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兴出版和青年写作实践

2024-04-24 16:12何平金理何同彬
花城 2024年1期
关键词:作家文学

何平 金理 何同彬

何平(评论家):这次的议题是“一种出版,一种思想”,灵感来自好几年前我给海豚出版社俞晓群先生写的一篇书评。书评的题目叫《出版史即思想史》,是对于中国近现代的思想文化和出版关系的观察。晚清以降,中国社会结构发生革命性的变化,随之而来的是以梁启超为代表的一批先觉者办刊,出报纸,搞出版,通过报刊和图书来传播现代思想。“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同样离不开报刊和图书。一定意义上,正是出版给“五四”青年提供了世界声音和思想资源。缘此,我们这次选择的出版机构偏重思想文化和文学艺术,都有接近我们理想中的为青年提供思想资源的各自实践。换句话说,都有着各自的代表作和品牌形象。所谓“一种出版,一种思想”,强调思想,也强调思想的多种可能。也许需要说明的是,我们强调“一种出版”,也是尊重“另一种出版”,像这次我们几乎没有邀请纯粹学术、审美生活和体量特别大的出版机构,传统的出版机构也只是选择其中的某一个工作室。希望未来有机会,做这些“另一种出版”的议题。

陈欢欢(编辑):大家好!很高兴能与各位同行和评论家交流關于出版的种种故事。20年前我在南师大文学院求学,有感于那些盗版书的粗糙劣质,下决心要做中国最精致的盗版书,改变盗版行业,但是后来进入了正规出版行业(笑)。

我今天的题目是《种树的人》。出版跟种树差不多,都需要长时间的劳作和等待,收成需要看天吃饭。去年是文景成立的20周年,我们选出了20本代表文景风格的书,包含了社科、艺术、文学等方面。我今天讲的是文景在文学方面的出版。

先讲引进文学。文景发展至今的引进文学产品线大致可以分成四类,类型文学、治愈文学、经典作品、大奖作品。类型文学的代表是《达·芬奇密码》,文景第一本真正意义上的畅销书,之后我们又出了历史悬疑背景的《但丁俱乐部》和面向单身职场女性的“购物狂系列”;治愈文学的代表是《追风筝的人》,这本书的印量超过1000万册,因为它的存在,我们才得以做其他并不是那么畅销的书;经典文学作品《我的名字叫红》出版于2006年,因为作者帕慕克创作力比较旺盛,我们陆续出版了他很多的作品;近五年,我们有三位作者获得诺奖,汉德克、格丽克、福瑟。我们最初并不知道汉德克会得奖,消息传来让我们也很意外。我们后续还将出版十几部汉德克的作品,70岁高龄的主编韩瑞祥教授鼓励我们:“我们一起遭受着汉德克作品的折磨,似乎有苦也有乐,共同努力吧,争取早日结束折磨。”格丽克是译者柳向阳老师推荐的,我们在2016年出了她的诗集;福瑟是我们去年签下的作者,新书也很快可以面世。

关于本土文学,2007年,文景就开始做“黑蓝文丛”,在青年写作方面进行尝试。2018年,我们开启了“潮生”系列,主要选择70后、80后的中坚作者,比如陆源、赵松、甫跃辉、文珍等等。接下来我们将推出新人作者顾舟的《星云涂鸦》,新人的首次出版大部分是短篇集,《星云涂鸦》则是一部40万字的长篇小说,这是一次非常大胆的尝试。

董风云(出版人):听到何平老师说他写的《出版史即思想史》,我感觉有点惭愧,因为我本人对思想的理解还是比较肤浅的,没把自己做的出版方面的事情与思想史联系起来。我做出版的原因挺简单的,因为学生时代喜欢读点书,尤其是政治学和社会理论方面的书。后来阴差阳错,因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让我去校对一些法语稿子,我很偶然地从事了出版事业。做了一段时间纯粹的学术书之后,我开始思考,能不能做一些把阅读体验跟严肃研究相结合的书?

2013年,我开始运作甲骨文书系,这里边少不了社领导和同事们的大力支持。我认为对严肃内容的出版来说,让价值观和现实层面的考量达到平衡非常重要。经常见到编辑认为某本书很好,一定要出,可是个人所理解的好与市场上体现出来的好往往是有巨大鸿沟的。我一直在努力做好这两个方面的平衡。

这五年来,除了甲骨文书系,甲骨文团队还策划了“译想论坛”,把学者、译者、媒体人和出版人聚在一起,希望在自己的业务之外,能有一个小小的共同体。在论坛上,我们意外收获了“雅努斯翻译资助计划”:与单向街基金会合作,希望通过这个计划连接更多优秀的、持之以恒的严肃作品的中文译者。翻译工作有重要的意义,但我们对译者的关注度却非常有限。雅努斯就是让大家注意到译者以及他们的作品。

任绪军(编辑):我是2015年进入出版行业的。在那之前,我的志向是做学术,研究北美华裔文学。我在台湾的导师是一位诗人,也是一位美食家,还是一位出版人,自己开有出版社。我开始认识出版,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确定了对自己来说,做书是跟不同的人、不同的关系进行协作,比做学术会更有意思。

从台湾回来后,我进入重庆大学出版社实习,参与“思想家和思想导读丛书”出版。不久,在没有任何经验的情况下,我们开始构建“拜德雅Paideia”的框架,很快就取得了社领导的支持,就这样开始了。我们当时像是闯入了一片荒芜之地,没有人告诉你要做什么、能怎么做,同时这也意味着可以任性而为。我们带着一种急切感,在很短时间内就买了一百多本书的版权,现在想来都感觉可怕:那时我们就两个人,做出了这些书,这几乎是无法去实践、执行的一件事情。比如,我们当时买了德里达好几本书的版权,最开始以为捡到宝了,后来才意识到那些书是大家不愿意去碰的,因为做起来过于困难。2017年,拜德雅带着之前买下的版权从重庆大学出版社独立出来。我们用了很长时间来消化初入行时犯下的“美丽的错误”,那一百多个选题后来也成了拜德雅的基石。拜德雅能顺利运转,也归功于此。

在拜德雅这些年,也是我学习和思考“出版”的一个过程。刚开始,我以为只要使用当时流行的轻型纸,书本就会很好翻阅,却发现书依然很难翻开。我查到张立宪老师的一篇文章,讲到了纸张丝向的问题。拿着这个问题去问合作的纸商,纸商说我们是西南地区第一家来问纸张丝向问题的出版机构。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很大:要努力把事情做得专业一些,更专业一些。

今年,我意识到自己来到了这段职业生涯的上限,每一本书的样子、每一本书的操作方式都很相像。与此同时,我手上的几个稿子,也和拜德雅的风格很不一致。这个情况下,我想做一个新的品牌,希望接下来做的书是直接能跟现实产生对话的、有关联的。有天早上,我坐在家楼下肯德基外面晒着太阳吃早餐,瞥见地铁站的名字,“重光”,就它了。“relire”是个法语单词,意思是“重读”,我希望我做的书能够被一遍一遍重新阅读,每次阅读都可以发现新的东西、新的光。

重光马上要出版的是青年作者远子的最新小说集《光从哪里来》。这本书的命运一波三折,在不同的出版社转了好几轮,赶上我从拜德雅出来,就变成了重光的第一本书,名字上也跟新的品牌有着不期然的契合。这部小说集就像是把我很早以前想写的东西写了下来,那种真实和坦诚的品质,深深触动了我。

另一本是汪民安老师的访谈和随笔集《亲密关系的核心是友谊》。这本书构建了丰富的维度,展开了思想与现实相遇的那个世界,让理论的激情游荡在现实的大地上。

戴浩然(出版人):八光分,是太阳的光子到地球的长度单位,这是孕育生命的距离,对于我来说,它更是一个孕育可能性的距离。

我们公司有科幻作家,比如大刘,《宇宙工程师之歌》最近连续印制了3次。2016年,八光分举办国际科幻电影周,达成一系列电影、电视剧的版权交易。2017年,我们大规模引进《神秘博士》等IP,开启了八光分的一条路径,找到了八光分的第一批读者。2018年,我们开启了《银河边缘》Mook(一种新型纸质商品,介于杂志Magazine和书籍Book之间,称为Mook)项目,持续到此时此刻。《银河边缘》项目的初衷是新人原创,这也是我们八光分的目标和存在意义之一,对我而言,这也是我始终没有离开八光分的原因。在这个时代做一本Mook是非常不讨好的事情,做书的营收效果会好很多。上个月我们拿到了雨果奖,经过六年漫长的旅程,终于在这个项目上有所交代。公司成立3年后,我们出版了《火星孤儿》,获得几万册的销量,芒果TV即将上映它的网剧。我们还出版了《小镇奇谈》《星之继承者》,跟腾讯合作《三体》漫画。目前八光分建立起了电影、电视剧、漫画、有声书、外语版本输出的产业链条。

八光分不只是一家科幻内容公司。我们与青海省的冷湖镇政府,以及北京一家旅游上市公司合作,每年在那里举办文学奖,也欢迎大家去冷湖走一走;我们赞助了高校科幻平台举办“星火杯”比赛,我们给钱,但什么都不要,让他们自己搞,科幻这件事情总是有人要去做的。我认为,科幻在未来会显得越来越重要,甚至具有与现实主义文学同样的社会意义。过去觉得遥不可及的东西,如今已经来到我们身边了。

冯俊华(编辑):相比于一般的出版,副本制作更接近于一个“自我组织”。当时,我们几个写作的朋友认为当下的现代汉语不能表达人在社会现实中的感受。如果希望一个东西出现,那就要自己去做。副本制作最早出自作者金特的提议,我们希望把出版物变成一个可以呈现的特殊空间,创造艺术灵活、迅速地反映现实的可能性。

我们和作者的合作关系是怎样的?我们希望作者到另一种现场去,最起码走出书房完成思考和写作。小说家彭剑斌写在贵州跑夜路,胡安焉写派快递件的生活,我们会推动作者写自己能够触及的生活。我们和金特认识比较早,最早在城中村里讨论作品,当时金特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写作方向。他很小从东北来到广东,文化身份和原生家庭对他造成相当大的困扰。我对金特说过,不可能在广东写东北,如果要思考东北这个地区与我们国家,或者我们时代的关系,就要到东北去。后来,金特到沈阳就地写作,2015年创作了《冷水坑》,写东北的矿难。我们和金特约定,我们会以支持者名义留下他的一部分版税,作为他今后写作的资金,我们也会为他在新的地方解决居住问题。

“副本”一词来自20年前的网络游戏《魔兽世界》。大家玩过游戏就会知道,副本是需要组队打怪才能通过的关卡,玩家每次进入副本里面看到的场景都会不一样。这跟读者阅读的体验是相似的。我们将我们的出版实践定义为手工艺,希望它不管它在多大规模,或者何种愿景下运行,不管支持到的作者有多少,都始终维持它的初心和创造力。

刘净植(出版人):活字文化的口号是“成就有生命力的思想”,从不到10年前创立之初,我们就很明确,要打造一个以人文思想和通识教育产品为主的文化创意品牌。我们几个产品线中比较成功的有“给孩子”通识教育系列,现在出版了将近20本,还有“中华文化新读”“视野丛书”等系列。目前,活字文化其实并没有明确、清晰的文学产品线规划,但是我们在相关方面还是有自己的一些追求和突破。

活字的“飘风丛书”系列的其中一部是刘禾的《六个字母的解法》。本书的题材来自学术研究,作者研究纳博科夫自传中一个叫作奈斯毕特的神秘朋友,发掘这个人的真实身份。这原本可以成为一篇很严肃的学术论文,但是她最终采取全新的写作方式,用一种介于文学写作、历史写作和学术写作之间的文体,来观照一个时代的知识分子问题。这种写作方式是一种创新。中国的学术研究长期受西方体系的影响,学术表达语言和我们日常使用的汉语言有非常大的差异。是我们原本的语言无法进行学术表达,无法进行严谨的、准确的问题分析吗?我们能不能用汉语原本的语言方式和语法清晰好懂地完成这种学术表达呢?我们是立足于大众阅读的出版策划机构,想在这方面有所尝试。

2021年,我们出了一本《了不起的游戏——京剧究竟好在哪儿》。这本书我们其实完全可以采用学院式的,或者通俗一点的,兼顾理论和可读性的写法,但最終由作者郭宝昌进行第一人称的北京特色口语叙述。本书的另一位作者陶庆梅很容易被忽视,她做了很多理论性的梳理,同时要解决统一理论性思考和口语化表达的问题。去年我们有一本书引起了较大反响:著名的歌剧艺术家田浩江写作的《角斗场的〈图兰朵〉》。作为演员长期浸淫戏剧和音乐,田浩江不是一个专业的写作者,他写作不会受固有写作套路的影响,几乎是用自己的大白话进行创作,这带来一些很新鲜的东西。

无论是刘禾、郭宝昌,还是田浩江的创作,我不是特别愿意称这种写作为跨界写作,因为“跨界”其实就说明写作的界分得太细了。我们应该让更多创造性写作打破条条框框,用新的写作让我们中国的语言保持它的活力,保持新鲜度,保持原创性,才会有更富创造性的写作出来。

罗丹妮(出版人):我把自己的发言题目定作“以人为中心的出版”。

如果让我来概括,单读有点像同人出版,是三四个人组成的、小小的共同体。我们的编辑团队一共就是三四个人,选题方向基本就是几个编辑个人趣味的延展,好处就是比较自由,许知远老师不太干预我们的选题,全力支持我们按照自己的想法和节奏来做,没有太多考核和要求。

从出版思路来讲,单读一直看重发现青年原创作品,愿意去做“青年写作者的第一本书”,这跟我个人的出书经验和性格偏好有关,过去做了班宇、陈春成的第一本书,到单读后我们还做了蒯乐昊、吕晓宇、慕明的第一本书。

从虚构和非虚构的分类来介绍,我们这几年销量比较好的还是非虚构类作品,像项飙和吴琦的《把自己作为方法》、杨潇《重走》、王梆《贫穷的质感》。《把自己作为方法》作为单读新书系列的开端,当时我们带着一种实验心态运作试读本,并不是像今天一样把它当作营销预热的动作,而是真实的试验,做出来给大家看看、求取一些回馈,在付印前做最后的“修改”。所以后来的正式版比起试读本,确实有很多改动。

基于单读的出版实践,我最近面临的问题是,个人趣味和品牌受众之间的矛盾。在大家印象里,单读是一个比较年轻的品牌,但我发现自己近些年来的选题方向越来越偏向中年人趣味。比如我今年非常着力推的《同窗》,一本妈妈和青春期的女儿共读经典作品、分享阅读感受的书。单读的读者群比较年轻,他们大部分是把婚姻、生育作为问题来讨论的。这样一本体现母亲和女儿亲密关系的书和他们有点错位。但我还是比较任性,想尝试看看。但是,当下的库存结果显示不太好。这就是这个项目带给我的思考:当编辑的目标读者跟他所在的品牌读者群有一定偏差的时候,要做出怎样的取舍?

单读到底要做什么样的出版,我和吴琦没有预先规划过。到了2020年下半年,有媒体让我们提供简介,我们才拍拍脑袋想出了一句“以人为中心的出版”。“人”包括了作者、读者、编辑三方,这三方都需要被尊重。这几年来,我们对于遵行这句话的信心越来越小。

第一个问题,什么是以作者为中心的出版?青年创作者需要的是什么?我们到底是给他们出版的机会,销量的证明,各种奖项,还是对话、交流,甚至情感上的支撑以及生活上的帮助?这是非常实际的问题。

第二个问题,以编辑为中心意味着什么?最近三年我自己最大的挑战就是,编辑越来越变成一种消耗性的工作:把绝大多数的精力放在运营和营销上,独立思考和充分感受这个世界的能力都在被剥夺,作为独立人的主体性和专业性在被削弱,这个是很现实的结果,需要做出改变。

第三个问题,以读者为中心是以大多数读者的当下需求为中心,还是以部分特定读者长远的阅读需求为中心?这个需求是潜藏于阅读人群中的真实需求,还是我们作为产品提供者,制造出来的需求?我们又该如何面对日益细分的读者,如何理解读者可能并不明确的“需求”?当我们在讲以人为中心的出版的时候,这个“人”越来越聚焦在“读者”这一边,但读者是否就等于市场?这是我提出来的又一个困惑。

今天的行业形势把每一个出版从业人员逼到了不得不做选择的地步:要做以人为中心的出版,还是做以书为中心的出版。如果更愿意聚焦于人,那我们应该花更多精力去考虑怎样让作家、编辑、读者获得长期、可持续的发展和滋养。要谋求的,就不是产品的效益那么简单,而是人的建造。编辑的发展是最容易被忽视的。但出版的发展恰恰仰仗于有专业技术能力的、有情感投入的人。如果他们得不到关注、滋养的话,这个行业永远无法吸引最优秀的一批人。

骆玉龙(编辑):我想讲的关键词是“细分”,以99读书人出版的《巴黎评论》访谈类图书系列为例。这个系列从2012年开始出版,到现在有十一个年头了。

1953年,《巴黎评论》在法国巴黎创刊。今天我们知道《巴黎评论》是文学杂志,而它的创始人的背景是非常多元的,他们之中有美国国家图书奖的作家、记者、金融畅销书作家。这也决定了《巴黎评论》杂志的关注范围不限于一般意义上的“纯文学”。以它的“作家访谈”栏目为例,根据访谈对象,栏目陆续设立了近20个子单元:“小说的艺术”“诗歌的艺术”“戏剧的艺术”“随笔的艺术”“出版的艺术”等,传记、批评、幽默、编剧等都有具体的分类。

与之类似,中文版《巴黎评论》系列也在有意识地实践门类细分。我们出版了《巴黎评论·短篇小说课堂》《巴黎评论·诗人访谈》《巴黎评论·女性作家访谈》《巴黎评论·诺奖作家访谈》。《巴黎评论·出版人/编辑访谈》《巴黎评论·非虚构作家访谈》也在策划和编辑中。

不同于其他出版机构基于作家作品、内容主题布局产品线,99读书人的产品线是基于写作门类、写作体裁划分的。为“作家”这个词添加更多样化的定语,满足更多读者的不同口味,这可以作为今后出版的一个方向:我们可以期待更多的电影评论作家、香水评论作家、历史作家、美食作家、旅行作家、传记作家、日记作家。而这取决于我们给我们的写作者提供了什么样的可能性。

杨全强(出版人):新行思成立的时间不长,快一年半。今年的重点图书是才出版不久的诗集《夏宇六种加一》,这个项目用了一年多终于做出来。夏宇对自己的文本,对文本的呈现、材质、设计要求都很高。我的两位年轻的同事表现得非常敬业和专业,成长非常快。原创文学这件事还是让人激动的。明年我们将出版包慧怡的新诗集,最近确定了要出版朱岳在疫情防控期间写作的科幻小说。

我们还将重启詹姆斯·伍德的翻译项目;请《哈德良回忆录》的译者陈太乙一个人翻译七卷本《追忆逝水年华》,第一卷应该很快推出;法国汉学家写作的“中国通史”,我们计划先推出秦汉卷和宋代卷。

文学永远都值得谈论、评论。我们做的最新两本是法国作家的作品,一个是《小说使用说明》,它是一个作者对于法国20世纪文学的另類书写;另一本是《地理批评》,最近二十年,文学批评领域的空间转向也是一个重要的论题。

张吉人(编辑):我们有一个口号,“用故事,进入真实”。这十多年的时间,关注非虚构写作的人群在持续扩大。为什么看非虚构呢?在任何一个时代,真实都是稀缺的东西,这也是非虚构的价值所在。

“译文纪实”品牌在2013年成立,到2023年底有120种图书。而我从事非虚构出版的起点是2009年的《末日巨塔》一书,那个时候还没有译文纪实,这本书奠定了我对非虚构的一些认识。第一,非虚构有非常强烈的问题意识。《末日巨塔》首先要解答两个问题,基地组织是什么样的组织,本·拉登到底是谁?为什么基地组织要攻击美国?第二,非虚构是需要时间的,“9·11”事件以后,作者先报道世贸大楼受袭击的经历,之后又去中东,2015年才出版作品。我不太相信作者到一个地方一两个月,或者是半年,再花几个月的时间就可以写出一部作品。第三,非虚构需要良好的创作生态。《末日巨塔》是个人创作,但可以把它视为《纽约客》的职务作品。整个项目是《纽约客》编辑部启动,派作者去中东的。期间作者在《纽约客》上发了很多报道,甚至有一个专栏叫《开罗来信》。非虚构写作需要土壤,中国的《纽约客》在哪儿?

接下来梳理我们译文纪实的产品线和特点。2011年的《寻路中国》,2012年的《江城》,2013年的《打工女孩》《再会,老北京》。包括前年出的第一本原创非虚构《生死课》,这条线是跟中国有关的。《无缘社会》《女性贫困》《老后破产》,这三本书是日本NHK纪录片的同名作品。这是我们的另外一条线“日本现场观察”。一方面日本是很好的观察和参照对象,另一方面非虚构不只有文字,还可以有视听,包括播客、声音。今年我们推出了高木彻的两部作品,《战争广告代理商》《巴米扬大佛之劫》。高木彻是纪录片导演,也是跨界的写作者。另一条线叫“自然与人”。2014年我们推出了环保主题,先后引进了获得普利策奖的《大灭绝时代》《汤姆斯河》。《与荒原同行》《血疫》也是非常优秀的科学写作文本。“真实罪案”是我们近几年做的新产品线。《凶年》是经典的文本,大家对它改编的美剧《火线》可能更熟悉,它超越了简单的犯罪、警匪的范畴,展现一个城市的政治和生态圈。

吴莹莹(编辑):译林是历史悠久的出版社,但世界文学出版中心是三年前成立的,我们承担了外国文学原创文学和类型文学的维护与开拓。今天想用三个案例来分享我们的一些破圈尝试。

首先分享的是莱姆文集的出版。莱姆是波兰的科幻作家,在中国的科幻读者中其实知名度不高,没有被广泛引进与介绍过。到了面对媒体和读者的时候,我们开始尝试给他贴标签,说他是波兰的刘慈欣,以一己之力把波兰科幻提升到世界水平,此外,他还被誉为离诺贝尔文学奖最近的科幻作家。这些标签后来证明用处不大。

我们在多抓鱼平台得到一个消息,《索拉里斯星》在平台上有5000多个人标记,对方提醒我们可以快点出书。当时我们产生了一个想法:可以选择这个平台来首发。在二手书平台首发,我们是犹豫的。但结果好到出乎所有人意料,第一批书20分钟就没有了。这也让莱姆文集从上市开始,就以畅销书姿态面世。

在图书的宣传期,莱姆的陌生感反而变成了一件好事。关于他的很多信息,都是非常新鲜的。B站和小红书的很多博主也对莱姆进行了自发推荐。这个时候我们就发现,在新媒体上传播最广的标签,不是波兰刘慈欣,反而是一个主观倾向的溢美之词:太空想象天花板。B站上播放量10万+的视频,都是以这个标题打头阵的。后来我们又跟喜马拉雅、《赛博朋克2077》开发者合作,完成了莱姆在文本、电子书、有声剧等方面的多维度融合开发,把莱姆变成了读者心目中“我不应该错过的经典作家”。

第二个案例是非常有阅读门槛的书《狐狸在夜晚来临》。这本书译林社以前出过,新版本的挑战是如何做出新意。我们对这本书的整体文案和装帧呈现做了全面改进,但销量一直普普通通。后来我们在小红书找了几十个博主,其中一个博主的一条读书笔记爆了,点赞量迅速破3万。小红书的转化率之高,也让我们自己非常意外。6月份推广之后,7、8、9月这本书连续加印。对于这样一本文学新书,我们自己是非常满意了。

第三个案例是刘亮程的作品集。我们把刘老师的个人形象改成了“当代陶渊明+纸上宫崎骏”,但这样的标签不太全面,却在新媒体传播上比较占优势,将他推向了很多地方。《一个人的村庄》在微博、小红书、B站和抖音大量推广。我们还做了根据《本巴》文本改编的剧目演出,用朗诵、音乐、舞蹈等艺术形式诠释与呈现这本书。今年《本巴》还获得了茅盾文学奖,迅速加印。

总而言之,这三年来,出版环境可以用惨烈来形容。内容传播的路径和销售模式不断迭代。就算有成功案例,下一本书又是一个全新开始,硬要从中找点正能量,可能就是每一本书,都会让编辑充满新鲜感,可能这也是编辑工作的乐趣所在。

方雨辰(出版人):我想分享雅众在诗歌领域的规划、出版策略和具体实践。我们相信诗歌仍然是可贵的精神表达方式,而且是永远不过时的那一种。我们这五年,比较能体现出版特色的是诗歌、电影和音乐的结合。2017年我们策划了阿巴斯的电影讲座和诗集,我是通过他缓慢的电影去理解他的诗。阿巴斯之后,我们在去年出版了意大利导演帕索里尼的一本自选诗集。我个人的体会是他的诗虽略显晦涩,但比起他的电影更好理解。

诗歌的策划有很强的随机性。我偶然间发现诗人吕德安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一本像样的集子,认识他的时候刚好是他诗歌创作的第四十个年头,于是我们出版了《傍晚降雨:吕德安四十年诗选》。虽然存在很多的偶合,但我们仍有自己的标准,那就是文本扎实的内涵和作家语言的独异性。我们挖掘出版了从民国到新中国成立后、从20世纪上叶到中叶的许多作家。其中特别要提的是《西南联大现代诗钞》的出版,它呈现了西南联大诗群的原貌。作为六百多页的大合集,它有三十年多年没有再出版过。

除了国内诗集,我们大部分图书还是引进国外版权。庞德是对译者挑战性非常强的诗人,我们今年出版了重要的译本《涉过忘川》;对于当年影响很大的西蒙、史蒂文斯,也做了大幅增订再版;我们对威廉斯的发掘、翻译、出版算比较早的。他是美国后现代鼻祖,我们出版了他的《帕特森》,有读者反映读不懂,这也映照了当年它在美国出版时的处境;詹姆斯·赖特是我们的新发现,他非常的清晰和自然,在日常生活中呈现意象的深度;我们用五年时间做的16卷《钱春绮译文全集》,在如今的时代,像钱春绮这样对德语、法语和英语三种语言如此大数量、高水准的翻译,甚至可以作为汉语自身的典范文本,已经很难见到了。有读者留言说,雅众出版的美国诗歌流派几乎齐全了,为何没有黑山派?这位读者很有见地,我们计划在明年出版查尔斯·奥尔森的诗集。

除了出版外,我们在诗歌推广方面做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公众号每周五的诗歌推送;最近几年,我们在各地举办了100多场线上线下的诗歌活动;今年年初则又推出致力于诗歌分享的播客:雅众echoing。

诗歌的市场到底有多大?热爱诗歌的人群其實是存在的。当你把诗集投放到市场的时候,又会发现诗集很不好卖,那这个容量到底是大还是小呢?它取决于出版所构建的生态。

蔡欣(出版人):“大方”是中信探索全媒体出版品牌,2016年在上海成立。我们给自己的定位是“文化生活的提案者”,推广“作为生活方式的文学”。我们希望用潮牌的方式做出版,或者致力于让一个文学生活品牌真正进入到青年读者当中。过去7年里,大方出书近500种,主办两届“大方文学节”,承办“第四届中欧国际文学节”以及“第五届PodFest China中文播客大会”。与瑞幸咖啡打造“伤心咖啡馆”文学主题闪店,与宜家家居打造“一间做梦的房间”文学主题装置,推出中文世界第一档专业文学播客跳岛FM。

跨界营销方面,我们举办了穆蒂斯诞辰100周年的影像和图书分享会。书店已经不仅仅是卖书的场所,它是一个文化空间。我们统计过,全国有42家书店具有完全的影像播放能力,影像加图书的形式也很受欢迎。我们在2017年第一次举办了节日型文学节,2018年开始以“大方文学节”为名。其中一次的主题是“旅行与叙事”,上台演讲好像是作家不擅长的事情,但是实际效果非常好。第二届活动,我们与宜家家居合作设计了装置,并邀约近20个文创品牌在商场开办市集,这应该是上海商场里的首个文学主题市集。2019年我们承办中欧国际文学节,欧洲的28位作家对话中国21位作家,连续3周在北京三个书店做了将近60场活动,这也是目前中欧文学节规模最大、影响力最大的一次。

文学IP是大方长期推动的重要项目。2018年,我们与瑞幸咖啡联合,以《伤心咖啡馆之歌》插画为基础,在中信泰富广场复刻4米高的闪店;又与宜家家居联动,将《变形记》《爱丽丝奇境漫游》《月亮与六便士》分别放入“一间做梦的房间”。文学内容的商业价值不仅仅来自图书销售的收入。我们还为“普鲁斯特·十年之约”出版项目设计了logo主视觉,对于我们来说,普鲁斯特项目是一个集展览、阅读、出版、翻译、科研的复合型IP项目。

文学出版其实就是文学生态的建设。在作家运营方面,今年我们带作家“出圈”,参加了平遥国际电影展和中国作协联合发起的“文学迁徙计划”,以出版方和代理方的角色参加产业洽谈。我们还与阅读机构联合推广文学阅读,与上海图书馆联合共建“全民阅读基地”,第一季的主题是“致敬1922奇迹之年”,聚焦20世纪初的世界文学经典;今年上海书展期间,我们做了第二季“青年创作者计划”,聚焦华语文学的青年作家们;马上要做的第三季“摩登情感:纪念上海开埠180周年”是关于上海都市与城市人的话题。我认为,设置真正值得讨论的议题,是文学应该在这个时代发挥的作用。

在创新业务方面,声音出版是一个新物种。大方出品的跳岛FM是中文世界里第一个专业文学播客。我们有一个栏目是“全球作家访谈”,邀请全球顶级作家面对面直采、独家专访、原音录制、配音制作。

大方的品牌理念,总结就是“作品与作者:出版作为一种文学体裁”。作品不仅仅是图书,作者不仅仅是书封上的署名,而是能匹配作品list 的title,而出版则是一种为他们赋予形式的能力。

沈卫娟(编辑):守望者的logo第一次出现在南大版图书上是在2017年,不过守望者这个名称下的图书板块是建立在南大社此前多年的人文社科积淀的基础上,抽新枝、发新芽,进而开花结果的。

“守望者”让人联想到塞林格笔下的理想主义者。在大学出版社,坚持做没有出版补贴的人文社科类市场书,就像是在孤守麦田,需要一颗坚守之心。目前部门除了我是70后,绝大部分编辑是年轻的90后。守望者目前设有文学、访谈、传记、文论、大众社科等多个方向,每个年轻编辑都要明确自己在“守望者”主攻的方向,深耕一两个书系的选题,也都推出了成果。

守望者的文学系列主要出版外国现当代作家的重要文学作品,如阿梅丽·诺冬、科克托、乔治·佩雷克、克洛德·西蒙、帕斯卡·基尼亚尔、安吉拉·卡特、缪丽尔·斯帕克、阿尔维托·曼谷埃尔、远藤周作等作家的作品。传记系列,如《加缪传》《D.H劳伦斯传》《卡尔维诺传》等入围深圳读书月十大好书,我们和雅众合作出版的《米兰·昆德拉传》《苏珊·桑塔格传》也有不俗的销量和口碑。访谈系列包括作家、导演和思想家访谈。作家包括马尔克斯、卡佛、波拉尼奥,电影导演包括王家卫、昆汀·塔伦蒂诺、大卫·林奇、塔可夫斯基等。守望者·物灵主打风格奇诡的博物类作品,其中《乌鸦》获得过“中国最美的书”等多种装帧设计的大奖。守望者·镜与灯是文艺评论系列,销量最好的是《萨德式女人》。

守望者·人间世系列源于编辑的个人兴趣,尝试大众社科的方向,陆续出了《看不见的女人》《初为人母》《难逃单调》,话题性比较强。

《出版人》杂志的专题报道曾用“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来形容守望者的编辑团队。但其实,我们每一天的日常工作都充满了无可救药的琐碎现实。疫情三年,做书太难;经济下行,做书更难。但是无论如何,我们还是相信,图书出版所承载的阅读与价值,能够折射我们对时代的理解,表达我们的理想与渴望。

李黎(出版人):今天交流的一个关键词是“新兴出版”。新的出版机构、出版人和出版理念正在持续涌现,让我比较激动的事件一个是后浪的马华文学系列,另一个是理想国出版谈波的《捉住那只发情的猫》《大胆使用了绿色》。老谈的书非常多人喜欢,但奇怪的是几乎所有的期刊都不发他的小说。文学写作原来的顺序是发表、获奖上榜、出书。但无数人连第一关都迈不过。从谈波的例子可以看到,新兴出版的一个效应就是破除这种固有的顺序。

我2001年开始从事出版,无数次身在一个工作场景之中,明明知道这不是出版,又确确实实是在谈书,谈做书和发行;我期待在把一些似是而非的事做好之后,可以专注于理想的、纯正的出版,但回头看看这些年,花在书上面的时间还是不够,江湖上传说的为了一个封面效果调试10种纸张的故事,或者和一位作者展开马拉松式对谈谈到火星四溅筋疲力尽等等故事,我几乎没有。

关于凤凰文艺,在文学这个特别宽泛,所以让人觉得变化莫测的板块里,青年写作是最近几年的一个比较清晰的方向。从2019年开始,我们围绕青年写作,立足“第一本书”,打造“新青年”书系。到目前为止,“新青年”系列出版徐小雅、栗鹿、叶城、端木赐、王选、索南才让、孟小书与郭埙、三三、小珂、小昌等作家的作品。同时,围绕青年写作的建设,我们联手金理、何平两位老师,推出了《文学双城记:青年道路》《文学双城记:文学与公共生活》,有正面的指引和鼓励,也有比较不留情面的批评。加上葛亮、蔡骏、孙频、甫跃辉等等年龄略长但仍属青年范畴的作家作品,江苏文艺的青年出版已經有了一定的规模。对青年写作的严肃对待、高度关注,在批评界、期刊界的合力之下,这些年已经蔚然成风,有了一个相对成熟的“共同体”。

何同彬(评论家):工作坊的第二个环节,是评论家与出版人的对话环节。下面就请评论家们发言。

木叶(评论家):何平和金理主持的双城工作坊,一直注重主题的现场感和新异性,这一期围绕出版展开尤其有意味。我曾写过一篇文章,这个世界上有太阳神、酒神、战神,似乎什么神都有,但就是没有书神或者说专司阅读之神。书是人类不得不离开“伊甸园”后自己创造的东西,所以人是书的神,而在另一端,书又是人类的神(塑造人塑造未来)。

终究,出版行业就跟我们开会的这个大厅一样,是有天花板的,天花板既是有形又是无形的,大家能感觉到无形之手的存在。然而在这样的空间这样的时代,我们依旧不会放弃自身的创造性。无论是出版者,还是作者、读者、评论者,其实都是时代的“瓶中人”,处于庞然而逼仄的时空里。出版业是出版知识、出版思想、出版可能性,看似最不及物,又最为及物,静悄悄地滋养社会、改造世界。

韩松刚(评论家):今天很多出版人都谈到了青年作家,我也提出一个自己的思考。首先,需要承认,当下青年作家的成长方式已经完全不同了,他们不再过度依赖于文学期刊,几乎都是在出版的助推和各种文学奖项的加持下成长起来的。

同样让我疑虑的是,现在的青年作家是否被过度收割了呢?从文学发展的规律和作家成长的规律来看,青年作家的成长是需要周期,需要耐心的。但是我们目前的出版生态,出版节奏快、名利诱惑多,由此导致某种盲目和冲动。在我看来,当下的青年作家鲜有被持续关注的实力,即使是曾经名噪一时的王占黑、陈春成,抛开大家的关注,他们的作品对我们这个时代真正的影响在哪里?在我看来,对作家的过度挖掘,可能催促其成长,也可能将其导向“毁灭”。

张定浩(评论家):听了一天的会,最大的感想是在座出版人都有两个共同的品质,热情和务实。大家都对自己从事的这项事业充满热情,都是脚踏实地的执行力非常强的人。这两个品质单独看似乎都很寻常,但结合在一起就非常难得。

吴越(评论家):我的发言以我所供职的《收获》文学杂志社作为出发点。刚才有位老师说没想到出版做的是“一条龙”的事。《收获》从读作品、联系作者、沟通修改,到最后呈现,再到后面寻找评论和推介,包括送评各个奖项等,也是“一条龙”的服务。在出版行业整体的许多个“一条龙”构成的一条长龙之中,文学期刊的“一条龙”是非常前置的一个。这意味着我们要更加努力地跑在前面,去为文学事业寻找新生力量。发现足够好的新人首先要有足够多的新人。20世纪80年代到今日,每年推出一期“青年作家专号”已经成为《收获》的传统;“收获文学排行榜”已经做了八年,我个人的标准是每次只要有一到两个新面孔,就是大获成功。陈春成就是在2019年收获文学榜上出道的。

但是有时候我也会有一点迷惑,文学期刊和图书出版的标准其实不是特别一致。2020年下半年到年底,我至少把索南才让的《荒原上》推荐给了四五家来问我“最近有什么新人”的出版社,但只有凤凰文艺一家是听进去了。我所理解的《收获》的发表标准是:此作品与我们几十年以来发表的好作品是能形成呼应和竞争关系的。标准不一致其实是好事,这样阅读市场就不会被一种审美趣味、一种价值倾向所垄断。现在阅读市场呈现各种各样的小气候、小时差,如果我们每个个体努力让各种各样的小春天在寒冬萧瑟中陆续开放,这一片领域就不会有绝对的寂静和静止,总有此起彼伏,总有暖意流动。

半径虽远,但我们其实也跟大家在一起,为当下优质原创文学内容而做“一条龙”,文学期刊并没有割裂开来,偏安一隅。我们会努力往前跑,提早一秒看到一个新的作家,就提早一秒把他们的名字大声喊出来。

方岩(评论家):以前我是批评杂志的编辑,现在我是文学雜志的编辑,长期在一种非常制度化的文学范畴里思考和写作。疫情这几年,我开始意识到那些在旧世界中养成的思维习惯和话语方式都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我采取了一种方式:忘记编辑的身份,恢复自己身份模糊的普通读者身份,以获取新的阅读体验和认知。

举几个例子,如果把译林的“牛津通识读本”视为关于这个世界知识分类的入门读物,那么张吉人所主导的“译文纪实”便是我获取这个世界的鲜活而具体的经验、信息及其认识方式的重要途径。我关注到那些非职业的文学写作者的优秀作品。比如单读出品的记者蒯乐昊的《时间的仆人》,这是我这几年最喜欢的一本原创小说集。国际关系学者吕晓宇的非虚构作品《利马之梦》与长篇小说《水下之人》都共同提出了“何为世界青年”的问题。跳出地域、种族、阶层等种种局限,在更广阔的视野中积极沟通,共同参与这个世界的建构,这正是我们所需要怀有的希冀。这类似于我在疫情防控期间参加的一个副本制作组织的线上读书会。几十人在群里共读拜德雅出品的《绝对制图学:图绘资本主义》。看到不同知识背景、兴趣爱好的人在通过具体的阅读行为而建立起丰富、混杂的联系时,便会发现这个世界还依然葆有希望和美好的微芒。

李清越(评论家):我的工作角色是文学组织工作者,我们对青年作家的关注,带有一定的外部性质,比如关注他们文学成长的渠道和路径,推动作品的出版,和出版社之间会有一些合作关系。我知道在原创文学的出版中,扶持新人作者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我在联系的一位青年作者,她的第一本书前后历时五年,才计划今年在后浪出版。在和我分享时,她特别提到了文学编辑对于作品的维护,我能感受到富有理想的出版人的付出与坚持。遗憾的是,听说这个文学项目暂停了。

今天各位嘉宾们提到的“第一本书”主要集中在小说和非虚构文体。我想在此补充一部分诗歌新人作者的情况。面向几位90后、95后的青年诗歌写作者,我做了个“不严谨的调查”。他们的一种出版途径是联系出版社自费出版。其中一部分人会通过申请文学项目来获得一些经费支持,另一种则是申报“丛书项目”获得出版机会。这两类申请都来源于官方平台的资助。另外,还有一些年轻的诗歌写作者们把自印诗歌作为印刷品,以赠送朋友、放在书店赠送的方式,把自己递到读者面前。但是这些“出版物”们,到底有多少能够走进市场和读者,我们也会有疑问。

项静(评论家):很开心参加此次会议。与我经常参加的文学评论会议上存在的悲观气氛不同,这次会议的发言虽然也有对出版发行的担忧,但整体上看有一种乐观气氛。我最近在研究非虚构写作,今天看到好几家出版社都有非虚构出版的蓝图和规划,希望后续能与出版社各位老师建立联系,从出版角度去理解非虚构这个重要的文学出版种类,也是为非虚构写作的概念和拓展,做一些基础性的梳理工作。

叶子(评论家):今天各位出版人老师让我很受启发。过去我觉得文学作品的畅销,作家的走红,是一门玄学。比如威廉斯的《斯通纳》,1965年首次出版的时候,卖了不到2000本。到2006年,从一个语种推荐到另一个语种,《斯通纳》突然畅销,获得最高级别的赞美。《斯通纳》的重新发现,并不是完完全全的偶然。好的出版人有敏锐的嗅觉,可以理解《斯通纳》的形式主义的精确,它的安静气质,以及暗藏于其中的畅销书的潜质。

康凌(评论家):今天,新的表达方式、表达媒介层出不穷,写作或书面的“文本”已经不再是思想的流通领域当中唯一的、具有垄断性的形式。在日常生活里,越来越多的人,他们看视频、听播客的时间,慢慢超过了读字、读文本的时间。我自己研究感官史,常常会感到具体的研究对象很难被文字所捕捉,所描述。

目前出版行业的一个总体性的问題,恐怕是印刷媒介自身的影响力在减弱。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的出版工作怎么样应对这个变化?当庞大复杂、鲜活的生活经验,没有办法被文字、书面形式所完全覆盖,那么我们的出版工作,在“写作”的出版之外,怎么去尝试“经验”的出版,是我特别想知道的一个问题。

朱婧(作家):我应该可以算作一个“专业的读者”。对于专业读者来说,出版机构中具有敏锐直觉和判断力的出版人的发现,会对他们的研究和创作工作很有启发。刚刚沈卫娟老师讲到《看不见的女人》,这也是我个人书单中的一本书。近几年,我对女性写作持续关注,女性文学传统中的“家中天使”形象,也就是符合一般的社会价值观的理想主妇的形象,也是我近几年小说创作中的一类人物。出版机构有时会更敏锐关注到女性相关的各种议题,比如有关女性生活方式的《女性写作:时尚及社会议题》《壮游中的女性旅行者》,译文纪实系列中的《东大女子》《单身女性》《女性贫困》等,这些都曾对我的具体的工作产生影响。

普通人为什么选择阅读?出版人通过各种方式激发普通人群参与阅读,使他们可以拥有更丰富的精神生活。让生活和阅读连接起来,扩大阅读的人口和文学的人口,这是我自己所期待的,也是我一次次努力希望带给我的学生的。

何同彬:有请黄平教授对第二个对话环节进行评议、总结。

黄平(评论家):时间非常紧张,下面的评议,我保证是大家听过最短的。图书出版市场,尤其是文学出版,近年来在萎缩,首要的问题,是我们这个共同体怎么把蛋糕做大。我只评议两个字:改变。需要变革,而不是守成,离开轨道,步入荒野。

刘欣玥(评论家):过去有一段时间,我进入了“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阶段,我遇到了很多在发掘、辨识和推举年轻写作者的编辑,他们邀请我参与现场工作,让青年写作抵达更多可能的潜在读者。

也是因为这个机缘,我开始接触到在学院环境出版现场中不会有所觉知的内部机理。遇见的写作者和编辑都是活生生的人,在场的、近旁的人,所以在一部作品流向读者过程中的顿挫、成败、一点点的进展,或者是来自匿名受众的反馈,都让我有更加直接被牵动的感觉。在做评论工作的过程里,也会产生出并肩作战的责任感。

金理(评论家):我想用一个非常粗暴的提问方式,再向各位出版人提一个问题,能不能给我一个青年作家的名字?可以是你曾经出版过的,或者是你还没有合作过但是非常有意愿对他进行推荐的,也可以是你忍痛割爱的,或者擦肩而过的……能不能给我一个名字,尤其是我们特别陌生的名字?

罗丹妮:我想先回答一个问题,我认为青年作家的出版不是过度收割,而是播种不足。我想推荐刘天昭的长篇小说《无中生有》。

蔡欣:吕晓宇。阅读晓宇的小说,我觉得有一种从未见过的打开的世界,他的华语创作是跟全世界连接的。今年我的年度最佳一定是这本《水下之人》。

戴浩然:我第一个推荐的名字是梁清散。我今年出版她的《不动天坠山》。类型文学也可以充满现代性,那种气质非常打动我。

冯俊华:如果金特还没有正式出版的话,我会说他的名字,但是已经正式出版了。

李黎:我推荐马鸣谦,苏州的作家。这位作家比较神奇,一方面做翻译,而且翻译英语诗人里最深奥晦涩的奥登;一方面写传统文化,尤其是唐诗,连续出版了《唐诗洛阳记》《杜甫三部曲》等著作,从他身上能看出新一代作者的开阔性。

吴越:青年人这一代我看到最好的是颜歌。当然我自己联系较多那几位青年作者:班宇、索南才让、董夏青青、郭爽等,我都是对他们充满期待。如果不限制青年的话,我最希望看到其新作的是刘慈欣。多年前我采访刘慈欣的时候,我就问他什么时候把下一部作品写出来,现在我依旧期待着超越《三体》之后的刘慈欣,这个期待本身,也包含着对不可思议的事物更进一步去提要求的勇敢。

责任编辑 李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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