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的火车速度之冀(散文)

2024-05-10 15:27范宝臣
中国铁路文艺 2024年4期
关键词:蒸汽机车火车司机

作者简介:范宝臣,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沈阳局集团公司吉林房建工寓段。作品散见于《人民铁道》《沈阳铁道报》《延边日报》《延边晨报》《天池小小说》等报刊。

我的童年时代,正是铁路的蒸汽机车时代。当时,我们所居住的东北小城,楼房还不是很多。我的家刚好就在火车经过的山坡下,当时我们还有个小院,我经常会在院子里玩耍。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火车经过小院的时候,每每看到那个轰隆隆,缓缓而来的黑黑的庞然大物,有着通红的车轮、白色蒸汽的火车头时,我便会产生一种莫名的震撼与激动。心中就会不由地浮想联翩,仿佛自己也和火车一样,可以自由自在地驶向梦想的远方。

等我稍大了些,可以背起書包上学时,我又很自然地领到给父亲送饭的差事,这终于让我能够近距离地接触到火车。作为一名老火车司机,当时已经年过四旬的父亲,自然对我这个小儿子是宠爱有加的。到如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每次我给他送饭时,都能收获到他带给我的惊喜:有时是几颗糖果,有时是几块饼干。

而对于父亲开的火车,当时小小的我还不是特别了解,我只是觉得开火车是一件特别威风的事情。父亲在驾驶室里稳稳地操控火车头一路向前,后面是一节又一节载满旅客的列车车厢,能将这么多人送到天南地北,是一件多么风光而又不平凡的事情啊。因此,在每次给父亲送饭时,我都会在站台上等火车开走了才肯往回走。当看到父亲矫健地攀上火车的驾驶室,随后几个潇洒而敏捷的动作,就让一个庞大的火车头乖乖地吐出蒸汽,奏起震耳欲聋的汽笛,然后在红红的大火车轮子的牵引下,缓缓地、轰隆隆地、有节奏地向前开动起来,我就会生起一份对父亲的羡慕。

可当时的我只看到了父亲开火车的风光,却无法体会到他的忙碌与辛苦,我经常缠着他给我讲开火车的故事,讲他十八岁在朝鲜战场上开着火车与敌机斗智斗勇的故事。父亲的这段经历是我百听不厌的,也是我向小伙伴炫耀的“资本”。然而,随着我渐渐长大,我慢慢明白,开火车不是件轻松的事。蒸汽机车的驾驶室里有一个很大的锅炉,锅炉温度很高,特别是夏天,司机在里面驾驶,就如同将自己放到火炉里烤一样酷热难耐。而到了冬天,由于蒸汽机车门窗的封闭性不好,火车一旦跑起来,四处透风,特别容易着凉。而我们居住在北方,冬天特别寒冷漫长,司机坐在驾驶室里,就会经受到冰火两重天的考验,一半身子是火炉的炙烤,另一半身子是寒风的侵袭。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之下,父亲在年轻时便患上了老寒腿。

而这一切都不是主要的,最让我琢磨不透的是像父亲这样一个爱干净的人,是怎么忍受得住工作上的那种脏的。火车司机的工作是与煤、水、汽、油等分不开的。每趟乘务下来父亲总是满身满脸黝黑铮亮,每次他下班归来,在我急切想要拥抱他的动作之下,他都会高声叫着:“快离爸远一点,爸身上太脏了。”然后便惊慌失措地躲避着我。而开火车的工作是需要贪黑熬夜的。每次看父亲早起上班却要等到第三天的后半夜才能下班回家,甚至很多时候,早晨起床时才发现父亲回到家,我都不知道他是夜里啥时候回来的。父亲不仅睡眠时间颠倒,饮食也不规律,尤其是听他说起跑长途交路时,只能趁火车停在某个中途站时,才能扒拉几口自带的凉饭菜。

即使这样,父亲对工作从没有说过一句抱怨的话,反而每次提起他的岗位总是充满了感情,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孩子,要好好学习,长大后,你就研究火车怎么能开得更快,最好能达到飞机的速度。”对于父亲的话,我虽没有过多质疑,但左耳听右耳出,谁让当时的我还只是个幼稚得只想着玩的男孩子呢。

当我将握铅笔的手势摆成父亲握闸把的手势时,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温柔与感动,但每一次都因无法掌握父亲握闸把的精髓而独自叹惜。对于我长大后研究出来的火车能否比父亲开得还快,甚至于能达到飞机的速度这一命题,总令我在某个闲暇的时刻默默地憧憬,痴痴地遥想。

父亲对待工作一直都非常认真负责,在他那少得可怜的一点休息时间内,也总能看到他会时不时地拿出专业书籍来认真钻研,特别是遇到技术竞赛时,他那股一心扑到书本上的较真劲儿,就连身为学生的我都会自叹不如。其实,父亲每次乘务都非常辛苦,机车上煤、上油、上砂、上水、保洁、检查、养护等,都是他亲自去做。记忆中,我与父亲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在我的脑海里,父亲总是穿着一身工作服,让我随时都有他要离家出乘的感觉。

最让我讨厌的是,当时父亲的同事刘叔,经常从我家的院子经过,会时不时地大喊一声:“范大车,22点56分的6667次货车出乘。”或者是:“范大车,17点06分的637次客车出乘。”长大之后,我才弄明白,这个让我非常讨厌的刘叔是机务段的专职叫班员,他的嗓音非常洪亮,喊出的声音特别有穿透力,尤其是在深夜,只要这一嗓子喊起,父亲就会背起背包出乘。有时,我会堵住门口不让父亲出去,每到这时,父亲便会焦急地说:“火车正等着爸呢,你要听话。”

父亲留给我的记忆总是非常亲切,他很少打骂我,因此我也总喜欢围着他转,父亲经常给我讲开火车时怎样鸣笛、怎样握闸把、怎样开汽门、怎样撒砂,有时说到兴奋处,他还会将我高高地举起骑在他的脖子上。然后,我们一起发出火车呜呜的轰鸣声,并在屋子里转圈玩。每到这时,我就会大声喊道:“开火车了!开火车了!开和飞机一样快的火车了!”随后,屋子里便会传出开心的笑声,母亲总说我们像两个疯子。

就在我读高二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正在题海中沉浮,班主任老师却给我带来了父亲因病去世的噩耗。当时的我根本无法相信几天前还生龙活虎的父亲,怎么可能突然出世。父亲的去世,给我带来了沉重的打击,我始终在想,那个总是一身铁路制服、高大健壮的父亲,是不可能就这样一声不吭地离开我的。而当我从学校一路狂奔到医院后,看到本就体弱多病的母亲因受不了打击而吸着氧气,刹那间,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属于自己的那片天坍塌了……

正处在悲痛中的我,还无法更好地思索自己的处境,我只是攥着父亲冰冷的手,默想眼前这个常年忙于工作的老火车司机能够快点醒过来。可是,我又清楚地知道,父亲再也回不到我身边了。

我当时的心情很复杂,有思念、有痛楚、有委屈、有踯躅,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恐惧。看着多病的母亲与清贫的家,我的眼前又出现了和父亲在一起的画面,耳边也不由地响起了父亲的声音:“你要好好读书,长大后,研制出开得更快的火车,要比爸现在开的火车快百倍,最好能赶上飞机的速度。”

当时,正值内燃机车与蒸汽机车的转型时代,父亲在去世的前几天还特别自信地告诉我:“看现在的内燃机车多好,我们火车司机再也不受罪了。这出一趟乘多干净呀,爸可是赶上好时候了,等你大学毕业研制出跑得更快的火车时,爸一定去坐一坐,摸一摸。”父亲差两年就退休了,我一点都不怀疑父亲会永远健康地陪伴着我。

但是父亲走了,属于我的幸福世界也随着父亲的离开坍塌了。那一年,十八岁的我,通过考试,成为铁路上的一名列车员。虽说我并没有实现父亲的梦想,可每次面对旅客,面对我的客运乘务时,我都会涌起一种很温暖的感觉,仿佛飞驰的列车正驶往梦想的远方,听着车轮与钢轨亲近的沙沙声,想着终点站的站前广场上那丛丁香花的芬芳,我便会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涌起一股波涛,感受到和父亲一样的对铁路岗位的深情。

若干年后,我所居住的东北小城也迎来了高铁时代。在四季更迭中,我见证了火车从蒸汽机车60公里的时速,到内燃机车、电力机车120公里的时速,再到复兴号高铁350公里的时速。这不仅仅是时代发展的飞跃,也是我和父亲有关火车速度梦想的飞跃,这一个个亲眼所见的事实,令我自豪并幸福无比。

每每这时,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年代,曾经在自家院子里看惯了蒸汽机车从眼前驶过的我,当第一次看到复兴号高铁线条流畅的优美身姿从我眼前飞掠而过的刹那,竟让我感受到了某种清晰而又遥远的声音——

“你看爸说得对吧,火车也可以开得更快,我们父子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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