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女郎(2003— )

2024-04-24 15:25三三
花城 2024年1期
关键词:朱文

三三

献给不存在的曹丽萍

“南海有个帝王叫儵,北海有个帝王叫忽,中央的帝王叫浑沌。”三根钉子楔进一桌酒席,杯中酒水轻轻晃动,抽烟的点上了火,闷头喝海参羹汤的放下了碗。底下早有人看破,小声叨一句,说的是《庄子》。朱文开只当未闻,继续讲他的故事。

“儵和忽常常去浑沌家中坐席,就像我们今天这样。浑沌心善,每次都张罗鲍参翅肚、金浆玉醴,供朋友尽兴而返。儵和忽身份尊贵,受人款待,心怀感激,自然也想为浑沌做些事情,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有一天,两人聚在一起,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一个报答的方法……你们知道是什么?”

“送他十斤大闸蟹。”楼外秋风起,有人指着盘中蟹脚打趣。

“料你们怎么都猜不着。儵和忽说,人都有七窍,可以看,可以听,可以吃,可以呼吸,只有浑沌一窍都没有。出于好意,他们各自安排好工作,凑出一个礼拜假期,天天往浑沌家里跑。每一天,他们替浑沌凿开一窍。”朱文开故意压低声音,恋恋不舍地说,“七天以后,浑沌死了。”

在座的嘘声一片,我倒无所谓。那几年机遇好,我们刚过而立之岁,各方面开始有起色。天之骄子毕竟稀有,朋友们多始于贫贱,有的城府来不及扩容,稍见发迹就换上一副别样的面貌。朱文开是典型。过去,他几乎不开口,有人敬酒只顾猛喝。醉了就地趴倒,往往喝到撤场,都未必有人发觉朱文开已离桌。他的行当相对特别,自由摄影师,朋友们私下都以为算不上正经职业。他比我们大一些,但不显。他似乎落入时间的罅隙之中,衰老并未找上他,这一点我是由衷羡慕的。饭局由朋友们轮流做东,朱文开大约拮据,以前来的次数很少,且从不请客。自从去年得了一个外省的摄影奖后,他積极地张罗了好几次,全然成了一个活跃的酒客。只是朋友们对他不尊重惯了,即使吃了他的筵席,也不见得追捧他。我正思忖,一个纤细的声音传过来。因它新鲜,饭桌上的人一时噤了声。

“这个故事是想说明什么呢?”

开口的是小曹,朱文开新娶的娇妻。此前朱文开讲故事,全桌人或冷面微笑,或眯眼而听,或窃窃私语开他的玩笑,只有小曹从头到尾凝视着他。除小曹外,我是在场唯一的女性,既不愿共情其他人的奚落,也不能理解小曹满藏爱意的眼神。我问邻座的周通借了打火机,点上一根万宝路,生造了一个自由吐纳的契机。小曹瞥见我抽烟,惊讶地望了我一眼,但很快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朱文开身上。

“说的是‘道。”朱文开故作停顿,抿一口酒,继续说,“儵和忽、南和北,犹为二;中央混沌为一,也为无。天下之道,正是靠‘无来涵容所有的形态。我明年上半年要在外滩美术馆举办一个摄影展,就叫《无与有》,届时请大家一同赏光参观。”

方贤达率先鼓起掌来,接道:“你们瞧瞧,一个人只要自信起来,信口开河听着都像在传授大道。”

“像朱老师这样飞黄腾达的艺术家,难得有空教导我们几句,有得听就多听听。”周通笑着说。

“当然,当然。下次朱老师再请吃饭,我一定带上笔记本。”另一位不熟悉的朋友说,又唱曲似的拖一句尾调,“真是稀奇。”

朱文开不知是没听出弦外之音,还是故作镇定,只见他面露喜色,频繁地向众人劝酒。但凡抓住机会,他就滔滔不绝地谈论摄影或艺术观,对各种事物做一番品评。酒过三巡,大家揶揄的兴致尽了,对朱文开热烈的表达欲几乎无所回应。朱文开浑然不觉,倒是小曹如坐针毡,赔笑里不时闪过一丝勉强。

散场后,朱文开夫妇谦让,送一批朋友先上电梯。我不急回家,徐徐等到最后,和他俩一起下楼。电梯轿厢窄小,我和小曹不得不面面相望。她长得有几分像电影明星朱媛媛,一双标准的桃花眼,丰盈的唇形更增娇憨之态。由于距离近,只要她一眨眼,我就能看见她两侧眼线画得不对称。她的头发往后梳成髻,戴一个浅蓝色塑料发箍,与连衣裙倒相配。某一瞬间,我猛地觉察到,小曹原来还那么年轻。才记起入席之前,周通对我讲过,小曹比朱文开小十多岁,刚过法定结婚年龄不久。我想说些什么,以回馈这盈盈的注视,却被她抢先开了口。

“尹律师,今天吃得还满意吗?”

“又是蟹,又是五粮液。”我握了她的手,她手心里兜一把火,滚烫。我想到她结账时认真核对的模样,说,“小曹破费了。”

“哪里的话,招待不周。”小曹讪然说。

小曹的皮肤莹白透薄,此刻荡起红晕。我小睨一眼朱文开,他一手撑在扶栏上,一手搂着小曹的腰部,神情饱化酒水,看上去忘乎所以。其实我对朱文开从无意见,他得志后的反差表现,我也能理解。可此时,我暗中为小曹生出一股担忧。纵身跃入婚姻,尤其嫁给朱文开这样的男人,她还不知道将来要走多少难以预料的路。

夜里秋凉更甚,我拿出一件绒线开衫。见小曹光裸双臂,比我更需要,便想借给她一用。小曹坚辞,连连推说不好意思。又走到路中央,迎风挥手拦出租车。好不容易有司机应召,她却让我先上。一番短暂交往罢,我约略知晓小曹的处事风格,付出比受惠更让她坦然,就当仁不让坐进了车里。临别,小曹抛下朱文开,扑到车窗边。我以为她有什么事情要交代,赶忙摇下玻璃。

“尹律师,我听朱文开说起过你。一个女人能这样打拼,真的很了不起,我要向你多多学习。”

热腾腾的气息吹到我脸上,我下意识往另一侧移动。如此一挪,心里对小曹抱有歉疚。我嘱咐司机稍等,借着幽暗的光线,从包里找出一张名片。我告诉小曹,上面有我的电话和律所地址。哪天想到了,可以过来喝杯茶。

实际上,那年我的心绪很坏,对非必要的往来多是躲避的。所幸,小曹也没执意找我。有一次,我外出回律所。同事转告我,一位年轻女孩刚来过,等了半小时,见我未归,留下两盒青团走了。已是第二年阳春,青团也算合时令。我向同事询问来客的外貌,他抬头考虑了片刻,说很难表达。小姑娘长相挺标致,但身上俨然罩一层水雾,湿漉漉的,像从山林里晨炊回来,也像刚刚哭过。这一节描述,可谓荒诞。但不知为何,我忽然想到小曹。上回一别后,见过朱文开两次,都未有小曹陪伴。我信口问及小曹,什么工作,近来忙些什么,未来作何打算。朱文开豪气冲天地说,要什么工作呢,我养着她到处玩,还不好吗?我一时语塞,只好随一桌朋友敷衍地称道几句。

青团遗礼终究是一桩悬案。不过,因为工作,此类事件并不少见,我也懒得深入追究。到五月,我带团队接了一个非遗老字号的纠纷案件。侵权范围涉及全国,需奔波各地取证,我们忙得不可开交。时间如烧烬,转眼又入秋。一日,我到客户单位拜访。从案件近况聊到后续规划,天色泛起昏暗,我们浑然不觉。聊得兴起,忽听见隆隆声响,一开窗,发现外滩正在放烟花。我们相顾大笑,惊觉原来这是国庆前夜。再细看,除了我们这一间,其他办公室的灯都已熄灭。

客户单位位于市中心,一出门即是南京路步行街。我怀抱卷宗,望着对面亨得利钟表馆的彩光招牌,只觉恍然。烟火秀还在进行,一团花簇直升入夜空,又作星散。步行街通往黄浦江沿岸,可能为了避免拥堵,有些观光客提前往回走了。我无意参与热闹,正要离开,蓦地望见一对古怪的路人。两人合抱一个扁平的大纸箱,走路几乎横行。其中那位男人的手里,还握着一把锃亮的菜刀。靠近一看,竟是两张熟悉的脸孔。

“尹律师,国庆快乐。”小曹欢快地叫了起来。

如此混沌的夜晚,遇见熟人,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欣喜。我向小曹一笑,又开玩笑问朱文开:“走在大马路上,拿把菜刀,算什么意思啦?”

“我也不想。”朱文开无奈地说,“她一直说要买个新电视机,总算遇到国庆折扣,就出手了。营业员不给拉掉零头,讲了半天,只肯送我们一把菜刀。我说不要了,她非要拿着。这个女人什么都舍不得丢。”

“有总比没有好。尹律师,你说是吗?”小曹笑眯眯地说。

“这里面是电视机啊?”我拍了拍纸箱。

“TCL数字窗等离子电视机,进口货。”朱文开说。

我顺手帮他们扶了一段路。到步行街出口,小曹说饿了,回去煮馄饨吃,并邀我一起。我知道他们住在附近,但从没登门过。本有犹豫,经不住小曹撺掇,心想回家也是寂寥一人,不如去稍坐一会儿。

城市的肌理丰沛,才转几个弯,喧嚣动天的闹市已远如昨日。我们钻进幽深的弄堂,由于路狭窄,三人无法并行,我走在他们身后。夜色沉寂,我微微耳鸣。一抬头,颠倒错乱的电线之间,立着一轮上弦月,金黄色,透过雾翳闪着光。小曹在前面哼歌,孟庭苇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由一段嗡鸣牵引,我更加神游天外。又走一段,抵达一个天井。小曹提醒我踩楼梯小心,一边拉着我上了二楼。

这是典型的石库门里弄房,一室半户,再搭间阁楼,厨卫都属公用区域。往里走两步,木地板吱吱作响,我不由得一惊。

“尹律师,家里地方小,你不要嫌弃。”小曹铺平沙发毯,张罗我坐下。转身打开一旁的冰箱,拿出可乐和待化冻的大馄饨。一气呵成,我暗想,小曹已然是一个娴熟的主妇了。小曹说:“下半年,我们就要搬去新房子了。”

“恭喜呀,新房買在哪里?”我问。

“就在蓬莱公园旁边。”小曹腼腆地说。

我猜她说的是蓬莱花苑,刚造没几年的楼盘。我的少女时代在那一带度过,即便许多往事在城景修缮中逸失,对地段还是熟悉的。小区里绿化很好,列着几栋配落地窗的小高层楼房,顶部设计成玻璃露台,天晴时一派通明。那里房价不低,或许朱文开真的赚到钱了。我故意不去细问,淡淡说起十多年前的一个传闻。蓬莱公园里有一座假山,山顶伫一棵老树,双人环抱才能将其围起。有一天夜里,附近居民看见观音菩萨从树里走出来。不论真假,公园声誉日隆。

“那么最好是送子观音。”朱文开说着,冲小曹笑。

“这么快,不多玩几年吗?”我有些吃惊,并不认为朱文开做好了当父亲的准备。

“我年龄不小了……她嘛,她喜欢小孩。”朱文开说。

小曹向我微微点头,端着碗往公用的灶披间去,我看不清她的表情。百无聊赖,我环视房间。五斗橱的上方,贴了满墙照片。我凑近一张张细看,都是小曹的人像,背景贯穿四季。面对镜头,小曹难掩肢体的紧绷感。对于自己正在被观看乃至记录,她一清二楚,并且无法忽视这一点。我没特意关注过摄影,自认鉴赏力不足。出于礼貌,指着一张还算动人的夜景肖像夸赞起来。

“这张好看,有点森山大道的味道。”我说。

“胡说八道。”朱文开说。我看多了他忽转轻蔑的模样,心想他的气愤未必和我有关,只是话题一落到艺术领域,便进入他愤世嫉俗的素材库。“我最不喜欢听到这种话,像某某大师,有谁的风范,你不知道这些高峰给我们带来多少阴影。又有多少人,缺乏原创性,偏要钻进大师的躯壳里,当一个鬼魂。1844年拍的《两广总督耆英像》,通常看作摄影传入中国的开端。到现在已近一百六十年,我们根本没有建立自己的摄影史。拍摄中国而知名的摄影师里,竟然没有一个中国人,这难道不荒唐吗?”

“看这几年影展的氛围,还以为国内的青年摄影师很活跃呢。”我说。

朱文开冷笑一声,说着语气竟激烈起来,仿佛一个人的音量可以抹除世间不平。“有谁真的上了国际台面呢?谁在海外有话语权呢?郎静山算华人里最有名的摄影师之一了,但得到寇德卡、布列松的地位了吗?当中又断了多少代际?更别说年轻的摄影师了,把奖项当作名利的垫脚石,没一个做出真东西的。”

“你不是还在拍自己的东西吗?”我说。

“我选择走自己的路,自生自灭。”朱文开颇为悲壮地说。

“你的《无与有》展览办得顺利吗?”我忽然想起这回事,抱歉地说,“今年忙得焦头烂额,凑不出时间,就没来问你。”

“哦。”朱文开含混应了一声,又说,“还在协商。有什么要紧的,我现在的审美观念已经进化了,那几年拍的东西就算做成展览,也没有代表性。只要我乐意,机会多得是,还可以再挑挑拣拣。”

我觉察到他话语中的矛盾,但并未深究下去。一来,我自诩与任何人都无关,不愿意审视别人,总在钝化他们身上的破绽;二来,我相信艺术家无需讲求秩序,他们分形于每一个瞬间,在幽微的时间横截面里缔造无数庞然宇宙。而像我这样依赖于外在逻辑的,永远只能当一个平庸的人。思索之际,朱文开脸上已重燃光彩,慷慨谈及尤金·阿杰特、何蕃、杉本博司、恩斯特·哈斯、斯蒂芬·肖尔,就像介绍柜子里的一套套瓷器。他显然从这些名字里汲取了力量,如招魂一般,流利而颇具雄心地吐出咒语。我坐在旁边,似一面笨拙的白墙,被他短暂地照亮,很快却兴味索然。

不久,小曹端上馄饨。热气扑面,我闭上眼睛。一些水汽覆在我脸颊两侧,耳中传来朱文开的侃侃而谈、小曹的笑声、间歇啜饮馄饨汤的声音。这就是具体的生活,尽管它也由一部分虚妄的念头所构成。后来我时常想起那一晚——不知为何,那些反复决意要铭刻于心的事情总悄然消隐,最终记住的都是一些意料之外的日常时刻。我记得小曹心情很好,馄饨吃到一半,翻出一件新买的罩衫,问我颜色、款式如何。老式窗框的木料已剥碎,玻璃刮得毛刺,唯有那幾张窗花是新的、鲜艳的。小曹说是她自己剪的,朱文开描述起一桌子的铅笔、勾笔、碎纸、草稿纸、圆规、角度尺,还有擦了又擦落满四处的橡皮屑。朱文开不无戏谑地说,蛮好,把小曹也熏陶成艺术家了。我听得别扭,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想替小曹打圆场,但小曹看上去完全不在意。

我们聊到深夜,出门时,树叶上的寒露落在肩头,使我一醒。这是零四年的秋天,空气中攒流着浩瀚的气息。时间并不被天穹中的光线所定义,每一刻都明亮如昼,街上闲荡着朱文开那样的游人——激昂、野心勃勃,有太多能量需要释放。在世纪之船的舷艏,人们感受到一些重大的事情即将发生,甚至相信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所有人都沉浸于等待,全场响动着无意间泄露的参差心跳声。那样的时代,没有人苛责幻觉,反而敞开胸腔大口呼吸迷幻的烟雾。因为幻觉也是真实,一切被体验所捕获的都归于真实。

如今回想那些年,几近失真。云霄飞车从高空滑过,谁都不知道轨道会在何处断裂。然而,在人们真正意识到之前,情势就发生变化了。

朱文开多少也算享受过成名的红利。虽然他从未正式进入主流视野,但无论如何,各地的摄影活动邀约络绎不绝。有段时间,他彻底从朋友聚会中失踪了。打电话问他,只道又在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参加活动,才黄昏已经喝得大醉。我曾在半夜收到过朱文开的来电,他对着听筒喊,尹律师睡了没?我让我朋友跟你讲。随后,一个浑厚的男嗓音大声说起一种我从没听过的外语。当时天很冷,两人肆意笑了一阵,我几乎能想象他们口中喷溢的白雾。我骂了一句,挂断电话。

又过几年,我受律所外派,到陆家浜路上的单位工作半年。偶遇过小曹数回,有时寒暄几句,有时为避麻烦而绕开。印象最深的一次,小曹穿一件流行的渐变色雪纺衫,配一条玫红的七分裤。她大约刚从菜场回来,手提竹篮,疾步往前走。或许与着装风格有关,小曹的气质大有改变。那些柔弱、羞涩的成分蒸发殆尽,我险些没认出她来。

关于朱文开夫妇的消息,我从朋友处零星听说过一些。他们已有一个女儿,三岁,由小曹全职抚养。朱文开则腾出双手,到处周游,专拍艺术展的开幕式,或是贫苦地区的众生相——两种题材大相径庭,却都让他充满热情。当然,这些多只做了博客的素材。

那天,我正问朱文开在哪里,小曹的电话铃响了。

“喂……到了是吗?大概多久……我和尹律师在一起呀,哪个尹律师,你是不是脑子坏了……不是,路上碰到的……车给你叫好了,你到时候从二楼的6号口出来……怎么可能在一楼,你这次又没托运行李,这点事情都搞不清,二楼6号口……我用另一个手机号叫的,锦江出租车……新号有优惠呀,就是操作起来比较复杂,我和你说……”小曹转过身,极为细致地讲了几遍使用优惠的流程,报了车牌号,又叮嘱朱文开要在十五分钟内入座,否则出租车自动开始计费,不划算。挂断电话,小曹朝我笑笑,说:“他刚到上海,从广州一个艺术节回来。”

“小曹现在真干练,到底是当妈妈的人了。”我不禁感慨。

“没办法呀,家里总要有个人做事,难道指望朱文开吗?”小曹坦率地说,“他是一个艺术家,在生活上一窍不通。尹律师,你不知道我一开始多崩溃,特别是怀孕的时候,这两年总算适应了一点。”

“小曹,你记得吧?有一年,我们去逛M50创意园区。”我说,那还是在小曹怀孕前。

“记得。我们沿路看了商铺和展览,走到园区最深处,你还请我喝了一杯咖啡……哎呀,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时间好快。”小曹说。

“我们去过一家画店,画家五十来岁,是东北人。他的绘画母题主要是大雪中的铁轨,肃杀、冷硬,很有苏联风味。每幅画的细部之处,他会添上各种超现实的设计。这就让画看起来很奇怪,明明那种苏联调是过时的,同时又充满人造的先锋感——衬着寒酸的画家,这种反差更让人感伤。我们走出店门后,你小声说,真正过时的是那个画家,他落在自己的时代里,对我们而言根本没有共情的价值。”我不自觉停下来,注视着小曹,看她回忆起几分。我继续说道,“那是近乎灵光一现的断言。我正思考你说的话,还没想清楚怎么回答,你忽然说起了别的。你怔在那里,回过神似的说了一句:尹律师,我准备好了。我问,你准备什么啊?你说,准备好做一个艺术家的妻子呀。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想到这个,就随意玩笑说,可你已经是了。你认真地纠正我说,不是的,我想好了,我要承担我们的生活。小曹,‘承担这个词语,多么沉重啊,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记忆无疑施展了某种魔力,小曹站在那里,显得不知所措。

“小曹,我是想说,你可以不用‘承担那么多的。你不能永远惯着朱文开,你要让他自己去看看,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话一出口,我就明白自己多嘴了。但事已至此,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朱文开弄不懂的,也不在乎。整天忙不停,只关心他感兴趣的事情,连个灯泡都不会修。我要是不管,谁来当家、养孩子?房贷怎么还?去年夏天,他还雇了一个人专门替他整理摄影素材,一个月给人家2000块。疯了吧,他根本不想想自己赚多少钱。我真的没有办法,最后,这些事情只好都由我来替他做。尹律师,我一向不喜欢抱怨的,不说这个了。”小曹勉强一笑。

“那你最近在做什么呢?”我问。

小曹一顿,紧接着神采焕亮起来,像走马灯的芯子瞬间被点上了火。我以为她要说出什么趣事,谁知仍然和朱文开相关。小曹说:“我在给朱文开当模特。他其实有个拍摄计划,持续好多年了。最近正在排版,出了以后,我让他送你一本……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的。”

“好啊。”我说。想起他们老房子墙上小曹生涩的相片,我心念到,也许小曹确实和过去不同了。一个女人大刀阔斧地走在她的路上,即使面目全非,也不会回头——因为她深知,一旦回头,身后什么都没有。

“我们家就在附近。要是不怕小孩吵,有空过来玩。”小曹说。

她似乎想过来拥抱我,作为告别,或是某种形式上的善意的表达。但她把菜篮换到了另一个手上,迟疑过后,最终也没付诸行动。

结缕草已经长到半臂高,蹚过葱茏,小腿被挠得发痒。为迎接世博会,黄浦滨江已进行了功能调整,到处是后工业时代的绿地。夏天夜晚,我散步穿越滨水空间,往朱文开的住处去。他们家靠近城市最佳实践区,世博期间,这一带光影不绝,半夜还常能闻到氙气灯燃烧后的气味。

那阵子,我有个电视台的朋友策划了一档节目,以上海的文艺工作者为受访对象。闲谈时说起,我向他推荐了朱文开。我把消息告诉朱文开,很快约定了见面的时间。他殷勤地邀请项目组上门拍摄,声称一个艺术家的家庭环境是他内心的外化,他愿意敞开门,任凭采访者走到其力所能及的深处。我和朱文开久未谋面,对他的状况不甚了解,只知道他抱有厚望的新影集根本没激起什么水花。实际上,我有些担心他在节目中表演过度,但我想,他是需要这些曝光机会的。

我稍微迟到了一些。抵达朱文开家时,摄制组已开始在书房布景。小曹一边给我开门,一边还不忘朝里面喊:“朱文开,你把落地灯打开呀,这个角度眼镜不会反光的。”她匆忙地招待我坐在客厅,又返身进书房,替朱文开微调了坐姿和朝向。末了,她轻吸一口气,拍拍朱文开的肩膀说:“好好说。”

眼见小曹的雷厉风行,我深为震撼。我们刚认识时,小曹说话轻声细语,现在几乎每句话都在喊叫,尤其是对朱文开。听到里面采访井然有序地开始,小曹才安下心,带我参观了一圈房子。这里没我想象中那么大,主卧的门上贴着一对“囍”字,金粉勾边,其中一字的一角已翘起。次卧由孩子居住——为确保朱文开的采访不受干扰,他们的女儿被送去了小曹的父母家。我细细打量了一番,看来小曹每晚陪孩子睡在此处,朱文开一人独居主卧。房间里的诸多布置,其实我在朱文开的新影集《上海女郎(2003— )》里见过。可能因为难得有电视台来拜访,他们做了一些微调,着重展出了朱文开多年来在摄影上取得的成绩,尽管多是微不足道的。

回到客厅,小曹问起我对《上海女郎(2003— )》的看法。我说:“很漂亮。翻完以后百感交集,这是一本属于你的摄影集。”

小曹望着我,像在等我继续说。见我沉默,她略带失望地说:“尹律师,你大概是懂的,大部分人都看不懂……”

坦白而言,拿到相册的第一时间,我深信朱文开在模仿荒木经惟、筱山纪信。收录的照片拍摄于2003年至去年,显然精挑细选过。小曹或被置于昏暗幽魅的光线下,做出迷离的神情;或在明亮嘈杂的饭店里,衬衫扣解到第三粒,正吮吸一只螺蛳壳;或躺在床上,以挑衅且挑逗的眼光盯着相机,而他们的女儿正在旁边午睡。除此以外,还有恐惧、悲伤、愤怒的时刻,但朱文开的镜头巧妙地从这些情绪中攫取了性的成分。有几张小曹哭泣的照片,尤为撩人,似在引逗观众去侵犯她。接着,是我最难以评价的部分——影集里有五分之一是小曹裸体的照片。胸型、肋骨、腰窝、臀线、双腿之间、脚趾上细小的痣,每一处都被记录了下来。

“我自己挺喜欢的。一开始翻这本影集,我老是哭。朱文开问我,拍得这么好看,你哭什么啦?我也说不清楚,和美丑无关,也不是为那些大尺度的姿势羞耻,拍都拍了有什么好羞耻的……可能是因为时间,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我想到了死,觉得自己一次次地死在了照片里。”小曹提到死很坦然,完全看不出有什么负面情绪。她继续说,“我们商量摄影集名字的时候,我建议朱文开,就用我的本名吧。但他有更大的野心,他觉得我不仅仅是自己,也代表了一代上海女性,最后还是听了他的,叫‘上海女郎。至于这个2003年……”

“我知道,是你们结婚的年份。”我说。

“是呀,你竟然记得。”小曹露出惊喜的表情。

“对了,认识你这么久,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本名叫什么啊?”我忽然想到,就问她。

小曹说了一遍,我也跟着复述了一遍,但可能平时“小曹”叫得太习惯了,不出两分钟就忘了她的名字,只记得普普通通,可能和同一时代出生的很多人撞名。

“这本摄影集出版以后,我整天提心吊胆,怕我爸妈、孩子、朋友发现。你知道大部分人很俗氣的,跟他们解释不通,而且人一旦被迫去解释就已经落入不公平了。可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希望它能火起来,被更多人看到,那些都是我真实的生活啊。”小曹说。

“不要着急,慢慢来,请过什么媒体报道了吗?”我问。

“说到这个,我就生气。”小曹说。

她从茶几底下拿出一个很大的饼干盒。打开盖子,原来里面收纳了一些报纸、杂志、海报,数量不多,都是提到过《上海女郎(2003— )》的。小曹翻到其中的一篇,圈给我看,一边念叨现在的媒体有多刻薄。我接过来,只见上面写着:

国内摄影师的困境:哗众取宠,实质空空

这是我们第二次采访上海摄影师朱文开。在一家咖啡店,朱文开和妻子——他的新作《上海女郎(2003— )》的模特提前到达。我们进去时,朱文开夫妇和服务员正为他在室内抽烟而争吵。与八年前相比,朱文开变化显著。他在右臂上文了很多行数字,据说是他人生中重要的时间节点。朱文开说,如果以后文不下了,他会文在脸上,就像中国古代受黥刑的犯人;因为遍地商业的时潮之中,热爱艺术是一种原罪。

在朱文开这一代摄影师身上,90年代残存的狂热和面对新世纪的失措并行而生。摄影集《上海女郎(2003— )》是朱文开对妻子进行一系列以性为主题的摄影作品。然而,这种以商品化的标准贩售自己妻子的行为,更多是一种对道德的并不充分的挑战,从摄影艺术角度而言是不够的。朱文开声称,他想通过对妻子的事无巨细的观察,来重塑一个上海女郎在日常生活中的成长。这个女郎既是他的妻子,又具有普遍性。在朱文开看来,性,作为某种标价,有着更幽深的意味。只可惜问世后,《上海女郎(2003— )》并未像朱文开所预期的那样受到关注。

自2002年获得摄影银鹊奖以来,朱文开东游西荡,却再也没有交出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究其原因,或与国内中青年摄影师面临的市场压力相关:摄影师一旦成为一个受瞩目的奖的获得者,很快就会消失,变成画廊或被改造的市场化的生产师。朱文开曾称会力拒这种妥协,但《上海女郎(2003— )》——这本失败之作向我们揭示,朱文开已然极具迎合的姿态,但是市场拒绝接纳观念如此陈旧、技巧亦无创新的作品。

采访过程中,朱文开的情绪非常不稳定。时而亢奋,时而低落,特别是在后半程,每当我们提出质疑性的问题时,朱文开就一言不发。可以看出,朱文开的妻子在一旁替他着急。这位坚韧、能干的上海女性,对她丈夫的事业充满敬仰。无论她如何提示,朱文开就是不说话,她用复杂的眼神久久注视着他。或许,唯有她深信,朱文开的沉默之下蕴藏着某种巨大的力量。但是她错了,时间与市场都将向她证明,那沉默之下,其实空无一物。

我把那期杂志放到一边,随手翻阅其余报道。相比这一篇所展露的轻慢,其他文章更多呈现出一种冷漠。读完后,回看这篇采访稿,其中关于小曹的部分击中了我。我忽然意识到一点,长久以来,我总替小曹抱有不平,以为她敌不过朱文开那乌烟瘴气且时刻高速旋转着的自我,以为她是被迫屈从于他,可事实上,其中多少有小曹自愿的成分,这是她的选择。她用自身豢养着周围的一切,以致我弄不明白她真正的需要。

房间的隔音效果不好,采访临结束,收掇的动静传来。小曹推开门,示意项目组暂停撤场,一边责怪朱文开。小曹说:“还得补拍一段,你漏提了。”

“什么?”朱文开茫然望着她。

“摄影就像枪……”小曹打手势提示他,急迫而谨慎地从词库里翻捡词语,直到朱文开恍然大悟。

“摄影应当一枪毙命,是对一个瞬间进行裁决,威廉·克莱因表达过类似的观点。这与我妻子的感受也是契合的,在被拍摄的那一刻,她的肉身转化为一道影像,这当中隐含着一种死亡的仪式:抛弃生命,从而被永恒所接纳……”

朱文开本可以谈一谈他的妻子,但他话锋一转,又落到更宏大的话题上去了。自开埠以来,女郎们如何风情万种,以叛逆这座与她们生活并不真的相关的城市。到今天,那种独特的风流遗迹,依然残存于上海女郎们的体内。我认真地听朱文开讲述,有时感到,朱文开就像一台放映机,他把诸多无关紧要的元素剪辑在一条胶卷上,再依照一种惯性,把它们播放出来。他自然能说得流畅,甚至为此装饰一种激情,但那些语句缺乏感受,不过是几蓬从河流表面漂过的浮萍。可紧接着,我又不禁怀疑,自己对朱文开是否太过苛刻。能在艺术史上占据一席之地的,都是由好运护送过的人。除此以外,大多数时候,好运只是玩弄人。有些人机敏,并未被眼前的幻景诱惑,或懂得在收益耗尽前及时转身撤离。至于朱文开,则属于那一小部分、自始至终都信以为真的人。

我后来对一些诗句有了体悟,诸如“昔年亲友半凋零”“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诗人所感怀的,并非某个以“朋友”形式出现的实体人物,而是时间本身。我偶然想起朱文开,感慨不止,也是为此。自从采访那一夜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朱文开。起初,我还试图打探他的踪迹,但几次无果,我并不强烈的好奇与关心也随之磨损。于是,我不自觉中裁去朱文开这一条人际分支,顺着自己的命运,浑浑噩噩地继续往前去了。

倒是不时挂念小曹,划火柴似的莹亮一闪,却来不及真的做些什么。

当年宴饮欢聚,座中朋友里,和我最熟的是周通。我们毕业于同一所大学,曾午夜结伴探访墓地,也曾几人喝醉后在马路上滋事。由于行业相近,时至今日,仍常相约聊一些案子。周通比我精力旺盛,能轻松驾驭社交,和诸多朋友保持着联系。关于别人的消息,我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有一回见面,周通兴致勃勃地问我:“你还记得朱文开吗?”

“那个艺术家啊。”我说。

“他老婆现在和老方在一起。”周通说着,眯起眼睛,面露谈论别人风流韵事时常见的神色。

老方也是我们一位朋友,前几年,靠做金刚钻生意发了财。老方结婚很早,但因从商应酬,身边的莺燕从来不少。我大为震惊,半天才问出一句:“什么叫在一起啊?”

“这个事情,我怎么知道的呢?今年春节前后,老方叫我帮他留心,有没有一居室的房子出租。我托朋友找到一家不错的房源,干凈、朝向好,正合他的要求。老方来签了合同,爽快地交了两年的租金。对于房子用途,他从没提过,但不知道为什么,我默认他要在这里租个小办公室。后来的一个下午,我外勤到附近,准备上去和他打个招呼。鬼使神差地,我想给他个惊喜,没有提前联系他。敲了半天门,一打开,是个很眼熟的女人,长得说不上好看,至少不是我欣赏的类型,大眼睛里透着一种薄命相。我们互相打量一会儿,有点尴尬。她先认出我,我才反应过来,原来她是朱文开的老婆。她也不避讳,请我进去坐,说一会儿还要去学校接孩子。她说朱文开失踪有三年了,房子因为抵押被收走,现在她在附近开了一家便利店,勉强可以养活小孩。”周通一口气讲下来,意犹未尽。

“那也不能说明她和老方在一起吧。”我说。

“还要怎么说明,不然老方怎么肯掏钱租房子?”周通不以为然。

“我印象里,小曹不是这种人。”我说。

我有点闹情绪,尽管在本质上,我根本不在乎事实如何。多年未见,小曹身上发生了极大的变故。即使她真的和老方在一起,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可说不上来什么原因,我就是不忍心她这样被我们讨论,我为此刻而内疚。

“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也算有过经历了,还那么天真……你还是个律师啊!”周通以朋友的口吻调侃道,又话题一转,变本加厉地挥向小曹,“你看过她的裸照吧,整整一本。这样的女人,会是什么正经人吗?她又没上过班,朱文开走了,另谋出路也很正常啊。这个社会很现实的。”

我哑口无言。一路上,不免想起过去与小曹的种种交往,恍如隔世。回到家里,找遍各个柜子,终于在储藏室的一堆旧报纸下找到了那本摄影集。

封面是一张小曹的背影照,右上角竖直标注了摄影集的名字。可能因为保管不当,“上海女郎”四字分别有不同程度的褪色,“海”俨然成了“每”。我重新翻看影集,一些细节意外地清晰起来。住老宅期间,小曹用健力宝的广告纸糊在煤气灶上,然后回头强撑起一抹妩媚的笑——那时她还多么年轻,无论做错什么,时间都护着她。整本影集里,小曹一直戴着一条项链:金色的,十字形;而在一张裸露的全身照中,她摘掉了那条项链,神情决绝,像一个等待被枪决时被迫抛弃尘世中累积过的一切的囚徒。最后一两年,她胖了,肤色显得更白。她的年龄增加了,对卡通元素的喜爱反而更不加节制,服饰、毛巾、窗帘、玻璃贴都有所体现……把影集放入抽屉时,许多问题浮上心来,周通他们又会怎么翻看它呢?潦草地翻阅,还是久久地停留在最直接地贩卖色情的那一页?老方决定对小曹伸出援手前,是否被其中的某一张照片所打动呢?他们会常常打开它吗?还是观后即弃,就像在饭桌上听过一个低俗的玩笑?

我频繁地梦见小曹,她像一朵积雨云,游荡在我的潜意识中。在一场梦中,我和许多人身处一个古埃及亡灵主题的露天展览,小曹也在现场某处,我找不到她。莫名其妙地,我对小曹怀有歉意,那种道德层面的压力似一束气球拴在我的肢体上,使我失去一些对自己的掌控。为了缓解歉意,我必须为小曹做些什么。但在那样的场景下,我能做的,只有拼命对周围的人夸奖小曹。当我走过一个隐蔽的展厅时,我蓦地看见了她——小曹正在吸一具开棺木乃伊的鬼魂。

我问周通要来便利店的地址,寻一个周末,买了水果礼盒前去探望。坐在出租车里,种种顾虑冒出来:也许一个落魄之人最怕见到旧友,也许小曹对我的记忆早已趋于淡漠。我一度想回头,但终因信赖我与小曹多年前的默契,到了店铺门口。天已经太冷,当你凝视任何一处,都为它感到孤零。那是沿街的一家小店,玻璃门嵌在破旧的砖墙之间。没挂招牌,倒配了一块磁板,上面分行写着“烟酒/电话卡/批发零售”,字迹有一种学生临摹式的端正。

店里只有一个人。我进门时,她正低头看手机。我绕到一排货架后,扫视满柜的货品。童年时,我有过开一个便利店的理想。可是当我站在那里,面向一种密匝而具体的生活时,头一次深感过去拳拳在念之物是何其遥远,并且,虚假。我深吸一口气。

“尹律师……”小曹试探地叫了我一声,想必已观察我许久。我转向她,双手提着沉重的礼物,使我更加笨拙。小曹面露惊喜道,“没想到真是你啊。”

“我过来看一看。”我说。

小曹从内室搬来一把有靠背的椅子,殷切地招待我坐。她剪了短发,仅至耳根,乍看像变了一个人。这种外表上的陌生感,总让我有些拘谨。小曹可能也察觉到了,见我没有接她从暖柜里拿出的饮料,就轻轻地摆在桌子上。我浑身僵硬,仿佛刚被一颗巨大的雪球砸过一样,迟迟缓不过来。小曹坐在我旁边——那不仅是她,也混杂着几年中的变故、领悟、期盼、挣扎,以及当一个问题迎刃而解时短暂充盈起的虚幻光线。她在人生途中满载而归,担负着她并不想要的行李。所以,她才看上去那么沉稳,昔日的少女成为一道破碎的影子。我们静坐了很久,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我一边回答她,一边回想多年前初见她时的情境。她是那样纤弱,浑身发出细碎又闪亮的光——原来纤弱是一种没受过伤害的人的特权。

“……我后来明白了,没朱文开在,日子也能过。”小曹说,主动提到了朱文开。

“你们一点联系都没有了?”我问。

“是呀。”小曹说。

“小曹,你当初为什么喜欢朱文开啊?”我小心翼翼地问。

“这该怎么说呢?”小曹低头笑了,“朱文开人很好,就是太老实了。尹律师,艺术圈你知道的,喜欢新鲜面孔,竞争又这么残酷,以朱文开的状况不可能折腾出什么名堂来。跟他在一起,我老是生气。我无数次忍不住问他,你到底会不会当艺术家?我要是去当艺术家,一定比你成功。我真这么想。”

我默然。我从不认为朱文开老实,他只是有一种说不上罕见的天赋,能够勇往直前,忽视与自己目标无关的一切。可想而知,他身边的人需要承受多少灾难。正有感叹,小曹忽然向我投来灼灼的目光。

“尹律师,我一直不好意思问你,你为什么会离婚?”

“因为……那时候太年轻了,我对婚姻没有概念。一心以为,只有相爱的人才能一起生活下去。”我说,完全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我的说辞听起来非常虚妄,多年来,对不同的人讲出来,他们的理解千差万别。然而,这是一个深思熟虑后的答案,几乎接近真相。

前夫是我大学校友,比我高一年级。在我毕业的翌年,许多线索突然指向了婚姻。起初,他带我参加一些年长朋友的婚礼,总有人问我们的婚期。渐渐地,连旁人称赞我们匹配也成了通向家庭的红毯上的一枚枚针脚。他是最早一代从事私募的,工作操劳,又恰逢他母亲查出重病。有时他想——就像一种魔法,也许结婚会让生活有一个新的开始,至少是一种转机。这段婚姻存续不足四年,到最后的时刻,我们都精疲力竭。对朋友们,我们无力为自己或对方辩白,只好尽可能不去谈论。

“是他对你不好吗?”小曹问。见我无言,小曹又说,“你不要怪我多嘴,只是大家都说,尹律师一贯是最体面的,从来不会做错事……”

“这不是关键,小曹。他是一个非常可靠的人,这一点我从不怀疑。问题在于,我总有太多困惑,不能装作无动于衷地过一种正常的生活。我想知道,那些平静的表面之下有什么,我想看清那口深井的底。当时,我想弄明白的是‘爱,但婚姻和爱是兩码事,是我太苛求了。后来我想,这样也很好,或许独居更适合我。”我说。我似乎又犯了年轻时的错误,讲得太多,直到旁人都落入空洞的沉默。我们最初说的是方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切换成普通话。语调不自觉慎重起来,擦亮一个又一个词语。小曹看起来有些惊讶。

有人走进店里,在几个货架间徘徊。一时间,我和小曹都不说话了。我听见外面传来鸟鸣,透过那扇小小的店门,小巷以完全静态的形式存在。它填满秋冬干燥的阳光,却莫名显得有些萧条。顾客来前台结账,小曹利落地按下计算器。念数字的机械女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如同梦呓。我一时恍惚,不知自己正处在哪个时空。不久,小曹轻声说起话来,像一支蜡烛被幽幽地点起。

“到底什么是爱呢?”小曹问。

“没有标准答案的。”我说。从《会饮篇》衍生出那么多爱的理论,但对我有效的,只是自身的体验。那时候,就我而言,爱是驱除一切幻觉后的选择。在漫长的人生之中,它含纳着一种艰难的自我审视,用以拒绝一层层幻觉的诱骗,并且要忍受不断破碎的无望。爱是人最终走到某处的原因。

“一个人要是能够爱别人,多了不起啊。”小曹脸上没什么变化,声音却哽咽。

我久久望着她,她喉咙口那块圆形的甲状腺软骨上下滑动,似在吞咽。平时生活里,许多词汇可能从来不在她的话语范畴内,但不说并不意味着她不明白。我忽然感叹说:“但是小曹,牺牲并不能换来爱,这跟你的姿态无关。你强势也好,温柔也好,凶狠也好,卑微也好,这种交易都是行不通的。”

那次见面,我不记得是否询问了她朱文开的去向。其实周通向我暗示过,朱文开的“失踪”是被迫的,他被抓进去了。没说具体原因,有些人是这样的,以不辞而别的方式突然消失,成为朋友们口中一个带点危险的传奇。但我又有印象,应该是小曹说的,朱文开是去拉萨了,他跑到海拔四千米的地方,要攫取一些前所未有的素材。我脑中有一幅水波影似的模糊画面:小曹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然而,假如小曹真的哭过,我理应记得更清楚才是。

后来,我和小曹又见过几次,但再未像在便利店那般彼此坦诚。隐秘的通道不会常开,当我们之间的友善被俗常所同化,能聊的也就剩下一些琐事,以及那本应深埋于命运树洞的无尽怨怼。频繁往来,更夸大了我的不耐烦。这时,一个惊人的事实浮现:小曹甚至算不上我的朋友,我们的人生路径存在多大的差异和不对等。如果我有分配运气的能力,像《睡美人》里的仙女或从魔盒中归来的厄尔庇斯,我固然愿意赠予她最好的预言。可当她出现在我面前,满口育儿苦恼、廉价货物、邻里长短,我实在挤不出兴趣来。敷衍久了,难免疏懒。小曹察觉到我的冷漠,联络也就日渐稀少了。

有一回春节前夕,我在家中清扫。到下午,日光从西南阳台趟进来,把取暖器的铜丝映得发亮,像有一些若隐若现的音符在空中燃烧,我正落入这诗意的瞬间,门铃忽然响起来。我拧开把手,门外站着一个女人。乍看非常古怪,她穿一身红色羽绒服,头部被御寒装备包裹着。在上海,冬天的寒冷远没到这种地步。我们对望了一阵,隔着那个老式的棉纱口罩,我认出了小曹。

出于待客之道,我连忙请她进来。但我撑在门框上的手是僵硬的,发冷。我引她到沙发旁坐下,转身入厨房,把提前为春节访客准备的零食倒进水晶果盘。当我一人独处时,内心的紧张感升到了更高处,使我得以看清楚——那毋宁说是一种警惕。我反复思量,到底何时给过小曹地址;而她突然上门,又带有什么样的目的。人们对于从未亲近过的朋友和亲近了又疏远的朋友,态度是不同的,后者无疑复杂一些。末了,我调整好情绪,端着盘子回到客厅。

小曹已脱下外衣,她比过去更臃肿一些。她身上有一种松软的、正在耗散的气息,稍聊几句,就会走神。我想起儿时有个邻居奶奶,晚年就是这般,她像发酵的粉团成天瘫靠在门口的藤椅上,殷勤地向众多子孙说重复的话,从来没人当真。小曹开口,还是那些老生常谈,又说到她女儿刚过钢琴十級,临升学,想进区里一所著名的附属中学。

“但现在办什么事不花钱呢,忙活不停,眼看就过年了。”小曹说。

“店里生意还好吗?”我问。

“现在上海十步一个连锁便利店,小生意难做。房东要涨房租,我上个礼拜还和他大吵一架,实在不行,明年换一行做做。”小曹叹一口气说,“不像你们律师,有知识,赚钱容易。别人想给你们业务,还得求你们。”

我这才仔细地观察起小曹来。她的眼窝陷落了,眼周长出细纹,表情一动,褶皱更重。但这些痕迹又不像衰老,而像跌入世俗的浪潮之中,年龄、身份、一切特征都被洗涤干净——她是褶皱本身,无常,也无甚意义。

我严肃地反驳她:“不能这样说,谋生、赚钱,从来都不是容易的。”

小曹连忙说:“那当然,律师赚的也是辛苦钱,可到底比普通人强得多。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有好好读书,结婚太早,人生一下子封闭起来。现在还拖一个孩子,没精力出去上班。我爸妈自身难保,一年一年下去,实在不好意思再问家里要钱了。”

此时,我几乎可以确定,小曹为钱而来的。我下意识地皱起眉,故意说:“小曹,我今年查出来身体不好,大半年都在休养,对外面行情不大了解。大家都有难处,但只要跳出这个阶段,慢慢都会好起来的。”

“我是怎么都可以,就是孩子……”

“小曹。”我打断她,语调生硬,露出罕见的不容置疑。我说,“小曹,如果明年有什么合适的工作岗位,我会替你留心的。”

小曹大约被震慑了,不情愿地止住话题,最终也没开口借钱。我们相顾无言,我剥了两个橘子给她。她把橘瓣放进嘴里,一咀嚼,酸得五官向内紧缩起来。我见状也吃了一瓣,但觉得平淡无奇。又稍坐一会儿,红日偏西,天光黯淡。小曹忽然站起身,与我道别。

我送她到门口,继续此前的收掇。冬季天黑得早,顷刻之间,夜潮已淹没了边缘的碎亮。我松一口气,打开灯。一个崭新的世界呈现在眼前,明亮、冰冷、空净,使人忍不住有所挂念,却想不起那消逝之物究竟是什么。小曹离开后,我的心情平静许多。现在,我能明白这段关系里自己无法忍受的部分:轻慢,以及我的好意被视作理所当然,否则她怎么敢如此轻易地跨越边界,不请自来呢?然而,这当中是否也有信任的成分呢?毕竟机缘巧合之下,我们曾有过那样的交汇。又或者,仅仅是迫在眉睫的拮据,让一位母亲颜向人求助。越往下想,反而越混沌。

门铃又响起来,我猛地惊醒。望一眼挂钟,距送别小曹,其实才过五分钟而已。

依然是小曹,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外,面带一种颇有讨好意味的笑。我看着她,回想当年环绕圆桌坐着,朱文开大放厥词,小曹也是含着类似的表情注视着他——更纯真,饱含期待,而年轻使她无论如何都不至于显得凄凉。那时我想,这个女孩多招人心疼,她怎能对自身的命运怀有这样一种没来由的感激。

蓦地,我心软下来。

“小曹,如果你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跟我说的。”我说。

小曹望着我,脸色涨得通红,好像这一切完全出乎她意料似的。她的眼眶里翻涌起泪水,热雾腾腾,但最终消隐下去——她忍住了。说不清一闪而过的是何种眼神:困惑,或难以置信?那巨大而神秘的能量,转瞬无踪。我不再了解小曹,也许我从未了解过她。

“不是的。我忘记把垃圾带下去了,尹律师,你给我吧。”小曹温和地朝我一笑。

我再次送她走,这次是真的。我们穿过新刷成米黄色的楼道,冷空气灌入大开的窗户,夜是低声咆哮着的。等电梯的过程中,我们反反复复地告别,仿佛我们正站在一个分道的临界点上,此后天各一方,有太多话来不及说出口。电梯门关上时,小曹向我挥手。眼看她就要消失在钢材的缝隙之中,我如梦初醒。

“小曹!”我扑向电梯门,但已经太迟了。走廊里回荡着我的声音:“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电梯门上的手印慢慢褪去。只要时间充沛,万物都能恢复原样。我木讷地站在电梯口,脚上还套着一双居家拖鞋。透过玻璃往外看,灯火早已侵占了城市的紧要关卡。行人很小,两向走动,就像游戏里一粒无足轻重的像素。我极力捕捉昔日的踪影,朱文开、小曹,還有许多已经没有联系的朋友,浩浩荡荡的风终究是吹过去了。恍惚间,想到一件往事。很多年前,朱文开邀请我去他租的工作室看DV录像带,大概都是他在90年代拍的,取材于各种音乐节上的摇滚歌手。关了灯,投影幕布垂落,然后光线把那些自由的灵魂编织显形。黑暗中,朱文开凑近我,炽热的呼吸喷洒在我脖子上。我猛地推开他,一怒之下,把摞在桌上的录像盒全掀翻在地。我告诉他,不要对我用这一套,我对他毫无兴趣。朱文开蹲在地上,缓慢地捡起落物。可能受了我的刺激,待他重新站起来,已经换了一副脸色。朱文开说,怎么玩笑都开不起?实话对你讲,我下个月结婚。新娘子是个年轻小姑娘,漂亮得很。我冷笑一声说,蛮好。朱文开见我无动于衷,又加重语气说,我认真讲的,我要重新开始,好好地去过一种真实的生活。当时,荧幕定格在一帧泛着蓝光的空镜头上,朱文开的脸也被染上一种浅蓝。在覆了一层轻盈水色的氛围里,语言变得柔韧起来,我几乎要相信朱文开对新生活的决心。然而,谁能想到,他竟全然与立誓背道而驰。当他在光影中正色念出“真实”一词,就已经是他离“真实”最近的时刻了。

责任编辑 王梦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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