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

2024-05-10 22:08常芳
莽原 2024年2期
关键词:豆子高粱村子

常芳

一、村里来了两个骗子

村里来了两个骗子。

我们住进村里的第一天,就有了这样的传言。可能是村里太久没有什么新鲜事了,每个人身上,确切地说是每位老人身上,都像盛夏里流淌的日光那样,流淌着某种隐隐的不安,或者说是亢奋。

我是村民口里两个骗子中的一个。当然,他们都已经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是画家,是大学里一名教授美术设计的老师。“他们既然称呼我们骗子,我们就先算是骗子吧。”我对村民口里的那个小骗子说。小骗子是我的学生,就出生在这个村里。正是小骗子带着我,来到了这里。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说我们是骗子。”小骗子笑着说。

“为什么?”我追问一句。

“我带着您来到村里,可我们两个人,肩上就背个背包。”小骗子继续笑着,“但我告诉他们,您是来帮助我们改造村子的。他们肯定是想,两个赤手空拳的人,拿什么来改变这个早就空心的、夜里连一声狗叫都没有的村子?”

“那我们两个就成了骗子?”

“按他们的理解就是村里来了两个骗子。”

“有人说,在北京和上海那样的城市,要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出‘我爱你几个字,说的人需要先思考,听的人也需要思考。”那天,在天黑前,大骗子对小骗子说,“在你们这个村子里,你和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得重新学会确定地表达出我们的爱。”

二、两个骗子和老米

“小兄弟,过来,快过来坐下。”

我被小骗子带着走进老米家的院子时,老米正从屋子里走出来,他高兴地和我打着招呼。

老米是村里年龄最大的老人。在商量着到老米家里拜访前,小骗子向我介绍说,年轻的时候,老米是村里有名的能工巧匠,雕石头,雕木头,哪样活计都是百里挑一的。村里人家起新屋、砌新墙,哪家哪户的墙壁上,也不能少了他亲手錾过的石头。“有他錾过的石头,就代表着那家主人的身份和那座房屋的品质。”小骗子在他们家大门外的石鼓形门墩上摸了摸,说那两个石鼓,就是老米打磨雕刻出来的。除了砌墙盖房子,大到街边的石碾子,小到每家每户早年用的石磨、牛槽、猪槽,甚至捣蒜的石臼子、石锤,村里所有人家中,都会有几件他雕出来的石器。

“米爷爷,您听没听到,这几天村里人都说我和我老师是两个骗子。”小骗子探过头去,笑着问老米。

“骗子也是人。”老米说,“有人来就比没有好。”

我们两个骗子在老米身边落了座,喝着老米用经过霜雪的野桑叶泡的茶,剥着老米在山坡上种出来的向日葵。我问老米,能不能给我们讲点儿村里人的故事。

老米把手上一个向日葵盘扔到了窗户下面的黑影里,说是给前来串门的老鼠们预备的干粮。“老鼠们也金贵了,不肯在这里住了。”老米说他们床上睡觉的草垫子里头,原来住过一窝老鼠,现在,它们都已经搬走了。还有他们做饭桌那块石板下头,也住过一家子。“说是一家子,但那是个老光棍儿。”

“爷爷,老鼠也会有光棍儿?”小骗子逗着老米。

“人同万物,”老米说,“万物自然也会跟人一样,有老有少,有单有双。”

三、老米讲的故事

1

说个什么故事呢,先说说月光的事儿?

每个月亮圆的夜里,月光耀眼夺目,把满天星斗一颗颗掩藏起来,吞噬掉了它们的华彩。在这样月亮圆的夜里,我就会到街上候着,等着那些从城里回来的人。不管有没有人从城里回来,在这样的月光里,我都会坐在桌子旁等着他们,等上一夜。

我知道,总有些人,会在这样的月光里,因为想念家,悄悄地回到村里来看一看。

五月里,月亮最圆的一夜,踩着月光回家来的,是南街上的刘小荣。

你们都知道崂山道士吧?那天夜里,天上又大又圆的月亮,就像是崂山上那个道士用神剪子剪出来的。月光从高空中抖落下来,簌簌地响着,在地面上铺了层黏稠的白霜。人世间的万物,都在那些月光里一览无余。房屋上的瓦片,院墙上的蜜罐子草,高的矮的树木,远处的田地,起起伏伏的山坡,到处都闪着耀眼的银光。

村庄在月光里慢慢地升了起来。

街道和房屋,在月光里又回到它们原先的位置上时,我已经站在村口上了。这样好的月亮地,一定会有人从城里回来。我眯着眼睛,瞅着月光,那些亮光都在拼命地挠着人心,想让人不停地朝前迈开步子,往高空里飞。

我看见刘小荣时,他刚坐到桌子旁,侧着半边身子,抱着头在哭,哭得气喘吁吁。哭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时,我看见他眼里流淌出来的泪滴,一颗一颗,竟然被月亮照耀成了闪着银光的咸盐粒。

我走过去,伸出手,在他头上来回摸了两下。

“过年的时候我没能回来,是想……是想趁着过节加班,多挣几块钱,将来也好娶上个媳妇。大爷,您知道俺爹那个样子,一身毛病,常年不能下地耕种,连我娶媳妇的房子都没给准备。老天有眼,过年前那几天,天气冷是冷,冷得能把人鼻子冻掉,可活儿也是真多,好几家单位打电话给我们老板,让我们趁着假期,去给他们保养电梯。我想掙钱,就给老板买了箱兰陵陈香,自个儿把活儿揽了下来。我没日没夜地干,忙活了三天三夜,终于在大年夜里,赶到了最后一个客户那儿。城里到处都在放辞旧迎新的烟花。您知道吗大爷,就是在电视里,我也没见过那么多烟花,一层一层地,在夜空里开着,开个没完没了。我爬上那座楼的楼顶,望着盛开在夜空里的烟花,羡慕着城里人,他们真是舍得花钱啊。我给您算算吧大爷,一个烟花,就要花上几百块上千块钱。我加班加点地维护电梯,忙活三天三夜,也不够买两个那样的烟花。不花钱就能看到那么多烟花,您说我是不是占了个天大的便宜?我在那里看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您想想吧大爷,那得花掉城里人多少袋子钱。所以,夜空里每绽开一朵大烟花,我就在心里算一下,这朵花够我买下多少方石头,那朵花够我买下多少吨水泥沙子,旁边那朵,又够我买几个门窗。您不知道呀大爷,算着算着,我浑身的汗就冒出来了。我粗略地估算一下,他们在一个钟头里燃放的烟花,花费出去的钱,就算我在咱村里盖一百间新房子,娶一百个媳妇,怕是也花不完。”

刘小荣攥着袖口抹下了眼睛,朝天空中的月亮瞄一眼,接着说:

“可话说回来,那些烟花真是好看。大爷,我猜您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它们有多好看。这么给您说吧大爷,我当时就想,等我挣够盖房子娶媳妇的钱,我还是要等上一年再结婚。我要把那一年里挣的钱,全部买成烟花,等我结婚那天夜里,在村子里燃放。我要让俺爹俺娘,还有您和俺大娘,村里所有没亲眼看见过这种烟花的老人家,都饱饱眼福;也让咱们村子头顶上这片天花哨一回,热闹一回。想着这些,我心里兴奋得怦怦直跳。

“那些漫天绽放的烟花,让我忘掉了一切。我的眼睛里全部是绚烂的烟花,我的心里全部是绚烂的烟花。在我面前,除了那些烟花,还是那些烟花。有个声音一直在我耳朵眼儿里说,那一层层绽放着烟花的夜空,就是城里人常说的天堂。后来,我在满脑子不断燃放的烟花里,边跑边跳着钻进了电梯。”

刘小荣抽搭着,把脑袋伸到我跟前,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放到后脑勺上,似乎想让我看看他受过伤的脸。不过,他的两只手在那里停顿了一会儿,又放了下来。他看着月光沉默半天,说他在电梯井里睡了三天,才被人发现。“那三天里,我没吃没喝,也不敢睡觉。大楼外面,到处是鞭炮声和五颜六色的烟花,可我坐在井底下,在那些鞭炮和烟花声里,疼得号啕大哭。眼前一片漆黑,我的骨头全都断了,我没有办法回家来……”

那天晚上,刘小荣哭了一整夜。一整夜,天上的月光都像河水般,浩浩荡荡地从天上流淌下来,像是要把整个村子都淹进一场大水里。

不说这个一泡子眼泪的刘小荣了,我再给你们讲讲牛豆子的孙子吧。

这些年,这个青年一直在上海做生意。他是在刘小荣回来后,又隔了两个月回家来的。他回来时,月亮也是这么又圆又大,一顶草帽似的顶在他头上。他头顶着明晃晃的月亮,脚踩着绵软打滑的月光,围着桌子来回转悠了两圈,才犹豫着坐下来。那两瓣屁股还没在凳子上坐安稳,他就一只手摸索着,从腰里拿出个鼓鼓的钱包,放到了桌面上。他往桌上搁钱包时,我看见他的手腕上戴着只镶满钻石的手表,那些钻石在飞泻的月光里,星斗似的,晃得人睁不开眼。放下钱包,他又从身后的背包里摸出个盒子,推给我,说这是他到欧洲旅游,在慕尼黑买的巧克力,可我看着倒像是盒纪糖膏。我推着他的手不要,他却嬉皮笑脸地说:“米爷爷,您是不是害怕我把菜虫子放进里头了,您老人家吃下去,会被虫子咬断肚肠子?您放心,我向您保证,我已经不再养那些虫子了。您还不知道吧米爷爷,那些虫子现在不吃菜叶了,它们没白没黑地在追着我,想咬破我的血管,啃掉我的肉,商量着在我身上咬出成千上万个洞,把我全身咬透气。不瞒您说,我就是为了躲那些虫子,才跑回来找您的。”他把鼓鼓囊囊的钱包往我跟前推了推,“这些钱都是给您的,您救救我吧米爷爷。我记得俺爷爷说过,您是捉虫子的高手,大家都叫您虫仙,只要您肯说句话,庄稼地里的虫子听了,都会自己咬着自己的尾巴,把自己咬死!”

牛豆子家这个小子,在那一夜里,一直说我是虫仙,哭着喊着要我救他。天快亮的时候,他嘴里嘟哝了一阵子,没顾上回家看他爷爷,就转身离开了。他让我在那里等着,说是把一份跟虫子王签订的,自己不再养殖贩卖虫子的什么合同落在飞机上了,他得赶回飞机场想办法取回来给我看看。

这几个月,每个月亮圆的夜里,我都到街上去等他,可直到眼下,这个臭小子,无论外面的月亮地多么好,他都没再回来,没给我和他爷爷再弄盒子什么慕尼黑的红糖膏送回来。

2

你们说街上那些桌子凳子?

那些桌子和凳子,原来都摆在路口的拐角上。马高粱家的院子空下来后,我就把它们搬到了他家门口。我知道这个老家伙一直都在想什么。

这些年,凡是有月亮的夜里,我围着村子转完了,转回这条街上,不管腿脚累不累,我都会走到马高粱家门口,靠着青石白灰砌起来的门垛子,在青石雕出来的石鼓上坐一会儿,和蹲在门里面的马高粱说一会儿话。我知道这个老家伙心里都在想什么。

前两天,月亮最圆那天夜里,我又跟往常一样,在马高粱家门前站下来,小心地踩着那些白霜,打量着在两扇黑漆木门上流淌着的月光。

水波样的月光,飘来荡去地冲洗着两扇木门,把上面的黑漆洗得泛出了一层白色地瓜浆。马高粱有一手做粉的好手艺。每年过了霜降,地里该收的庄稼拾掇净了,该收藏的收进屋子,该堆垛的垛进场院,麦苗子在地里盘结实了蘖根,场明院净,沟沟汊汊里结上了粉皮般透明的薄冰,马高粱就开始动手磨地瓜浆做粉块,日夜不停地旋粉皮,下粉条了。他一敲锣打鼓地做粉,门口的秫秸箔子上晾出透亮的粉皮,榆木架子上挂出银光闪闪的粉条,周边村里人远远地就闻到了年味,大人孩子排着长队,络绎不绝地来到他家粉坊里,换粉条,买粉皮,凑热闹,喧闹声从早到晚地挤满了他家的院子。

门前一左一右那两个石鼓上,雕的都是莲叶和青蛙。马高粱喜欢它们多子多福的寓意。平日里,不用借助月光,不用伸手触摸,我就清楚上面是什么圖案。那是三十年前,马高粱用两捆粉条抵作工钱,请我给雕的。自己的手艺,像被日子磨了一辈子也没磨平的手掌纹,就是有只老鼠从一个梦里钻进另一个梦里,日夜不停地啃,也不能把它们啃掉。

那天晚上,刚在那里坐下来,我就瞅见一个人影,畏畏缩缩地蜷到了水泥杆下面,像条老狗。水泥杆顶端是盏照明的路灯。月色好,映得那盏灯火差点儿没有了亮光。路灯下方,也像城里的街口那样,安装了三只察看过路人行踪的电子眼。中间那个眼,正对着我和马高粱家住的这条街;另外两个,一个对着通往邻村的村口,一个对着通向水库的那条路。水库被两面山坡包围了大半,一面靠着村子,剩下一面跟着河水通往县城。据说住在县城里的人,鱼一样,常年都靠这座水库里的水养活着。在没有月亮的夜里,这些电子眼整夜都像个吸烟的人,站在那里,让嘴巴上叼个红烟头儿彻夜地亮着。我探出身子瞅着,那个红烟头儿,早被月光冲洗没了颜色。倒是水泥杆子下面那个人影,黑豆粒似的,变得清晰了几分。

“是马高粱吧?”

我冲那个影子问了一句,明知道那就是马高粱。我耐下心来,等着那个影子回话。

“是我。”

等了一袋煙的工夫,才听到马高粱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回答。

“你怎么蹲在那里了?”我笑起来。

“你霸占着我家门口,我不蹲在这里,还能坐到烟囱上去?”马高粱说着,又呼哧呼哧地喘起来,像是有股子旋风在他喉咙里面四处冲撞。

我抬手指指右边的石鼓,又指指旁边的桌子凳子,说:“你一辈子喜欢单打独斗,这时候了,还是头不合群的驴。”

“你是想说,狗改不了吃屎吧。”

我拿拐杖在面前一片白霜上重重地敲打两下,道:“给你说过多少回了,现在城里的狗早就不吃屎了。它们都吃狗粮。你没听牛豆子的孙子说,有些狗粮跟吃它们的狗一样,都是从德国、英国那些远地方,漂洋过海弄来的。”

“德国人又来抢占咱们的地盘了?”马高粱窸窸窣窣地抖弄着手里的什么东西,仿佛在缠着团丝线,又像是在往抽丝的筐子里面撒着黄豆,“我爷爷当年在青岛码头上扛活儿,就是给德国人扛的。德国人走了,又给日本人扛。”

“又扯到天边儿上去了!我说的是狗粮。从那些地方弄来的狗粮,比我们吃进嘴里的麦子、高粱、玉米、豆子都金贵,最便宜的也要五六块钱一斤。一斤麦子才卖几个钱。”

“这么说,比一斤粉条子都贵?”

“你就知道粉条子。”

这一辈子,马高粱只要说到粉条子,我就忍不住想花白他两句。一个人在世上活一辈子,眼里不能只盛着那点儿地瓜粉。

马高粱被我抓住短处,不再吱声,像是突然睡着了。等他醒过来,再开口时,居然少有地诙谐起来。“除了粉条子,我不是还知道粉皮?”他说,“这可是两样好东西。”

“好,好,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摆出了宽宏大量的姿态,“我知道离了粉,你就说不成话。”

“不光是我离不开粉。你忘了,你娶亲时,家里穷得只有一堆破书,最后还不是从牛豆子家借了两只鸡,到俺家里赊了两捆粉条,才凑上聘礼,把媳妇娶到家?后来挨饿那年,你浑身浮肿,趴在地里插着地瓜秧子,说你最想吃的,就是俺家的粉条。”

有一片树叶子,盘旋着离开了它生长的枝条,被一缕月光轻盈地托举着,从半空中缓慢地飘到了我脚边。我盯住它瞧了一会儿,探着身子把它捡起来,用拇指和食指摩挲着附在叶面上的冷霜。这是片颜色还绿着的榆树叶子,边缘有着细密的锯齿,在月光里闪着暖融融的锋芒。“还这么青,又没有大风吹,你怎么就跑下来了?”我低头问着手里的树叶子。

“你嘀咕些什么?”马高粱犹犹豫豫地问,“大着点儿声,你知道我耳朵不好使。”

“我在说这片榆树叶子,还青着呢,怎么就落下来了。”

“我刚才在说,你娶亲时,到俺家里赊了两捆子粉条。挨饿那阵子……”

“我懂你那点儿心思。”

“你明白就好。”

“他们早晚都会回来。”我嘿嘿地笑着说,“老东西,你要是再整天跑来揭我的短,过年的时候,我就不招呼人给你家大门上贴对子了。”

这些年,一到除夕,我就会带着牛豆子和几个腿脚还灵便的老头子,挨门挨户地串着,给那些紧锁着大门,留在城里不回来过年的人家,贴上红彤彤的对联和福字;正月十五的灯节里,再拿上萝卜和白菜根雕出的一盏盏萝卜白菜灯,往里面倒上豆油,点上棉花芯子,放置在那些人家门前,让灯神娘子给他们照着门前的路,保佑那一家人在外头四季平安,白日黑夜、下雨阴天,什么时候也遇不上走黑道的事端。待到清明节了,天还不亮,那些家中无人看守的大门首,早就插上了绽开新叶的柳条子和柏树枝;端午节呢,他们哪家大门上也少不了一把香气四溢、驱瘟驱虫的野艾蒿。这样,无论谁路过这些家里无人的门口,都会觉得,这户人家的老老少少,都还在家里进进出出,院子里依然在鸡飞鸭叫,热气腾腾。

“你看着办吧。”马高粱又呼哧呼哧地喘起来,喘完了,他摆着手说,“不行,霜气忒重,我喘得厉害,得先走一步了。”

“哪里是霜,明明是一地耀人眼的月光。”

我嘀咕着,瞅着马高粱从水泥杆下面爬起来。马高粱消失不见后,我也扶着墙站起来,颤着身子,一点点儿地蹭进了明晃晃的月光里。那两天,我老伴儿一直在害牙疼,我得先回家看看她。看完她,我再回去,在月亮地里守着,等着那些因为想念家,从城里回来的人。

3

“城里的月光,哪会有这么亮堂!”

那天晚上,我走进院子里,望着窗子上反射着月光的玻璃,对屋里的老伴儿说。现在,她越来越像一只老猫。不到屋顶上有木架子的那座院子里唱歌时,她就弓着身子坐在床头上,瞪着两只老花眼,满屋子里搜寻老鼠。我告诉她,屋子里已经没有老鼠了。不光我们家屋里没有老鼠,就是整个村子里,庄稼地里,也没有了它们的踪迹。我整夜地在村里村外转悠,一条街一条街地行走,从来没碰见过一只过街的老鼠。地里不种庄稼了,没有吃的,哪里还会有老鼠。我说她一只也不会找到,可是她不听。她不听,我也没办法,只能任由她瞪着两只昏花的老眼,满屋子里搜寻来搜寻去。我对她说,我们年轻时挨饿那些年,我到野地里去找老鼠窝,巴望着能在老鼠窝里扒出点儿粮食时,就是她现在这个眼神。

“你看你,我刚看见有只老鼠爬上饭桌,就被你吓跑了。”

听见我在院子里自言自语地念叨,老伴儿埋怨我的声音,就穿过窗子的一条缝隙,落到院子里,和一地白霜挤在了一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我说,“是外面月亮好,从门缝窗缝里落到床前,让你看花了眼。你猜猜,我在街上看到谁了?”

“谁回来了?”老伴儿叹息着,“白天牛豆子过来说,老商二两条腿肿得厉害,看情形就这两天的熬头儿了。是他那个漂洋过海去给日本人种菜的儿子回来了?”

“不是他儿子。”

“那是谁又看着月亮好,攀着月光,从城里跑回来了?”

“谁也不是。是马高粱。”

“这个老东西。他也游荡进城里找他儿子去了?”

“他蹲在电子眼下头,是想看看,他儿子有没有回来。”

“他也变成急赤白脸的猴子性了?”老伴儿说,“当年要不是他吭吭哧哧地就知道下粉,半天放不出个屁,我大姐能赌着气,找了那个当兵的……”

“都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你还在数算。”我说,“出来瞧瞧月亮吧,这么透的月光,只有咱俩成亲那年,这么透亮过。”

“那个当兵的后来南下去了上海,混了个芝麻粒大的乌纱帽,就把良心丧了,把我大姐她们母女两个扔下,另娶了个上海的女学生。要不是他,我大姐能抱着孩子,娘俩在那里趴了火车道?她们身上那些血,现在到了下雨天,还在铁道上沁着红。”

“这些账不能算在马高粱头上。”

“怎么不算在他头上,是他一棍子砸不出个响屁。”

“给你说过多少回了,是他爹嫌你姐参加了识字班。没过门儿的儿媳妇整天抛头露面,领着群大姑娘到处开会唱歌,说哪个青年去当兵打鬼子,她们就嫁给哪个,让他脸上臊得慌,才给他们退了婚。”

“还不是他身上没块儿硬骨头。”

“不说他了。”旁边的碌碡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我走过去,抚摸着上面一片月光说,“出来看看月亮吧,你瞅这月亮,照得万物跟在白天里一样。”

“跟白天一样,你也不许动锤子。”

“我给你说过,早就没有老鼠了。不光没了老鼠,麻雀、蝙蝠和猫头鹰这些小东西,也越来越稀罕了。还有你年轻那阵儿喜爱描在花样子里的蝴蝶、蜜蜂,绣在门帘子上的螳螂和蚂蚱,这些小玩意儿,它们也都躲到了山顶上。连你怕了一辈子的蜘蛛、毛虫和屎壳郎,那些谁也不知道老天把它们造出来到底有什么用处的小虫子,它们也悄悄遂了你的心思,把家搬得离咱们一天比一天远,最后跑得没了影子。眼下还在咱们跟前忙碌着四处奔波的,就剩下那些蚂蚁蚊子和苍蝇了。”

“你就是只老鼠。”

“好,我就是只老鼠。”我摸着碌碡探下身子,压住声音说,“听到了吧马高粱,她找不到老鼠,我就变成只老鼠了。”

“马高粱也跟着你来了?”

“没有。”我拍打兩下碌碡,“我在跟碌碡说话。这一辈子,从合作社到生产队,只要到了打麦场上,我就和马高粱一副架子拉这个碌碡。那时候,打麦场上,村子里,家家户户忙得鸡飞狗跳,大人孩子说说笑笑。东西少,可人真是热闹。”

“你在打这只碌碡的主意了?”

“没有。”

我把脊背靠在碌碡上,朝大门口瞅了一眼。大门关得紧紧的,院墙上是一圈澄明的月光。这圈月光,让我想起了去西天取经的那个孙猴子。这只猴子,害怕他师父被妖精捉走,他只要离开,就会画个圈,让他师父待在那个圈里。我心里笑着那只猴子,竖着耳朵听一会儿,没有听到马高粱的喘息声,知道他是真走了。“你这个老东西。”我摸着碌碡,骂着马高粱,“要是早把你做粉的熊模样刻出来,就省心多了。”

街上“梆梆”地传来敲梆子的声音。我伸着耳朵等着,梆子声一落地,牛豆子的破锣嗓子,就会像水面上的雾气那样浮起来。“天干物燥,各家各户注意防火喽——”在牛豆子喊出声之前,我先在心里替他喊一遍。

牛豆子已经走到了院墙外。

我高声说:“牛豆子,今儿黑夜里你可是晚了半袋烟工夫。”

“不是我晚了,是你让月光谎了时辰。”

牛豆子在墙外站住脚,手里又用力敲两下木棒子。

“月光没谎着我。”我说,“倒是马高粱,把一地月光当成了白霜。”

“马高粱回来了?”牛豆子嘿嘿地笑了起来。

“他在水泥杆底下坐了好一阵子。”

“你上回还说我孙子回来了,给你带来一包外国巧克力呢。”

“信不信由你。”

“我信。”牛豆子又敲两下梆子,说,“那你说,我孙子回来,他怎么不回家看他祖宗?”

“他那是怕你骂他,不敢见你。”

“我估摸着,”牛豆子的声音顺着月光翻过了院墙,“马高粱是想着让你赶紧把他刻出来,摆进你造出来的那个村子,等他儿子回来,一眼就能在那里瞅到他。”

“总得找到合适的料。”

“什么石头木头,在你手里摆弄出来,不都一样呼呼地喘气?”

“马高粱不一样。”我说。

“他哪里不一样?比你多条胳膊,还是比我多条腿!”

“他会做粉。”

“我还会敲梆子呢。”

“你手里这副梆子,还不是我给你做的?”

“你忘了,我这双手可是劁了一辈子牲畜。”牛豆子又笑了起来,“可惜啊,已经有多少年没听到那些小猪崽子蹬着腿,拼命地呼爹唤娘了。”

“我就记着你敲梆子了。”我把手伸进冰冷的月光里摸了摸,仰头看着天空说,“这么好的月光,城里头可不会有。”

“你是不是又想说,城里没人能看见落到床前的月光?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人家城里的大街上,电灯比天上的月亮还要亮上一百倍。”

“亮上五百倍它们也不是月光。城里人能坐在这么耀眼的月亮底下,听一百种虫子在庄稼地里赛着喉咙唱戏,从天黑给他们唱到天明?”

“人家有专门唱戏听戏的大剧院。”

“他们有剧院,剧院里能有一百种虫子,没黑没白地挤在那里,给他们唱个不停?”

“我猜那些住在城里的人,没人像你,耳朵里就愿意听虫子唱戏。”

牛豆子用力地敲着手里的梆子,迈动步子走了。

“住在城里的人哪有这个福气,空着两只手走路,攥起手来就能握住满把的月光。”院墙上空的月光,有点儿像毛茸茸的春天里,那些新绽开的庄稼苗和草叶子。我手里摸着冰凉的碌碡,想着牛豆子的儿子一家。他们是村里第一户在庄稼地里栽满杨树,让原来生长庄稼的泥土里,长满树根和树叶子的人家。

4

你们是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给人雕像的?

那我还得再给你们说件另外的事。

在我快六十岁那年,年除夕下晌,日头偏西时,马高粱家的儿媳妇生下了一个丫头。马高粱父子两个在大门口贴着春联,耳朵却一齐竖着,听着屋里的动静。全民都在按着计划生育,马高粱的儿媳妇第一胎产了个丫头,他们家才有了生第二个孩子的名额,这也是她给老马家添丁的最后一个机会。在那个除夕,接生婆张着两只手跑到院子里,报告给马家父子的喜讯,是产妇“又开出了一枝子花”。马高粱扔下了手里的浆糊盆子,他儿子马驹子,也把手里的春联撂到了地上。接着,那个新生女婴的父亲走进屋,弯腰抓起一瓶准备吃年夜饭时喝的白酒,闷着脑袋灌了下去。他手里攥着空瓶子,红着两只眼睛,蹒跚着步子,从大街这头儿游荡到那头儿,又从那头儿游荡到这头儿,整整游荡了一夜,连过年的鞭炮都没有回家燃放。

第二天一早,有人看见他背着铺盖离开了村子,从此,再也没人看见他回来。

到了来年过年时,马高粱想念儿子,大年夜里跑到我家来,问我能不能给他儿子雕个像。我看着老泪纵横的马高粱,转身去找来块槐木,连夜就把马驹子雕了出来。大年初一早上,村里人相互串门子拜年,走到马高粱家门口,看见马高粱胳膊弯里抱个木头人站在那里,再仔细瞅,看出眉眼像马高粱的儿子,他们才想起他的儿子离开村子已经有一年了。那天,半个村子的男女老少,都涌进了马高粱家的院子。他们拿着各种各样过年的好东西,葵花子,炒花生,糖块,山楂,肉丸子,炸鱼烧肉,饺子馍馍,苹果黑枣,吵吵嚷嚷着来给马高粱拜年。那一日,马高粱跟个四海升平的老国王一样,被说说笑笑的人群团团围在中央,一会儿嘿嘿地笑两声,一会儿又趁人不备,悄悄地拿手掌抹把盈上眼眶的老泪,嘴里滚铁环似的嘟哝着,说他家做粉做得最红火的日子,也没有这么多人,热热闹闹地挤在他家院子里。

马高粱的儿子离开村庄后,就好像一条河被掘开了道口子。从他开始,每一年里,村里都会有三个或是五个年轻男人,抛下庄稼地和一院子家人,跑到外面去寻各种赚钱的门路。在这之前,除了村外修建水库那回,上级动员着,自愿报名移民到东北去的那些人,村里就只有被国家征了兵,到部队上去服兵役的人;钻出鸡窝变成凤凰到城里念大学的人;家里亲戚在外面有门道,给帮忙找了临时工作的人,才会理直气壯地离开村子。当然,跟在马高粱儿子后面离开家的那些人,也和马高粱的儿子不一样,他们没有一去不返,杳无音讯,他们最晚也会在小年前赶回村里,和一家子老小聚在一块儿,热热闹闹地放鞭炮过团圆年。节后,他们还会耐着性子,等到过了正月十五花灯节,放了花炮,吃了黏米汤圆,瞅着老婆孩子在屋里屋外,角角落落,猪圈鸡窝里,都放上了十二属相灯,才会重新打点起行李包裹,离开家人,继续到外面去闯荡。对,起先两年,只有男人出去,女人一律留在家里,侍弄庄稼,伺候老人和孩子。

这样的光景像是过了三年,最多是五年,有一天,我到村子外面的地里看庄稼,看见原来种庄稼的地里,冒出了一片一片的杨树林。接着,我就看到村里那些年轻女人们,一个跟着一个,前脚后脚地攀比着,把她们的孩子塞进老人怀里,开始学着男人的样子,离开村子,到城里挣钱去了。

村里第一个把孩子带进城里去的,是马高粱的儿媳妇宝珍。马高粱的儿子离开家后第三年,他儿媳妇宝珍把孩子推到马高粱面前,说她要外出赶个集。实际上,她却是模仿着马驹子的举止,偷偷地离家出走了。开始,村里人怀疑,她是不是去外面找到了马驹子,偷着给老马家生儿子去了。马高粱也以为事情是众人猜想的那样,认为他儿子偷偷地托人给媳妇捎了信回来。但不久,就有些不一样的消息传回村里。有人说是在县城边上一家饭馆里看见了宝珍,悄悄地一打听才知道,她白天在那里洗菜端盘子,假装正儿八经地做服务员;天黑下来后,却是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马高粱得了信息,火急火燎地把两个孩子送到我这里,托付我和老伴儿照看,他在村里找了个有摩托车的小伙子,让那个年轻人骑摩托车驮着他,跑到了众人嘴里说的那家饭馆,试图找回儿媳妇。末了的情况是,他连着朝那里跑了三趟,找了三天,把那附近的饭馆都搜寻遍了,就差挖地三尺,却是连儿媳妇的影子也没有瞧到。

过了大半年,腊月见底时,宝珍回来了。她从背回来的编织袋子里,变戏法一样给两个女儿掏出了新衣裳、新鞋子,又给马高粱拿出一身新行头。马高粱背着手站在门口,气呼呼地盯着儿媳妇从包里摸出个布老虎,责问她跑到哪里去了。宝珍不卑不亢地瞅着手里的布老虎,说在城里卖烤地瓜呢。说着,又从包里拿出一沓子钱,放到了饭桌的角上,说是卖烤地瓜赚的。“说给鬼听!”马高粱气咻咻地转过身,把半边后背给了儿媳妇,“烤地瓜能赚回这么些钱?地瓜里藏着金元宝?”宝珍继续从包里朝外掏着东西,说马高粱“爱信不信”。马高粱想着自己三四年无音信的狗杂碎儿子,不好对儿媳妇发狠脾气,就背起手,忍气吞声地踱出大门,像他儿子当年离家出走前那样,从街这头儿溜达到那头儿,又从那头儿溜达到这头儿。溜达够了,马高粱走回家,看见一群女人正围着他儿媳妇宝珍,问她年后回城里时,能不能把她们也带到城里去。宝珍笑嘻嘻地满口应承着,说城里遍地都是钱,到了那里,不管烤地瓜、烙菜煎饼还是卖豆腐脑、贩青菜,就连收废品捡破烂,只要早起晚睡肯卖力气,就不愁口袋里没有成摞的票子。“在城里辛苦一年,多了不敢说,保险比咱们种一年庄稼收入得多。”

宝珍带着那群女人在城里面待了三年,成立一家什么家政公司,专门伺候城里那些指望不上儿女照顾的老人,没有人伺候月子的产妇和没有老人帮忙照看的孩子。再后来,她就回家把两个孩子带进了城里。回家带孩子时,她问马高粱愿不愿意跟上她到城里去享福。“到了那里,愿动弹您就替我打打更,不愿干活就和城里那些老人下棋拉呱,再不行,您就满大街溜达着看洋景儿。”马高粱站在儿子的木头像旁边,眼睛盯着儿子,说他哪里也不去。“就是天堂也不去。”他跑到我家里,蹲在门口对我念叨着,说他这辈子只剩下一个心思,是死是活都要留在老窝里,等着儿子在外面的花花世界里走软了腿脚,掉转头窜回家里来。“那个没边没沿的花花世界,总有让人走累看厌的一天吧?”马高粱期期艾艾地说。

5

这两天,你们村里村外地转着看,肯定都看到了,原来种庄稼的地里,现在是一片连着一片的树木。树木越栽越多,种庄稼的田地就越缩越小。

跟庄稼地一样连年减少的,除了住在村里的年轻人,还有生在村里的小孩子。有一回,我绕着大街小巷转圈儿,看见牛豆子家大门口,挑出了一根红布条子。门口挂上红布条,就表明这户人家新添了人口。我在那里恍惚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我耳朵里大概有两年没听到村里有婴儿的啼哭声了。

那些早晨朝霞般亮堂的啼哭声,曾经让我眼巴巴地盼望了几十年。那时候,我老伴儿对亲戚们说,都是因为我凿各种石器木器时,叮叮当当凿石头、琢木头的錾子声、锤子声,惹恼了山神树神,它们一怒之下,就把该给我们的孩子,全部送给了别人家。我听了,笑一笑,从来不去反驳她。我自己人高马大,浑身是力气,能把打麦场上的碌碡抱起来绕着场边走三遭;老伴儿虽然身量娇小,但也珠圆玉润,慈眉善目,怎么端详都是儿女成群的福相。所以,我哪里信这些话。不过,等到快看见五十岁门槛那年,我忽然有点儿熬不住了。缘由是我想在村里找个年轻人,把自己一辈子雕石头、刻木头那点儿手艺传下去时,满村子里却没有一个年轻人愿意从我手里接过锯子、锛子、锤子和錾头。那段日子,我终于想明白,当年我父亲手拿戒尺,逼迫着我念书,想把一肚子四书五经传给我时,是一种什么心境了。从那年开始,一到腊月二十四小年,灶王爷跑到天庭上去言好事,向玉皇大帝禀报人间情形这天,我就早早地预备好糖瓜和柿饼,恭恭敬敬地摆放在灶台前,盼望灶王爷接納了我的孝心,嘴唇、舌头、牙齿缝里都塞满甜甜蜜蜜的糖水,胡子尖上抖颤着蜜汁,在玉皇大帝面前多给我美言几句。说不准,在灶王爷给玉皇大帝汇报到我们两口子的操行时,玉皇大帝心生了怜悯,就扭过头,吩咐送子娘娘骑上她的麒麟,给我们家里送来两个生龙活虎的孩子。但我年年摆糖瓜拜祭,年年祈祷盼望,一直盼到五十多岁,送子娘娘始终没有骑着麒麟抱着孩子,推开我们家这扇屋门。到头来,失望虽是失望,可我也渐渐想开了,只当是送子娘娘没日没夜地忙着给天下人家送孩子,忙得不可开交,头脑混沌,一时瞌睡,数错了门户。“神仙也不例外,也会有个出错的时候。”我这样对老伴儿说。至于我那点儿手艺能不能传下去,也就听从天意了。

“一个攀比着一个,都把孩子生到了没有泥腥味的城里。”我坐在牛豆子家门口,对牛豆子念叨着。“连根须,都不愿让孩子在泥地里沾一下了。”见牛豆子不眨眼地瞅着门框上方的“红子”,不接我的话,我又补上一句。

十几年前,牛豆子的孙子高中还没毕业,就离开村子,跟着一个亲戚到上海去卖走私手表,说那里有一条几百米长的大街,都在卖那种玩意儿。卖了两年手表,他又突发奇想,养起了蔬菜虫子。牛豆子从亲戚口里得知孙子在外面找到的发财之路居然是养菜虫子,气得一宿没合眼。天一放亮,他就来到我家里,气急败坏地骂着孙子是个“被虫子啃光良心的王八羔子”。开始,我没弄明白他在骂谁,听了半天,才知道是在骂他孙子。养虫子去坑人!你说说,老牛家祖辈子上,谁干过这种辱没祖宗的事!牛豆子在门框上“梆梆”地磕着烟袋锅子,动静大得像是打算敲开他孙子的脑门儿。他养了什么虫子,把你气成这个模样?我问。菜虫子,牛豆子回答,羞辱八辈子祖宗呐!一定是我劁了太多母猪,造了孽,遭到现世报了。不就养个虫子嘛,听说城里有些人富足得腻了鱼肉,现在都喜欢吃各种虫子、野菜。我开导着牛豆子。牛豆子拨浪鼓似的摇着头,说,你不知道他在养什么虫子,养它们做什么。养个虫子还能做什么,我说,不是城里人吃那种,就是拿来喂鸟喂鱼的。黑心呀!牛豆子叹着气告诉我,他孙子是把那些虫子养大了,两毛钱一条,卖给菜市场里贩卖蔬菜的小贩;卖菜的商贩再把这些饥肠辘辘的青虫放在菜叶上,让它们在菜叶子上吃出一个个洞眼儿。这样,摆在买菜人面前的蔬菜,就跟着那些大小不一的虫子眼儿,变成了没有农药的什么有机蔬菜。“你哪里知道,这样一斤菜的价钱,比没被虫子咬过的菜,摇身就高出去好几块钱!”我听牛豆子说完,也愕然半天,说咱们祖辈子和虫子打交道,在棉花地里捉棉铃虫,在豆子地里捉豆虫,在白菜、油菜叶子上捉青虫,各种各样的虫子捉了一辈子,没想到,你们老牛家倒靠着菜虫子在人心上咬眼儿,发了财。牛豆子低垂着脑袋,瞅着地面,羞愧地说这不是在羞辱祖宗嘛!

那个孩子养虫子赚足了钱,先是在上海的闹市区里买座房屋,后来又娶了个杭州姑娘。牛豆子的儿子儿媳,几年前也去了上海,在那里帮着他们的儿子养虫子。家里没人,牛豆子嘴里骂着儿子孙子养菜虫子赚黑心钱,可还是自己动手,用高粱秆做了弓箭,缀上红布,在大门口挑了块“红子”,用它告诉村里人,他牛豆子已经添了重孙子,已经四代同堂了。我一直没琢磨出来的是,牛豆子这个老东西,他是从哪里弄到的高粱秆。我可是有十多年,没见村里有人播种高粱谷子那类费时又耗力的庄稼了。

6

这个被去到城里安家的人称作“老家”的村子,你们都看见了,南北只有两条小街,东西四条胡同,小得像张桑叶。全部人家分散在街道两边和几条胡同里,人口最密集的年份,也没超过九百口人。这两年,就是婚丧嫁娶的大事,村里也难看见几个满头乌发的年轻人了。

我老了,开始留恋村里聚满年轻人和孩子时那些光景。几年前,我把家里存放旧书和农具的那间屋子归置了一番,用石头砌起了个长台子,拿水泥抹平,然后按着村里各家各户的布局,在那个台子上,搭建出了一座人口鼎盛时的“老村子”。

那些旧书都是我爷爷传下来的。他做了一辈子私塾先生,一辈子炫耀于世的,是用他的满腹学问教出了锦官城最后一位进士。这位老私塾先生离世前,给儿孙们留下的唯一遗言,是要后世子孙们刻苦念书,因为“治世的大道理和做人的小文章,都在书本里”。我父亲子承父业,也做了半辈子私塾先生。尽管他的学问不在祖父之下,无奈他却没有祖父那般运气,没能够实现他也要教出个进士的愿望,原因是四处闹起来的革命党,在他儿时就挖断了大清朝的龙脉,上千年的科举之路更是早就断了。没人再请私塾先生,我父亲又不肯受聘于新兴的洋学堂,他把全部心思,都花在了儿子身上,期望能把自己满肚子的学问,全部传授给儿子。可他没想到,他儿子无论如何都不是块读书的料,手心被戒尺打烂了,也没把《古诗十九首》完完整整地背下来。后来,父亲实在无奈,只好作罢,除了一个人摇头晃脑地沉浸在旧书堆里,就是应邀为十里八乡那些婚丧嫁娶的人家,写写婚单对联或是悼文。我厌恶念书,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木匠和石匠的手艺,雕梁画栋,没有一样不在行。我不爱念书背书,但不妨碍爱惜家里那些旧书本。父亲死后,我打造了几口箱子,把爷爷和他传下来的那些书,全都放进了箱子里。枣木箱子用桐油刷了一遍又一遍,里面还用油纸糊了衬里。有一回,我跟着大队的拖拉机到县城里拉氨水,看见大街上到处在烧旧书字画。回家后,我连夜在院里挖起地窖,把那些书码进几口瓷缸里,用封酒坛子的方法,铺上油布纸,拿猪血石灰糯米水和泥,封住缸口,把它们全都藏到了地窖里。再后来,县里下来两个人,找到我,想让我将那些老书捐给县里的图书馆收藏,我挠了半天头皮,最终还是一本也没舍得拿给他们。

现在,我蹒跚着脚步,一趟趟走在街巷里,看着一户一户挂着锁头的大门,瞅着那些没了鸡鸣犬吠的院落,一阵阵的悲凉就像风,沿着脚底板,拼命地朝我脑袋里钻。钻得我实在无法忍耐了,就掉转头回到家里来,走到那个被我安放在台子上的村庄跟前,弓着身子,望着我用木头做出来的一座座房屋,一个个大人孩子。我想和哪个人说话了,就把那个人从他们屋子院子里叫出来,让那个人站在大门口,和我说一会儿话。要是我觉得谁该上街或是下地干活了,也会把这个人叫到大街上,让他和他经常会遇到的那些人,在街上站到一块儿。然后,我就站在他们旁边,看着这些凑到一起的人,高声低声地说着地里的麦子、豆子、花生、芝麻,菜园子里的白菜、萝卜、辣椒、韭菜,在集市上看到的一桩桩新鲜事;说着谁家的鸡得了鸡瘟,谁家的狗咬了过路行人,谁家娶个孝顺无比的儿媳妇,谁家两个儿子又给老子唱起了“墙头记”……

让我在水泥台上搭起这个老村子,给离开村子那些人雕像的,还是马高粱。

早几年,跑到外面去的那些年轻人,还会在八月十五和过年这样的节令里,下了火车换汽车,辗转千里,也要风尘仆仆地赶回家里来,一家子老小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热热闹闹。要生孩子了,他们也是回到老家里来坐月子。可最近几年,别说千里迢迢,就是跑进县城里去的人,百里不到的路程,也不会回家来生孩子、坐月子了。那些老家里没了父母的人,哪怕是过年,也没人愿意赶回村子里,望一眼养育过他们的土地和收藏着他们无数身影脚印的街巷;至于回来后,能留在家里住上一宿,站在从小长大的院子里,仰起头,望两眼屋顶上布滿星辰的夜空,那更是件难上加难的事。“他们的心和魂,都被外面的花花世界勾走,吞进肚子里去了。”宝珍把两个孩子带走后,我只要去看马高粱,他就会这么对我念叨一遍,然后问我,外面的花花世界是不是比我讲的《聊斋》里那些青面獠牙的鬼怪还可怕。“人被鬼怪迷了心窍,找个道士来驱驱鬼,十有八九还能把心收回来,把魂儿叫回来。”他唉声叹气地骂着离开家十几年杳无音讯的儿子,啪啪地拍打着椿木床沿,那床就在他手里变成了罪魁。“一棵草钻在泥土里过了冬,来年还知道冒头钻出来,给泥土露个青叶!”他继续骂着儿子,良心都叫狗吃了。

宝珍带着孩子进城后,有一年春节,马高粱一个人孤单地过完年,就又央求着我,给宝珍和两个孩子用木头雕了像。他把她们带回家,按她们离开家之前吃饭的位置,摆放在了饭桌边上。

马高粱和她们一起吃顿晚饭,便又跑到了我家里,喜滋滋地告诉我,家里总算又热闹起来了。“她们娘儿仨坐在那里,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真是跟唱戏一样热闹。”我问他儿媳妇和孙女回来看他了?他点点头,说她们以后再也不走了。“她们在城里那个伺候人的公司,不干了?”我问。“你没听明白,”马高粱说,“我说的是你给她们刻的那些像。我一把她们摆上饭桌,她们就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地说个没完了。”“她们都说了些什么?”我讥诮地问。马高粱天天一个人待着,怕是耳朵和头脑都出了毛病。“你别不信。”马高粱说,“不信你到俺家里走一趟,看看热闹不热闹。”我拗不过马高粱,随着他出了门。马高粱家屋里亮着电灯。在马高粱推开门请我进去的那一霎,我站在门口,盯着摆在饭桌上的几个木头人,忽然看见宝珍站了起来,眼神笑眯眯地迎着我,问我吃饭了没有。看见我站在那里发愣,马高粱上前拽了拽我的胳膊,笑着问我:“宝珍是不是在问你吃没吃饭?”“她是这么说的。”我惊诧地望着桌子上的木头人,对马高粱说。“这回,你信了吧?”马高粱得意起来。“我信了,真是热闹。”我回答着马高粱,转身走出了马高粱家的屋子。走到院子里时,我听见宝珍又在后面喊我一声大爷,让我路上慢着走,有空常来家里和她爹说说话。

那个夜里,从马高粱家走出来,我在月光里端详着死寂无声的街巷和街巷两边那些破败的房屋墙壁,忽然觉得整个村庄都跟我和马高粱、牛豆子一样,头发枯了,指甲干了,嘴巴里牙齿都快掉光了,脚后跟坠上了砂石磨盘,喘息像在打麦场里拉着沉重的碌碡,浑身上下死气沉沉,没有一丝年轻时的味道和生气。在两只脚迈进家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有件事非做不可了。

我坐在院子里,把老伴儿从屋里招呼出来,开始盘算着怎么在家里弄出个“热闹的村子”,把村里人都留在他们原来的家里。“用不了几年,咱们俩的脚步就迈不出屋门了。”我凄惶起来,唉声叹气地对老伴儿说。“走不出门就坐在那里想,想完这条街想那条胡同,想完这户人家屋脊上的瓦,再去想那户人家院墙上的草。”老伴儿说。“你知道我在街上走惯看惯了,”我说,“眼里不瞅两遍那些人家的屋脊,不瞅瞅他们的大门院墙,就吃不下饭。”老伴儿笑着嗯一声,说我是越老越成轻贱骨头了。过了一会儿,老伴儿站起来进了趟屋子,回来后在我后背上拍打两下,把一块巧克力塞到我手里,告诉我,电视上说人心里烦乱时,嘴里吃进点儿甜东西,就不胡思乱想了。巧克力是牛豆子给我们拿来的。牛豆子的儿子回家来陪老子过年,从上海带回了一大包外国巧克力,说是他孙子到瑞士去,从那里带回来的。“用坑害人赚来的钱,给我买点儿甜嘴的玩意儿捎回来,就算尽到孝心了?”给我送来巧克力那天,牛豆子一边把两盒巧克力放在桌子上,一边嘴里骂着孙子王八羔子,说他孙子已经被他骂得两年不敢回老家来了。牛豆子的孙子小时候脾胃弱,嘴里吃不进东西,面黄肌瘦,三根筋挑着个葫芦头,十二三岁了,出来进去还趴在牛豆子背上。“那个时候谁能想到,天天趴在祖宗脊梁骨上的小病秧子,长大成人后,却在养虫子卖给青菜贩子。这种昧良心的法子,谁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牛豆子骂道。

借着磨没了毛边的月光,我看了眼老伴儿塞进手里的巧克力。我不喜欢这玩意儿,吃到嘴里又甜又咸,没个正经滋味。“还是泥地里那些茅草根味道正。”我把巧克力塞回老伴儿手里,仰头望着高远的夜空。夜空里,牛郎和织女星正在王母娘娘划出那条滔滔银河的两边,遥遥地对望着,等着会面的日子。我一边想象着王母娘娘划出银河那根银簪子和老伴儿一辈子戴在头上那根银簪子的花饰是不是一样,一边抬手朝天上指了指,让老伴儿去看牛郎织女。“年年看,看一辈子了,还有什么好看头儿。”老伴儿说。我摇了下头,对老伴儿表示着不满。“我是说,村里的人,都安分地在村里守着,村子真就没了盼头?”“我记着你年轻那会儿也念叨过两回,说是你爷爷说的,天上那些星辰看着一动不动,可它们天天都在不停地挪动。”“不论怎么挪动,最后不还得归位?就说这牛郎织女吧,他们在鹊桥上见过面后,不是还要回到老地方,该织布的织布,该耕种的耕种?”“老地方和老地方也不一样了。”老伴儿说,“你和我,天天在这个院子里过着一模一样的日子,几十年下来,还不是弯腰驼背,耳聋眼花了。”“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看了眼老伴儿。“你那点儿心思!”老伴儿把巧克力放在嘴边,咬了豆粒那么大一点儿,用舌头搅着,剩下的又伸到了我面前,“城里就是这块儿甜东西,你不稀罕,可挡不住年轻人去稀罕。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说到底,人和草木没有区别,草木的根须还知道朝水脉足的地方伸展呢。”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我想起父亲教我背过的一句话,觉得老伴儿叨咕得也算在理,便没再吭声,开始在心里勾画起我要搭建的那个“村子”。总有一天,村里跑到城里去的那些人会醒悟过来。说到水脉,哪儿的水脉能比生养了他们的老家里更富足呢。

7

扯来扯去,一下就扯进了云彩眼儿里。

咱们再说回前两天夜里。

我在院子里坐乏了,扶着碌碡站起来,准备再到街上去等等。月亮这么圆,这么亮,我猜一定会有人从城里赶回来。

马高粱家门口,果然跪了个虎背熊腰的男人。我走过去,弓着腰瞅了半天,也没认出眼前的人是谁。看眉眼是马驹子,可又比离开家时那个马驹子差不多胖出了一圈。我用拐杖在那个人肩膀上戳了两下,说你是不是马驹子?

“是。”跪在地上的人呜咽着说。

“你个狗东西!二十多年里不见踪影,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对不起俺爹!”马高粱的儿子跪在那里,低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起来吧!你爹是被病痛折磨得实在熬不住了。”我从眼前这个人的声音里,听出了他是马高粱的儿子。“你一走就没了音信,这么多年游逛到哪里去了?”

“俺爹什么时候走的?”

“有几个月了。你早回来半年,还能见上一面。”我伸手抓住马驹子的胳膊,来回扯动两下,把他从地上扯了起来,问,“你这些年到哪里去了?”

马驹子坐在桌子前,说他刚离开家那几年,四处打游击,先是跟着一艘捕捞船,跑遍了地球上所有的海洋,全世界跑着去捕鱼,有几回,都差点儿被同船捕鱼的人和鱼一起吃了,但也差不多把大海里所有种类的鱼都捕上过岸。跟着最后一批鱼离开船后,他又干起了泥瓦匠,给城里人盖了两年楼房。再后来,盖的楼房多了,他又组织着人,专门给那些买了楼房的人家装修。口袋里差不多挣满钱后,他发现城里人活着要花钱买房子,死后也要花钱买房子,他就跑到泰山北麓买下了两座山头,请来香港的一位风水大师,在那里开发起了墓地。没想到,那些公墓,竟比在城里卖给活人的房子卖得还要红火。

说完这些,马驹子就要我带着他,到他爹的墓地去。按照马高粱留下的话,他死后,我和牛豆子带着村里的老人,把他的墓地选在了他们家的庄稼地里。“我死以后,没人在地里种庄稼了,把我埋进去肥肥草也好。”去世前几天,马高粱这样翻来覆去地对我说了好几遍。我拍着他的手说,马高粱,你就安心地到地头上守着吧,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那块地里就有庄稼长。秋天里种麦子的时候,我组织着老年互助组里的几个人,首先把战场摆在了马高粱的地里。万物都是上天的生命。种麦子的间隙里,我对牛豆子说,马高粱被埋进地里后,他家地里冒出来的麦苗子,就全都是马高粱了。

“爹,我手里现在有一百个亿的钱了。”马驹子跪在他爹的坟前,涕泪交流,“您知道一百个亿是多少吗?就是您下十辈子粉赚来的钱,也抵不上它……”

那天夜里,旷野里亮如白昼。

我在马高粱的麦子地里,在月光里默默抓起一把泥土,用大拇指来回捻动着。正是万物收藏的季节,除了山坡上稀疏的松树、柏树,天地间只有这些麦苗子,在月色里皴染着泥土,像春天里蓬发的青草,绿得人心里泛起波浪。马驹子还在喋喋不休,给马高粱念叨着他手上那些钱。我叉开手指,把手中的泥土慢慢撒回地里,在马高粱的坟墓上拍两下,又转过脸拨弄起一丛麦苗子,仔细地拨开土层,察看那些生长在泥土深处的蘖根。蘖根已经盘得结结实实。我重新给那丛麦苗子封好土,仰起头看眼高远辽阔的夜空,算着节气,给马高粱数算着这些麦苗子拔节、抽穗、扬花,再到金黄熟透的麦穗子被收割上打麦场,被转动的碌碡碾下麦粒还需要多少个时日,几场透地的雨水。

“还走不走了?”给马高粱数算完收麦子的日期,我看着马驹子脸上亮闪闪的月光说,“打你走后,村里就像一条河被你扒开道口子,水慢慢地就流光了。”

“我知道。”馬驹子说。

“你偷着回来过?”

“没有。”

“那你说一说,跟在你后面跑进城里那些人,他们还能不能回来?”

“我不知道。”

马驹子拨开片月光,掐了节麦苗子,一边放在嘴里嚼着,一边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旷野里一片安静。月光和一串泪珠,在马驹子嘴角上一抖一抖地颤着,闪着银亮的光辉。

“整个村子,就靠牛豆子养的那头老牛在拉棺了。”我说。

马驹子从头到脚都被明晃晃的月光包裹着,仿佛变成了一个冰块雕成的人。我看见,他把那节同样闪着银光的麦苗子,一点点儿地吃进了嘴里。

“这些我都知道。那头老牛给您拉完棺,第二天也死了。”

马驹子嘴角流淌着麦苗子黑绿色的汁液,他告诉我,他已经把村里的土地全部买了下来,眼下正在筹划着把全县的墓地都迁到这里。

“我没死,那头牛也没死。”我说,“到城里去那些人早晚都会回来,庄稼地里也会长满各色各样的庄稼。可我听你的意思,你是打算把整个村子都变成墓地?”

“是修成超级智能化的一个现代墓园,国际高档墓园,元宇宙墓园,像真正的天堂一样。您老人家别不信,在这个墓园里,那些在世上死去后被化成骨灰的人,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在里面变回原来做人时的模样,和进墓园看望他们的亲人说话聊天,一起吃饭,和活着时一模一样。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他们已经变得长生不老了。那时候,因为能够随意变化,他们的身体可以是任何物体,任何形状,比《西游记》里那个孙猴子的变化还要多。他们可以住在云层里,可以住在树里,可以住在一朵花的花心中,也可以长久地住在他最爱和最恨的那个人心里。要是愿意到天上去,他们可以随意选择哪个星系,哪个星球,可以去火星上捡钻石,去黑洞里探险,去银河里漂流;可以住进太阳娘娘的宫殿里,可以去跟牛郎织女做邻居,也可以和嫦娥一起住在月亮上。我这个智能墓园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管谁选什么模样,什么地方,人人都能称心如意。”马驹子说,“您放心吧大爷,俺爹俺娘,还有您和俺大娘那块墓地,我会让风水大师,给你们选出最好的一块风水宝地。在那里,按智能化的级别,只要您愿意,心念一动,想到哪里去,眨眼间您就能到那个世界。我记着小时候您给我们讲故事,说到神仙,总是说他们来无影,去无踪,一眨眼就变成了风。我这个智能墓园,最高版本就是这种神仙设计,到时候,天上地下,任凭您老人家像神仙一样地去畅游。想喝酒了,咱们爷们儿还能坐下来,痛痛快快地喝上两口。我已经想好了,等这个世界上最先进的智能墓园一建好,我最先要把您几位搬迁过去。那时候,您就真是老神仙了。”

“我和你大娘,我们谁也不会离开那座老屋。你问问你爹,我估摸着,他也不会答应你。”我在月光里摆着手,对马驹子说,“不和你扯闲篇儿了,月光这么好,我还要再去转一转,看看还有没有从城里回来的人。”

四、两个骗子

听完老米讲的故事,我们很久都没有说话。

从老米家出来,我们在村里默默地走着,走了一圈儿,又走一圈儿,直到天色完全黑透,把老米故事里讲述的那个村庄,全部装进了暗黑的肚子里。

“今天晚上,没有那么圆的月亮啊。”小骗子在黑暗中说,“没有圆月亮,老米爷爷就没有那些离奇的好故事可讲了。”

“我在想,我们先在这里办个绘画班吧。”

“办绘画班?”小骗子笑着说,“您还不知道,现在,村里没有几个小孩子。”

“不是教小孩子,是教那些老人。”

“教老人画画?”

“对,先教那些老人们画油画。”

“他们能画什么呢?”小骗子疑惑地问。

“数学里有个悲伤的词,叫无限接近却永不相交;还有个遗憾的词,叫无解。”大骗子看了眼小骗子,接着道,“不过,里面同样有个美好的词,叫求和;有个霸气的词,叫有且仅有。”

“我还是想不出来,教老人画画和改造我们这个村子有什么关系。”

“慢慢地,你肯定会明白。”

“这些老人,可是从来没拿过画笔。有人一辈子连笔都没摸过。”小骗子仍然充满了疑惑,“他们能画什么呢?”

“画他们心里想画的一切东西,画能够让这个村子自己活着的东西。”大骗子说,“我刚才一直在想,我们的首个学员,一定要去邀请老米爷爷。”

小骗子问:“等老米爷爷他们画出油画,他们就是‘有且仅有?”

“可以这么理解。”

小骗子走几步,抬头看着夜空说:“您看,虽然不是最圆的月亮,可月亮已经出来了。”

“我们没看见月亮之前,它一直就在那里。”大骗子说。

“您这是在改写仓央嘉措的诗。”小骗子笑起来,“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

“也许,我们可以这样想,月亮本身,才是个真正的诗人。”大骗子看着正在升起的那轮月亮,对小骗子说。

我早就料想到,小骗子对教老人们画画这件事会感到意外了。这不是我们计划中的项目,或者说,从我开始带着他们下乡到现在,我们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构想。

在這之前,我曾经带着小骗子和另外一些学生,参与过五个乡村“样板”的设计建造。当然,那五个村庄对照的模板,都属于“欧洲小镇”。说白一点儿,就是将“迷你”版土洋结合的一个小型城镇,安放在我们要去设计改造的那个村子里。或者说,是把那个乡下村子,装进了现代城市文明的某个套子中。在那里,我们用水泥和石块铺设了宽敞的马路,用村里人废弃多年的烤烟炉,秋天储藏地瓜种的山洞,改造出了带有书店的咖啡馆或是电影院,装修出了掺杂着某些“城市概念”的田园饭馆。将从村民手里回购的一些庭院,大动干戈,安装上室内厨卫,弄成了浓缩有城市现代气息的“高档民宿”。在村子中央,我们弄上了一个开阔的“广场”,广场旁边盖座“超现代”的大房子,扯上一块现代文明的虎皮,从口袋里掏出一具没人真正关心是从哪里舶来的抽象外壳,不管那个村子是否真正需要它,我们只管在那里装神弄鬼,把它弄成一座连我这个主导设计者都感觉庸俗得让自己发笑的“自然美学馆”“乡村博物馆”,或者是一座“乡土美学馆”。我拿着它们,换了一个又一个关于乡村振兴的建筑设计奖和室内设计奖。但我得老老实实地承认,我从来没有真正深入地去思想过,那些被改造的村子,它们自己存在的美感和美学是什么,它们真正需要的美和美学又是什么。

除去上面那些自以为是的改造,我们还按着自己掌握的那点儿可笑的所谓城市美学,煞有介事地扯着传承乡土耕读文化的大旗,利用村边干枯废弃的池塘和沟渠,围着几座改建的民宿,或者是储上一条人工循环的渠水,或者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用粗壮的木头和冰冷的铁链子,吊上几架秋千,植上几竿竹子,几蓬绿植,围上几个花圃,将它们打扮成卖相十足的“小桥流水人家”。村子外面曾经生长庄稼的土地里,我们则给它们种上大片大片的薰衣草,一望无边的康乃馨,或是郁金香、虞美人和兰香芥。在花海之中,我们还会安装上一架荷兰风车之类的玩意儿。再然后,我们就把这些从城市里面或者国外移植过来的大杂烩,这样一个表面上充满现代气息,但内在十足是为临时演出搭起来的草台子,作为传统乡村文明和乡村振兴的某种实验典范,交由当地那些因急于表演,候在舞台后面团团转的筹划者们,他们靠着最初的启动资金,用比“急急如律令”还快的速度,抛出早就备好的演出门票。大幕拉开,各阶层的男女老少,按照筹划者们给的既定路线,车轮滚滚,尘烟滚滚,轮番前去观摩,取经;大学、中学、小学、幼儿园的校长、园长,则拖着他们手里的学生们,一波又一波,浪头赶着浪头,前去走马观花,带着学生们一遍遍地走台表演,让学习走台表演的学生们,相互模仿着,做出各种各样舞台研学表情,填写一张又一张课程实践表格。一年半载后,舞台上的表演悄然结束,那个曾经锣鼓喧天的村子里,就只剩下三五个看门人,陪着南来北往的风在村子里转圈儿。偶尔再有不远万里,不辞辛劳赶来的“观摩团”,他们就把眼下能够调动的人马全部召集起来,热热闹闹地回到那个落满尘土的村子,在路边撑起摊位,让各种“手工艺人”或是什么“传承人”,在那里热火朝天地跑上几个小时龙套。

有时候,我在半夜里也会忍不住心动一下,去想一会儿,我们这样做到底算不算是帮凶,假借着帮助“空心”村子复活的名义,先给那个村子套上一身不伦不类的衣衫,再在它脸上涂脂抹粉,把它画得花花绿绿,红眉毛绿指甲。我们只顾着在那里布景,造景,假装没有看见那个被我们“复活”后的村子,只是个被强行穿上一双十二厘米高的高跟鞋的失能老太太。她穿着鲜亮耀眼的旗袍或连衣裙,被众人架住身体,立在一块正在翻耕的泥地里,身子东倒西歪着,不知所措,滑稽又可怜。

我们这些被请来的“神仙们”联手拿到的好处,自然是口袋里塞满了丁零当啷的银子。每设计建造成一个这样的村子,我们就能够心安理得地拿走几百万元的设计费。不错,我们从那个变得不伦不类的村庄身上赚足了钱,吃得满嘴流油。但是,我们却没有让那个表面上光鲜十足,看起来热热闹闹的村庄真正地活起来,没有激活原本流淌在它骨血中让它真正活着的东西。我们完全没有告诫过自己,我们没有权力用舶来的任何外来链条来改变那个村子的基因。我们应该做的,是让它用自己身体的机能,回到它曾经作为一个真正村庄活着时的模样。我们呢,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人,却是在那个衰老的村子身上,像农林专家嫁接树木一样,嫁接出了一个仅有外表活着的假村庄。我们都清楚,那绝对不是原来那个村子想要的自己,因为那个村子自己知道,它的土壤里需要什么东西。它的泥土里该长满玉米、大豆、麦子、花生、芝麻、绿豆、地瓜,该长满白菜、萝卜、茄子、辣椒,该长满灰菜、苍耳、蒺藜、蓬蒿、蛇虫苗、猪牙草,该开满红的、黄的、蓝的、紫的野花。庄稼中间该有鹌鹑叫,蚂蚱飞,也该有一百种虫子在唱歌,生息。靠着泥土生存下来的村子里,家家户户人丁兴旺,鸡犬相闻,大人吵、孩子闹,到处都有欢笑声和牛羊的叫声,整个村子活力四射,生机盎然。每个人手上的日子,都像庄稼和野草那样,自由地吹着风,晒着太阳,看着星光,淋着雨,撒着欢地奔跑;像一棵树苗没日没夜地生长,回归真正的自然。我们忘记了,每个活着的村庄,骨子里都拥有自己的诗意和田园风光。它们绝不是靠那些虚假的田园风光和虚假的诗意,在活着。

我们这些虚假村庄的制造者,从来也没有真正去想过,一个村子里,生长生活在那里的村民,才是乡村的主体,是一个村子的灵魂。那个村子要走的,是属于它自己的一条道路,不是从城里和国外的村庄里借来的任何一条街巷。我们这些“村庄设计师”,拿着一个村子活命的本钱,做的却是扎彩匠的活计,我们用一张张炫目的彩纸,搭出了一个完全没有生命活力的假村子。至于我们服务那些,邀请我们和他们一起联手打造这样一个村子的人,我们当然摸透了他们的心思,知道他们最需要什么东西。这些可怜的人,他们不过是在做一场秀,拿到一份“业绩完美”的案例,对他们来说,这些就足够了。有这样一个村子摆在他们的案例里,他们就可以有更多的机会,任何美梦都可以成真。他们需要的演出道具,就是这样一个被人涂脂抹粉,被人强行套上了华丽衣裙的村子。他们想当然地认为,这样的村子是生活在城里的人,“亲近自然”的一个后花园。它可以让他们自愿掏光口袋,前来游玩,休闲娱乐。他们忘记了,或者说从来就没有想过,是谁真正需要这个村子。至于这样一个村子有没有真正活起来,是不是靠自己的血肉在活着,在行走着,那不是我们这些“设计师”的事情,也不是那些需要这份成绩单的人真正关心的焦点。他们要做的,就是让这样一个没有血肉的村子,在他们手上“生龙活虎地活起来”。当然,他们的能力,也仅够供养这样一个样板村,让它看似热热闹闹,像真正活着那样佯活着。

我敢拿我不太崇高的人格做担保,这些年,在我带领学生们参与改造这种村子的几个县里,也绝对没有能力再去打造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村子,让另一个村子成为依靠输血活着的“植物村”。一点儿没错,就是像那些“植物人”一样,没有任何自主能力,完全靠外部强行输血,强行输入各种营养,才能“像活着”一样活着的“植物村”。

五、村庄里的画家们

老米画出的第一幅油画,是黝黑的土壤里,一堆正在发芽的金色大豆。一粒一粒闪着金光的豆子,饱满,热烈,犹如一群身怀六甲的女人,团团围坐在一起,热情似火地谈论着她们腹中的胎儿。因为爱,她们浑身上下都在放射着一团母性的光辉。泥土里什么时候也不能缺少了发芽的种子,老米给那些一起画画的人说,正是各样的种子,粮食种子,蔬菜种子,还有杂草种子,陪伴着这个世上的人,一辈又一辈,在各种艰难年景里存续了下来。老天给了人日光、雨水,给了风,给了四季,又给了人千百样种子,所以,什么时候,人脚下的泥土和种子,都是人活命的根本。他告诉两个骗子,这些年,他一直都在记着,牛豆子的孙子当作笑话给他说过的一件事:外国有人在靠近北极的可居住区,建造了个什么“末日种子库”,把天下所有的粮食种子,蔬菜种子,杂草杂树种子,悉数都藏在了里面。那个人是在担忧着,有一天,人类因为自己造出来的灾祸,灭绝了地面上的物种。他是要给人类的后世子孙们保留下那些物种。老米说,他还记得,当时,他回到家里,给老伴儿说完这件事,他老伴儿说那个人肯定是传说中造过方舟的诺亚,又被上天派下来,到世间做义人来了。她说等收集完粮食、杂草的种子,那个人一定还会像当初的诺亚那样,把诺亚带到船上去的各样鸟兽,一样不少地收集进他的地洞里;收完鸟兽,他也会把选好的男男女女藏進那里面,躲避上天第二回泻下来的洪水。老米看看众人,说他虽然没见过洪水淹没世界时的惨景,但他们这些老人,却亲自经过没有种子下地时的恐慌和饥荒。末了,老米笑着说,他一辈子在石头和木头上雕刻花鸟鱼虫,却从来没有一样东西,是专门做给老伴儿的。这回,他要把自己画出的第一幅画,送给她,因为她一辈子都在盼望着,她的身体里能孕育出一颗发芽的种子,长出一个他,或是一个她。老米看着自己的画,说从准备画这幅画开始,他就已经为它想好了名字。他的老伙伴儿们一齐看向他,问他给自己这幅画取了个什么震耳朵的好名字。老米眯眼笑着,没有立即告诉他们,他撇下众人,转过头,看着两个骗子中的大骗子说,他想叫这幅画——《发芽的母亲》。

老人们画了两个月,大骗子和小骗子便开始筹划着,要用直播的形式在老米家里为十位老人开办一次画展。同时,还要将老米用木头雕出那些“村子里的人”、在水泥台子上搭建出的那个“村庄”和他们的画一同展出。

画展开幕那天,小骗子的直播进行了不到十分钟,村里那些跑去城里生活的人,就有一半拥进了直播间。直播一个小时后,已经有五个搬到县城去的人,因为想念家里的老院子,搭伴儿从县城回到了村里。

直播间里,不断有人在留言,问小骗子画展结束后,能不能再去拍一下他们家真实的院子和大门,拍一下村里的大街和小巷。

“就是看看一家一户的房屋,心里也舒畅。”有个人说,“城里的大街又宽又长,可说不清为什么,心里就是整天堵得慌。”

“去拍一下我们家吧,老米大爷现在是网红画家了,他给我们家门口刻的那对石狮子,我得展示一下。”另一个人要求道。

有人说:“去拍一下俺们家,俺家门口的石墩子上,是米爷爷刻的‘鱼戏莲叶间。”

有人说:“拍一拍地里的庄稼,再拍一拍水库吧,我想看看水上有没有跳起来的鱼。看不见鱼,看看水心里也滋润。”

有人说:“拍一下俺家院里那棵老榆树,让大家伙儿都看看,上面那个喜鹊窝。”

有人说:“拍一下我们家门口的大街吧,我黑夜里做梦,好几回都梦到了那盘石碾子。”

有人说:“要不是为了孩子上学,打死我也不会离开老家。”

有人说:“我们楼下割草机每回来割草,我闻到的都是在村里割麦子的味道。”

……

六、大骗子后来讲的故事

1

距离我们两个骗子筹划第一次画展,仅仅过去了一年时间,村子里进城生活的那些人,就有五分之一回到了他们原先的家里。

按照小骗子的说法,回到村里的女人,有一半,都让自己习惯干家务的手拿起了画笔。返回村庄的男人,则全部走进他们昔日耕种的庄稼地里,砍掉了他们种下的那些树木。

老米故事里最有钱的那个人——马驹子,他也回到了村里。没有人知道,马驹子的钱包里是不是真的有一百个亿,但是,村里每个人都听说了,马驹子回到村里,是因为他在小骗子的直播中,看见了老米画的那幅《发芽的母亲》,还有他在水泥台子上搭建的那个村庄和用木头雕刻的那些村里人。当然,也有人说,他回家的真正缘由,是他的女儿,那个出生后他没有看过一眼的女儿,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回到老家,把自己留在了她出生的村子里,一边画画,一边和她的老师、同学改造村庄。

真实的情况是,在马驹子回村前,我和小骗子找到他,反复和他谈了我们想要改造他们老家村子的构想。然后,我还带他到北京宋庄的画家村里,找了十个年轻画家,由他邀请那十个画家和他一起回到村里,请他们和村里的老画家们一起画画,一起在老米家的院子里搞画展,一起在网上搞直播。半年后,他又用自己的资源,给村里带回一个薯干加工厂,一个丹参茶加工厂,一个果蔬加工厂和一个蔬菜种子育种基地。在蔬菜育种基地建成后,他还请他的女儿,我们两个骗子中的小骗子,临摹下老米爷爷那幅《发芽的母亲》,挂在了他那个蔬菜育种基地的實验室里。

被马驹子带回村里的十个年轻画家,已经全部是村里的荣誉村民了。这些年轻画家们犹如一块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全国各地的画家们和他们一样来到村里。

马驹子自己先是把周围几个村子里的土地流转下来,然后又把整个镇上的土地整合到一起,划分出区域,种植地瓜和丹参,种植各类蔬菜。现在,他把加工生产的薯干和丹参茶,加工后的果蔬以及蔬菜种子,出口销售到了世界上十一个国家。

2

因为画向日葵,画乡村夜晚的星空,画月光里的老人和村庄,画怀孕的女人,画街巷里奔跑的孩子和狗,画水上捕鱼的男人,画田野里各种各样的农作物,那个老米爷爷在网络上已经被众多的年轻人追捧为“中国梵高”。小骗子说,两名来自梵高家乡的画家看过老米爷爷的画后,现在正和她筹备着邀请老米爷爷带上他的画,到欧洲和梵高的家乡去搞一次“中国梵高”的欧洲巡回画展。

除了画展,那两位梵高家乡的画家,还在谋划着到他们的家乡去设立一个“世界梵高艺术奖”。在他们的设想里,这个奖项的首位获得者,将会是老米爷爷,一位来自中国乡村的油画家。

3

关于大骗子讲的所有故事,就是这些。

责任编辑 刘淑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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