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豹(中篇小说)

2024-05-10 15:27北雁
中国铁路文艺 2024年4期
关键词:水富石头爷爷

作者简介:北雁,本名王灿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延河》《滇池》《边疆文学》《短篇小说》《散文选刊》《作品与争鸣》等报刊。出版长篇小说《赶在太阳落山以前》、长篇散文《洱海笔记》等。曾获第九届云南文学艺术奖(文学类)。

那年,我考上了梅城的中专,终于有机会第一次来到四爷爷家,自然也就见到了那块被他们称为“花豹”的石头。

四爷爷是我爷爷的亲弟弟,在兄弟之中排行老四。出生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又因为父母去世早,在四爷爷四岁那年,兄弟四人成了孤儿。为了活下去,四爷爷被长辈送到梅城,做了一户杨姓夫妻的儿子。杨姓夫妻都是工人,一直膝下无子,所以他们对四爷爷金貴得很,给他改了杨家的名字,缝了新衣,还供他上学读书。四爷爷成为恢复高考以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大学毕业后,还被分配了工作。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四爷爷一直记得自己出生在遥远的绕山河,与我们有着分不开割不断的血缘关系。他常常回家探亲,而且每次都带回许多我们没见过也没吃过的礼物。到了春节,他还会给我们压岁钱。那是崭新的人民币,很长时间过去,我们还小心翼翼地珍藏着舍不得花。我爷爷排行老三,成家后和两个哥哥分成了三个家庭,到了父辈那一代又细分成了好几家。到了我们这一辈,孩子更是多达十几个。但四爷爷公平,把压岁钱按人头分成十几份,从来不会把谁遗忘在外。让我们感念的是,有些年份,即便四爷爷不回来过年,也会托人把钱按时分发到每个人的手里。所以我们一直觉得四爷爷亲切,同时也是我们兄弟姐妹对远方最重要的骄傲和向往。

父亲出门打工做生意,寒来暑往,他对这个城市的熟悉,好比绕山河老家的每一条沟、每一道坎。记得当日,我们父子在学校匆匆完成了报到和注册手续,他便带我来到位于城市南缘的四爷爷的家里。可我想不到每次回来都给我们带许多礼物和压岁钱的四爷爷,居然和四奶奶住在一栋光线暗淡的老式宿舍楼里。

父亲在电话里已向他报告了我考上中专的事,我觉得四爷爷肯定对我充满失望。早年回家,每当听到母亲向他报告我的学习情况时,他都甚为高兴。听说我能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参加全乡的数学竞赛得了奖,看到我那贴满一面墙的奖状时,他不止一次向我伸出大拇指。他一直觉得我是爷爷这一支系,甚至整个家族里最有出息的人。哪承想我却深深地辜负了他,最终连个高中都没考上。

为迎接我们的到来,四奶奶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四爷爷给我们泡上了红糖米花茶,还摆出许多我连听都没听过的小食和糕点,在绕山河老家,那是我们过年时才吃得上的东西。但由于我自觉羞愧,一直深埋着头,不敢直视四爷爷。

好不容易吃完饭,天色黑透,父亲终于开口说要离开,四爷爷却一把拉住我,语重心长地说:“中考已经成了这样,说懊悔说气馁都是没有用的。人生有些事,与其逃避还不如直面应对。现在提升学历的渠道有许多,只要你肯吃苦,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以后,每到周末,你都来我这里读书学习,利用好每一分每一秒,我希望你能在跌倒的地方重新爬起来,真正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这是四爷爷第一次颇为正式地与我交谈。父亲立马在旁边问我:“记住了没有?”我点点头说:“记住了。”我知道父亲对他这个四叔充满了崇拜,而我从小到大又对四爷爷充满热爱,也希望自己能引以为鉴,重新振作起来。于是,此后三年,我的每个周末几乎都是在四爷爷家度过的,我和他的关系自然也是越来越亲密。

退了休的四爷爷头发早已花白,但精力充沛,生活作息很有规律。比如,习惯每天早睡早起,习惯吃饭细嚼慢咽,习惯读书看报和摘抄笔记,还习惯每天定时体育锻炼。因为早年受困于学习和工作,四爷爷直到37岁才娶了四奶奶,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小时候常被四爷爷带回遥远的绕山河老家。看到她水灵的脸蛋,臊得我们这些“鼻涕虫”都不敢看她。

当我来到梅城,这个比我大六岁的小姑妈,已经考到北京的一所大学读书去了。没有了公务缠身,也没有了孩子的牵绊,四爷爷便有了充裕的自由来支配时间。每天太阳升起,他就带上锄头、斗笠和篓筐,来到学校后院,精心耕作一块四分多的土地,种些萝卜、白菜、黄瓜、土豆、辣椒……

州委党校是四爷爷工作生涯的最后一站。我听父亲讲过,四爷爷在很多个岗位待过。有一次,州里的领导下乡调研,发现这个干部对农村工作非常熟悉,无论是耕田种地、育苗下种,还是高效节水、测土配方施肥,以及特色产业发展,都讲得头头是道;而对于国家的农业方针,以及各种惠民政策,他更是对答如流。领导在详细了解他的工作履历后,就责令组织部门把他调到州委党校,让他站上讲台,把自己对基层的那一份认知和热爱,向各级党政干部好好宣讲。

四爷爷又在讲台上站了五年,直到退休。可他终究是个闲不住的人,一直想开垦一块土地。幸而州委党校坐落在城南的一面斜坡上,远远看去,能够清晰看到几栋房子排列在葱郁的绿树中,有一种层次分明的美感。而学校后院,刚好有一块空地,足够他挥洒汗水。

那时候,四奶奶还未退休,午饭都在单位食堂吃。四爷爷忙完地里,随手从地里摘一些瓜果蔬菜回来自己做饭吃。可他种的菜实在太多了,根本吃不完,他便毫不吝啬地送给亲邻友朋,甚至送给那些来不及买菜的年轻同事。记得他不止一次地告诉我,他出生在绕山河那个山沟里,人生中的一个变故,让他成了城里人。得益于养父养母的深爱,他可以读书认字,从此脱离了泥土。但无论在何岗位,也无论到了哪里,他对土地的热爱从未改变。

读书复习之余,他常把我带到菜地里一起劳动。我看他薅草、除虫、培土,远比我们农家人细心得多。而且,还会不厌其烦地将翻田种地的一些知识、道理讲给我。我边做边学,知其道,明其理,想不到种田竟是这么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我虽是农民的孩子,可在老家,父母只想让我安心读书,从小到大,我几乎从未参加过一次正儿八经的劳动。如今跟着四爷爷,终于有机会把人生的这一课补回来。我照着他的样子,跟他一起深挖狠刨,不大一会儿就被太阳晒得满头大汗。四爷爷不休息,我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干。待晚间回去后,筋疲力尽地躺到沙发上,却从内心里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充实和舒坦。

忙完地里的活,他会让我背上一个包,陪他走很远的路,到梅城后山的大涧里捡石头。来到这里,四爷爷似乎变成了孩子,看到河滩上有一块色泽光亮的石头,他立马奔上前用手去掰。石头却像生了根一样,不论怎么掰怎么摇,都纹丝不动。四爷爷没办法,抬起头在河滩上搜寻,发现一块小条石,赶紧让我捡来给他。他拿在手里,熟练地在刚才摇动的石头前细挖慢刮,扒开泥沙,待大半个石头露出来,又继续掰、摇、拨、撬,把所有动作一起用上,终于把石头弄了出来。四爷爷迫不及待的样子,像是从地里抢到了一个熟透的甜瓜。用水清洗干净,左看右看好半天,感觉还是有些不中意,又恋恋不舍地放弃。

很快,我们已经在河滩中走了一个多小时,四爷爷汗流满面,一头白发在烈日下像是被洗过一般。我拿出水,让四爷爷补了水,问他要不要到树荫里休息片刻,四爷爷摇摇头说:“不用。这点累,不算啥。早年我一口气能走十几公里的山路呢。”

听四爷爷这么一说,我也只得跟着他继续逆河而上。他长我四十多岁,可要说爬山走路,我远远比不上他。爷孙二人在一个山谷里翻寻半日,找到一块可心的石头后,他便停下脚步,带着我头也不回地回去了。“今天最有意义,因为今天是大风坝风电厂竣工发电的日子!”

他边走边说,也不低头看路,一双眼睛紧盯着手里的石头,像是端详一颗闪亮的明珠。这时,我才知道,除了读书看报和耕田种地,四爷爷最大的爱好就是收藏石头。当然,他收藏的石头并不是价格昂贵的奇石异石,而是滇西大山大水间他喜欢的石头。我曾在他家的一个角落里,看到过许多石头。有大有小,有圆有方,还有长条形、柱形、锥形、扇形、心形、书页形和多边形。颜色也各不相同,有的深黑,有的璨白,有的浅紫,有的淡蓝,有的血红,有的暗黑,有的蜡黄。触摸时,感觉质地都非常坚硬。有的石头上还有特殊的花纹或是简单的图案,山水田园、花草树木、人虫鸟兽、村庄原野、晓日东升、林莽苍苍……细细端详,似乎可以从那些抽象的图形中感受到一种具象的启悟。

唯一与众不同的是,捡石头的日子必须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而他捡石头的地方,往往也是有着特殊意义的位置或方向。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报纸上刊登了“大风坝风电厂投产发电”的消息。而他带我前去找石头的地方,正是风电厂下方的一个大水沟。四爷爷说,他早年曾在风电厂下面的村子工作过一年,那时村里还不通电,一年四季,群众点的都是松明火,烟雾很大,常年在松明火下煮饭做菜的老奶奶,到了晚年,一双眼睛都被熏得看不见了。而他蹲驻的老乡家里,好心的大娘宁可一家老小的饭菜里没有一点油星,也要把唯一的一盏油灯拿出来让他在夜里读书复习。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四爷爷考上了省里的农业大学,此后为让山里的群众早日用上电灯,他的报告写了一年又一年。

四爷爷的讲述让我恍然大悟,原来今天捡到的石头,居然承载了这样一种特殊意义。“石头最能代表一个地方的地质结构,如果你的地理知识足够丰富,可以从中推测出一个地方所经历的复杂地质演变。”他的话我似懂非懂,但我知道他是一位博学的长者。几十年的漫长人生,他干过农业、管过农业、讲过农业,既是农业技术人员,又是懂业务的农业干部,同时还是精通农业的行家。他心里一直裝着广袤农村,不论是下乡调研、检查工作,还是走访群众、送教上门、防汛抗旱、农科技术指导,回来之前,他都会捡走一块石头,多年后拿出来再看,会让他情不自禁想起过往的人和事。

“比如这块大青石,是在罗坪山捡到的。那年,大雪封山,感觉山头山尾全是雪。我们一行五人在雪地里转了半天,还是没找到出山的路。正当一筹莫展之际,一个彝家的猎户在收猎物时碰到了我们,热心地把我们带回家中。可大雪依旧不停,出山的路被大雪封死。十几天过去了,我们不仅吃光了他们家的几块腊肉,还把仅有的一堆土豆也吃完了。附近十里都没有人家,我们意识到接下来几天就要断粮了,可想不到的是,主人二话没说,把他的一条撵山狗杀了,给我们煮肉吃。你不知道,在海拔奇高的大山之中,土地长不了粮食,挖开腐殖质极厚的土层,只长得出鸟蛋大小的小土豆。山里的彝家只能靠打猎填饱肚子,一条撵山狗,相当于我们坝子里的一头耕牛。好不容易雪过天晴,主人带我们下山。在离开之前,我捡到这块大青石,告诉自己永远不要忘记山里的彝家人民!”

那石头普普通通,大如巴掌,被四爷爷放在他练字的书桌上。要不是他说起,谁都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样一段感人的故事。后来,四奶奶告诉我,四爷爷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离开罗坪山后,他还多次入山回访,有一次居然用几碗酒把猎户聪明的大儿子带到了城里住校读书,后来那孩子也成了干部。二十多年来,差不多已是四爷爷的半个儿子。

四爷爷说:“一年后,我们进山拜访那位猎户,离开的时候,那个叫正德的孩子,抄小路跑了几个山头追上了我们的车,我在一段反向弯路上发现他后,急忙喊停车子。我走下车,问他有什么事,只听他小声说:‘我想跟您走,我想读书认字!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他对知识的渴盼,我们又乘车回去找他的父母。猎户人很好,可他说:‘孩子离开,就没人陪我砍柴追猎了。我想都没想,便让他找酒来喝,和他约好谁赢了就听谁的。没想到一向不喝酒的我,却赢了猎户。孩子那时已经十岁,远远超过了入学年龄,我和老师商量后把他编入四年级,没想到这孩子很争气,每天起早贪黑认真攻读,到六年级毕业时,已经把所有功课补了上来,还被学校评为了优秀毕业生。我从这孩子身上看到一种难以言诉的志气,就料定他此后必有大出息。果然,几年后,他考上了中专,还被分配了工作!”

四爷爷说他滴酒不沾,那三碗酒让他睡了足足两天,但他觉得这完全值得。后来,我也见过四爷爷的义子,按说我和他之间还有一段缘分,因为他当年考取的就是我如今就读的学校。我入校后不久,学校便迎来四十周年校庆,作为优秀毕业生的他被学校请回来做励志演讲,他广博的知识开阔了我们的视野,让我们受益匪浅。

四爷爷留存在石头里的故事不计其数。或许正是这些原因,四爷爷和山里的乡亲感情很深,我每个周末去他那里,几乎都会看到来自不同地方的山民。他们来城里打工、看病、做生意、送子女读书,或是旅游观光,四爷爷这里便是他们最重要的中转站。他们有的卷着裤脚,有的趿着拖鞋;有的缠着山里人的包头,有的穿着民族服饰;有的吸着旱烟,有的喜欢在茶杯里倒一小杯酒;有的光着膀子,有的露着肚皮……四爷爷从不计较,和他们坐在一起谈天说地,追忆往事。有的人甚至还讲不来普通话,四爷爷就用他们的方言与之交谈。虽然四爷爷说的方言有些生硬和别扭,但他诚恳的表情让客人们没有一点拘束感,谈到开心处,狭小的房子里便爆出一阵阵欢笑声。

厨房里忙碌的是四奶奶,一会儿工夫,她便做出一大桌菜来,一桌子人,热闹得像是过年一般,心细的她还把盐罐、醋罐、辣椒罐摆到桌子上,各人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自行调味。吃过晚饭,客人依旧不会走,有的甚至还要连续住上好几天,直到办妥了事务,才会慢条斯理地散去。临走时,四爷爷还要给他们送上一些糖果、糕点和零钱,让他们带给山里的孩子。

四爷爷虽然身在城市,但心里依旧想着山村里的农民兄弟。村里不论有什么大事小事,村民首先想到的总是他。对于乡亲们的请求,四爷爷几乎都是有求必应。这么多年来,他和四奶奶的大部分工资,都用在了山里的乡亲身上,或支持乡亲们修桥造路,或捐资助学。在梅城工作十几年,他们都没有购买属于自己的房子。

说起他们居住的房子,我有时会万分惊叹它居然有那么强大的容纳力。事实上,我还完全无法将之归类为“一套房子”。因为它们彼此不相连,即便是从一墙之隔的左间到右间,都得先开一扇门,在过道绕上半圈,接着再开一扇门,甚是麻烦。到了后来,左右邻居有了自己的住房,也都相继搬走了。不过,不用担心四爷爷家里会冷清,四爷爷的“亲戚”从未间断来这里,那几间小房子里从来不缺少笑声。

九鼎山隧道通车,宣告了梅城与老家梅河县的高速公路正式贯通,两地往来的时间缩短到了一个小时。那时,我已经中专毕业,还通过自考获得了专科学历,并进入梅城的一家企业工作,暂时解决了就业问题。知道这个消息后,四爷爷十分高兴,在那个周末,又约我一起到隧道下方的河谷里捡石头。

我们乘坐公交车来到市郊,很快来到预定地点,四爷爷快乐得像个孩子。四爷爷边走边说,当年他被派到两县交夹的九鼎山后面的一个山村担任工作队员,有一天半夜突然肚子疼得厉害,被村民送到“赤脚医生”那里,“赤脚医生”一眼看出那是急性阑尾炎的症状,如果不及时手术,后果不堪设想。村主任当场决定拆下門板让他躺到上面,随后几个壮年男人抬起他,疾行一个多小时翻越九鼎山,连夜送到梅城医院。

在河沟里走出好几里路,我们爷孙捡到了一块赤色的岩石,四爷爷说那颜色像极了山村老乡的质朴与善良。“医生当时就给我做了手术,同时告诉村主任再晚点送来,引发肠穿孔,那可就麻烦了。所以说到底,我这条命也是山里的老乡们救的!”

后来,我在四爷爷家的小房子里见过那位村主任,谁能想象当年一口唾沫一个钉的铁汉子,如今已经衰老成一个瘦筋寡骨的老头,缺牙耳聋,满头白发。但四爷爷一直把他当作最亲的兄长,让四奶奶给他炖鸡汤喝。老村主任在四爷爷那里住了两个星期,才慢悠悠地回去。我听说,他有一个孙子考上了公务员,在基层乡镇工作几年后调到了梅城。他高考前,老村主任曾带他来城里找四爷爷补过一个月的数学和物理。老村主任此行是专门来看孙子的,可他在孙子家里仅待了一天。他最想念的人其实还是四爷爷。

老村主任走后,四爷爷依旧一天到晚泡在菜地里。有一个周末,我去看望他们,四爷爷正好收了一簸箕饱满的菜种。他兴致勃勃地拿出一块璨白的马牙石,对我说:“你看这石头多么纯粹,像极了山里质朴的老乡,只要你真心和他们做朋友,向他们虚心求教,他们就愿意把一切认知,都毫不保留地告诉你。”

我从四爷爷的讲述中得知,在恢复高考以前,四爷爷曾在梅城一个叫吊草的山村担任扫盲工作队员,每天晚上村民劳动结束,就把大伙组织到教室里识字。可几天下来,四爷爷感觉收效甚微。最主要的原因,是村民热情度不高,熬到半夜好不容易才教会的几个字,第二天一早,大伙又都一起还给了他。四爷爷有些不解。而且,他还明显发觉,村民一直把他当作“城里来的干部”,对他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有时候,他明明看见几个村民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很是高兴,他也想过去热闹热闹,借此机会再谈些扫盲的事。可大伙看到他过来,赶紧起身和他打个招呼,便四散而去。

这让四爷爷感到非常不安。他想是否因为自己的干部身份,影响了他和村民的交往?是否他也应该俯下身子,拜人民为师,和他们做真正的朋友,让彼此之间没有距离,扫盲识字的效果才会好转?

想到这一层,四爷爷心里又是激动又是自责。村民之所以和他有距离,是不是因为他始终板着一个脸孔,以师者自居,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对待他们?要知道自己面对的不是世事不谙的孩子,而是和他一样有着健康体魄和健全思维的成人,这样的态度估计是他们不能接受的。

当天晚上的识字课,四爷爷并没有站上讲台,而是坐到村民中间,诚恳地向大伙说:“我从小长在城里,对于农村的大事小事,几乎一窍不通。比如,我就种不来菜、翻不来地。可土地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根,没有农民种地,识再多字的人也要被饿死。所以,从今天起,你们教我种地,我教你们认字,大家既是彼此的老师,也是彼此的学生,怎么样?”

一席话在村民中炸了锅,热烈的掌声中,四爷爷也把自己感动了。而且,他说到做到,第二天一大早,便主动来到地里,和村民一起上山劳动,虚心向大伙求教。村民教他翻地耙地,教他开墒起垄,教他点豆施肥,还教他一起唱山歌打口哨。待果子成熟,四爷爷还常和他们一起进山打核桃、捡板栗,和他们一起砍树、抬木头、赶马吆驴,一起驮运庄稼,一起吃饭睡觉,一起谈天说地侃大山……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晚上教书认字,大伙也认真多了。

“以人民为师,就是要我们沉下身子,尊重人民群众的智慧和创造力,善于发现每个群众的闪光点。我就是在那时候学会翻田种地的,多年后我再次来到吊草村,在河沟里捡到了这块璨白的马牙石,它让我时常想念村子里朴素真实的农民兄弟。如今我播到地上的菜种,也大多是吊草村的村民给我送来的。他们是我人生路上的好老师,也是我的兄弟姐妹!”

四爷爷说这话时,满脸自豪。“大学毕业后,我还多次回吊草村看过,那时才知道,村民早把我当作孩子们求学上进的榜样。老人们指着我对孩子们说:‘看这位叔叔,当年就在咱们吊草村待过,后来还考上了省里的大学!在那个年代,不论再苦再穷,家家户户也不忘供养子女读书认字,激励他们不能像父辈那样当文盲!”

至今,吊草村里已经先后出过二十多名大学生,其中有一名博士和两名硕士。事实上,那只不过是一个有着二百多人的小村子。村民崇文尚学的故事,又一次深深地鼓励了我。

四爷爷家客厅的茶桌上,放着一块浅褐色的石头,约莫圆盘大小,约十斤重,上面布满白色的杂花,还有几道天然的褶皱,光滑透亮,十分圆润。乍一看,还以为是桌子上蹲着一只小巧的花豹。四爷爷和四奶奶也一直把它称为“花豹”。

在他们眼里,这是一块金贵的石头。四爷爷在茶桌上摆了一个塑料的圆盘托,用来盛这块石头,一有空闲,总会找来一块干净的抹布小心擦拭,绝不让上面留有一丝灰尘。关于“花豹”的来历,我问过四爷爷好几次,可他似乎讳莫如深,好几年过去,我才知道四爷爷与这块石头之间的不解之缘。

我前面说过,四爷爷是恢复高考以后的第一批大学生。但大学毕业后,他已经三十一岁。以他出众的学习成绩,同时作为优秀学生干部,毕业后可以选择留校任教。执拗的他却谢绝了恩师的挽留,主动请缨回到农村担任农科员,发誓要用自己学到的知识,带领乡亲运用科技多打粮食,脱贫致富。

在上大学之前,四爷爷曾以知识青年的身份走进农村,担任过多年的代课教师,假期里还被派往偏远的山村扫盲。他一直有着较为深厚的教育情结,填报高考志愿时,他执拗地填报了农业大学。四爷爷多次跟我提起,少年时他有过挨饿的经历,养父养母同样饿得浑身浮肿,但他们宁可自己饿着,也要把仅有的一点粮食留给他。后来,家里实在拿不出一点粮食了,养父便去了农村,十几天后,居然带回了一小袋粮食。养母将之视若珍宝,总是省着吃,掺着杂粮吃,不到重要时刻还舍不得吃。可最终粮食还是吃完了。养父再次前往农村,却空着手回来。因为那时的农村也没有了多余的粮食。然而,当一家三口又要挨饿的时候,是我大爷爷和二爷爷兄弟两人,风尘仆仆地从遥远的绕山河赶到城里给他们送来粮食,之后还给他们送过很多次,一家三口终于度过了饥荒。四爷爷由此相信,农村不仅有丰富的物产,还有浓厚的乡土人情。那时,哪怕一小袋保命的糧食,都是乡下的亲人一点一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还只是学生的他,便暗暗发下誓言,待将来学到了知识,一定回到农村造福乡亲。

大学毕业后,他终于找到了这样的机会,带着一份赤诚来到一个偏僻的县报到,他被分配到一个叫水富的村子担任农科员。可到了村里,他才知道水富村最缺的就是水。七月时节,按说滇西高原已经进入雨季,可一个半山的村子依旧是一片枯白。火辣辣的阳光笼罩大地,如同赤色的烈焰在燃烧。村子上头的山林枯死大半,村里村外,一块块梯田,无不显露出荒凉的颜色。这一路上,四爷爷看得心里焦急,感觉那烈焰不是烤在地上,而是烧在了他的心上。他放下行李,找到村支书,开口便说:“这种状况,我们一定要想方设法改变,绝不能坐以待毙!”

村支书摇摇头,用一双浑浊而无望的眼睛打量了他一眼,说道:“河沟里都没有水,田里的庄稼种不下去。水富村一直靠天吃饭,说实话,我们也渴望改变,但也无能为力啊!”

“我们可以上山找水,再想办法引到村子里来……”

四爷爷话没说完,身后却有人笑着说:“我们找了几十座山都没找到一滴水。已经好几个月了,我们村子里的壮年男女要翻几座山,才能赶到有水的箐谷,背一点水回来给人畜喝!一来一回,可是十几公里山路,我们没被累死在路上,已经算是万幸了!”

四爷爷转身一看,说话的是一个敦实的年轻小伙,他穿着一件红背心,包括一张脸在内,全身上下都被太阳烤成了黧黑色。看到四爷爷看着他,他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反而更加神气,往远处一指,说:“山下的河谷里有水,而且终年不断,要是你能把那里的水抽到村子里来,我们就说你有能耐。”

不知何时周围聚集了好多村民,他们一起笑了出来。待笑声渐渐消散,四爷爷平静地说:“大家放心,会有那么一天的!”又对村支书说:“我们不能靠天吃饭。按气象学规律来说,大旱之后必有大涝。我们要未雨绸缪,分头行动,在村子上方地势平坦的地方修水库,同时改造沟渠,建小水窖。不仅要防涝,还要把珍贵的雨水尽可能多地积存下来,待到明年,我们就有了自己的水柜子!”

“什么大学生?让我看来就是个十足的书呆子!没看这天空都烧成啥样了吗?连朵雨云都没有,谁信你什么涝不涝的。”捣乱的又是那个穿红背心的小伙子,他的一番话又引起一阵骚动,四爷爷很是无奈。

可这时,有一个响亮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信!”四爷爷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俊秀的女子从人群后面走了过来,四爷爷惊呆了,这不就是电影《地雷战》里的女民兵玉兰嘛。只见她朗声说道:“咱们水富村吃够了没水的苦!杨技术员是念过大学的人,他放弃留在城里的机会,俯下身子来到咱们环境恶劣的穷水村,为啥?不正是为了带领咱们多打粮食,一起脱贫致富吗?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支持他?”

人群中有了赞同的声音。她继续说道:“从今天起,只要杨技术员有要求,我第一个带头跟上,还有我们全体共青团员,一定全力支持!”

四爷爷后来知道,那个长得像玉兰的女孩叫何水英,是村支书的大女儿,读过初中,那时正是村里的团支部书记,在村子里有很强的号召力。也正是得益于她的信任与支持,四爷爷第二天便上山勘测,在她和几个村民的带领下,找到了一个地势平缓并且容易施工的地方,并将之确定为水库的建设地点。天气太旱,水沟里没有一滴水,而且石漠化严重的水富村后山,给施工带来了严峻的困难。何水英带领全体共青团员首先来到山头,插上红旗,便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村民们也纷纷加入其中,不出一个月,已经挖出了一个能容纳上千方水的塘子。晚上,四爷爷还鼓励各家各户在房前屋后挖水塘、深挖渠。在劳动中,四爷爷得知那个穿红背心的青年叫何水安,他也看出何水安暗恋着何水英,正是因为这一层关系,他渐渐成了修渠挖塘的骨干力量。

然而,这一切都还没准备妥当,一场大雨就降了下来。那是水富村几代人都没见过的大雨。刹那,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天空像是被一阵响雷炸裂了一样,密集的雨水如同瀑布一般倾泻下来。仅半天时间,就积满了村子上头的小水库,还把村民房前屋后的大小水塘也积满了。但此时,这些都不是村民关注的焦点,河沟里都涨了水,还有许多野水四处横冲,村里塌了好几处房。四爷爷听到消息,一个箭步就冲出了家门,跟着大家一起去抗洪,帮助受灾群众转移到大队部或房屋富余的人家中。泥深路滑,不善走山路的四爷爷很快摔成了泥人,依旧没有退出救灾行列。村民也认识到,要不是四爷爷带领村民提前拓宽了水渠,不晓得还会发生什么悲剧。

大雨过后,四爷爷和村支书一边组织村民修房救灾,一边带领大伙补种庄稼。转眼到了秋收,村民还是收到了微薄的粮食。

在这一系列大事小事之中,村民发现四爷爷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村子,都渐渐和他亲近了起来。四爷爷趁势带领村民种植节水型作物,改良土壤,种植果木,发展特色农业发家致富。此后几年间,他带领村民继续修塘补库,防渗补漏,开源节流,帮助水富村建成了一座库容数千方的小型水库和数百个小水窖,终于在一个大旱之年经受住了“旱魔”的考验。经过四爷爷周密的勘测,他设计出把河谷里的水抽到村子里的科学合理的图纸,送到水利部门,后来变成了现实。有了充足的水源,水富村真成了旱涝保收的“水富”村,不仅种出了黄澄澄的稻谷,还收获了各种味美香甜的水果,同时还出了包括何水安在内的好几个养殖大户和致富带头人。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四奶奶告诉我,“花豹”来自水富村。那是一种密度很高的花岗岩,村子里有许多这样的石头,村民用它建房子、铺路、造桥、修水库、筑水塘……总之,在村民眼里,那是一种既实用又坚固的石头,还是一种让村民吃尽苦头的石头。甚至因为石头太多,水富村石漠化严重,大山储不了水,长不了树,还长不了粮食。有一天,何水英告诉四爷爷:“要是水富村那么多石头能像金子一样值钱,或者可以冶炼出矿产那该多好啊!”于是,他们还专门取了样,兴冲冲地前往矿产部门做检验,结果让他们异常失望。这就是普通的花岗岩,除了建房铺路,也没多大用处。

然而,在四爷爷眼里,“花豹”还用来纪念一个人。那便是当年大事小事都支持他的何水英。不知不觉,四爷爷发觉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姑娘。当然,何水安等几个人还在其中使坏,那些啼笑皆非的故事在这里不说也罢。可殊不知他们帮了倒忙,何水英是个倔强的人,她和四爷爷很快就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关于这一点,四爷爷远在梅城的养父养母没有任何异议,只要他们幸福就好。

可偏偏天有不测风云,四爷爷的未婚妻,那个开朗大方、青春漂亮的何水英,在一次事故中失去了生命。说到底,这事与四爷爷有直接关系。他在那年大旱时节来到水富村,便火急火燎地带领全体村民在村子后山修建了小水库,而且真正是落地见效,新年春耕,便让村民尝到了水利工程带来的甜头。可水库毕竟太小了,还没灌上水富村一半的田,水库就成了一个空塘子。为此,不只四爷爷,包括村支书和他的宝贝女儿何水英,甚至水富村的全体村民,都希望继续扩大水库。

可石漠化让四爷爷伤透了脑筋。他知道这正是影响水库建设的关键,他去了好几次县城,把乡亲们的愿望反映到了县里,终于获批了一批珍贵的炸药。随后,四爷爷用他丰富的数理化知识,计算好了各种参数,让几个力气大的青年团员在山崖上凿好了洞,把炸药一埋,火线一点,只听轰的一声,水库上面就倒了半座山,塌到下面的碎石土方,已经远远超过全体村民徒手挖上一个月的量。

在村民的欢呼声中,四爷爷又开始测算第二个起爆方案。几天过后,一切工作准备就绪,可点火后足足二十分钟,山崖并没像上次一样爆破下来。四爷爷以为是火线出了问题,刚准备翻出隐蔽点去检查,身边却率先站出另外一个人,自然就是那个已经和他许定终身的何水英。她从小在山里长大,上山过坎行动敏捷,很快就到了点火地点,可她刚俯下身,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山崖塌了下来,四爷爷的未婚妻,瞬间被万千沙石深深地埋在了下面。一时间,哭喊声、嘶叫声响彻山谷……

正当村民一起扑向爆炸点的时候,四爷爷被何水安痛打了一顿。何水安边打边骂:“胆小鬼,胆小鬼,你一个大老爷们居然让一个女子替你检查火线。”他一身蛮力,村民拉都拉不开。四爷爷像傻了一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甚至不去挡何水安的拳头,一双浑浊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远方的苍穹。好不容易被拉开的何水安,反倒像个委屈的孩子,蹲在一边失声痛哭。

是的,他痛恨四爷爷。在这之前,曾有人开导他:“水英即使不嫁给杨技术员,也会嫁给别人。因为水英对你不是喜欢,你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可那姓杨的不来,水英至少还能活着,还能像花儿一样在水富村尽情绽放。”他咬牙切齿,狠狠地盯着四爷爷。

四爷爷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村民甚至怀疑这事是否把他吓坏了……组织上派人去看他,并考虑是否将他调回城里,或是调到另外一个村子。组织的这一安排,让四爷爷一下子醒过神来。他谢绝了组织的厚爱,并且郑重地告诉来人:“我要繼续待在这里,我要把对水富村的伤害,尽可能补回来!”

四爷爷又在水富村待了四年。尽管后来水富村变富了,可美丽善良、热忱开朗的何水英再也活不过来。四爷爷发誓这辈子不再娶妻,他觉得他愧对何水英。

回城之前,四爷爷从水富村带走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就是如今被他放在茶桌上的那块“花豹”。偏远的水富村离梅城四百公里,绕山绕水,每次来回至少两天两夜。然而,不论山高路远,四爷爷还是把水富村随处可见的石头带了回来。每当看到这块石头,水富村的一切人和事又悄然浮现眼前,特别是英年早逝的未婚妻,是四爷爷一辈子的痛。

几十年来,四爷爷习惯了以石为鉴,并常常扪心自问:“是否你的一切所为都还对得起水富村?”后来,不论到了任何地方,他都习惯捡一块石头回来。

越是有这样的深省和自问,水富村和那么多他曾经去过的农村,在他心中的位置就显得更加重要,广袤的山区农村也才有他那么多数不胜数的“亲戚”。

可他怎么都想不到,有一天他正对着“花豹”自省,突然听到有人敲响,开门一看,竟然是何水英的妹妹何水珠,还带着一大堆行李。看四爷爷愣在那里,何水珠就直截了当地说:“姐夫,你把我当成姐姐吧,我今天来了,就不回去了!”

四爷爷半天没回过神来。何水安骂得对,对于水富村,特别是对于未婚妻,他也觉得自己是懦夫。如果当初他坚持拒绝,不让水英去看那个哑炮,至少水英还能活着。

四爷爷在水富村的五年,绝对是深得人心、深得人爱的五年。他满腹的才华在水富村得到了施展的机会,重要的是,他解决了水富村的吃水难问题,还根据水富村偏旱少雨的气候特点,带领水富村村民种植与这块土地特质相合的果木。充沛的日照,让水富村的甜枣、石榴、金橘和冬桃都特别甜,多年后还成了村民脱贫致富的金果银果。同时,又大力发展山区养殖业,克服了石漠化地形带来的种地难问题。为了让村里的孩子走出大山,他不厌其烦地为高考和中考的孩子补习功课,为水富村做了无数有意义的事。在他离开水富村时,村民依依不舍、夹道相送……

何水英被县里追授为烈士,她去世时仅二十四岁,那时小她两岁的妹妹何水珠刚考上大学。对于这个姐夫,她和何水安一样,从起初的痛恨渐渐成了爱。而且,越到后面,她對四爷爷的情感越是深厚。当然,这所有的情感,她都暗暗埋在心底。如今,大学毕业,她认为自己已经是大人了,可以安排自己的一切。在老支书的应允下,发誓终身不娶的四爷爷违背了当初的誓言,娶了何水珠,就是如今我那位亲切无比的四奶奶。而他们的缘分还在于对农村和农业的深爱,不仅他们报考了农业大学,多年后他们的女儿也报考了农业大学。

对于女儿的人生志向,两位老人是自豪的,也是欣慰的。有一天,我去看望二老,刚坐定便听四爷爷高兴地对我说:“雪萍研究生毕业,已经考上了兰州的一个农业研究机构。”雪萍就是我小姑妈。我也为他们高兴。当时读书苦,读书忙,如今参加了工作,她依旧很少回来。参加工作的第二年,脱贫攻坚大幕开启,她主动向单位提出申请,去了陇东的一个贫困县农村。我有些不解,她怎么偏偏要往基层走呢?

还好四爷爷有那么多的乡下远亲。一有人来访,小房子里又会热闹上一段时间。当然,我也常去看望他们,好几个春节,都是我陪他们一起度过的。工作一年后,我参加了专升本考试,考上了梅城大学的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毕业,从事编校文职工作,后来有了妻子,我们便一起看望四爷爷和四奶奶。一年后,我们有了孩子。这期间,我们买了房,还买了一辆车,四爷爷也为我高兴。对于一个对农村有着深厚感情的人,特别是一个时刻关心农村发展的人,他希望每个农村娃,都能从农村走向城市,并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

可对于他,包括我敬爱的四奶奶,还有他们最宝贝的女儿雪萍,他们向往的反而是真正的农村大地。有一天,四爷爷兴致勃勃地对我说他们要出门了。雪萍嫁在了陇东农村,他们要到雪萍工作的地方给她办婚礼。那时,我方才知道,雪萍嫁的人是她的大学同学。她深受父母双亲的影响,同样有着深厚的农村情结,所以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回乡创业的他。

那些天,我看到四爷爷和四奶奶满面春风,脸上时常显露的是一种大事已成的快意。四爷爷的身世我自然不用再介绍,而四奶奶在失去了亲姐后,也成了家里的独女。如今雪萍有了归宿,对他们来说是件多么重要的事。

从陇东回来,四爷爷和以往一样捡石头、盘菜地,接待来自不同地方的“亲戚”,日子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后来,我听说雪萍有了孩子,四奶奶去陇东住了一段时间。

那个周末,我去看望四爷爷,他说:“现在,脱贫攻坚已经全面结束,但乡村振兴又拉开了大幕。雪萍学的是农业,农村一线,才是她施展才学和抱负的宽广舞台。所以,我和你四奶奶商定了,以后我们就和雪萍一块过,让她心无旁骛地做自己的事业!”

我知道,四爷爷这一辈子最看重事业。如今,他同样不希望时间从雪萍和我身上白白流逝。

四爷爷又说:“可我心疼的是这一堆石头,你说我该如何处理才好?山高路远,总不能把它们带到遥远的大西北吧?”

一句话问得我语塞。我知道,这一堆石头,见证了四爷爷与广袤农村的深厚情谊。特别是他从水富村带回来的那块“花豹”,见证了他最纯洁的爱情和青春。关于他们的结合,四爷爷也曾跟我说过:“我知道她对我的爱,其中也有那么一点点自私的意味。但归根究底,还是为了水富村。我是分到县里的第一个大学生,那时候人才缺乏,所以县里一直想把我调回来,包括州里也时常想把我调回来。可那时,水富村的事业才刚刚开始,不一头扎进去,根本成不了事。水英就希望我能一直留在水富村。别人常开玩笑说,我被水英‘俘虏了,我也承认,对于她那样一个真诚善良的女子,我又怎么能辜负于她?后来,又因为你四奶奶,我更加不能辜负这个村子!”

四爷爷的一番话,道出了他对水富村的爱。特别是后来和四奶奶结合,四爷爷至今还常常回到那个大山村落,并通过多方努力,引资建厂建校,修桥造路,同时继续改善水利设施,大搞特色农业和石漠化治理,几年过去,水富村成了远近闻名的小康村和生态村。

看着四爷爷满腹愁思,我也给不出任何建议。他那堆石头来得不易,而且每一块都有一个特殊的故事渊源,对他来说有特殊的意义。

转眼又到周末,妻子提醒我去帮四爷爷收拾东西。来到四爷爷家时,四爷爷不在,东西都已经搬空了,那一堆石头也不见了踪影。我赶紧给四爷爷打电话。四爷爷在电话里大声告诉我,“花豹”已被他快递到陇东,他和四奶奶会永远陪伴那块石头,他此刻正在送其他石头回去的路上。

我很惊诧,赶紧问他是怎么去的。他告诉我,陪他去的是正德。我知道是他从罗坪山带到城里的义子。四爷爷还说:“现在农村变化大了,家家户户盖了楼房,村村寨寨通了水泥路……”

在四爷爷的讲述中,我恍若看见一幅幅生动的乡村振兴画卷正徐徐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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