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之旅

2024-04-24 15:25穆肃
花城 2024年1期
关键词:儿子

穆肃

路过监狱前面的车站时,苏牧看到一个刑满释放的犯人。那是一个中年男人,蹲在不锈钢候车凳上,像个落单的猿猴,衣服洗得发白,顶着刺猬头,皱着眉在抽烟。一个行李袋软塌塌扔在旁边,像他被丢弃在监狱里的时光。

苏牧停下车,摇下车窗。那男人认识苏牧,立刻条件反射似的,跳下凳子,拿香烟的手放在了背后。“管教好!”

“没人来接?”

刺猬头点了点头。

“上车吧。”苏牧回市区,正好路过长途汽车站。此前,苏牧也经常顺路把一些和他一样的人带到那里,然后他们再搭乘不同的交通工具,回归新的生活,或者是开启新的冒险。

刺猬头犹豫一下,把香烟扔了,拎起行李,拉开车门,坐在后面。

一路上,他們都没交谈,苏牧对这种沉默氛围早习以为常。到达车站后,刺猬头再三向苏牧致谢,苏牧摆摆手,说:“一路平安。”

他觉得这句话也是说给自己的。

下班前,支队长走过来,把几个领导都签过字的休假单递来,苏牧开玩笑地问他:“这次不会再有什么紧急任务了吧?”支队长笑了,说,“那可不一定,谁知道会不会有突发情况呢。”苏牧故意抱怨说:“前两次休假,可都是因为你的电话而半途而废了。”支队长拍拍他的肩膀,说:“放心吧,这次只要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我都会替你挡一下!准备去哪里玩?”

苏牧没有告诉他目的地,含糊地说:“陪陪儿子,出去走走。”

回到家,苏牧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将钥匙放在玄关的鞋柜上,尽量不发出声音,然后蹑手蹑脚穿过走道,停住,将耳朵贴在儿子房门前,里面静然无声。苏牧握住锁柄,猛地扭转,不出意料,门被反锁了,苏牧晃动锁柄,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门打开了,苏梓晨低着头,光着脚,没看苏牧一眼,回身坐在床头的书桌前,打开了一本课本。苏牧用眼光在房间里巡视一圈,看到床上的被窝里,有手机的微光在发亮。

苏牧原本想要拆穿他的伪装,掀开被子,拿出发烫的手机并斥责他幼稚的伎俩,但那样做的话,难免有些小题大做,而且似乎也有些卑劣。

苏梓晨已经十二岁了,每天无精打采、沉默寡言,总喜欢一个人待着,好像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苏牧在儿子身上还没有发现一丝男子汉的气概,内心忧虑,担心他会长成苏牧最厌恶的那种男人:懦弱、自卑、绵软。苏牧曾计划带他去登山,但一次次的突如其来的紧急备勤,使这些计划最终都无疾而终。一个阳光明媚的周六的下午,难得有时间,苏牧带他去和一个业余球队踢足球,苏梓晨却扭伤了脚,好在问题不大,养了几天后,就消肿痊愈了,但他隐瞒实情,继续给儿子请病假,以便自己也休个假,好带儿子一起出游。

苏牧有一个朋友叫穆逵,曾在河南济源做律师,后来,他舍弃了一个在税务部门上班的女朋友,去了新疆乌鲁木齐,和朋友合伙做土木工程,生活从驯养走向了野生。穆逵身边有帮朋友,喜欢在周末开着越野车到沙漠里去“祸沙子”,苏牧对此充满向往,所以,当穆逵邀请他去体验荒野的景观时,他当机立断,迅速订了两张机票。

苏牧期待看到这样的画面:儿子会奔向荒凉的野外,一不小心摔倒在地,受了一些无碍的伤。苏牧稳步走上前,将他搀扶起来,并示以鼓励的笑容。儿子重整旗鼓,像男子汉一样,再次向前奔跑。

“行李准备好了吗?”苏牧坐在床上,柔声细语,尽量不让儿子紧张。

苏梓晨“嗯”了一下,指了指地板上的一个双肩包,就像苏牧当时告诉他要去新疆一样,很平静。

苏牧检查了一下双肩包,又从衣柜里翻出一条秋裤和一件毛衣塞了进去。在此过程中,苏梓晨叫了一声“爸爸”。

“怎么了?”苏牧回头看着儿子。

儿子“嗯”了几声,抓抓脑袋,欲言又止。

也许他想编出某种拙劣的理由试图临阵脱逃,苏牧不想给他机会。

“早点睡,明早别想让我叫你起床。”

第二天早上,苏牧刚走进机场,就看到前妻手里拿着一个特大号的玩具枪,特别逼真,从拥挤的人流中迎面走来。苏牧才明白昨天晚上苏梓晨欲言又止的原因:他是个“间谍”,他向妈妈通报了苏牧要去旅游的消息,于是蒋玉琼也购买了同一航班的机票,她的理由是,很久没见儿子了,也想陪他去玩。

苏牧有种被欺辱感,但最终他也同样欲言又止。他不想在公众场合有一些不恰当的言谈举止,只好顺其自然。再说,这也并不一定全是坏事——当他们还是外人眼中和睦的一家人时,苏牧也曾做过一些类似沿着海岸线去徒步之类的冒险计划,但每次都在蒋玉琼的反对声中化为泡影。或许,正好借这次机会让她知道,他有能力独自朝着更好方向教育儿子。

“这个玩具会被没收的!”苏牧指了指她的玩具枪,不无担心。

“一个玩具而已!”她满不在乎地把玩具递给孩子,站在了安检队列之中,苏牧只好排在她的身后,默许她参与到他们的旅程中。

“你又胖了!”她没有回头。

苏牧不想反驳她,虽说他最近已经减了几斤肉,但每次面对镜子,苏牧都有种沮丧的陌生感。警察应该有的精猛之气早已在他身上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日渐厚重的脂肪,颈部的曲线被疲软的肉所掩盖,眼神也变得近乎混浊了。

果不其然,玩具枪还是被安检人员没收了。儿子用可怜的眼神求助于他,苏牧佯装没有看见,心里却禁不住思忖,如果拿出警察证件向安检人员说情是否会起作用。

儿子的幽怨情绪在走向登机口的途中越积越重,与之水涨船高的是苏牧内心的窃喜:现实生活正在教会儿子在家庭中学不到的挫败感。苏牧期待看到前妻会因为送了一件不恰当的礼物而尴尬,但她正东张西望,置身局外似的,鼻梁上已然架起一副太阳镜。

苏牧提前在网上机票订购系统上选了逃生舱的位置,这是经济舱唯一对身材肥大的人的友好之处;妻子订票晚,在较后面的位置。一路上,他总有种背后受人监视的不适感。苏牧引导儿子多探探头看看舷窗下的白云,以及其下的崇山峻岭,可儿子瞄了几眼后,就丧失了对辽阔世界的兴趣。

苏牧眯上眼睛,试图回忆自己第一次坐飞机时的兴奋感,但记忆却旁逸斜出,不断闪现出他和蒋玉琼初次相遇的场景。

她是报社的记者,有一次,看守所组织开放日活动,在几个媒体来访人员中,他看到她一个人站在人群外,冲着天空中的电网发呆。他走过去,叫了她一声,她抚了一下头发,嫣然一笑,露出了粉红色的牙床。她不合时宜地问他:“这上面有电吗?”

苏牧说:“要不你试试?”

“有人从这里越狱吗?”

苏牧一下子愣住了。

她笑了,说这里戒备森严的环境让她想起了一些电影。她一口气说了好几个电影名称。

苏牧觉得她率真、思维跳跃、无拘无束,他想象她会是一个生性不羁的人。

他約她看电影,但她对电影院里上映的新片不屑一顾,反而建议他们一起去她家里看电影。不过,电视屏幕上的电影情节还没有进入高潮,她已经用手臂抱住了他的脖颈。有一次,他透过她手臂的缝隙,断断续续看完一部她推荐的越狱电影,不断地评议剧情太假:“现在的监狱戒备森严,根本不可能有人逃得出去。”她就笑他太认真,缺乏浪漫。最后,她又用哲学思辨的口气,调侃了他一句。

“作为看守,你是不是也逃不出去?”

他笑了,继续将她的话视为率真和幼稚的表现,内心甚至还油然而生一种意象:在两个人感情日渐升温的关系中,他永远是看守,而她,则是一个无法逃脱的囚犯。

直到进入婚姻,苏牧才慢慢发现,她热衷于掌控生活。在她备孕的阶段,她更是设置了凛然不可侵犯的秩序与规则:每个月由她制订两天的交合的时间,过期不候。机械的劳作让苏牧难以适应,于是试探性地用一些他能联想到的词语来形容她:机械、古板、不易通融、过于理性……为了说服她,苏牧对她开玩笑:“我还以为你们做媒体工作的会感性一些,可以随时突破条条框框。”

她凝视着他,反驳他:“我们报纸的版面有严格的字数限定,每篇文章我都要增删有度,反复计算才能够刚好排出版面。你说,让我怎么突破?”

这句话,让苏牧耿耿于怀了许久。

乌鲁木齐的气温很低,一下飞机,他们就都钻进洗手间去更换衣服。出来时,苏牧和她面面相觑,他们都换上了同一款带有抓绒衣的冲锋服,这还是他们当年心血来潮,为了庆祝结婚三周年去哈尔滨滑雪时买的。由于是突然下的决定,临出发的前一晚,他们才发现没有预备御寒衣物,商场打烊前,他们狼狈地冲了进去。事发仓促,颜色、款式都不符合心意,她还因为没有享受到折扣而念叨良久。

好在,情侣款的服装,为他们的破裂关系提供了良好的伪装。穆逵在机场出口一接到苏牧,马上就叫了她一声嫂子。她爽朗地答应了,反而更加重了苏牧的尴尬。

“你嫂子突然也想来看看,也没给你说多了一个人。不好意思。”

“没事,多个人更好玩。”穆逵大大咧咧地说。

穆逵的外貌与苏牧的记忆有所出入,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风衣,牛仔裤松松垮垮,有些风尘仆仆的模样。挺好,苏牧想,这反倒更符合他对他的想象,沧桑、落拓不羁,是那种在荒野中磨炼出来的气质。

飞行航程近五个小时,他们都饿了。

穆逵直接开车带他们去吃饭。尽管车里开了暖气,她还是不停地裹紧衣服。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了,小声抱怨说:“好冷,怎么不等夏天时来呢?”

穆逵扫了苏牧一眼,解释说:“一年中能够进到沙漠里的时间其实挺有限:五月前,十月后。夏天绝对不行,沙漠就像火炉一样可怖。”

她“哦”了一声,不再说话,打开手机,在摄像头的映照中整理头发。

中午吃得挺简单,新疆拌面,她胃口不佳,或者是为了减肥,浅尝辄止,夹了两筷子就停住了。

“嫂子你得多吃些,等下我们到库木塔格就比较晚了。”

“不回酒店了吗?”

“到库木塔格附近再住酒店。”

只有苏牧察觉到了她眼中闪现过的一丝不解和不满,好在,她保持住了客随主便的礼节。

穆逵开的是一辆国产越野车,陆风X6,柴油版的,发动机的轰鸣声伴随着车身的悸动传来。他们从乌鲁木齐出发,沿着河滩快速路,向着太阳西沉的方向驰去。穆逵说,这条路曾经是一条壮阔的河流,干涸后就变成了道路。

苏牧拿出手机,他一直担忧有单位的电话或工作微信,但并没人联系他。

出了乌鲁木齐市区之后,旷野辽阔,越来越多的巨型风力发电装置出现在道路两侧,直到填满视野。在道路的遥远尽头,有一座灰色的山脉若隐若现,穆逵说那就是火焰山。

一听到火焰山,苏梓晨陡然来了兴趣,他把它与唐僧、孙悟空师徒西天取经的故事联系在一起,他开始缠着穆逵问长问短。穆逵用幽默风趣的语气回答得游刃有余,并激发出苏梓晨更多的好奇心。他向苏梓晨介绍新疆的风土人情、民俗特产,少年听得津津有味,时而提出一些刁钻的问题。他们的对话交错更替,让苏牧感到欣慰,他从儿子的好奇心中听出了雀跃之情;也从穆逵的驳杂知识中又辨识出曾经的故旧之友。

十几年前,苏牧还是一个龙精虎猛的警校在校生,穆逵则是另一个城市的法学生,他们是在同一个军事论坛上认识的。在那个论坛上,汇聚了一些热衷于讨论军事话题的热血青年,在谈论军舰、轰炸机的时候,他们其实更像是在谈论无处排解的荷尔蒙。那时候,他就惊诧于穆逵知识的渊博与驳杂,聊天时,像弹药充足、射速凶猛的压制性火力,使辩论对手抬不起头。他们兴趣与话题总能谈到一起,渐渐就成为时常互问冷暖的朋友。2005年夏天,穆逵趁假期四处旅游,顺路来他所在的城市游玩,并给他带来了一件罗伯特·德尼罗在《出租车司机》里所穿的M65美军风衣,它成为他们友谊的象征。

几辆拉着新疆瓜果奔赴外地的大型货运汽车逆向驰过,眼前的风景更为荒凉,这是一片油田。放眼望去,成千上万个磕头机排列在昏黄色的天际线里,抽油杆带动油泵柱塞上下反复运动。穆逵问苏梓晨:“你知道这磕头机上下抽一次能赚多少钱吗?”

苏梓晨一连说了许多答案,都被穆逵否定了。

“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蒋玉琼的声音突然插入进来,“得根据油田的品质而定,有几块钱的,也有十几块钱的。”

苏牧回过头去,看到蒋玉琼正把手机从她眼前移开,显然,这是搜索引擎给予的答案,她用作弊的手法,终止了孩子的探索欲。

“没错。”穆逵继续掌控着方向盘,“那你知道这附近有多少磕头机?一秒钟能赚多少钱?”

蒋玉琼无从回答了,她百无聊赖地将目光投向窗外,倒是苏梓晨,开始天真地对着窗外的机器数了起来:“一、二、三、四……”

近十点钟,夜幕才刚刚降临。黛青与柠黄交织的暮色,铺满了前方。穆逵打开远光灯,路面上出现一片空寂的白色,再远处,是怎么也穿透不了的黑暗。苏牧被这旷野的空灵震撼到了,只希望这条道路,能无休止地延伸下去。

汽车转了一个弯,降下速来,驰向路边的一个加油站,在一排钢铁制作的拒马桩前接受检查。除了司机,所有乘客都要下车。苏牧叫醒了蒋玉琼,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刚想抱怨,却看到了两个持枪的武警正在检查打开的后备厢,于是就沉默了。

“没事,那次暴恐事件后,新疆一直这样。习惯就好。”穆逵安慰他们,让他们留在加油站外,独自开车进去加油。

路边,一辆辆货车几乎是贴着身体呼啸而过,冷风与灰尘被裹挟而来。借助一闪而过的远射强光,苏牧看到蒋玉琼和儿子都抱着双肩,在夜色中瑟瑟发抖,眼神中除了疲倦,还有一种不知此身何寄的茫然无措。苏牧心里陡然升起一种熟悉的怜惜感。记得离婚前,他们共同说服儿子,父母的离异,只是一个孩子的特殊成人礼。当时,儿子的眼泪滑落脸颊,背过脸去。他们对视一眼,眼中全是歉疚。那一幕给他留下了鲜明的印象,犹如他们三个被世界遗弃在荒芜角落。

目的地距离加油站并不远,仅几十公里的距离。提前加油,是为了第二天进入沙漠前不用再考虑此事。

抵达鄯善县城的名流酒店时,已经是十一点左右。穆逵执意帮苏牧付了房费,办理入住手续。理所当然,他只为他们开了一间房,他把房卡递给苏牧,让他们上去放好行李,然后下来一起去吃饭。

蒋玉琼嘟哝一句:“太晚了,不去吃了。”穆逵热情地说:“不晚,这里十点天才黑,十一点正是晚饭时候,再说,走了一路,大家也都饿了。”

酒店的装修风格并不协调,走道和电梯间显得很商务,但房间中又用了许多猩红的色调。一打开房门,蒋玉琼就开始抱怨说,这里像“那种”酒店。苏牧当然知道,她说的是氤氲着暧昧体液味道的酒店。但苏牧置若罔闻,怕一接上她的话茬就无法脱身。他把行李随意丢在一张沙发椅上,只想着赶快下去和穆逵叙叙旧,最好再喝上一杯。

蒋玉琼再次抱怨起来,人困马乏的,不想下去吃饭,但苏梓晨是她的克星,缠了她几句,她半推半就地走进电梯。

餐馆就在酒店的后面,一走到转角处,就闻到了裹挟在冷风中的烟火气息。四周的幽暗把狭小的门面衬托得灯火通明,让人不由精神一振。餐馆又破又旧,中间围坐着一桌人,羊排烤得油脂四溢,每个人都被雨露均沾地滋润出热情。穆逵向大家介绍了彼此,苏牧凝神屏息,试图记住那些名字,却也知道都是徒劳。

刚见面时,苏牧还后悔没有带一瓶洋酒给他,但看到这样的场景,他觉得白酒是最适合的。伊利特的白酒,还混杂着号称夺命大乌苏的啤酒。喝酒,无疑是使初相识的人快速打破矜持的捷径。很快,气氛慢慢白热化,他们劝苏牧酒时,怂恿苏梓晨也喝上几杯。儿子将探询的目光投向苏牧,苏牧笑了笑,把一个酒杯往他面前推了推。苏梓晨刚想端起来,却被蒋玉琼打断了:

“你疯了!”

待到那种大家初相识时的浮夸热情尘埃落定,大家兴奋地讨论着明天的行程。越野车将如何组队、如何用手台保持通信流畅,还有两位医生,客串了紧急救援医生的角色。显然,这已经不是他们首次张罗这些计划了,一切都有条不紊,在他们富有默契的氛围中,远道而来的三个人成了显而易见的局外人。在一种隐秘的失落情绪支配下,苏牧开始有些失落。

苏牧斜着眼观察蒋玉琼的反应,她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漠然端坐。果然,过了一会儿,她提出要儿子先行返回,“小朋友要养成有规律的生活习惯”。这理由让人无法反驳。但苏牧决定留下来,他想用实际行动表达一种隐秘的抗议:他更希望儿子也留下来,学习一些男人与男人的相处之道,包括相互揶揄、善意的嘲笑、推杯换盏时的豪爽或狡猾、黄色笑话里的隐喻、粗野的笑声,甚至男人们不堪的醉后丑态。

穆逵捕捉到了苏牧的落寞,把酒杯递过来,开始照顾他的情绪。他建议苏牧尝尝辣子鸡,这道菜佐配了许多细长细长的辣椒,他们说这是沙湾线椒,不辣,是甜的。苏牧试了试,果然如此。这时,穆逵开始谈及他们的往事,一上来,他就开始问苏牧的旧伤。

“你骨折的手臂好了嗎?”

还是2005年夏天,苏牧一直在勤工俭学,和当时的女友租了仅可容一人的狭小的房间。穆逵带着那件M65美军风衣来探望他。当晚,他没钱给他开酒店,只好把女友送到她的一个师姐那里,以便腾出空间留宿远方来的朋友。他步行回来时,已经有些晚了,十点多,他听到背后传来了快步而来的声音,有几个坏人要抢手机,拿着钢管。那时治安环境很糟糕。他本能地害怕,拿起手机就跑,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叫:“救命啊,救命啊!”一点也不体面。在慌不择路的情况下,他摔倒了,手臂先着地,骨折了。

穆逵闻讯来到后,劝他报警。他打了110,电话彼端的声音冷淡、机械,于是他愤怒地叫喊:“我也是警察!”

一脸沉重地录完口供,从派出所里出来,穆逵突然笑了,笑他谎称自己是警察——前一秒还在用尽全力喊“救命”的警察。苏牧感觉脸上发烧,为自己的懦弱和虚张声势而感到羞耻。

去医院做了两次CT,最终确定臂骨轻微骨折。准确地讲,是肱骨上有一条一厘米左右的裂缝,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女友要上课。没时间照顾他;而穆逵正好要回老家,就带他一起去了济源。穆逵的父母离婚了,他一直和外婆生活在一起。外婆天天给他们做红烧肉吃,时至今日,苏牧都没有对穆逵的外婆表达过谢意。他在济源这个城市生活了整整一个月,中秋节前才回学校,肥了十几斤,这些脂肪后来就一直常驻在他身上,再未消退。

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事,尤其是蒋玉琼,倒不像对婚前与另外两个女人的性事一样守口如瓶、刻意隐瞒,而是他觉得两人相处的时间和感情,都不足以触发这些谈资。

旧事重提,苏牧本以为自己会窘迫、羞愧,但这一次,他却觉得很坦然,或许是因为蒋玉琼不在场。他心想,可惜儿子不在这里,如果他能旁观父亲在尴尬往事面前的坦然,就会明白一个男人是如何从幼稚走向成熟的。

喝了许多酒,但苏牧没有半分醉意,反觉得浑身通透,多久没有这样放纵地饮酒了?长年的纪律约束已经让他记忆模糊。借助房间走道的灯光,苏牧看到蒋玉琼和儿子各自卷着一床被子已经沉睡,呈现出一种沉静典雅的美感。他想到儿子五六岁时,非常淘气,有次甚至还用喷水壶把液晶电视的屏幕喷上水,使他不得不换了一台电视。尽管他时常会非常气恼,但一旦儿子沉睡,那天使般的小脸,就会让他心软下来。

苏牧面临一个选择,要么和儿子睡,要么掀开她的被子。显然,她在自己身边为他留了位置。

酒精唤出了一些男人的动物性本能,诱惑他想躺在她身边,抚摸她。他走到床边,试图伸出手去,却突然清醒了:如果他把她惊醒,等一下难免要交谈几句;万一,她要求两个人复婚呢?他该如何答复她?

难道又要不断地重复两个人离婚前,纠葛了近两年的话题:性格不合,在一件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中,隐藏着彼此的不满:她指责他不够浪漫,他觉得她的指责与絮叨让他失去自由。

苏牧看看手机,依旧没有工作方面的电话,内部警务微信群里,工作信息依旧绵密繁多,同事们照旧在传达、汇报、总结,却没有一项事务涉及他。这反倒让他有些烦躁,瞬间又口渴难耐,电视柜上摆有瓶装纯净水,苏牧拧开一瓶,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苏牧被儿子的叫声吵醒,“好多车!”苏牧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把前一晚翻了几页的一册讲述高昌古国历史的书碰翻在地,越过窗户,他看到酒店后面的停车场上,停着一长排的越野车,都像野兽一样蓄势待发。苏牧招呼儿子赶快穿衣下楼。

蒋玉琼又在洗手间里耽误了许久,登上穆逵的车时,停车场里已经看不见其他车的踪影。苏梓晨委屈得几乎要哭了。苏牧也剜了蒋玉琼几眼,可惜她根本没注意到。终其一生,她都没有意识到那些种类繁多的化妆品,会谋杀掉她多少宝贵的时间。

不管如何,越野车终于向库木塔格沙漠出发了。

在一个村庄的清真寺前,他们买光了一个维吾尔族老人所有的烤馕,沿着一条双车道公路出了村,很快就看到了蜿蜒的沙丘。沙丘和田野里的葡萄树、棉花田和葡萄晒房,隔着一条狭窄的公路默默对峙,在这样的风景中,他们驰向无人区。

中途,蒋玉琼下车去上洗手间,前一天的饮食又让她消化不良了。回来后,她皱着眉毛,一脸的忧伤,说:“真脏!”苏牧瞥见穆逵有一丝不快,他认为她在针对车内的环境,苏牧当时也有这种误解。但车又往前行了很久,苏牧才意识到,让她严重不适的,是路边那些半人高的简易厕所,苏牧下车方便时,也不得不小心腾挪,以闪避开那些满地狼藉的污秽。

苏牧想向穆逵解释一下,又怕欲盖弥彰,这种纠结让他心头发堵。

车轮下的砂砾慢慢消失,前方除了沙漠,再也没有其他的景观,他们终于追上了大部队。在沙漠边缘,所有车辆都集结在一起,人员全部下车,开始给四个车胎放气,好让轻胎在柔软的沙子上增加着力面。这是一个技术活:放得太少,车轮容易陷入沙子中;放得太多,轮胎容易从轮毂上脱落。

短暂的休整与预备工作之后,一辆辆越野车开始向无垠的沙漠进发,冲向每一个陡峭的沙丘,接着,又冲下一个巨大的自然沙坑。

沙漠不是一马平川的平坦,其地势千奇百怪,高低不平,落差极大,这对驾驶员的驾驶技术是种挑战。当然,对车辆的越野性能也是挑战。

当车辆往上攀爬时,透过车辆的前挡风玻璃,只能看到深不可测的天空,苏牧抓紧A柱上的扶手,唯恐越野车往后翻个四轮朝天。但随着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车子猛一颠,又开始在平面上行驶,但视野开阔得多了,能居高临下地看到许多沙丘的峰线,犹如黄色的海浪,在远处密集地排列。伴随着车辆的颠簸,蒋玉琼和苏梓晨不断发出了尖叫声,前者出于惊恐,后者出于兴奋。

苏牧差一点吐了,但还要强忍着,并掩饰他的恐惧。但穆逵若无其事似的,一边紧紧地抓着方向盘,不停地换挡、加油门,一边向他普及越野知识,顺便把心仪的越野车列了一个排行榜。奔驰大G、被他们称为FJ(他念成勾)的丰田酷路泽(“就是前面像乌龟的那辆”,他指着前面一辆一骑绝尘,身后扬起沙子的拼色越野车说),还有JEEP牧马人,以及他一直想要买的丰田普拉多。

“祸沙子”的高潮,是涮锅。所谓涮锅,就是将越野车开到一些天然大沙坑边沿,车头猛一下沉,朝着黄沙的深处直直地冲下。冲到底部,再想办法攀爬上去。由于海拔落差过大,车辆不能呈直线上冲,只能从底部一层层地转圈,慢慢涮着往上开。

最大的沙坑被他们称为“英雄锅”,冲下去的时候,苏牧感到眩晕,到达底部后,他心有余悸地看看蒋玉琼。她脸色发白,嘴唇紧闭,眼神一片空洞,显然,她对这种游戏极度抗拒。

一辆辆越野车都冲下沙坑底部时,司机们将车停好,下车讨论战术。虽然是上午,但由于这个沙坑过深,阳光只能照到靠西一侧的沙子,底部也只有一半得以被照亮,笼罩在阴影中的部分,非常阴冷。在这里,阳光是唯一的热源。

苏牧惊奇地看到,“英雄锅”的底部,有一辆被火烧过的汽车残骸,只剩下黝黑的钢铁框架,趴在沙子中,像动物死去,血肉腐烂后残存的骨架。

“這是那些动力太差,爬不上去的车。”穆逵告诉苏牧。车子被人丢弃之后,被一些好事之徒浇上汽油烧了。

苏牧眯着眼睛,向沙坑边沿望去,一些还没有下来的车辆和人,就像蚂蚁一样渺小。

蒋玉琼询问能不能徒步爬上沙坑,在穆逵那里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她又咬紧了嘴唇。过了一会儿,她又问:“这是比赛吗?”

穆逵笑了:“不是。这就是玩!”

她也回应一个微笑,没再说话,不易察觉地耸耸肩,低下头,看看脚,然后又抬头,空洞地东张西望。凭借苏牧对她的了解,一旦她觉得某些事物不可理喻时,就会条件反射地做出这一系列的细微动作。

一连试了三次,穆逵的车才从“锅底”涮了上来,前两次,都由于角度不对,不得不又盘旋着下到谷底。最后,他调整了盘旋的角度和行进的速度,向上攀升。苏牧坐在副驾驶位,抓着扶手,提心吊胆了好几分钟,车辆才突然一顿,爬了上来。上面的地势很平坦,他往前开了好久,才停下车来。

已经有人先行一步爬上坡来,他们聚集在沙坑的边缘,为后至车辆鼓掌,并进行技术层面的点评。穆逵下车向他们走去,隔了好远,就听见几个人嘲笑他今天表现失常,穆逵笑了笑,说:“没办法,车上人多,动力有些不够。”他并不是在抱怨,只是在陈述事实,但苏牧却感觉自己成了累赘,是多余之人。

大家都意犹未尽,穆逵和几个人聚集在沙坑边缘,居高临下,为下一次涮锅物色完美路线。蒋玉琼面色难看,下了车,弯着腰,想要呕吐,但除了一些酸水外,什么也吐不出来。苏牧站在她身旁,佯装安慰她,其实是想挡住别人的视线。

苏牧借机和蒋玉琼商议,接下来,她和他都下车,只让儿子参与后续的活动——以便使车辆减轻重量,更轻盈地翻越障碍。

“让梓晨也下来!”蒋玉琼喘息着说,“太危险了!”

“我不,我还想去!”

苏梓晨的脸都涨红了,难得和他站在同一战线。

“死不了!”苏牧说,“男子汉是要锻炼一下勇气。”

穆逵回来了,苏牧告诉了他的决定,他也乐得如此。穆逵发动汽车,转了一圈,又盘旋着向沙坑的谷底冲去,梓晨兴奋的叫声渐去渐远。

蒋玉琼直起腰,脸色越发灰白。苏牧说:“你就不该来!”

“我就是想和孩子见见面,一块游玩,原来还以为会去看看胡杨林、喀纳斯河什么的,谁知道你们会来这里?”她抹了抹嘴角的水渍,用深恶痛绝的语气说,“这简直就是一次荒野之旅。”

苏牧不知道该怎么宽慰她,只好将目光投入沙坑中,杂乱的越野车,有的向上爬,有的向下俯冲,坑底站着一些人,又成了小蚂蚁。

“我准备出国了!” 蒋玉琼突然说。

苏牧愣住。

蒋玉琼揉揉腰:“你干吗一副惊讶的表情,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吗?”

她是对苏牧说过,她想出国做红酒生意,她有一些亲戚在西班牙,据说包了一些酒庄。那些亲戚,最发愁的是不能把现金带回国。有一次,还异想天开地说,要是苏牧能去西班牙抓犯人的话,可以顺便带回来一些。“我是管犯人的,不是抓犯人的。”苏牧驳斥了她的异想天开,并因为她一直缺乏对他职业的了解而诧异。

“我想看看能不能找些酒,回来贴个牌,找朋友再卖出去。”她停顿一下,告诉苏牧,她手头的钱不太够。

苏牧想问她是不是一个人去,但又不想自寻烦恼。离婚两年来,苏牧主动屏蔽了她的消息,唯一知道的是,她从报社辞职了。

“所以,我想……能不能先借用一下梓晨的教育资金。”

“那钱梓晨将来要用,还远远不够。” 苏牧说,“咱们以前约定过,谁也不能动儿子的钱。”

“可儿子已经同意了。”

蒋玉琼预判到了苏牧的惊讶,继续抛出她演练过的说辞——等苏梓晨上大学时,那笔钱已经因为通货膨胀贬值了,现在借给她用,相当于是理财,当然,算作投资也行,她可以给利息。她即将投入的生意一定会赚钱,有亲戚向她保证过。最后,她说:“何况,这教育基金还是我提议成立的。”

苏牧蹲下身,抓了一把沙子在手上,沙子很干净,没有一丝尘土,稍一用力握住,就从指缝间全部漏下去了。

“我考虑一下。” 苏牧尽量让语气显得没有感情色彩。

全部车辆从巨型沙坑底部上来后,大家都聚集在一处平坦的沙地上,吃烤馕和牛肉干,喝瓶装纯净水或饮料。当然也有人抽烟,事后,每个人都自觉地把垃圾带走。

穆逵邀请苏牧尝试一下在沙漠上越野,苏牧婉拒了。

下午的路程更险峻,苏牧习惯了车辆在沙海中的跌宕,那是一种乘着船,迎向惊涛骇浪的错觉。只是在这旅程中,苏牧一直心神涣散,难免会想起他和蒋玉琼的过去,甚至也会想一些不可能的未来之事。

总之,他内心被这次旅程唤起的激越与亢奋,正被一种阴郁的情绪摧枯拉朽地毁掉。

直到到达沙漠的核心时,他才好受了一些。

苏牧曾经看过银河星系的照片,像一个巨大的圆盘,上千亿颗恒星,大量的星团、星云,以及各种类型的星际气体、星际尘埃,呈螺旋状向四周摊开,中心是明亮而密集的核心。来到沙漠的腹地时,苏牧顿时联想到了这个。不同的是,沙漠的核心是一大片深陷进去的黑色戈壁滩。

天上没有一丝云,他们停下车,在戈壁上走着。“很多年前,这里还有人生活过。”穆逵说,“还有一口古井呢,听说是唐代的,就在前面。”

每个人都在庆祝到达沙漠的中央核心,这时,手台对讲机传来了求援的声音。是一辆落单的车陷进沙子里去了,穆逵的车上有电绞盘,他们叫他回去帮忙,把车从沙子里拉出来。

苏牧让穆逵带上苏梓晨,但儿子已经显现出疲态,有些不情愿,但看了看苏牧后,只好不情愿地上了车。

蒋玉琼将鞋子里的细沙倒了出来,站直身子后,问他:“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苏牧不置可否,他在看手机。没有一点信号,工作群里的信息,依旧定格在昨晚的进度。时间停滞了,他有种置身于外太空的失重感。为了摆脱这种不适,他离开人群,向一片灌木丛走去。

“你去哪里?”

“我想找找那口井。”

戈壁灘上铺满了黑色的石块,脚踩上去,有些硌脚。隔几米就有一些干枯的灌木丛,越往前走,灌木丛越茂密。苏牧继续搜寻,并没有用太多的时间,他就找到了那口古井,井沿处还有木质的井架,不过,木头都腐朽了。他探出头,向井中张望,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苏牧退了几步,找到一块石头,想把它丢进井里。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身后又传来蒋玉琼的声音。

离井口仅有一步之遥了,他却只能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她又重复了那个问句。她好像已做好了某种准备,万一他拒绝,她将有更多的理由来说服苏牧。

苏牧把那石块丢在地上,说:“你可以用那笔钱,但我有一个要求。”

她看着苏牧,眼中充满疑惑。

苏牧犹豫了一下,说:“我希望你明天就回去。”

蒋玉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苏牧怕她有误解,感觉受伤,就说:“我想让苏梓晨多磨炼一下。”

她似乎接受了这种解释,眼中闪过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怅然若失,却依旧没有表态,反而像是开玩笑地说:“你就不怕我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苏牧置之不理,走到了井口处,探出头,向深井里张望,试图弄清深井里究竟有没有水。

蒋玉琼也走过来,和他并肩站着,语气温软:“你说呀。”

苏牧突然抓住她的手臂:“要是我把你推进去,会有人发现吗?”

黄昏时分,越野车队终于开出了沙漠。临近沙漠边沿时,苏牧才意识到沙漠比外边的平地高出几十米,车头几乎是垂直向下的,很壮观。他仿佛听到了一首交响乐最终篇章的高潮部分,接下来的将是高潮過后的平缓部分。

车辆行驶到平坦的戈壁进行最后的集结,大家用充气机为轮胎充气,在电动马达的“嗒嗒”声和充气的“咝咝”声中,车手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抽烟,避开同行的女人,用尿液灌溉沙漠边沿一些干枯的灌木丛;同时,也在讨论着晚餐去哪里吃。

苏梓晨与蒋玉琼没下车,分别靠着两侧的车窗恹恹欲睡,一天的颠簸耗尽他们的耐心。苏牧走到一棵干枯的树旁,也尿了一泡,然后拿出手机,准备上网给蒋玉琼订机票。

手机没信号。苏牧又往沙丘上走了几步,信号格依旧没有显示出来,他想,就算是订到了,她怎么返回乌鲁木齐去机场呢?恐怕没有返程的车把她送走。

苏牧望着快要被沙丘的曲线吞没的夕阳,脑子突然闪现出“英雄锅”底部那辆汽车的框架残骸,以及黑色戈壁上那口唐代古井。

关于那口井,苏牧后悔的是,他没将碎石丢进去,以便测试一下它用时多久能落在水面上,又或者,测试一下井里到底有没有水。

责任编辑 梁宝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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