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散记

2024-05-10 10:54周良林
莽原 2024年2期
关键词:老屋孩子

周良林

故乡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个深藏心底的烙印。留于脑中的印记也许是一条小河,也可能是此起彼伏的原野,还有可能是一处老屋。或许都不是,只是童年玩耍时穿过的一个小巷,偶遇暴风骤雨临时躲避的一间屋檐。这些久远的记忆会深深依附在每个人的血液中,偶尔泛起,让人浮想联翩久久不能释怀。

在外面漂泊久了,梦牵魂绕的总是家乡幽深的小巷和古老的街道,还有老街上热腾腾的味道。每近年关,就有一种回乡的迫切。也许是乡土乡情的呼唤,也许是草木山水的诱惑,也许是过去时光的流连,让我急切地期盼回归。可每每游走于故乡古老而新潮的阡陌小道、老街新巷,面对乡土的变迁,现实与过去交错闪现,我又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我儿时的乡村,这又不是我刻骨铭心记忆的乡村。

我迷恋着故乡往日的宁静与纯粹、朴实与祥和,却又在如今乡土凋零、新房寂寞、河道黯然中迷失。

河 田

家门口的小河水越来越脏了。正是枯水期,浅浅的河水浑浊发黑,随处可见各种各样的垃圾,漂浮的塑料袋早就变色,鱼儿也不知所踪。

儿时记忆里的小河,永远是最美的一幅画:袅袅炊烟下,清澈的河水在绿树、田野、村庄中永不停息地缓缓流动。小河并不宽,许多地方一跃就能过去。河水也不太深,只有夏天连日大雨滂沱,才会涨满河道,有时还会漫过堤岸,淹没稻田。大部分时候,它总是不湍不急,年复一年悠闲地、平缓地流淌着,流淌着……

春暖花开的季节,我最爱牵着牛在河边放牧,河边青草茂盛,蜻蜓飞舞,牛悠闲地吃草,而我可以看看小人书。春水渐渐泛滥,几场大雨,河水就涨起来了。这时我们就拿着虾耙去捞鱼,在水湾,在田里流水的缺口处,总会捞到几条小鱼,偶尔有一两条手掌长的鲫鱼,让我们无比兴奋。晚上或烧汤,或油炸,鲜美的味道让我至今回味。

夏日最热时,我们也放暑假了。河的两岸栽着很多垂柳、毛竹,翠绿纤细,为夏日的水面撑起了一把把绿伞。这就到了我们大显身手的时候。

如果说小河是快乐的源泉,那么抓鱼就是挡不住的诱惑。穿着背心短裤,我们带着锄头、脸盆、水桶,捉鱼去。选择河湾處,或是树荫下的积水潭,一般这儿鱼多。用泥巴在两边筑堤坝拦水,然后用盆、桶等器具将水舀干。水将干未干之时,鱼儿在水面飞梭般窜来窜去。我们跳到水里用手抓,不小心滑到泥里,彼此哈哈大笑。运气好的时候能捉到好几条鲫鱼,碰巧有一条草鱼、鲢鱼、鲤鱼,那就大发了。还有在水尽之际从洞穴里爬出来的黄鳝,在泥巴里翻滚的泥鳅,也乖乖当了俘虏。不过,偶尔也会从树根处窜出水蛇,把我们吓得惊慌失色,狼狈逃窜。

农村孩子一般长到五六岁时,就由大人或哥哥领着学游泳,先是在浅滩练游水,逐渐由浅入深,之后再练潜水。等我们的身子晒得黑黝黝时,游泳也学会了。记得刚会水那阵子,每天泡在河里,那时没有空调,河水是最美的享受。而我们的水牛也在不远处享受着清凉,泡在河水里不愿出来。

秋天的小河更加成熟妩媚。成熟的稻田宛如金色的海洋,在风的吹拂下翻起层层稻浪,此起彼伏,非常壮观。树叶飘落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觅食的小鱼追逐着落叶荡起层层涟漪。秋虫唧唧,鸟儿啾啾,在小河身旁委婉歌唱。小河弯弯曲曲,流进了大河,大河有一个名字,观音河。因为这条河,家乡的镇也取了这个名。

顺着这条大河往西走,就是我们的集镇,还有我们的观音中学。中学三面环水,可谓环境优美。我们在河边散步聊天,在树荫下看书,就连去食堂的路也是沿着河水。它陪伴我们成长,早上与我们一同出操,中午随同我们运动,晚上与我们一起自习,一起熄灯睡觉。冬去春来,寒暑更替,我们学会了在河里洗衣裳,学会了在水泥台上缝被子。它记录了我们的青春时光,承载了我们的美好记忆,毕业之后,又送我们各奔前程。

那时候,大学每年暑假,我都要回去。去看看老师,在校园里走一走。老师是热情的,同学是陌生的,河水依旧是熟悉的、清澈的,平缓的水流,茂盛的茅草,还有对岸馥郁的作物芳香,扑面而来。亲切,醉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河水不再清澈,慢慢地变浑了,变黑了,丢弃的快餐盒、塑料袋、酒瓶、泡沫箱……甚至还有家禽家畜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河道成了天然的生活垃圾回收站。河里流淌的水也时而黄、时而红、时而绿,更多的时候是浑浊发黑,散发着刺鼻的气味。罪魁祸首就是上游的小煤厂、造纸厂,还有河两岸集镇的生活污水。

河水一片死寂,河边的草地上再也见不到散步的路人和看书的学生,也不见鱼虾自由的身影,也没有鸭鹅悠闲的嬉戏,连牛都不愿喝这河里的水。

我家门前的小河也难逃厄运,一样的惨不忍睹,一样的鱼虾不再。看不到一点点它以前美丽的影子,也听不到昔日汩汩的流水声,一靠近就是一股股恶臭。冬天还好一点,夏天在河边更是让人无法呼吸。村民都不敢用河里的水浇菜浇庄稼,因为用这样的水浇过的庄稼会死,会不好吃。更不要说去河边洗菜洗衣,连深井水喝起来都不再甘甜,有一股苦涩的味道。我常常站在石拱桥头,望着默默流淌的河水,陷入久久的沉思……

我多么希望看到,艳阳下,观音河宛如一条银丝带,缓缓汇入大河;河面上,几只小渔船徐徐划动,渔夫不时向河中撒网;桥头边,背着小孩的妇女还有青春活泼的女孩,谈笑风生地清洗衣服;不远处,青年小伙蹲在河边悠闲垂钓,不时观望河里游弋的鱼群。家门口的小河一路欢歌,芳草萋萋,田野里庄稼正在快乐生长……

阳春三月,温暖和煦的春风悄然吹来,像乡下少女温馨芬芳的气息,一下唤醒了酣眠的田野。一场春雨丝丝缕缕,晶莹剔透,让田野立马变得鲜活起来,到处有泥土丰腴的清香,到处是春意喷洒的嫩绿。“春分麦起身,一刻值千金”。麦苗吮吸着温润的春雨,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尽情舒展着婀娜纤细的叶子,一天比一天浓绿。油菜花在太阳的爱抚中心摇神荡,在明媚的春光中竞相绽放,一片金黄,随风荡漾,流光溢彩。成群结队的蜂蝶寻香而来,再沿着蜿蜒曲折的乡间小路微醉而去。待到“蚕老一时,麦熟一晌”,五月的田野里到处翻滚着金色麦浪,麦田就像即将临产的孕妇,骄傲地露出幸福的微笑。激动的男人满怀丰收的喜悦,倾巢出动,奔向麦田,“唰唰唰……”割麦子的声音清脆响亮,那是镰刀的欢畅,汗水砸进泥土,也会生长梦想,梦里是新麦飘香。一过八月,田野瓜果飘香,流金淌银。在醉人的秋风中,金涛翻涌,所有的庄稼都翩翩起舞,所有的庄稼都激情高涨,只为农人一季的守望。勤劳朴实的人们踏着晨露而出,披着晚霞而归,脚步是踏实的,笑声是开心的,收获是满足的。来来往往在田埂上穿梭的小调,犹如喝了苞谷烧,一路摇摇晃晃,醉透了梦乡。

土地如母亲,用甘甜的乳汁养育了村庄,养育了父老乡亲,也养育了我。我总觉得,走得再远,也走不出家乡的农田。于是,我常常回家乡,只为看一看爹娘,只为看一看这生我养我的地方。还有那些农田,农田里生长的庄稼,那些野花开满的田野。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再也看不到丰收的景象。

五月的麦黄、八月的稻香依旧,但田野里不见收获的忙碌。那人头攒动的景象呢?那一群群跟在大人身后拾捡麦穗、稻穗的孩子呢?那田埂上来来去去挑麦担谷的汉子呢?田地里只见稀稀拉拉年迈的老人,还有妇女和孩子,他们吃力地收拾着庄稼,没有兴奋,没有喜悦,只有疲倦,还有叹息。年轻的儿子、青壮男人是指望不上的,他们远在千里之外的城市,在各个角落牛一样辛勤劳作,为这些留守的老人和妇女,为学校里读书的孩子。

年轻一点的女人干脆也跟着男人走了,再苦再累,至少有城市的新鲜,有身边的男人;一些还算健壮的老人也跟孩子走了,只要不嫌苦累差脏,城市总能找到一份事干,还可以给孩子们收拾简陋的家,做做饭。乡村只剩下一些走不掉的老人、女人,还有读书的孩子。老人心有余而力不足,伺候不动土地和庄稼了。女人要照顾老人和孩子,还要喂猪做家务,整天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没有精力种田了。

慢慢农田开始空闲了,荒芜了。老人是觉得可惜的,可力不从心。常常只能坐在田埂上与老伙计聊聊家常,望着抛荒的土地暗自神伤。

这几年回去,冬雨绵绵之时,稻田上蒙上了似有似无的一层薄雾,偶有一只飞鸟扑着翅膀掠过,稻田深处有不知名的鸟在凄切地叫,伴着屋檐下嘀嘀嗒嗒的雨水声……还是那么诗情画意。但我心底已没有快乐,也无欣赏的情趣。没有人气的土地,很难见到庄稼生机勃勃的场景了,东一块西一块的空田空地,冷冰冰的水寂寞无声,偶尔一两只鸭子划过,也没人注目,无人理睬。地里的庄稼稀稀拉拉,高高低低,良莠不齐,看不见当年波澜壮阔的气派。

当年与土地相依为命的情感不再,庄稼与农人的感情早已疏远。

看着周边一栋栋毫无生气的新房,土地就更加寂寞了,在寒冷的夕阳下,像老人一样昏昏欲睡,慢慢沦陷在弥漫的夜幕之中。

老 屋

曾经一幢幢的乡村老屋,它是有根的。

一幢没有经历过炊烟熏染的屋子,是不配成为老屋的。只有堆过庄稼、承载过悠长岁月的屋子,才会构成美好又苦涩的回忆。那里有时间弄丢的东西,比如不曾见面的老祖母,爷爷在门口抽烟的神情,母亲在灶台边忙碌的身影。还有火塘上挂着的油腻腻黑乎乎的腊肉,以及火塘边贪睡的小猫。屋檐下长满青苔的石阶和随风飘荡的茅草,以及水滴石陷的印痕。再譬如那高高的横梁,以及那雕花的木窗。

我出生的那间老屋,有百来年历史了,是我的祖辈修建的。据爷爷说,祖上是个大户人家,有许多田地,可惜到他父亲那辈,因为抽鸦片,全败了,就剩下这间老屋。父亲三兄弟和三个姑姑相继在这幢老屋出生,人口多了,像一棵繁茂的家族树,开枝散叶。二叔成家后就搬到对面不远的地方修房造屋,另立门户,三叔当兵走了,姑姑们出嫁了,老屋就剩我们家住了。

老屋处在村子的一处高地,居高临下,不会遭受洪涝之苦。三间房全是木质结构,采用榫卯的穿斗式结构,四平八稳,高大敞亮,足见当年的辉煌。我出生时,老屋虽老,却还精神抖擞。正屋是吃饭的地方,后面有风车、石磨。左边是卧室,中间用木板隔成两间,前面住父母,后面住姐姐们。右边是厨房,厨房后边也隔了一间,那是爷爷住的。老屋两边还修有辅房,一边是猪圈,一边是杂物间和牛圈。这样的老屋每天鸡鸭飞出飞进,早上一开门,它们迫不及待往外跑;夜幕降临,它们又依依不舍往家走。当一只雄鸡跃上柴堆引吭高歌时,几只母鸡刚下完蛋,以一脸的得意和幸福从鸡窝里“咯咯”奔向犒赏它们的玉米籽。还有猪饿后拱门的声音,不时牛哞哞乱叫,狗更是时常汪汪汪冲过路人打招呼,我们总是喜笑颜开,觉得生活多么快乐。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农家人的生活是艰苦的。单一的农业生产模式使村民时时处在一种饥饿的状态,吃不饱是常事,穿就更不用说了。而我却有一個温暖的家,父亲在供销社还有一点便利,因此我的童年是快乐的。每天我会无忧无虑地去学校,坐在四面透风的教室里上课读书。我也会在放学后高高兴兴跟哥哥姐姐去打猪草,割牛草。我时常傻傻地坐在老屋大门的门槛上,看早上的日出,好奇那太阳为什么每天早晨总会腆着一张圆红大脸出现在同一个方向;蓝蓝的天空中那些飘浮的云朵,它们为什么如此变幻,又是那样的悠然。每年春天,燕子们会在老屋檐下忙着筑巢,小燕子唧唧啾啾的,可爱极了。老宅后面是一大片竹林,清晨的露珠里,黄昏的夕阳下,朦胧的月色中,留下了我们挖竹笋、捡笋壳的乐趣,留下了与小伙伴们天真无邪的追逐与戏闹。那棵梨浆树直插云霄,异常繁茂,浓密的枝叶把老屋差不多都覆盖住了。我们也爱爬上去,看看远处的世界是啥样。

八十年代初,我家在老屋下方建了三间砖瓦楼房,因为姐姐哥哥们长大了,老屋住不下。当时属于较早建新房,不久又添了黑白电视,每天晚上院里都坐满了看电视的乡里乡亲。老屋在新房面前,就有些自惭形秽,开始老态龙钟,经不起风雨的折腾了。一会儿这里漏雨,那里墙斜;不是大梁虫蛀,就是门窗损坏。眼看老屋摇摇欲坠,父母就商议把它拆了,原地建起了砖瓦房。地还是那个地,墙已不是那个墙,瓦也是新的了。为此,父亲叹息了好几天。但火塘还在,我们也习惯在这里吃饭,摆龙门阵。

这样的房子,经年后又成了老屋。二十多年前我们兄弟姊妹离开老屋,缺少烟火气的屋子过早地显出了老相。偌大的屋子,很多房间都空了出来,从前我们用过的物具,孤独地留在原来的位置,没有人挪动过,甚至就连灰尘,年迈的父母也无力去擦拭。燕子早已经不再回来,屋檐下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巢,仿佛一个苍老的眼神。每天,父母在老屋进进出出,步履蹒跚,更多的时候,他们坐着发呆。只有门口菜地的青菜依旧绿油油的,只有屋里的鸡鸭依旧兴高采烈的,让老屋有了些气息。

每年春节大家回去的日子,才是热闹的,充满快乐的。我们在老屋吃饭,聊天,看电视,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小时候。父母整天眉开眼笑,老屋也乐呵呵。

一幢老屋,一处血脉之根。不管我们走得多远,老屋就像我们身体上的脐带,虽然脱落了,但它留下的印记却是生死不灭的。

前些年,我每年春节都要带着老婆孩子回去,尽管有飞机,有高速公路,但回家还是有些不方便,得倒腾好几次,几天时间,东赶西赶,往往身心疲惫。但我还是常常回去,看看年迈的双亲,走走亲戚。老屋条件虽差,却睡得香。家家户户冒着炊烟,田坎小路满眼的绿,山依旧青翠欲滴,我贪婪地呼吸着这冰冷香甜的乡间空气,尽情地体味着大自然的盎然生机,是那么放松、轻松。后来父母亲不在了,我也照样回去,给他们扫扫墓,上上香,给孩子讲讲老家,讲讲他祖辈的生活,让他看看老房和乡亲。

父母在,家就在;父母走了,还有老屋在,还有家的影子。

不远离家乡,感受不到家乡的厚爱;不生活在陌生的人群中,感受不到偶遇乡亲的惊喜。

走在熟悉的小路上,地里干活的叔叔婶婶们早已弯腰驼背,看见我都亲切地叫着我的乳名,目光和善。回家的交通改善了些,有了水泥路,但水泥路到不了每一户人家,许多路还是原来的土路。到处是新房、楼房,有的几层高。这些楼房都是打工挣来的钱修的。建房,结婚,生子,打工,再建房,再结婚,再生子。大家彼此攀比,楼房越来越高,外面用上了涂料或是瓷砖。家里的陈设也基本脱离土地,没有养猪喂鸡的地方,也没有烧柴做饭的厨房,全是现代厨房的设备,夏天空调,冬天取暖器、电暖扇,临近的镇子还用上了自来水、天然气。

可造这么大的房子有啥用呢?经常是空着关着,成了一种摆设。

或许,这给了那些在外乡的人们一种安慰,一种踏实的感觉。在外面再苦再累,都不要紧,还有退路,还有个家,在遥远而渐渐陌生的故乡。

在很多地方,离城近,交通便利,山清水秀,往往会吸引越来越多的都市人,来乡里小住感受田园生活,品尝一下农家菜,体会乡间淳朴民风,呼吸乡下新鲜空气,听听鸟鸣,回归自然。于是农村焕发出蓬勃生机,老屋被改造成民宿,又热闹起来。

可我的家乡离城有些距离,道路又不好走,从县城来得两个多小时。加之没有好的田园风光,水也污染了,也就无人问津了。老屋只能跟老人一样,日趋衰老。时间打败了老房子,曾经的熟悉变成了陌生。

每次回到老家,我总要到住过的老屋去看看,想从它的满目疮痍里寻找一些儿时的记忆。可惜老屋连同乡村一起,在与时间的较量中落荒而逃,那深深的孤独与忧伤,那无助与仓皇的背影,让我恍如隔世。

乡 情

出生在农村的我,对于乡村有着一种莫名的亲切和偏爱。春节临近,赶紧收拾行囊回家,结果失望而归。下决心不回去了。可一到年关,回乡意切切,又义无反顾。年年如斯,也许羁留异乡,回家便是一种渴望。

我又回去了。不是在春节,而是在春季。

清冷的村落,我随意独行于高高低低的小路,不时三两株梨花、桃花妖娆惹眼。见不到一个人,走了好一段才看见远处的地里有一個妇人在拔草,一个小孩在追逐蝴蝶玩。走过一家院子,看见几个欢乐的孩童在自己的世界里上蹿下跳,乐此不疲地玩耍。大多数房门半开半掩,有的干脆上锁了。只见一家门前呆坐的阿婆,她是在瞌睡,还是在张望,还是在等待?还有几个老人围坐在长凳上,抽着廉价的纸烟,不时说上几句,干瘦的脸颊随着悠长的咳嗽声越发苍白。一只狗无聊地追着几只鸡东奔西跑,跑累了,狗摇着尾巴在老人身边转来转去,没人理睬,鸡倒是围住几片菜叶争来抢去。

这是从前,又不是从前。

这些老人家,小时候我都去找他们的孩子玩过,去吃过饭。那时候,孩子们往往东家玩,西家玩,一到吃饭时间,就被好客的乡亲留下了,有啥吃啥。我想走过去跟他们聊聊,又怕勾起他们的心酸。我知道他们的孩子,还有孩子的孩子都在南方打工。

人老了,就有些喜欢热闹,喜欢有人声有孩子在身边了。苍黄的夕阳映在他们布满褶皱的脸上,那眸子里射出的光,不是阅尽世态的深邃,也不是看遍人烟的沧桑,那是守望的眼泪。如果它能发声,那声音一定是微弱而固执的;如果它能行走,那步履一定是蹒跚而执着的。

村子仿佛坠入到静谧里去。颓旧的老屋,连同颓废的老人,构成一种乡愁,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以前不是这样的。

打我记事起,从上小学到高中,哪怕是上大学,还有刚开始工作那些年,随便走在哪条小路,都能看见田野里忙碌的乡亲,路上也是人来人往。台阶上,古井边,石屋旁,不时有人影晃动。尤其是夏夜,月光如水,蛙虫乱鸣,星星顽皮地眨着眼睛。家家户户都把凉床搬到地坝里,放在两张长凳上乘凉。男人光着膀子,摇着蒲扇;女人奶着孩子,纳着针线;孩子们捉迷藏。累了,就在凉床上一觉睡到天亮。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起,家乡的人成群结队向东南沿海城市迁徙。先是独行侠,慢慢演变成夫妻闯荡,然后父亲带儿子,哥哥带兄弟,带亲戚,带村里人,浩浩荡荡开向城市。家里就剩孩子、老人、妇女了,他们有一个词叫留守。

留守成了中国农村的特殊现象,也逐渐成为一个社会问题。

孩子在学校,老人在家里,妇女在地里。路上自然人烟稀少,就是赶集也没有了人挤人的壮观场面,一样是稀稀拉拉,冷冷清清,似乎街上的门店比路人还多。那种相逢抽支烟,隔坡拉家常的情景不再。唯有春节,才恢复了短暂的热闹。春节是一种情结,也是一面旗帜,坐火车,赶飞机,倒长途,骑摩托,又是一次轰轰烈烈的迁徙。从四面八方回来的人们,无论一年怎样,都带着笑,带着老婆孩子在街上采购年货,买新衣,吃凉粉,吃烤串,享受难得的团聚。商家们也拿出十二分的殷勤,一年就靠这几天呀。

家里有了喜气。孩子最高兴了,父母在身边;老人高兴了,儿子在身边;老婆高兴了,丈夫在身边。然而聚少离多。春节还未过完,男人们走了,妇女、还能干点活的老人,也跟着走了。乡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死气沉沉,年复一年。

这次回家,去看望了姐姐。姐姐还在农村,有两个孩子。老大在广州打工,老二在上大一。老二跟我孩子同龄。我的孩子跟他们也见过,毕竟没几年我就要回老家嘛,小时候他们玩得很欢,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如今成年了,按说年龄差不多,很有话说。不过,看他们在一起,并不亲热,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很生涩地聊聊学校的话题,就没话了。每个人抱着手机,各玩各的,没一点兄弟之间的亲热。他们有血脉之亲,打折骨头连着筋呀。

我问孩子,你们怎么就没话说呢?

孩子说,不知道,可能不太熟吧,不知道聊什么。

我心里很难受。中国的乡村,一般都是族群聚集而居,血缘繁衍着村庄,在耕作中相互帮忙,插秧收割,修筑房屋,杀年猪,祈福消灾,婚丧嫁娶。所有人都会有自己的排行,根据排行就能准确找出自己所在的辈分,见什么人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十分清楚。喊错了,可是要被笑话、被打骂的。

人口的流动,疏远的是亲情,淡漠的是感情。

小时候,我跟堂兄表兄之间,那是亲密无间。每年去走亲戚,都玩得不亦乐乎,爬山,玩弹珠,打烟盒,都不想分开。有时候住在姑姑家、舅舅家,我们也是挤在一起,说呀玩呀笑呀,都不想睡觉。

还有一件事,也让我心酸。回老家,自然要给父母长辈上坟。一对蜡烛,三根香,几刀纸钱,一挂鞭炮,寄托对长辈的哀思,也记住亲情。孩子很懂事,在爷爷奶奶面前,磕头,烧纸,可是给他介绍我的爷爷奶奶,我的叔叔婶婶,还有祖祖,他就搞不清了,一脸茫然。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是陌生的。辈分在他心中就是奥数,每一次都分不清。小时候,亲戚家常来往,长辈是谁,怎么叫法,是起码的规矩和礼仪,几次也就记住了。可我的孩子出生在江苏,许多长辈都没见过,平日也少有亲情来往,自然就搞不清辈分称谓。偶然见面,还得给他说这是谁,该怎么称呼。几年不见,时过境迁,又忘了。

人世间,最是天然淳厚的,莫过于父母子女间的情感。无论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热切期盼,还是“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的睹物思人,抑或“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浓郁乡愁,说的都是亲情。也正因有了亲情的支撑,客居他乡的游子才能够克服孤独寂寞、艰难险阻。

然而,对现代生活的向往和依恋,让越来越多的人搬离乡村,移居到了城市。曾经人丁兴旺的大宅早已经空无人烟,曾经礼尚往来的走动越来越淡忘。以前每到传统节庆的团圆饭,也早已因为人们散落在各个城市而逐渐取消了。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往往要下很大决心,做许多准备。有时人就懒了,心就散了,亲情也就淡了,像一杯白开水。而我自己呢?走出校门,走上工作岗位,忙工作,忙所谓的事业,忙结婚生孩子,忙得不亦乐乎,随遇而安。回家少了,回去也是匆匆忙忙,走马灯似的,这家一顿饭,那家一顿饭,也没多少时间坐下来聊聊家常,让孩子们交流交流。有时听见乡音,才发现已有多少时间没想故乡?有多少时间没回故乡?待到日夜牵挂自己和自己日夜牵挂的父母相继离去,更如飞翔的风筝断了线,父母在家就在,父母去家已散,回家的念头也有些淡了。别的亲戚长辈也相继离去,表兄堂妹,或搬进城,或在外打工没回來,基本好几年都见不着,儿时的玩伴都远在他乡,眼前是他们的孩子或孙子,他们不认得我。而我的孩子连家乡话都不会说,甚至对家乡都是陌生的,对乡里乡亲也是疏离的。在故乡我已找不到心之落处。

每一个少小离家的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故乡。李白的故乡在《静夜思》里,鲁迅先生的故乡在《社戏》里,余光中先生的故乡在《乡愁》里。而我的故乡呢,我依稀感到故乡还是那个偏僻的小山村——可又不是。

我在想,等我们老了,走了,天各一方,孩子这辈还记得他的堂弟堂妹、表兄表姐吗?还会走动吗?而孩子的孩子呢,又该是怎样的陌生。

梁漱溟先生曾说,现代化的中国“是一棵新树,但他是从原来的老树根上生长出来的,仍和老树为同根,不是另外一棵树”。社会怎么变,对亲情的呼唤不会变,敬老爱老的传统不能变。在时代的更迭与社会的洪流下,除了父母、夫妻和兄弟姐妹这样的至亲,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远亲之间的淡漠与疏离,亲人的概念也愈加淡薄。

不由悲凉。远离了故土的乡愁,该何处安放?辞别了家园的亲情,又该如何维系?

乡 路

小时候的路,都是土路。我走在那斑驳起伏的小路上,花儿笑着,鸟儿叫着,小草也张着双手,只是这小路总是低头不语,仿佛处处藏有精灵,轻轻触碰便会抖落一地的故事。土路最好玩的是春暖花开时,油菜花一片一片,很香,还有蜜蜂和蝴蝶,上学放学一路追逐,趣味十足。豌豆蚕豆成熟的时候,顺手摘几个,吃起来一股清香。最讨厌的就是下雨了,到处是烂泥,都没法走路。干干净净的胶鞋,从家到学校,完全变了样,好似一张大花脸,看不出鞋的样子。有时候只能把鞋放在书包里,光脚走,被石子划伤是常有的事。一不小心因路滑摔个四脚朝天,运气不好还会滑到田里。夏天还好,爬起来,洗洗身上的泥巴,一会儿就干了。冬天就麻烦了,湿漉漉的,坐一天也不干。教室又漏风,整个身子冷瑟瑟的,一下课赶紧去跑几圈才暖和些。

记得有一次跟哥哥姐姐去邻村看电影,电影散场,狭窄的小路上全是人,我一下被别人挤到坡下去了,好在是土不是田,拍拍屁股爬起来,可哥哥姐姐不见了。路上急匆匆回家的人一个也不认识,凉飕飕的夜风,冷冰冰的弯月,鬼火一样晃来晃去的手电筒,吓得我哇哇大哭,不知所措。好在有一个人停下来,问了我的情况,把我送到离家不远的大路上,碰到了来找我的哥哥姐姐。他们发现我不见了,也急坏了,赶紧一路回来找。走在歪歪扭扭的小路上,我拉着姐姐的手,再也不敢松开。

唯一的石子路,连接乡镇通向县城,也通向我父亲工作的地方。每一次寒暑假去看我爸,我都是步行。父亲在另一个乡镇,十几里路弯弯曲曲,我瘦小的身影被太阳拖得老长,草帽遮不住太阳,身上汗流浃背,又累又渴。偶尔有班车卷起一阵尘土经过,赶紧躲闪,还是被尘土扑了满面。有时走着,一阵暴雨,只好躲在树下,若是连树也没有,只好成落汤鸡。

后来读高中有了旧自行车,方便多了,但一路颠簸,每次屁股都要疼好几天,就想,路要是平一点就好了。

或许念叨多了,梦就实现了,路真的变成了水泥路。村里也修起了机耕道,方便拖拉机、四轮车开到田里地头。后来,高速路通到了市一级,村村有了水泥路。回家就方便多了。可开着车直接回家,也可坐中巴车到镇上,打摩的回家。

小时候,公路上跑的都是客车、货车,而且一天也看不到几辆。偶尔一辆小车路过,我们会追半天,直到它拐弯消失,还傻傻地望着那消失的方向。那时候,一天往县城的班车就两班,每次都是人挤人,客车里连个缝隙都没有,没座位是常有的事。有的人只能坐在车顶,跟鸡鸭鹅凑在一起。鸡鸭鹅扑腾着翅膀,一路乱叫。人都死死地抓住边上的铁杠,不敢松手,生怕在拐弯时被甩下去。夏天有凉风还好,冬天寒风刺骨,冷得直哆嗦。

随着经济发展,尤其是外出打工的多了,有人看到了跑客运的机会。一些有头脑的人跑起了中巴车,一天好几趟,坐满就走,去哪里都方便多了。我家的邻居还买了辆大客车,专门跑广州,不用倒车,直达,还有座位、卧铺,可受乡里乡亲欢迎了。

村村通水泥路后,摩托车盛行起来,毕竟中巴车到不了家门口。年轻人骑摩托车洋气时尚又拉风,买东西,上街,带着女朋友说走就走,风驰电掣,那种感觉真是爽。想去集镇、县城玩,呼朋引伴,一路摩托车壮观威风。春节亲戚来往,摩托车跑几趟就可以了,家里突然缺点油盐酱醋啥的,或是添几个菜,也是摩托车跑一趟,一支烟的工夫。不愿出门打工的年轻人,干脆做起了摩的生意,平常帮人拉货,逢年过节专门拉走亲戚的人,生意还不错。

摩托车还没流行几年,小汽车仿佛一夜间就多了起来。逢年过节,在外打工的都开着私家车从远方回老家,汽车成了乡村年轻人的新宠。农村婚嫁,也用小汽车迎娶,一长溜的小车各种牌子都有,虽不及城里的高档豪华,但披着红绸,扎着鲜花,在开满野花的路上,在路两旁庄稼的簇拥下,在青砖黑瓦前,也是那么喜庆。

车多了,路就拥堵起来。春节期间,城里不再拥堵,到处道路宽敞,车流畅通无阻;而乡下,车水马龙,水泄不通,拥堵不堪。

这是一种新现象。尤其正月初那几天,许多人上街赶集、走亲戚都开着车,乡村公路上川流不息,集镇上到处是人挤人,车挤车,一不小心就汽车堵塞、排成长龙。

老街就是我们的集镇。一条主街大约一千多米,石子铺成,也是县道必经处。主街有两条向北的小巷,铺着一色的青石板。记忆中,老街和小巷两旁大都是些破旧的老屋,有米店、布庄、食杂铺、小吃店、铁匠铺、供销社和小学。每逢赶场,乡村男女老少都赶到老街,大人买农具日用品,小孩像条泥鳅到处窜玩,整条街拥挤不堪,熙熙攘攘的人流像是要把街给挤破,连插针的缝隙也没有。

那时候,我爱去老街,东看看西瞧瞧,什么都新鲜,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诱人。两分钱一勺的南瓜子,一毛钱的鬼豆腐。我最爱去的还是书店,小小的书店过一段时间就会有新的小人书。用压岁钱买一两本心仪已久的图书,带到学校,小伙伴都围着你转。还有那个卖凉粉的小吃店,卖的热凉粉,大大的一口锅,煮有凉粉、豆腐,热腾腾的,香喷喷的,过路的都停下来看一看,闻一闻,咂着嘴,诱人呀。忍不住就走进小店,老板来一碗。老板娘用土碗盛得满满的端给我,撒几片葱花,香气扑鼻。

老街留下的风情,就像沉缸的老酒,越久越香,渐渐化为深沉的醉意。

可这些年,老街变了,镇上对老街进行了规划改造,拆除了旧房屋,盖上了新房屋,拆除了青石板,铺上了水泥路。

站在石拱桥上,我成了陌生人。石拱桥还是那石拱桥,它陪伴着老街的风雨,见证着老街的兴衰。如今满眼全是陌生的新房楼房,没有了亲切和慈祥,我只能在断壁残垣中寻找老街的痕迹,在沧桑岁月中追寻老街的时间碎片。承载童年快乐的电影院呢?电影院是除了书店,又一个令人开心的去处。很多时候,我们为了逃一张电影票,钻过下水沟,爬过厕所的围墙,也做过两张废电影票连起来蒙混过关的事。有时候,我们就在围墙外听电影的声音,也是兴奋异常。可惜电影院早拆了,现在那里成了住宅。

昔日的小学还在,但也只是一个名字,一个记忆,一切都不复从前。

那条穿街而过的大河,黑乎乎的几乎断流。曾经,临水而居,春听春水淙淙,夏看波涛澎湃,秋观波光粼粼,冬有雾气弥漫,那是多让人羡慕的事。不时有妇人在水中洗菜洗衣,孩子在水中嬉戏,偶尔一只小船,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撒下一张渔网。这些情景如今只有老人闲聊时才会说起。一蹙额,一抬手,一抹斜阳,都像一缕烟尘漫漫,湮没在无际的原野,迷茫与怅惘。

那些舞龙、车车灯呢?曾经,这些活动从初一耍到元宵节,龙游老街,喜气洋洋,舞龙的小伙精神抖擞,身形灵活。车车灯里的俏丽姑娘低头含羞,扮成艄公的老头滑稽可爱,常常让我们一路追随。中学操场还有打铁水。滚烫的铁水一击之下腾空而起,化作漫天繁星,恍如天女散花,亮了夜空,乐了男女老少。每逢此时,万人空巷,整个老街如醉如狂,学校更被挤得水泄不通。

已是暮色压顶,我还在老街徘徊,行走于沒有人情味的水泥路,看看两边面无表情的楼房,怀念着那悠悠长街以及那飘香的味道和那遗留在桥头的童年记忆。

有故乡的人回到故乡,没有故乡的人走向远方。我很庆幸我有故乡,可以随时回去。因为我的根在那里,我的亲人在那里,我的生活经验和记忆在那里。那里,有傍晚的袅袅炊烟,有蜿蜒曲折的山路,有田野不起眼的花草,有妈妈做的饭菜……无论你走多远,心中对于故乡都有一种根深蒂固魂牵梦萦的情结。

如今,故乡已不是那故乡,那熟悉的场景,那深刻的回忆,只能在梦里彷徨。

回不去的故乡,我们的灵魂何处安放。

责任编辑 刘 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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