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

2024-04-24 15:25蒋在
花城 2024年1期
关键词:阿芳小绵羊

蒋在

1

下了高铁,她和黎艳打了辆黑车。黎艳告诉司机导航到第五中学那个路口就可以了,大概是到了第五中学离阿芳的家就不远了,很明显车是不能直接开到她家门口的。

她从上车开始就什么话都没说。决定去看阿芳其实也是她的主意,可是她连个电话都没有提前给阿芳打过,她只是突发奇想告诉黎艳,我们去看看阿芳吧,黎艳给阿芳打了电话,两个人就成行了。她看着窗外,车子在城外的道路上朝阿芳家所在的县城行驶,沿路空置的烂尾楼使得“荒郊野外”这个词,在她心里有一种错乱的层层叠加感。风从司机摇下的前窗呼呼地往后座刮,减速带和车轮碰撞的声音,嗡嗡地在整个车里响着。

导航上显示只有九分钟时,黎艳打电话给阿芳说还有几分钟就到了。手机里传来了阿芳惊讶的声音,这么快就到了啊。她以为接下来会听到阿芳尖细如银铃般的笑声,但阿芳没有笑。电话挂断,这么多年没有见了,她想着阿芳匆忙从家里跑出来,等在路边的情形,她无法想象这个心比天高的阿芳回到县城老家之后,是怎么生活的。

阿芳叫梁芳,她们三人一起上大学时,住在同一个寝室,她们亲昵地称她阿芳。阿芳学习好性情孤傲,几乎只有她们两个朋友。大学毕业后,她们都工作了,很快阿芳结婚了,婚后她不肯生孩子,跟前夫有了间隙。她的前夫在一家公司做管理,收入可观,没有太多的想法和追求,生孩子是他的最大心愿,而阿芳又说要去北京的传媒大学继续求学,两个人离了婚,阿芳两手空空开始北漂。在阿芳的心里,前面永远充斥着无尽的光明,无限的可能。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她又回来了,她们还这样叫她。阿芳思想前卫活泼,不愿将自己与某一件事情捆绑起来,又强调生活的多样性,所以她从北京回来后,没有再找具体的工作,她住在前夫的旧房子里读书喝咖啡。她说,钱可以足不出户,一样挣回来。她的家就是她的工作室,窗明几净的书桌上摆着水插植物,即使光线并不如新房子那样明亮,植物也生长得葱郁可人。

2

车很快开过了老街的巷子,阿芳侧着身子站在太阳底下,没打伞也没戴帽子。好几年没有见到阿芳了,车停在阿芳跟前,她都没认出阿芳,直到阿芳笑起来。

阿芳穿着一件棉麻的白灰色衬衣,直筒的深蓝牛仔裤,下面穿着一双黑白棋盘格的帆布鞋,那是很多年前流行的款式了。阿芳露出的脚踝颜色比她脖子的皮肤还要深,脚踝一圈还能看到一些有些溃烂后脱屑的瘢痕。她把头发绾得很高,像丢在地里的一把枯黄的稻草。她看到阿芳时的感受,让她更进一步确信沿途那些空房子烂尾楼在心里叠加出来的错乱感,其实是一种深藏未露的挫败感生出来的镜像。

司机下车来先打量了一下阿芳,又看了看黎艳和她,想从她们简单的交流中判断出她们三人之间的关系。司机绕到后备箱,将她和黎艳出门前去超市买的泰国香米和菜籽油提了下来。她从司机手中接过了米油,又朝阿芳笑笑,阿芳面无表情地接过米油提在手里,三个人就那样站在太阳底下。

黎艳说:“朝哪儿走,还有多远?”

阿芳把油桶放在地上,擦了擦额头的汗,朝一条水泥铺出来的小路指了指说:“开三角梅的那里。”

她们朝阿芳指的方向看过去,远处是一片杂草丛生的玉米地,荒了的水田长满各种杂草,蜉蝣在绿油油的水草里穿过漾起水漪,被风吹得乱蓬蓬的柳树立在杂草中央。她们跟在阿芳后面走到院门口,那是院子的后门。阿芳打开门,一条大白狗等在那儿,它没拴绳子,摇头摆尾地往人身上蹭。她们吓得往后退,阿芳说:“不用怕,它叫许多,不咬人,温顺得很。”

跨过院门,她们看到宽大的院子开满了各种秋天的花,院子中间有一棵硕大的桂花树,花的颜色已经变得金黄。院子里种着不同品种的蔬菜、花卉,每一小方块地边上都种了花,地就被各种花分隔开。南瓜、辣椒、黄瓜、小白菜,刚刚摘完豆的架子还没来得及扯掉,乱草沿着墙边地脚长得很高,院子前门和后门的三角梅开着浓艳的花,都爬到围墙外去了。南瓜藤混在墙边的杂草里爬得到处都是,金色的和青色的南瓜分别露在藤叶外面,还有一绺红辣椒长在一朵大丽菊旁边。

她们来之前,阿芳正在院子里挖土,锄头横在新翻的土里。这块种了豆子的地,杂草跟豆藤都被她扯在土沟里,还没来得及处理。她们走在阿芳后面惊叫,一进院子她们就叫了,好漂亮啊!顺着斜坡往下走时,她们又尖声叫了。黎艳停在一棵开黄花的树跟前,问是不是黄色的槐树。阿芳没有回头继续朝前走,她能感到阿芳对她们的叫声和问话感到高兴。

阿芳说:“那是决明子。”

黎艳说:“什么决明子,开这么好看的花?”就拿出手机对着拍照。她走在黎艳后面停下来看黎艳拍照,黎艳好为人师地教她怎么取景,又如何突出主题。

她凑过去对着黎艳的耳朵说:“我心里很难过,我们就说夸奖的话,让阿芳尽兴。”

黎艳压低声音:“我跟你的感受是一样的。”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从斜坡上往下走,两边开花的树也顾不上管了,她们很快就接近了阿芳家三层楼的房子,一抬头就看见史斌坐在二楼的窗子跟前,他笑容满面地朝她们挥手,看上去他挺好的,根本不像一个病人。

她们也朝他挥手。

3

两年前史斌脑中风晕倒在大街上,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半身不遂,话也不能说了。所以那夜他是否招待了台湾来的客人,成了永久的秘密。史斌跟一个台湾朋友合伙准备开饭店,说好朋友出钱,他出力,从选地点到装修,包括以后的经营都由史斌负责。

他们一起开的饭店已经就绪,过几天就要开业了,就是那个夜晚,史斌说从台湾来了几个朋友一起吃饭喝酒。晚上十一点多钟不见史斌回来,阿芳发了个微信叫他少喝点,便上床睡了。阿芳一觉醒来已是凌晨四点,伸手一摸被子是空的,史斌还没有回来。阿芳就坐起来打他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她给他发信息发微信,收到的全是乱码。

平时阿芳并不在意他跟朋友开饭店的事,他天天忙进忙出,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地接电话,有时候还用她听不懂的福州话说,她一概漠不关心,只知道饭店大概的街道位置,别的一无所知。阿芳不属于在生活上非常世故的人,她心里总向往着一个连自己也不明白的远方,她向往它,迷戀它。阿芳喜欢读书,喜欢旅行,喜欢漫无目的地从一个城市换到另一个城市,好像从不计较得失与结果。前夫受不了她这样不着天不着地的性格,但史斌却欣赏她。

第二天一早,阿芳接到警察的电话说,史斌摔倒在了大街上,已经送往医院。阿芳赶到医院,他还在手术室里抢救。

之后史斌就一直在床上躺着,阿芳东奔西走,各路朋友出手相助,还清医疗费用后,生活难以为继。本来两个人就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生活,这会儿史斌躺下了,阿芳就是想出门找个工作补贴家用都不可能了。

有一天,阿芳给她打电话说要带着史斌回县城老家去。阿芳在电话里告诉她,他们欠了几十万的信用卡额。

“怎么会欠那么多钱?”

阿芳说,“这些年刷信用卡,总是拆东墙补西墙,利滚利越欠越多,得把房子卖了还银行的钱。”

她沉默,她无法想象怎么可能刷那么多钱,她猜想他们一定是在网上被人骗了。前几天她的一个同学打电话跟她借钱,說自己在网上买地被人骗了一百万,想要她借个几万块钱给他救急。网上被骗?她想不明白。所以她也不多问阿芳具体情况,这么多年来阿芳通过五花八门的方式挣钱,没想到她还会被骗。

记得有一年阿芳约黎艳和她去喝咖啡,阿芳那天化了淡妆,脸上还扑了腮红,看上去格外动人。阿芳妆容里的那种精致感是只有大城市的女性才有的,阿芳那天的笑声和她的妆容一样好看。她一直有着银铃般清亮的笑声,知性阳光向上,她们还在一起上学时,阿芳的笑声就有种引力一样的东西,牵扯着黎艳和她聚集在阿芳前后。虽然有同学说阿芳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她们还是愿意相信她与众不同的笑声以及不甘平庸的活力。

那天阿芳召集她们来说自己投资了一个旅游项目,她们凑在一起听阿芳谈投资前景。

阿芳做的项目投资成本不高,几千元就能成为会员,关键是将来要成为高级会员,有钱赚还可以满世界地旅游,住着豪华大酒店,刷自己会员卡里的积分。

她跟黎艳都不相信这种类似于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三个人还在说的时候,史斌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他打断她们的谈话,满怀激情地又说了一遍投资的事,还拿出了他随身携带的电脑,从侧包里摸出了一个U盘,播放他早就准备好了的PPT。他说得比阿芳更专业,更让人向往。当时史斌还兴致盎然地对阿芳承诺,赚了钱要给阿芳补办一个豪华婚礼,红地毯要从省城一直铺到阿芳的老家门口。

4

史斌是马来西亚人,一直在台湾生活。在网上认识阿芳后,他就从台湾过来定居了。

其实阿芳回来后,也并没有打算长期留在这里。她暂时住在前夫的房子里,前夫重新结婚后,就搬到新买的房子里去了。阿芳一直寻找着再次出去的机会,她说婚姻是一个女人的二次投胎,没投好就毁了。所以她活跃于各种相亲网站上,久而久之她成了各大网站的高级会员。她的婚姻理想是嫁到国外去,她认为只有老外自由的思维才是符合自己的。

史斌最开始说他在台湾有一个生产硬盘之类的什么厂,来这边就将厂变卖了。因为是急卖,也就没卖到几个钱。史斌说卖了几百万,阿芳说是几十万,不知道他们的话谁是真的,反正不管真假只要有点钱,就该为阿芳感到高兴。

黎艳私下一直认为史斌根本没有什么厂,也许他就是一个世界级别的传销分子,他能说会道,经济理论思维都是国际化的表述,在她看来都是些大而无当的理论,没有实际的可操作性,太高大上了。他跟阿芳一样非常关心时事政治,对国际政治的风云变化,有独到的细致入微的解读,这一点他们俩倒是一对志同道合的人儿。黎艳的话虽不无道理,她却更愿意相信他的确有个厂子卖了。

这些年,大学同一寝室的人,只有她们三个人还在来往,黎艳和她留在原地直到成家都没有动过。阿芳刚去北京那阵曾动员过她们一起去,阿芳新认识了不一样的老师和同学,北京发展空间大,而在她们还没有起念去北京时,阿芳又到英国交换学习一年。英国对她们来说太远了,阿芳在过去的好一段时间里,成为她们可望而不可即的人。她们羡慕阿芳敢作敢当一直为心中的梦活着,她见过的世面,还有她自由的选择,都让她们难以说不嫉妒,很长一段时间她们都闭口不提英国的事。当初阿芳回来的时候,黎艳还幸灾乐祸地跟她说,阿芳也有今天。她问黎艳怎么这样说话,黎艳回她,别装了,朋友就是这样的,怕你吃不饱,又怕你吃得太好。

5

史斌第一次来见阿芳时,坐的是头等舱。阿芳当时刚跟前夫清算完房钱,本想带着这笔钱和史斌一起回台湾的,没想到史斌却提出在大陆住。阿芳从前夫的房子里搬出来后,就到城边的金樱园租了房子,也许是为了迎接在网上认识不久的史斌,才租在了这种比较贵的小区。

阿芳英语非常好,熟悉各种电脑软件,还喜欢上各种社交媒体,跟来自世界不同地方的人聊天,借此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阿芳向往外面的世界,痛恨因循守旧的生活,认为所有的陋习在自己家乡的那个小镇最为集中,她说一听到那边的人在街上扯着嗓子说方言,她脑袋就要炸了。阿芳几乎不跟小镇上的人有任何来往,离开小镇后,她就没有再回去过,阿芳的母亲去世时,她回小镇安葬完母亲就匆忙返回,生怕那儿的空气都会让她沾染上陋习。阿芳从小坚持说普通话,除非被人当场揭穿,不然她绝不会说自己来自那里。她住的那条街叫芦营坡,但她从小就说自己家住在芦营路,差一个字,好像“路”要比“坡”发达,“坡”字听起来就很野蛮。

她跟黎艳去了阿芳租的房子见史斌,算是作为她的家属,对他表示礼节性的欢迎和看重。她们刚走进小区,就碰到阿芳和史斌两人抱着被子在花园里晾晒。阿芳把头发绑在后脑勺上,穿着一条棕色的灯芯绒背带裤,时不时地教史斌要把被子的四个角拉好,还要同时进行拍打。整个花园里都回荡着她和史斌的笑声。阿芳把她抱的被子搭在绳子上,简单介绍了一下,就告诉她们房子在二单元102,门开着,让她们先进去坐。史斌跟她们先前想象的还不一样,没有阿芳高就不说了,看起来还比阿芳大了不少,像个无所事事的老头。

进了门,她们看到史斌的头等舱机票在茶几上,她们相互会意地看看对方,好事的黎艳拿起机票说:“看,头等舱。从台湾飞过来要多少钱?”然后黎艳拿着机票翻来覆去地找价格,机票上没有价格就悻悻地把机票放回茶几说:“或许真的是个大款,可是为什么他要让我们看到这张机票呢?”

阿芳和史斌一前一后地进屋来,史斌从饮水机里用一次性杯子给她们一人接了一杯水,阿芳从厨房拿出他从台湾带来的小吃,是那种绿豆糕,还有桂花味的云片糕,都是超市里常见的点心。她们边吃边夸好吃,史斌说起话来彬彬有礼,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阿芳叫史斌到门口的食府订个包厢,屋子里只剩下她们三人,阿芳说他是美籍华人,从小在美国读书,家中已经无亲人。她们夸阿芳运气好,找了一个自己心仪的人。她们问阿芳他大她多少岁,阿芳像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或者他们两个人也从来没有谈过这个问题一样,迟疑地想了一下说:“大概十多岁吧,反正我还没有问过他的真实年龄。”

三个人沉默片刻转移了话题,她们说到阿芳的前夫,说到他给了阿芳多少夫妻共同财产,为什么不在离婚时就把钱算给她。阿芳说当时前夫在投资书画,很多钱都押在上面了。说着说着话题又回来了,阿芳说史斌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给她带的礼物居然是两袋台湾产的酱油。三个人笑得前仰后合,觉得史斌真是个细致到怪异的人。

黎艳说:“笑归笑,你也要认真考察,不要上当了哦。”

阿芳没有说话,她觉得黎艳讲话一向太现实,整天沉浸在自我的激情里,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阿芳认为跟黎艳讲话会带来霉运,黎艳总是以一孔之见来评说世界,到头来还指点她。阿芳认为黎艳肯定是在嫉妒她。以前她和前夫在一起时,黎艳因为自己丈夫在外面莺莺燕燕的,就反复提醒阿芳同样也要注意,没影儿的事儿,黎艳这么一说,就让人硌硬了,像是黎艳对阿芳的诅咒,诅咒她和黎艳受一样的苦,遭一样的背叛,才能证明天下乌鸦一般黑,谁也好不过谁。

后来,史斌再次来看阿芳时,什么也没带,给她们三人一人带了一瓶台湾酱油。黎艳越发怀疑史斌,造成阿芳和黎艳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往来,还彼此在微信上拉黑过。

6

许多在阿芳前面跑,直接冲进屋子。接着,又从屋里蹿出一条小狗,它白色的毛已经发黄,尤其是嘴角两边黄得发黑,泪痕严重得拖到了下巴上。小狗头上的毛蓬乱地朝两边飞,这让它跑起来的姿势倒的确有点像在飞。

她问阿芳:“这个是从哪里来的?”

阿芳放下东西,蹲下身摸了摸小狗说:“小绵羊啊。”

小绵羊是前夫留给阿芳的。当时阿芳妇科查出来得了多囊,前夫就给她买了这只比熊。小绵羊一边走,一边转过来对着她们乱吼乱叫。她记得小绵羊的模样,在城里时,她真的像一只小绵羊,阿芳带着它散步,给它买各式各样的衣服,回家还要用专用的湿巾擦脚,它就像一只玩具那样雪白地躺在沙发上。后来正是因为小绵羊,她也养了两只比熊。

阿芳将她们引进一楼大厅,进门处有个红木的圆饭桌,红木雕花的沙发紧紧靠在门边的墙角,上面的垫子因为久无人坐便结了一层灰。朝着一排窗户的那面墙,有两个老式书柜,大概是阿芳父亲以前用过的书柜,书柜里摆满了杂乱的书,历史、文学、杂志、中医保健。下面那一层放着丁零当啷的各种玻璃杯,阳光从几扇窗户那儿照进来,玻璃杯之前没有擦干的水渍更明显了。客厅中间有个用三张桌子拼出来的长桌,一块当地的蓝染布盖在上面,如果不低头弯腰,看上去像是一整张木板做的桌子,很气派。桌上插着的玫瑰花干了后落了灰尘,倒是和周围的环境很搭配,透露出一种陈旧的气息。

她们在大厅的桌前对着阳光坐下,三个人很久没见过面,却也很亲热。阿芳也笑,但是感觉她铁青灰的脸不像过去那样了。她看阿芳,阿芳不看她,避免和她产生任何眼神交流,心里像藏着什么,话语透不进去,她也走不进去。也许阿芳心里,还有很多落寞的芥蒂,横在那儿挡住一切外来的纷扰。

一楼的洗手间很大,地板松脱的地方,已经补上了另一种颜色的砖。还有一些裂开的瓷砖还没来得及换,看上去像是满身的补丁。挡在淋浴房前的玻璃门已经彻底坏死,歪歪扭扭地卡在那里,让她感觉到大概是阿芳母亲过世前就一直那么卡着,那么多年过去了,父亲另外成了家,就没有再修复过。阿芳说她搬回来的时候,院子里全是水泥沙子石头,还有爷爷那辈人住过的房子撤下来的屋梁,整个院子的清理就花了两周的时间。洗手池生锈的拉槽里落满了细碎的锈粒,周围的陈年污垢已经没有办法清洗,陶瓷盆从边缝裂开一直到了水管那里,滴滴答答的,一直有水声。如我们小时候在路边见过的公共卫生间那样,龙头生锈东倒西歪。

7

她们说了会儿话,阿芳在他们面前放了杯子,阳光照在水杯上反射出有些刺眼的光,阿芳挪动身体避开那束光时,她提议一同上二楼去看看史斌。

阿芳拉开挡在楼梯口的腰门,楼梯上整齐地顺着阶梯摆放了几双运动鞋。史斌坐在轮椅上在看电视。他看她们进来,特意调小了音量。又把自己的輪椅挪了挪,给她们把电视机前面的位置空了出来。她们跟他说话间,她转头看了一眼电视,电视里正在放意大利对阿根廷队的足球比赛。他听得懂她们说的全部,就是说不了话,所以他总是笑着看着她们,让她们明白他心领神会。

她们将二楼的房间一一看了个遍,三间屋子中间是他们的卧室,桌子上放了书和电脑,还放了园子里摘回来的鲜花,在明亮的阳光里给整个屋子增加了不一样的生机。她问阿芳:“电脑是你用来工作吗?”

阿芳一边用脚抵着门,一边把门塞塞进门缝里说:“是史斌用来看球赛用的,他不在客厅时就坐在桌子跟前看电脑。” 为了不打扰他看球赛,她们走到了阳台上。阳台上有简易书架,搭着蓝色方格子布的小桌子上,有一本翻开的书。书旁的小瓶子里还插着黄色的决明子花,阿芳和黎艳站在晒着的衣服下面抱着手聊天。她朝院子外的那棵决明子树看过去,它的侧边是一棵皂角树,阳光下的黄花和皂角都生长得十分明丽。

阿芳正在看《种子的起源》,这是一本讲植物的书,书上说植物能够分辨男女善恶。她拿起书来对着阿芳说:“你好像外国作家啊,屋子里到处是野花,院子外面是大自然,随处可以坐下来看书。”

阿芳这回才对着她笑了起来。在楼下时她和黎艳说,今天全部讲好话,夸阿芳家真好。实际上她说这话时,她知道自己是发自内心的。

她坐在小桌子跟前翻着书,可以看到屋子里的电视,史斌调高了声音,因为黎艳跟阿芳站在阳台上说话的声音干扰了他看球赛。她看到视频上梅西在奔跑助攻,解说员高亢地喊着:“梅西一个漂亮的传球,迪巴拉!迪巴拉一脚抽射——球进了! ”全场呼声一片,五个蓝白间条衫的队员抱在一起腾跳。她看到他的身体在轮椅里抖动,双脸透红,像是也要站起来了一样。

球赛中场休息时,他划着轮椅进了卧室打开电脑,他担心她们一直站在那儿说话影响他看球。她们看到他进了卧室,便进到屋子里来了。这会儿球赛还没开始,他划着轮椅从卧室里出来,他用手对着阿芳指了指那个塑料门帘,她们一同看向那里,她想起第一次迎接史斌时吃饭的餐馆,大门就用的这种门帘。她们看到中间两块错开了,阿芳以为他的意思是让错开的两块塑料帘子合拢,以免飞虫进来。阿芳走到门边合上帘子,史斌却呜啦呜啦地发起火来,意思是错了。阿芳又去动了一下帘子,这一次他不仅呜啦呜啦地叫了起来,脸也涨得通红,那个样子急得像是要从轮椅里跳出来打人了。阿芳突然笑了起来,她一拍手说:“我知道了,这块帘子挡着你的进出了。”阿芳走过去,将另一块帘子拉起,卷到靠墙的电视机柜上。

史斌转动轮椅回屋看球赛去了,黎艳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她,对阿芳说:“他能自己上厕所了?”

阿芳转过身,朝楼梯走去:“这个月才能自己小便了,这样我就轻松了很多,不然我出门买东西,都要一路跑着去跑着回来。”

她问阿芳:“他会摸你吗?”

阿芳点了点头说:“会的,他会摸我的脸,表示我辛苦了。”

8

她们三个人从楼上下来,坐到一楼大厅门边的饭桌前,那是一张大理石桌面的红木饭桌,跟放在墙角的红木沙发一样,是阿芳的妈妈事业鼎盛时买的,就像二十多年前卫生间里有浴池,在小县城也是生活体面的人家才会有的。

阿芳进厨房做晚饭,决定来看阿芳又怕突然的到访给阿芳增加负担,她特地叮嘱黎艳打电话说晚饭就尝尝当地的米皮,其他的都不太想吃。

她们走到厨房看到阿芳在灶台上烧水,灶台保持了二十多年前的样子,台面上的瓷砖都掉了,不同时间里补上去的瓷砖东一块西一块尺寸不合,所以很多地方露着水泥。灶台先前烧蜂窝煤的出气孔废弃了,只好用报纸堵住。她们在厨房绕了一圈,又在外面走了走,她坐在饭桌前看从阿芳书柜里取出来的书。黎艳跑到院子里去摘辣椒、小瓜,用软水管给地里的菜和植物浇水。黎艳高兴而兴奋的声音从院子里传过来,说她好久都没这么快乐了。小绵羊蓬乱着发黄的毛跑进跑出地朝着院子里乱咬乱叫,它的眼神散乱在太阳光里,像一只被烧过的毛线球在风里卷过来卷过去,很难想象那是一只在城市里生活过,且曾经养尊处优的狗狗。

黎艳回来时哼叫说蚊子太多了,秋天的蚊子都等着过冬,她撸开衣袖,手臂上一排全是蚊子咬出来的疙瘩,一挠全都红了。她起身走到书柜跟前,看见那些放得东倒西歪的书上落满了灰尘,她拉开柜门抽出一本,就闻到久不见阳光呛鼻的霉味,又赶紧将书放回去关了柜门。

阿芳走进来说:“给,擦一下就好了。这边的母蚊子毒得很。”阿芳拿的是从泰国买来的药膏,药膏基本没怎么用过,表面还有刚开瓶的那种光滑的压痕。黎艳往瓶子里面抠了好大一坨出来,边抹边说:“为什么这边的母蚊子这么毒?”

阿芳说:“因为公蚊子不咬人。”

阿芳合上药膏,转身走进厨房端来一盘水果,朱砂红的盘子大概有很多年都没有洗过,每次用时都是用水冲一下,至少没有用洗洁精洗过,就装着西梅出来了。黎艳边打蚊子边吃西梅。她拿了一个最中间的,上面的西梅失去了支撑,滚在了地上两个。阿芳从地上捡了起来,往身上擦了擦灰,咬了一口。

黎艳笑着说:“这些蚊子肯定认识你,不然怎么不咬你啊。”说着,她往脸上打了一巴掌,一只蚊子死在了她的手上。

阿芳又从厨房抬出早就拌好的肉末来做浇头,开水焯过的豆芽,还有黎艳刚摘下来的辣椒和瓜都切好了。阿芳抬出三碗米皮。

“你们自己放佐料啊。”说着阿芳就伸手往碗里抓了一撮豆芽,接着又用手把葱姜蒜都抓进碗里,一连串的动作自然而熟练,坐下来就用筷子搅拌。平时很喜欢吃豆芽的她,就只往碗里加了辣椒肉末,因为她有严重的洁癖,她觉得阿芳的手汗碰到了那些豆芽。黎艳学着阿芳的样子把所有的佐料都加了一遍,两个人都吃得很香。

窗外有一条河,她坐的地方可以看到那儿有一片绿茵茵的水草,太阳通过河边的杨柳树照进院子里。许多温顺地趴在桌边看着阿芳,小绵羊则疯跑过来跳过去地往阿芳身上爬,阿芳从嘴里吐出肉末,放在手里,让小绵羊舔着吃。

她说:“你不是给我说狗狗不要吃盐吗?”

阿芳又拿起筷子:“它也活得差不多了,超过了它该活的时间了,想吃什么就吃吧。”她转头看许多,示意许多也过来,又从嘴里吐出肉末喂给许多。

“许多的眼睛和毛发都长得很漂亮。” 阿芳高兴地摸了摸许多的头,“许多很多年前跟我爸爸一直走回来,进了门就不走了,我们搬过来时,它满身都是皮肤病,后来把它毛剃光了,用金霉素眼膏给它每天擦一遍,才慢慢好的。”许多拱了拱阿芳的手,表示要再摸摸它的头,“生了病这么快就好了,它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们笑。

阿芳说:“你们别笑,它真的知道自己的身份。从来不像小绵羊那样跑上跑下,听到声音就乱叫。” 阿芳显得比她们刚来时高兴了许多。“我昨天才带着许多去参加了中学同学老公的葬礼,我在院子里采了一把决明子花放在他的墓碑前。”

她也伸出手摸了摸许多,许多很温顺地躺下让她摸,她说:“真好,就像外国人。外国人的墓前就是放的那种野花。”

阿芳仰起头来,笑出一串银铃样的声音,回道:“我以前认为自己没法跟这里的同学相处,我们回来都几年了,只有两个最要好的同学知道。其实他们都挺好的,他们还约好了过几天来我家玩。”

她問:“阿芳,你上学时他们来过你家没?”

阿芳又笑起来说:“没有。”

她也笑了说:“对哦,你妈是校长,攀不上你。”

阿芳又是笑,她说她之前就是环保主义者,现在更是,而且还是自然主义者,化学的东西都不用,洗头用皂角,洗碗、洗衣也用皂角,蔬菜全是地里长的,真正明白了物尽其用,每年地里种的洋芋和红薯都吃不完,辣椒茄子豇豆晒干了,还有那么多老南瓜可以吃一个冬天。说到鱼时,阿芳笑得更开心了,鱼可以用网子到河那边的水草稻田里去网,小鱼都晒干了,我表妹来看我时,我就给她带回家。

阿芳背对着那束金灿灿的光,头发和衣服都透体通亮。

9

离开时,阿芳拿出套绳拉住了许多,小绵羊又冲出来,双手趴在许多的身上,摇着尾巴。许多耷拉着耳朵。“小绵羊,你回去,不能带你出去,你疯得很。” 说着,阿芳就把小绵羊撵进了屋里,把门带上了。

阿芳这次打开了前面的院门,她们三个还是一前一后地走着,小绵羊的呜咽声渐渐淡了下去。一堆野猫蹲在那个小土坡上,阿芳叫着大橘,二橘,和它们说着话。猫听懂了阿芳似的,一个个跳到高墙后面去,消失不见了。

太阳落到杨树后面去了,余晖映在长满水草的那片田地里,发出刺眼的光芒。河水的声音在傍晚时分也变得不同,好像清澈了很多,十分响亮。

阿芳带着许多站在原地看她们离开的背影。

她转身对着许多挥了挥手说:“许多再见!”

阿芳大声地回:“它叫喜多!”

夕阳的光影落在阿芳和许多身上,他们被染成了红色。

责任编辑 王梦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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