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一家人

2024-05-10 22:08乔治吉辛/著杨伟莉/译
莽原 2024年2期
关键词:雷默夫人小姐

(英)乔治?吉辛/著 杨伟莉/译

“我必须要强硬起来,”什波森小姐对自己说,她烦闷又紧张的心情使她的手不听使唤地哆嗦起来,索性泼掉了早茶,“我一定要让他们知道我的想法。”

三十多岁的什波森小姐没什么见识,但骨子里却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她的穿着打扮寒酸得很,而且邋遢随便,这倒与她的生活状况很相称。她一个人租住在艾可顿郊外的一间出租屋,房租一周只有一先令六便士。她的父亲生前在哈姆史密斯经营布匹零售,她继承了父亲在哈姆史密斯僻静处的一所小房子,每年可收入四十英镑的租金。她的两个姐姐,都很风光地嫁了伦敦商人,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因为与姐姐们相差太远,她几乎不怎么跟姐姐们来往,她形单影只,孤苦无依,这所房屋是她唯一的财产。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一切都很顺利,租客们都会准时支付房租,并且连同支付房屋修缮费用,每年一共有五十英镑的收入,她省吃俭用,一年里会有几英镑的积蓄。

之后,这些老租客们搬走了,房子就空了两个月。接着,雷默先生一家表示要租用三年。

雷默先生一家搬来后的礼拜日下午,她去拜访了他们。这是一次愉快的会面,雷默先生平日在城里,雷默夫人带着两个女儿在家,她以前的生活比搬来时要好,可她没有丝毫怨言,还是乐呵呵地为人妻为人母。什波森小姐在回家的路上,想着雷默夫人灿烂的笑容和她漂亮的女儿们,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多么幸福的一家子!

雷默先生一家准时支付了第一季度的房租,然而第二季度的房租拖延了五天还没有音信,什波森小姐写信给他们,诚恳地提醒他们是不是把支票寄错了。雷默夫人很快就回了信,在信中,她很有礼貌,也非常友好地说雷默先生出城忙着去做生意了,把交房租的事给忘了,这一两天就回来,一定尽早把支票寄来,在信中她一再表示了歉意。什波森小姐等了一两天,仍没有见到支票。又过了一个季度,还没有任何音讯。眼看圣诞节过完又一个月了,这时,什波森小姐平生第一次陷入生活窘困当中。

这一天早上,她收到了雷默夫人的信,和以前十几封的来信一样抱歉的语气。这位优雅的夫人用她那纤细的手在信中写道,“拿起笔来,我非常羞愧,您会怎么想呀!我发誓我们以前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真的,我都没有勇气给您写信了,但现在困难只是暂时的,我保证再过一个月,我丈夫会还清所有拖欠的房租,亲爱的什波森小姐,我请您务必相信!我非常感激您的宽容!”接下来是满篇凄凉的诉说,最后是她字迹优美的署名“永远忠实您的阿黛莱德·雷默”。

可是她的生活变得捉襟见肘,忍耐已到了极限,对雷默家的承诺也不再抱有幻想。这天一大早,她决定去见雷默夫人,告诉她自己的艰难处境,一定要态度严厉、不容置疑地限他们一个月内支付所有拖欠房租,否则,就下逐客令,所有拖欠房租将按法律程序解决。愤怒已让她无所顾忌,她认为像雷默夫妇这种有钱人是付得起房租的,他们正是利用她的软弱可欺,才这样对待她这么一个只求温饱、别无奢望的房东,她必须强硬起来。

于是,上午十点钟,什波森小姐穿上她最好的衣服,向哈姆史密斯奔去。天气雾蒙蒙的,细雨霏霏,像她的心情一样压抑。快到的时候,她却泄气了,心跳得厉害,她甚至想转身回去,把最后通牒给他们寄来。但她已看见出租屋了,再转身回去,只能让她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再说她现在的生活如此困窘,她有满肚子的话要跟他们说。

她鼓起勇气来到出租屋前,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地哆嗦,她按响了门铃,异常大声地喘着粗气说要见雷默夫人,等了片刻,雷默家的佣人给她开了门。

雷默夫人正在客厅教大女儿弹钢琴,小女儿坐在桌子旁边的幼儿椅上,手里翻着一本图画书。屋子里装饰得舒适雅致,孩子们也打扮得很漂亮,她们的母亲雷默夫人个子高高的,身材苗条,皮肤白皙,生就一张精致的脸,额头印有很深的皱纹。

看到什波森小姐突然来访,她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疾步上前来,用双手握住什波森小姐戴着跟衣服不搭配的手套的手让了座,眼里满是温情,“麻烦您特意跑来一趟!您不知道我有多么想见您!我应该去看您的,可是我没办法离开呀!我既是母亲,又是管家和保姆!如果是别的女人肯定吃不消的!看看我的孩子们多活泼!多可爱呀!茜茜,我的宝贝!你认识什波森小姐吧……对,你认识的……亲爱的什波森小姐,她们还不适应现在的生活,您看到了,她们的身体还有些虚弱,不是吗?什波森小姐?好吧,我们现在不谈这个。孩子们,今天早上的课结束了,可是你们现在不能出去玩儿了,我可怜的孩子們,天气太糟糕了!宝贝儿,去坐在壁炉边唱那首“雨呀,雨呀,快停吧!”

什波森小姐看着孩子们静静地离开客厅,她不知道该怎样提房租的事,在这种温馨的家庭氛围中,用法律条文来警告他们简直是件残忍的事情,可她还是在心里极力地提醒自己此行的目的。

“昨天晚上我和我丈夫谈了房租的事,”孩子们出去把门关好后,雷默夫人就用极亲近的语气说,“我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您以前跟我说过您一个人租房住,不是吗?”

“是……”什波森小姐虽然极力掩饰着紧张的心情,但是一切却都是徒劳。

“家里就您一个人吗?”雷默夫人满脸同情,温柔地问道,“您在伦敦没有亲人吗?我想您一定感到很孤单吧?”

现在正是什波森小姐倾诉苦衷的时候,然后理直气壮地宣布她的决定。她简要地讲了她的家庭情况,非常清楚地诉说了她如今的生活已难以维持,最后她说:“您瞧,雷默夫人,我现在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这房子是我唯一的活路,您……”那句最后通牒到了嘴边,不知怎么又咽了回去。

雷默夫人脸上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微笑着把柔软的手放在什波森小姐手上,开口讲出那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这房子里有间空余的屋子,什波森小姐可以搬来,作为家庭的一员在这儿居住。这个办法非常简单易行,但还是按生意场上的规则,什波森小姐需每周交十五先令的膳宿费,到明年夏季的中期结账,膳宿费要从她应得的房租当中扣除,之后,如果双方无异议的话,还是以这种方式继续生活下去,什波森小姐之后的租金将按季度结算。一方面,什波森小姐拥有了一个真正的、舒适的家,另一方面,家里多了一个成员,雷默夫人肩上照顾孩子和料理繁琐家务的重担会减轻一些。

雷默夫人细说这个计划的时候,兴奋得连声音都有点发颤,之后,她瞪大眼睛看着什波森小姐等待回音。

什波森小姐听后,惊愕得说不出话来,雷默夫人的想法太出乎她的意料,让她一下子陷入迷惘当中。和比自己社会地位高的人一起生活,她心存疑虑。可另一方面,这个建议倒勾起了她对家庭生活的向往,毕竟那是作为一名不容忽视的家庭成员的感觉,再说了,从利益方面考虑,她觉得是捡了个大便宜。

最终,禁不住雷默夫人的好言相劝,什波森小姐结结巴巴地说:“但是,伙食费和住宿费一周加起来只要十五先令太少了。”

“噢,您不要担心,亲爱的什波森小姐,”雷默夫人愉快地说,“家里多一个人根本算不上什么。我向您保证这一切也都符合生意场规则,否则我那精明的丈夫是不会同意的。我跟您说过的,我们现在暂时有点困难,昨天我丈夫回家前我给您寄了信,可他回到家我才知道,真让人难过呀,他还要再过一个多月才能给您支票。我跟他说,我必须再写信给什波森小姐,要不然她会误解的。后来,我就想到了这个办法,我想您知道我的为人,我这辈子从未欺骗过任何人,这个办法确实对我们两方都有好处。您想是不是呢?您想啊,假如您搬过来,和我一起照顾这个家,那以后这个家是不是会更幸福?更让您满意呢?”

什波森小姐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再加上雷默夫人的劝诱,她怯生生地站起身,跟着满面笑容的雷默夫人上了楼。

二楼有一间不大的空余屋子,里面的陈设很简单,但比起什波森小姐在艾可顿租住的屋子不知要好上多少倍。雷默夫人信誓旦旦地说还要再添些舒适的家居用品,她还关切地询问了什波森小姐的健康状况,结果令她非常满意,然后又询问了什波森小姐饮食喜好,并极力夸赞什波森小姐简单营养的饮食习惯。看完屋子后,什波森小姐又被引领着参观了其他房间,在准备下楼时,雷默夫人大功告成地说:“别走了,和我们一起吃午饭吧,这样糟糕的天气,我怎么忍心让您饿着肚子回去。而且我们还能和孩子们在客厅里玩儿,我想让她们和您交朋友呢,我早就知道您很喜欢孩子!”

什波森小姐高兴地留下来吃了午饭,还喝了下午茶,直到六点钟才离开,一切都很完美。下个礼拜的这一天,她就要搬到雷默先生的家里,开始她的新生活。

礼拜六下午,什波森小姐搬了过来,雷默先生一家像接待贵客一样隆重地欢迎她。雷默先生穿戴讲究,彬彬有礼,和蔼可亲,他愉快地跟她聊天,不时发出朗朗的笑声,让她感觉像是回到自己家一样亲切自然,就连他叫她的名字的声音都透露出无限的敬意。他极力地阿谀奉承,竭尽所能讨她的欢心。孩子们也努力让这个新的客人愉快,九岁的茜茜满脸可爱的笑容,殷勤地给她拿蛋糕,还不满六岁的梅妮把小猫抱到她的怀里,甜甜地说:

“您想什么时候抚摸它都可以。”

到了晚上,什波森小姐把当初的拘谨抛到了脑后,她口无遮拦地谈论有关佣人和佣金的问题,雷默先生和太太发现,他们的房东虽然头脑简单,但也并不愚笨。

雷默夫人首先详细地解释佣人的问题,她本应需要两个佣人,但目前暂时只有一个。厨娘一个礼拜前也不干了,已经离开,马上再找一个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坦率地笑着对什波森小姐说,原来的厨娘让她很是不放心,以至于厨娘在做饭时,她必须在旁边提防着,她问什波森小姐能否找一个可信赖的、能干的厨娘。

“我只有一个请求,亲爱的,你要保重自己的身体,不要生病就好。”雷默先生转向他的妻子,优雅关切地说,“什波森小姐,我请求您每天下午督促她躺下休息一会儿,她虽说非常能干,可身体不是很好,您不知道现在有您在她身边,我有多么放心。”

次日,家里的饭食按照最简单的标准制作,绝不会多出一粒,屋舍内常常安闲寂静。雷默夫人下午休息的时候,闲暇无事的什波森小姐会给孩子们读书,那个女佣偷空溜了出去,什波森小姐不得不动手准备下午茶。雷默先生和夫人用过下午荼,万分抱歉地说得出去两个小时拜访朋友,随后两人出门,于是什波森小姐接着陪孩子们直到女佣回来。

第三天用过早饭,早饭很简单,只有干面包和咸肉片。饭后,雷默夫人异常信任地跟什波森小姐交谈,她说家里的女佣虽是个好姑娘,可身体弱,难以应付所有的家务,她不得不出手相助,她已经习惯动手打扫整理自己的卧室。

“这点活儿累不着人,”她的语调非常优美温柔,“我也习惯了,说实话,干这点家务对我的健康有利,但我并不是说让您也这样做,毕竟您会更喜歡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天气好像要转晴了。”

什波森小姐听后马上表示道,这点小事不值一提,她以后会整理自己的房间。

“孩子们什么时候出去玩?”什波森小姐问,“是您带她们吗?”

“当然,我总是十一点带孩子们出去玩一个小时,只是……”雷默夫人担忧地说,“糟糕!我必须去购物呢!孩子们跟着去会很麻烦,不过没关系,我可以下午带他们出去玩,可是下午说不定会下雨呢。”

什波森小姐毫不犹豫地提出愿意去购物,或者带孩子。雷默夫人说要自己去购物,于是什波森小姐上午高高兴兴地带孩子们出去玩。

又过了一两天,家里所有的活儿安排得顺顺当当的,什波森小姐负责照顾孩子,打扫自己的卧室,还干了佣人的好多活儿。

尽管雷默夫人说已经去过好多家中介公司,还托了很多朋友,可一晃两个礼拜过去了,还是没有找到令她满意的厨娘。又过了一个礼拜,这事就再也不提了。

每天的饭菜再简单不过,且总是刚刚到不会饿着肚子的程度,可是餐桌却布置得令人赏心悦目,整个家庭生活也安排得有条有理。

雷默夫人虽然终日不让自己闲着,但神闲气定。她的信件很多,家里却鲜有客人,她也从未邀请过任何客人来家里吃饭。而雷默先生每天的行程几乎一成不变,早上九点离家,下午七点回家,如果晚饭后外出的话(这样的情况很少),他总会十一点之前回来。他个性随和,彬彬有礼,他和太太很相爱,言谈举止中透露出恩爱甜蜜。雷默夫妇对孩子都十分宠爱,同时培养了她们良好的修养。到了晚上,雷默先生要么朗读书籍,要么发人深省地谈论当天的事务。什波森小姐越和这一家人相处越喜欢,觉得和这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很是幸福、快乐。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已将仲夏,雷默夫人的身体开始病恹恹的,什波森小姐难过得掉了一两回眼泪,但很自然地,她也经常想起已经到了之前谈好的清算租金的时候了,这让她心里有些郁闷。

六月二十三日这一天,雷默夫人极其亲密地跟什波森小姐谈心,“我想跟您说,”她的样子看起来很兴奋,“说说现在我们的事情,我想这也是您最想知道的,我们是无话不谈的一家人了,只有得到您的理解,我才能安心。”

她随即谈起了自己丈夫的一個亲戚,这位亲戚年事已高,身体虚弱,恐来日不多,这件事情对他们家来说很重要,因为雷默先生已被指定为继承人,等那位亲戚一咽气,他就可以继承几千英镑的财产。

“现在有件事情我想问问您,”她以朋友的口气问道,“我和我的丈夫昨晚谈到您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我就想到了这件事情,这也是我丈夫明天想跟您谈的,真是太妙了,您听了不定会多么吃惊呢。当您拿到租金后,肯定会把它们存进银行,或是做其他的投资,可您想一想,如果您把钱交给我丈夫,跟他签约,他愿意付您百分之四的利息,您不要顾虑什么,这只是一个想法,我不会逼您答应的,如果您现在就要拿到钱,我们马上给您。我真的只是想既然我们彼此都已经非常了解,您也许会很乐意做这件事情的。之前我跟您讲的我丈夫继承遗产的事情,可能很快,也可能延迟。您愿意把钱交给我们吗?把利息加在一起,按季度清算,我们来算一算……”

什波森小姐紧张地听着,她几乎要脱口而出,说她更愿意现在就得到自己的租金,但她又觉得不好意思张口。

雷默夫人神色焦虑地观察着什波森小姐的表情,接着说:“我不想跟您隐瞒,尽管您的钱少得很,但对我那可怜的丈夫来说,也算是久旱逢甘霖了。这一两年,他的生意很不景气,可他并不气馁,没有人在这方面比他更有勇气。您更不可能想到,他因为焦虑,晚上经常失眠,我劝他说所有困难都会过去,根本不必担心,可他就是这么一个忠厚的人,他总是想着还债,您不知道他有多着急!告诉您一个秘密……”

雷默夫人的表情发生了改变,她压低了声音说出了家里的窘况,“我可怜的丈夫,”她接下来说,“真难以想象,我们家如果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将会失去这样舒适生活下去的保障。跟您说实话,亲爱的什波森小姐,如果您同意我的建议,我担保我丈夫会把这钱单独存放,以备最关键的时候救急。瞧,我是不是有些自私?”她露出动人的微笑又说,“您要相信我,这对您来说确实是项极好的投资,不是吗?”

什波森小姐有口难言,谈话结束时,她同意了。是的,她现在并不急需用钱,她越想越满足,觉得这样做是帮了这家人的忙,同时她自己也会有好处。于是就在当天晚上,雷默先生准备了合同,承诺从次日起随时支付什波森小姐的钱,并付以百分之四的利息。在签名时,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所有钱款会在米迦勒节前,也就是九月二十九日前付清。

“但是什波森小姐下个礼拜就要回钱的话,”他优雅地转向她说,“对您这样善良的朋友,我也同样万分感激。”

“这不过是交易罢了。”什波森小姐每次说这种话总是要脸红的。

“为了保险一些,”雷默夫人轻声说,“我们仔细看一看合同,不管怎样,我们都认为什波森小姐是最好的朋友。”

朴实的什波森小姐脸又红了,心里甜滋滋的。

转眼到了秋末,家里的生活显然难以维持,女佣称病,要在二十四小时内离开,她已有数月没拿到工钱,若不是雷默一家待她好,她早就离开了,但雷默夫人即将临产,家里的活儿眼看就多了起来,她宁可不要工钱也要离开。

什波森小姐第一次看到雷默夫人伤心不已地在壁炉边上啜泣,两个孩子见状也是哭声一片,现在去找一个新的佣人谈何容易?按月雇佣的保姆还要等一两天,现在谁来照料孩子们呢?

什波森小姐于心不忍,便向雷默夫人提出她可以干所有的家务,还可以去找新的佣人。雷默夫人哽咽着说很惭愧让她受累。

于是接下来的两天,什波森小姐使出浑身解数包揽了家务,随后,一位长相平平的女人上门做了佣人,巧的是,当天夜里雷默夫妇迎来了一个新生命,他们的第三个女儿出生了。

但不好的事情却接踵而至,雷默夫人产后病弱不堪,新来的女佣性格古怪得很,常常喝得醉醺醺的,还差点把房子烧掉,之后她马上开溜了。什波森小姐暗下决心,家里再也不能出任何事情了。她平静地告诉雷默先生说她自己一人能干好家务。

“这怎么可以?”雷默先生大声说,由于连着几个晚上的失眠和白天烦心事的折磨,他满脸憔悴,胡子也不刮,像是变了一个人。“我不允许您这样!我自己可以干的!”说着,他突然转向什波森小姐,握住她的手,连声叫她亲密的朋友和恩人,他用发颤的声音低声对她说:“我会帮助您的,我可以干重活,也就辛苦这一两天了。”

晚上,他们两个一块儿在厨房忙活,什波森小姐清洗餐具,雷默先生则双手沾满煤污,一脸愁容地站在那儿往炉子里添煤,他一言不发,眼睛盯着地板。

过了一会儿,他俩的眼神相遇了,雷默先生走上前一步,脸上一副凄惨的表情,“我实话跟您说吧,”他一如既往温文尔雅地说,“您应该知道我的真实情况。”

什波森小姐边擦茶杯边说:“夫人已经告诉了我一切,“

“不,我恐怕您并不完全清楚。”他样子怪怪地盯着手里的铁铲,“她肯定没告诉您我欠了许多人钱,不久前,我不得不卖家具还债。”

什波森小姐吃惊地放下茶杯,担忧地凝视着他,听他细细地讲述他生意场上的挫折。雷默先生是一个代理商,他什么都做,什么都不成功,资金周转困难常常困扰着他,尤其是这一年,更是雪上加霜,他已近于破产。但他说还有一线希望,那就是他将要继承的那笔遗产,但是要等到什么时候他心里也没底。

“这太不厚道了,太糟糕了,什波森小姐,我从未失信于人,大家知道我是个诚实的人,都很信赖我,我出身于一个有教养的家庭,夫人向您讲过,我的一个弟弟在伯明翰地位显赫,如果见我过不下去的话,他会给我一个职位的。可是,就像您了解的一样,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去求他的,因为我借了他的钱,我决心在还他钱之前,不再麻烦他任何事情。我不会灰心,您知道有句谚语说,失去信心,就失去一切。再说了还有我那可敬的夫人,每次遇到难关,她都会支持我,如果她死了,什波森小姐……”他开始哽咽起来,眼睛中泪光闪闪,“不,不会的,我要拿出勇气,我听她说今天好一点了,我们会战胜困难,您和我们一起,还要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因为您是我们最亲密、最忠诚的朋友。”

“对,我们会渡过难关的,我们会全力以赴地继续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什波森小姐坚定地重述了一遍,此刻,她觉得自己竟然如此强大,以至于她激动得心跳都不那么规律了。

“尤其对您,什波森小姐,”雷默先生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指沾满煤污,“我得说实话,我知道您肯定会感到奇怪,我们这样的家庭会如此一贫如洗,事实就是这样,我真的是无力支付医药费,我根本不敢想再去雇佣人,我本不愿意坐等着分遗产,可现在只能等拿到了遗产,我才能偿还所有的债务,靠剩下的钱生活下去,您说对吗?”

“对呀。”什波森小姐发自内心地赞成。

“噢,当然,”他接着说,眼光躲避着她,“我们需要一个佣人……”

什波森小姐沉思不语,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雷默先生哀嚎似的长叹一声,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闷。

什波森小姐一边擦着盘子,一边心里盘算着,然后开口说可以找一个年龄小点的女孩儿来帮忙,这样工钱会很便宜,她自己也愿意尽力料理家务。

“噢,我真的很羞愧,”雷默先生打断了她,用脏污的手抚了一下额头,留下一块儿污迹,“您的恩德真是无量,可我想这样会很丢我们……丢我的脸,让您这样有钱的夫人在这儿像佣人一样干活,这是我的罪过!”

听到这样的恭维,什波森小姐脸上禁不住笑开了花,温和的眼光中透露出巨大的满足。

“雷默先生,您千万不要这样想,”她爽快地说,“我高兴做,这样对我的健康有好处,您不要多想,只管去做您的事,让我来料理家务,没关系的。”

一个礼拜过去了,雷默夫人身体慢慢好转起来,雷默先生同往常一样照样进城打理生意,家里来了一位十六岁的女佣,对家务活一无所知,不管怎样,她会搬煤,会擦洗地板和楼梯。雷默夫人显然长时间内不能干活,什波森小姐承担起了几乎所有的家务。她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像不停转动的陀螺一样忙到晚上上床睡觉,除非购物或是带孩子出去玩,她才会暂时停下手里的活儿,她因此得到了这家人的爱戴和感激,就连小梅妮也被父母教着经常说:“我爱什波森小姐,她是个好人!”雷默夫人待她像亲姐妹,早晚都要亲吻一下她的脸颊。什波森小姐的名字叫朵拉,新生的婴儿跟着也取了这个名字,很自然地,作为小朵拉的教母,她得从拮据的腰包中拿出一大部分为小朵拉举行洗礼仪式时买礼物。恐怕在整个伦敦也找不到任何一家人像他们这样幸福快乐的了。

一天,刚刚能下床活动的雷默夫人对她说:“我好高兴,我丈夫已把您当做我们信赖的合作伙伴,您对我们所有的一切都了解,现在的境况正在一天天地变好,虽然我们非常不走运,但没人敢对我们的诚信指手画脚,这是支撑我戰胜病痛的信念。我们很快就会还清所有的债务,到那时再回想一下我们经历的磨难会有多么幸福呀!然而……”她温柔地说,“如果没有您,我不知道事情会怎样,也许我们会自暴自弃!”

一连几个月,雷默夫人的身体还很虚弱,她需要好好调养,但这不过是个奢望。雷默先生的生意和以前一样毫无起色,连供应一家人吃喝都成了问题,唯一支撑起这个家的信念是:那位年迈的亲戚已卧床不起。每天类似这样的消息稳定住了一家人的心。

那个十六岁的女仆在家里越发成了吃白饭的了,不论粗活细活,什波森小姐都包了下来,尽管照看孩子要耗费太多的时间,总之,她干得不错,她的身体越发健壮,精神愈加焕发,举手投足透露着坚定和自信。她甚至会在一个月当中抽出几个小时的空闲,主动去拜访一下她的姐姐们,但她从不跟姐姐们说自己的生活。她最高兴的时候莫过于等一家人都进入了梦乡,在自己的卧室里打开锁着的抽屉,取出小账本,掰着手指算雷默一家欠她的钱,她不太敢想利息那一部分,他们拖欠的钱很容易计算,对她来说还算比较可观,她的心里美滋滋的。

雷默夫人病体刚刚好转,就又恢复到她以前的习惯。她写很多的信,教孩子学习,去伦敦拜访朋友,照看婴儿的重任则落在了什波森小姐肩上。

终于,在春光明媚的一天,快到午餐的时间,雷默先生冲进家,兴奋地喊着妻子的名字,可雷默夫人带着孩子们出去了,小女佣也跟着她,帮着推婴儿车,只有什波森小姐一人在家。她从厨房跑出来,身上系着围裙,袖子挽到胳膊肘,正好碰见兴高采烈的雷默先生,他刚从卧室里出来。

“您的亲戚去世了吗?”她叫道,她想只会是因为这件事,雷默先生才会如此激动。

“是的!他今天早上去世了!今天早上!”

他俩兴奋得拍着巴掌,瞬间又都想起了什么,马上躲避开彼此的目光,尴尬地站在那儿。

“我这个样子太不尊重他了,”雷默先生喃喃地说,“不过总算是放心了!放心了!再说我有好多年没见到他了,都想不起他什么模样,现在我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夫人和孩子们去哪儿了?她们去了哪里呢?”

他又冲了出去找他的妻子。什波森小姐呆呆地还站在那儿,高兴得不知所措,忽然想起厨房里还烧着饭,忙下楼去了。

雷默夫人知道消息后的几天里表现很得体,她那张精致动人的脸上表情肃穆,她称那位死去的亲戚“可怜的人”。因为小朵拉生病,只有雷默先生参加了葬礼,虽然他想掩饰自己,像他夫人那样表现得符合礼仪,可不经意间就流露出内心的欢喜。什波森小姐听见他早晨起来时唱歌,吃饭时胃口也比以前好得多,整个屋子都变得亮堂堂的。这个礼拜,家里到处充满了欢声笑语,惨淡的愁云一扫而光,每个人都在期待着分到遗产的那一天。

好事姗姗来迟,两个月过去了,雷默先生仍然欢欣鼓舞地等着,但他也没有闲着,他接受了弟弟邀请,准备去伯明翰那儿做事,他决定等继承遗产的事情处理完后就离开伦敦去伯明翰。

第三个月也快过去了,继承遗产的事还是渺无音讯,一家人备受煎熬,雷默先生满脸的愁云,他的妻子也不再愉快地跟什波森小姐谈论美好的未来。

好不容易传来了消息,遗嘱执行人准备见雷默先生处理遗产事宜。称心如意的雷默先生平静地宣布了这个消息,雷默夫人却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什波森小姐观察着他们的表情,虽然还有些疑惑,可雷默夫人脸上的笑容证明以前描述的美好的未来就要实现了。

过了一两天,早上,什波森小姐被郑重地请到客厅,雷默先生坐在休闲椅上,手里拿着一叠文书,雷默夫人坐在沙发上,怀抱着熟睡的婴儿,什波森小姐走过去坐在他们对面。

雷默先生轻咳了一下,彬彬有礼地说:

“什波森小姐,今天我要把欠您的钱都还给您,您知道我指的是欠您的钱,而我们欠您的人情,我们一辈子也还不清。”

“是的,一辈子也还不清。”雷默夫人又甜美地轻声重复了一遍,朝她投以感激的一瞥。

“您看看,”雷默先生接着说,“这是账目,什波森小姐,请您看看有没有错误?”

什波森小姐接过来,上面记得非常详细工整,结果跟她以前经常算的一模一样,属于她的利息那部分也准确地记在上面,扣除她每周应付的十五先令膳宿费,总共将近三十英镑。

“非常准确,”什波森小姐笑着满意地交还账目。

雷默先生转向妻子,“你说对吗?亲爱的?”

雷默夫人摇了摇头,“不,”她柔声细语地说,“说实话,不对。”

什波森小姐满脸惊愕地看着他们,他们的脸上都挂着最亲切的表情。

“我也在想……”什波森小姐小声嘟囔着说,“我想还是不要利息得好。”

“什波森小姐,”雷默先生动情地说,“您想我们会让您支付膳宿费吗?您是我们尊贵的朋友,您为了我们操劳,帮我们渡过那么多难关,我们不能忘恩负义,这个账目不过是一个记录而已,我希望您也不要介意,我要给您一张支票,把从一开始欠您的房租全部还给您。”

“噢,雷默先生,”什波森小姐惊喜不已,激动得脸色发白。

“太好了,”雷默夫人说,“否则的话,我们于心何忍?您是了解我们的,亲爱的什波森小姐。”

“你们真是好人!”什波森小姐赞叹着,不知道该不该接受,一方面很想拿到这笔钱,另一方面也想表现一下她的慷慨,“我真的不知道……”

雷默先生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然后缓慢严肃地讲道:“什波森小姐,今天我要说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先听我讲一段精彩的故事,您知道我欠包括您在内一些人的钱,我已经跟他们联系过,我把全部的債务列了一个清单,巧极了,把所有的债务还清后,我继承的那笔钱还能剩余三英镑十四先令!”

“真不可思议!”雷默夫人似乎高兴地小声回应着。

“我真的不知道,什波森小姐,我竟然欠了这么多债,让我倾家荡产,真受不了啊!可不管怎样,我现在很幸福,我的妻子也是,我们现在一分钱也不欠谁,拿着剩下的三英镑十四先令开始新的生活。我们必须卖掉家具,也不可能再赎了,没关系,虽然我们一无所有,可我们保住了声誉!”

什波森小姐震惊了,“可是,雷默夫人,这太糟糕了,您怎么生活呀?”

“我们都想好了,亲爱的朋友,”雷默夫人答道,“我丈夫在伯明翰谋到一个差使,足够我们租最简陋的房屋过日子了,我们不会奢望拥有自己的房子,我们不会再去借钱,事实上,也没人会再借钱给我们,我们是穷人,就该过穷人的生活。什波森小姐,我请求您帮忙让我们悄悄地搬走,我们会感激您的。今天我就付小女仆工钱,让她离开,明天我们就动身去伯明翰。至于家具,我们已找好了买家,他们会来搬运的。”

什波森小姐云里雾里地听着,只见雷默先生站起身来说:“现在,我就还您的钱。”

“噢,雷默先生!”什波森小姐发狂般地喊道,“我不能要啊!我怎么会忍心让您一文不名!如果我拿了,这跟抢有什么两样?”

“什波森小姐,”雷默夫人温柔地责备道,“难道您不知道我们是多么想偿还所有的债务?哪怕最后我们一无所有。就连我们的小宝宝……”她亲吻着怀中的孩子,“可怜的小东西,如果她会说话,也会这样说的。您必须收下钱,别忘了我们,我们会把新住址告诉您的,还会写信告诉您小朵拉的事情……”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抽泣着骂自己软弱,却又哭泣起来,而雷默先生手里拿着支票和钱币站在那里。

心乱如麻的什波森小姐突然做了一个发狠的手势,“我不能要!不能要!不然我会羞愧一辈子的!”

“您必须拿着。”雷默先生坚定地说,雷默夫人止住哭泣也附和丈夫。

就在这时,什波森小姐夺过支票和钱币,向前一步,把它们塞进雷默夫人怀里的婴儿手中,“这钱我送给小朵拉了,就这样吧!”

雷默先生背过身去,不想让人看到他脸上的表情,雷默夫人把孩子放在沙发上,紧紧拥抱什波森小姐。

几天后,哈姆史密斯的出租屋空了下来。

雷默一家从伯明翰给什波森小姐写信说已找到临时住处,虽然简陋,却遮风避雨,现在正在找一幢小的房子,然后用她给小朵拉的钱装修一下。还有一件事,他们本应在信中告诉她,但雷默先生却认为没有必要,那就是他的弟弟已把他欠的三百英镑债务一笔勾销。

什波森小姐则满心欢喜地住在那间小卧室里,等着租客来租房子。

责任编辑 刘钰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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