到高二,便死活也不愿再继续念书了。父亲消失的第二年,她跟着一个来收薰衣草的小伙子走了,至今都没有和家人联系过。也许,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父亲的惨死。剩下的两个女儿,一个读了大学,在深圳工作;一个在乌鲁木齐。她们都想把吴雪儿接到身边,无奈老人谁也不跟,除了这个家,她哪儿也不愿意去。所幸她身体仍然硬朗,生活尚能自理,她住在伊宁市和霍城县县城的兄弟姐妹偶尔过来关照,加之村里的干部也经常来看望,日子倒还过得去。

我走到吴雪儿跟前,正想跟她打个招呼,就听见吴雪儿冲着我说:“你吃梨子吗?又甜又脆的库尔勒香梨!杨军从他库尔勒的大姐家带来的树苗!”吴雪儿笑意盈盈,一点儿也不像患病的人。

“谁带来的树苗?”婷婷问。

“什么树苗?你吃不吃香梨?”吴雪儿仍旧笑意盈盈。

啊,她是说一句忘一句,你说她忘了,又好像并没有。

那个九月的午后,我们在吴雪儿的院子里坐了许久。我们看着吴雪儿喂鸡,喂完鸡,她剪了几支月季,请我们坐在院中的树墩子上,又给我们泡了一壶玫瑰花茶,只是水忘记烧开就提过来泡茶了。刚坐下,她又站起来拿起一根绑了一个小布袋的木棍,伸到树上给我们摘了几个非常漂亮的香梨。那青得发亮的香梨,模样周正,汁水饱满,异常甘甜。

我没有跟婷婷说起藏在我抽屉里的检讨书。也许,这也不过是另一个普通的吴雪儿,正过着自己普通而又坎坷的一生。世事难料,哪里没有受苦受难的人呢?

只是,再想到吴雪儿的时候,那破旧的房子,房檐下斑驳的招牌,房前那棵挂满果实的杏树;这院中的香梨,咕咕叫着的母鸡,满头银发、患有阿尔兹海默病的吴雪儿和那个看不清面容,停留在检讨书里的17岁少女,渐渐重叠,最后模糊成一个渐行渐远的影子。

我后来想,即使那个吴雪儿没有患阿尔茨海默病,我又能做点儿什么呢?能拿着这一叠纸去找她核实吗?这么一想,她患病好像给我找了一个借口,我能毫不犹豫地就把这个故事,甚至别的故事都假设在她身上。那么,就是当她吧,就是她。吴雪儿,那个在大雪封门的日子里来到人世间的,洁白的雪儿。

责任编辑 刘淑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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