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下

2024-04-24 16:12吕敏讷
花城 2024年1期
关键词:相框

吕敏讷

古旧的盘扣,千转百结地隆起,系在黄土的伤口上。

1

女婴两岁,光着脚,腮边垂着奶渍,眼里闪着迷惘和无知,注视着未知的世界。

仰头的一瞬间,她发现了一样新事物。然后,她朝着她的新发现──堂屋正墙上的黑边相框──脱口大喊道:娃娃……娃娃……

祖母踮着小脚跑过来,紧张地指着相框里的照片说:叫太爷……叫太爷……这是你太爷……

女婴才不管呢,胖手拍打着椅子,小腿一闪一闪,继续开心地大喊:娃娃……娃娃……

祖母苦笑,嗫嗫嚅嚅:那是你的先人,是你敢叫的娃娃吗?

女婴并不知道世界正在发生什么。什么改革春风,什么包产到户,什么西装烫发、冬天里的一把火,什么“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这些正在发生的事物似乎都与她无关。与她有关的是,在老房子不平整的泥土地上,练习走路。民间说法,幼婴会选择一个好日子,迈出第一步,从此学会走路。

其实,胖嘟嘟的腿脚,挣脱背后的那双大手时,她胆怯了。但她还没有掌握转身回头的技能,迈出第一步,便没有机会停下来,只能歪七扭八地,一直朝八仙桌旁的椅子扑过去。她唯一能抓住的,只有一把椅子的腿了。站定之后,她觉得脱离了危险,随即,新的观察愿望又产生了。屋子里新奇的东西太多了。整天躺在土炕上的她,看到的除了方格的窗户纸,就是报纸糊的熏黑的顶棚。而当她站着,或许泥土把深藏的某种特殊力量传递给了她,这股来自泥土的无形之力让她拥有了走路的技能,她的天地一下子就变大了。

这一天的确是好日子。她发现了一个相框。

为相框做背景的是一副中堂对聯。一个叫王锦云、自号仙风的“髦叟”写的藏头诗:“自成立家创世业,有富大贵生才人。”自有是谁?是相框里的人。仙风飘走,不知所终,对联和相框被时间熏黑。描述、祈愿、褒奖都停驻在墙上。

两岁的她,当然口无忌惮。至于“讷于言”“闭口”“止语”,那是她长大后才强迫自己掌握的人生技能。

长大后的她甚至做过一些假设。假如祖母还在世,祖父也在世,那么他们就会一同住在老房子里。老房子就不会遭受“拆危治乱”。假如老房子不被拆掉,那个写着“先严吕自公大人遗像”的老相框就会一直挂在老房子的黑土墙上。喊叫“娃娃”的故事会成为笑谈。和黑土墙一样深厚的老故事也会经常讲起。

而事实并不会像假设的那样。时间让人生,让人死,它掌控着世间的生杀大权,让存在与消失、活着与死去都无限虚幻无法捉摸。时间是个永远不会听谁假设的顽固事物。

时间将产生无数的事实。

事实之一是,女婴长到二十多岁时,像祖父所期望的那样,学有所成并变成一个老师,不料祖父有一天突然就不在了,变成一个相框。两年之后,祖母又不在了,也变成一个相框。她多年的习惯,站在院门外欢呼雀跃着大喊:爷,婆,我回来了。她心潮澎湃,似乎自己回来是一件多么重大的事件。而那时,必定有一个接应的声音会从老房子里传出来。进了屋子,她像幼时那样故意趴在炕沿上撒娇:拉我一把,上不来了。然后,祖母会跪起身从黑柜子里拿出一个苹果,那苹果黄得透亮,散发着甜甜酒味……这些习惯有一天突然无用武之地了。

后来的事实是,老房子空了,天空蓝得像一个谎言,院子里草木异常茂密。蔷薇安静地趴在墙上,月季花瓣落在荒草里,老梨树,开花了,白森森一片。房檐下的燕子窝又添了一个,木门上,燕子的白色粪便密密麻麻。蜜蜂忙得不可开交,嗡嗡乱叫。还有,石头台阶上还残留着鞋底上刮下来的泥土。一切似乎如常,但没有了祖父的咳喘声,空气窒息。泥土不理她,蜜蜂燕子花儿都不理她。她张张嘴,“我回来了”这句话说不出来了。自己回来再也不是一件多重大的事情了。她把屋子里里外外看一遍,啥都没缺,她心里空了。

再后来的事实,老房子影响村容村貌,拆掉了,变成一块平地,连一个相框也没有。她突然明白,死亡和消逝大概是怎么一回事。人跟时间抗衡,然后输掉,一切成为幻影,一场空,无法捉摸。人只能沿着记忆,往回走。

时间像一场大风,让那个女婴来到了四十岁,她更深地理解了死去这件事的真相。而永远回不来了的事,她只能搜寻记忆中的蛛丝马迹,还原一些事物脉络,让来路像相框里那衣服补丁的针脚纹路一样,清晰可辨。

2

山路,在山脚的小河沟那里,一年一年,寂然等待,等着那些必然回来的人。

车门一开,它就迎上前,接上我们,随即转身,在前面一路小跑。它领头上了菜籽坪最陡的一段路。我听见山路僵硬的骨骼吱吱作响,山路的血液开始流动,山路的胸膛咚咚咚,心跳加速,有些微喘。它静寂得太久了,身上有皲裂的污垢,还长出了一层乱蓬蓬的头发。山路是热心的闲人,守在那里,殷勤,真诚,等待着,为每一个必然回来的人领路。

踩在山路上的脚越来越少了,山路闲下来,布满青苔野草。

菜籽坪上白森森的撂跤石,被没过脚面的青草掩盖。野桃花散落了一地,风裹着,四处乱飞。

以前,山路太忙太累,每天急匆匆的,来来回回,不得停歇,唇焦舌燥,灰头土脸。老人的脚,青年人的脚,孩子的脚,都向它报告行踪。骡子的脚,牛的脚,羊的脚,都向它说明来意。春夏秋冬,每一个黄昏,它把最后一双脚送下山;每一个清晨,它把第一双脚迎上山。

有的脚踩着它走上山,却再也没能走下山;有的脚踩着它走下山,却再也没能走上山。那些再也不能踩山路的脚,连同他们冰凉的身体,装进又厚又重的木房子,被人抬起来最后再把山路走一遍,一直走进泥土里去。

高高的地埂横出来,路就在那里停住,不再往前。它好像在说,我只能带你们到这。很多地方,路到不了。路不能到的,用脚去到达。

攀爬上右面的地埂,一层一层的田块铺在眼底。很多地块都罢工了,不再生长庄稼,但菜籽坪上的菜籽,一年又一年,还茂密着。这种耐寒的植物,伏在土层里熬过严冬,清明时节,一天天肥壮脆嫩起来,一排一簇,在翻耘过的黄土垄上,剑拔弩张地绿着。我们的脚绕开菜籽,在地埂边踩出一条路。

绕过一个山湾,一片荒坡横出来。旧年的黄蒿波翻浪涌,去路被荒草掩埋。上次来,这里的田块里还长着洋芋呢。黄蒿又叫臭蒿,生命力极强,喜欢抢占庄稼的地盘,早年,黄蒿被割下来当柴火,它根本没有机会长高。如今它们赢了,庄稼像个逃兵。我们拿长木棍跟黄蒿打斗,踩平它,拓出一条路。一条荒草漫漫的路,似乎要把我们引到古旧年月。

矮山梁像一道屏障,包裹着一片鸟声。我们踩碎地面的枯草叶,朝着前面凸起的一些土堆走去。睡在黄土深处的人,为自己选了这块避风向阳的居所。

一道地埂,把墓地分成两部分,让墓堆有长幼次序,新老之别。地埂上,老坟已变成一片树林子,树下的不规则凸起,表明了坟丘的数量。墓堆变旧,变老,变矮。老坟老得再也直不起腰,就慢慢坍塌下去,变成平躺的土。而地埂下,新墓堆高高隆起。一堆草木下,躺在土层里的人,用无形的时间滋养土地上的一些事,也用无声的时间教导着后人。

“哥,老坟头上的树太密了,不是说要砍掉一些吗?”我低声问。

“这是祖坟,不是咱们一家说了算,要跟亲房商量,大家都同意了才能砍。他们都出门打工去了,难得坐在一起。”我哥拨开墓堆上的一些枯枝,说道。

这一天,被七彩铜钱纸装饰过后,花花绿绿的墓堆重新被记起。祭奠过后,脑中的疑问突然得到了回答。躺在土层里的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祖先。

3

很多事都无从考究,在一个深不见底的隧道里越来越模糊,唯一清晰的就是那个相框后面藏着的故事。

目光有神,面部消瘦,清秀,慈祥。年轻时留过的长辫子。辫子剪掉后,满头白发散乱地竖起,修得整整齐齐的倒三角形白胡须一直垂到前胸。黑布衫,对襟盘扣,肩头方形的补丁大一些,胸口不规则的补丁小一些,手工缝补的麻线针脚,一粒一粒被放大,清晰排列在相框里。

照片没有任何背景,但一切生活的困顿和时代的悲苦,都在照片上浓缩和呈现。奇幻的光影留在这帧相框里的所有元素当中,能够像一束光一样穿越无边暗夜,照亮人的眼睛的,是老人面部闪烁着的安定自然的笑容。除此之外,其余的都似乎只能作为烘托作用的背景存在。想起那位叫作罗丹的雕塑家,他亲手砍掉巴尔扎克雕像的双手,只是为了让那一尊残缺的塑像,完美地体现出巴尔扎克的面部。远隔漫漫时空的另一个世纪里,也有一位不知名的摄影师,在那么不足一秒的时间里,以特殊的光影方式,捕捉并留住了一个人在苦难的显影水中浸泡出来的笑容。一丝仿佛能立刻化掉所有坚冰的笑容。

被幼时的我喊过“娃娃”的这个人的笑容,像一个移动的坐标,如影随形,在时光之河上游弋,时时处处能够看到。那个坐标移到祖父脸上,移到父亲的脸上,移到我自己的脸上,以及我的儿子的脸上。我们所有人面部的微笑是那么相似。微笑是一种可以从血液里流淌下来的品质。

如果时间一直往前推,19世纪剩下的最后时光,那一天,阳光清朗,大地虽苍黄一片,但万物正在经历又一年的重生。料峭春寒里,吕家再添新丁,第三个男婴呱呱坠地,他的父亲在取名上颇为为难,因为吕氏家族的家谱在一次意外中被烧毁了。他身后的这一层人,依据什么取名,失掉了参照,只能按照自己的愿望了。男婴的父亲看尽了人世的沧桑,他说,身外虽有千斗金,自有才是百年福;命里自带的是定数,自立自强才最重要。于是就为世纪末降落人世的三儿子取名“自有”。

跨过了新世纪,男婴长成一个少年。新世纪也没有给大地带来多少新意。寒冬腊月,除了遍地的雪,还是一无所有。那个黑白相框里出现一个肋骨清晰可见的少年。他赤着双脚,身上挂着布片。地上除了雪,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了。少年和他的大哥去讨饭,不知怎么就到了县城里。城楼北门外的墙根下,聚集着很多的讨饭人都进不了城。少年和他大哥浑身上下没有整块的布片,趴在一起取暖。看着快要冻僵了,过路的人就上前去,用脚把两人拨开,看这两人的死活。两人的身体被城里人一次又一次拨开,又一次次挤在一起。行人拊掌,大笑,以此取乐。

少年的大哥活到二十八岁病殁,少年的父母相继离开人世,临终前一再告诫少年:祖上世代忠厚老实,自立自强,不靠强势武力,不走歪门邪道。切记,要让后人耕读传家,读书有大用。

少年在人世间没有了相依为命的人。但是少年认为自己还很幸运,他眼睁睁看见老天让很多人都死了,让他还活着,艰难活着。少年穷苦,却谨遵长辈教导,苦苦坚守三样东西:正直、勤劳、善良。

他人到中年,靠双手改变了自己乞讨的命运,又私自改名“自公”。生活刚有好转,便不听一切劝阻,倾其所有为本地建起一所学堂,学堂虽简陋,却坐满了放牛娃和打短工的孩子。百姓不曾料想,填不饱肚子的人竟然也有了学上。他坚信祖上传下来的一句话,读书能改变命运,改变不了这一代,一定可以改变下一代。中年人娶妻,生下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这让原本单薄的家族人丁大增。这个“大户人家”的家长,为他文弱的第三个儿子取名“强子”,希望他能够强壮一些,也希望他将来能够读书图强。这个中年人,受当地百姓拥戴。

时间让一个饱受冻馁之苦的少年变成相框里的慈祥老人,这个老人一直受地方尊重,村子里的人都尊敬地称呼排行老三的他为“三大”(大:村人对父亲的称呼)。

相框里的太爷,是祖先在时间里留存下来的唯一可知的模样。太爷在新中国的阳光里度过了十二个年头,死于三年困难时期,一生挨饿,至死也没有填饱肚子。他临终前交代他的儿子:好好活着,多读书,有余力多济人。

一张三寸黑白照片是留给子孙的唯一凭证。照片在十年之后被他的长孫,一个靖远煤矿的井下工人,拿到靖远放大装帧成为一个相框。

关于太爷,口口相传而得知的零星事迹,是祖先从久远之地投射下来的一束光。

像一株大树,有很多的分杈。枝枝蔓蔓都消隐在时间的浮尘里,露出的部分竟是极少的一部分。像一条大河,汇聚所有的分支,流向不同的血管。

祖父的一份履历表上,关于家庭成员和社会关系人员的职业和政治态度的介绍文字里,有这样介绍太爷的一段。

父亲,吕自公(小名自有),农民。长工出身,历史清楚,1928年曾当过轮流催头。1961年去世。

细若蚊足的字迹,高度概括的语词,是一个老人留在人世间最简单的事迹。这是时间对太爷的唯一描述。

《诗·召南·羔羊》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自公者,尽心奉公之意。

杜甫有诗:“黄卷真如律,青袍也自公。”

陆游晚年诗作:“浮云变态无何与,腐骨成尘论自公。”

自有自立自强自公。太爷的一生,八个字就可以概括。

先辈取名,像写下一个承诺,然后用一生的时间去完成。没有完成的,留给后辈。

4

地埂下是新的一块墓地。新墓地和老墓地之间的高坎,像一个台阶,把土层里的人分出了辈分。新墓地里躺着祖父,祖父躺在祖先的怀抱里,或者说躺在祖先的膝下。祖父祖母,是躺在地下的祖先当中最年轻的,他们可以代表祖先来和我们交流,我们想起祖先时也更容易把祖先想象成他们的模样,他们活着时的模样,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每年来到墓前,像进行一次汇报。所不同的是,嘴里要说的话,都在心里默默说了。或许也不必说,我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祖先都看在眼里,他们一直在暗处关心护佑着我们。

在石块砌成的墓门前,纸钱一张一张烧成灰,风大,香烛在风里摇摆,风卷着黑团的纸灰,在我们头顶盘旋。孩子们往带刺的枝杈上挂彩纸条,然后把碎纸沫撒到坟堆上。碎纸沫是连绵不绝的银子,它也许能让地下的人成为富人。孩子们觉得很好玩,在墓地上围着圈奔跑,不一会儿就把坟头的荒草变成彩色。

烧,是给土层里的人唯一的寄信方式。那些委屈在心、有苦说不出的人,常常一个人偷偷跑到坟头,找到亲人,烧点纸,哭一场,把想说的话烧掉,把没法说出来的话烧掉。

最后一沓纸钱放进纸灰盆,我哥一面翻搅让全部火星燃尽,一面说,都磕头吧。

清明时节是护林防火的关键期,出于林业人的职业谨慎,在荒草纵横的墓地,我们每次都要处理好纸灰,不留一丝马虎。而民间说法,燃尽所有的纸,地下的人收到时才是完整的。

炮声忽然炸开,炮仗的碎屑满地蹦跳。放炮是最后一项程式,像邮戳重重地盖在信封上,保证一路畅行,并通知那边的人注意查收。

膝盖把土层跪出两个窝,抬头起身时,我看见即将燃尽的冥币,一端被大团的火焰翻卷升腾,一端赫然亮出冥国银行九千万亿的面额数字。

九千万亿,像一个揭开的伤疤,忽然灼伤我的眼睛,使其变得模糊不清。而与此同时另外一些截然不同的数据从时间的四面八方纷纷涌过来,像一些金属碎屑朝着那个特定时空中静置已久的磁石奔赴而来,我清晰地看到了。那是一些存在于不同纸张上的手迹,祖父的手迹。它们很幸运,没有被时间销毁,一直战战兢兢地弓腰蜷缩着,埋首藏身于某个隐蔽暗淡的角落。某一天,我把它们从老房子即将毁灭的残骸中搜寻抢救出来时,它们被绳捆索绑,灰尘满面。解开麻线,出现一道道白色勒痕。长期谨小慎微的呼吸方式,让它们憋出满脸的褐红。把它们带回城的前一天,正好是它的主人、我的祖父一百岁寿辰之日。

在新世纪的阳光下,我像一个并不专业的探矿人,在地貌复杂的沟壑山岩间,密密查看,仔细辨认,翻土取样化验,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以期获得更多的宝藏。在波翻浪涌叠加掩蓋的时间之河的惊涛中,企图获取一些活着的情节。

见字如面。

我见到了年轻时期的祖父。自酒泉炜字五三五号信箱寄出,经由“西和北关乾盛店”转交的家书,几经辗转,又经时间的奇异大手转寄给我。

父母亲大人膝下: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千里远隔思念中,于兹又是年关矣。儿为着祖国复兴,追随环境,抛双亲、弃妻子,投身卒伍,欲报效于国家,显扬于祖先。然而天下事往往不如人愿,如今事与心违。欲报国家而国家更不堪目睹;欲显双亲而又父母阻隔万里受清寒。于是不但愧于心郁,结于颜色,畏缩株守失长者之重望;昏庸怠惰负良师之善教。是故每观世事之污秽,常忧愤不释;听社会之腐朽,辄愤懑不舒。所谓世浑浊而不清,人心日益腐坏。方今国家正在战胜之后,应当破釜沉舟,力图匡收,然而权势横争,不念人民之痛苦,肆意猖狂以致物价飞涨,囤积居奇,人民有苦莫诉。似此情形,国家有何望焉?是以儿每当春秋佳节,思前顾后,一事无成,无限灰心事,临风涢涕,仰天长啸。于今又是新年到来,思念父母之心,是有不释然者,阻隔千里所为者何?无所解释,是以修书慰双亲。

专此敬祝,新年寿祺。

儿 强子跪禀

古十二月二十五

(第一封)

……三月份薪饷旋即托人由省行电汇壹拾伍万元以救燃眉之急,所幸又蒙当局加薪,每月较前多得拾万左右。请假探省一事,近又闻总司令部有改编嘉峪关总站之说,儿将有调往他方之可能,故暂缓请假之念。今春家乡田苗如何?大人可将远处田地租于他人以省大人之辛苦……

古二月十三日

(第二封)

……家信延误,此前由省行电兑壹拾伍万元,不知是否收讫。今已领得四月份饷项速即向省行电兑贰拾万元。望家中连写两信(日期可异)五月左右寄出,待儿以便请假探省双亲。今春家乡禾苗如何?物价是否见跌?乞示……

四月三十日

(第三封)

……上峰非但不准假,反致儿受谴责。似此情形,返里探亲之事已成画饼矣。目前物价惊人,来往之旅费需捌十万元之多,与其如此,不如遥寄家中以维持生活。昨日已又由省行电兑国币贰拾万元,上次所兑之拾伍万元是否收到?一并赐回谕为盼。今后大约每月可兑一次,以免家中受困……

古五月初十

(第四封)

……兹六月廿六日兑来贰拾万元以救日前之急,夏禾薄芡,实堪引忧,连年荒旱,诚吾家乡之重灾。唯是今日国家滔于萁豆相煎之内战,弃人民于不顾,兵燹荒灾,天降人为。则子子农民为今日之最苦者也……

古七月初十

(第五封)

父母亲大人膝下:

前奉

手谕敬悉,各节比维,福体康健,举家清吉为祷。

今岁夏田薄芡,秋苗是否肥大?想苍天不会绝人,否则我子子农民既遭天灾又遭人祸,将求祷于何人?国家陷于毁灭之内战,政府无力以赈济人民,在此时乱年荒、时局混乱之下,唯有自力更生以维系生命。愿大人忍饥受冻以求生存,以度生涯。

国运如此,则我小民虽苦痛绝古,在此昏庸之政府压迫之下无能为力也。愿告家乡父老,勿以苦难为恨,所恨吾人何以生于此坎坷之时代,又何以受治于此昏庸无能之政府而已。

前寄来信因儿正在苦恼中,故信中多怨语乞宥,现在家中谅可暂能维持生活,故目前亦无钱可兑,物价已如此上涨,而男尚拿去年生活之薪饷,每月二十多万元尚不能按时,在此物价吓人之境地,不足以买一丈好布,故近数月来,生活无时不在困苦中,不过每月饭食由公家管,尚未受饥饿,大约在此古八月左右可再多兑点寄来以作家中提粮之用。

男 强子

敬禀秋安

古八月十一

(第六封)

……儿虽懦弱,绝不畏困死于生活,愿双亲勿念。今由省行汇来国币壹拾万元乞查取,以便年关急需。并乞给赵老师镇华分给二万为谋。彼近来景况极恶劣,吾不能坐视受困,务乞大人依儿所请为盼……

古十二月十四

(第七封)

在小城,我的蜗居之所,恰在当年的“西和北关乾盛店”的隔壁。

我抖落信封上的灰尘,铺平信纸,整理出其中的七封,一字一句辨认琢磨,并私自为它们编了号,臆想完整呈现某一年两地书信来往当中包含的大量信息。书信没有年份,但我按照内容把时间范围归入1945年至1948年之间。祖父是1921年出生,这样算来,那正是祖父的二十四岁至二十六岁之间的光阴。祖父的履历表上的个人经历栏填写的年月,和我的推测基本吻合。藏在旧年月里的大数据,在文字里全部浮现。每一封家书里,讨论最多的是田苗,以及用以糊口的钱币数字。

我动用自己浅薄的书法和古文字知识,以及自作主张的猜测,为这几封家书加了句点,把沉浸在墨汁里的端庄洒脱的小楷从满是霉味儿的麻纸上解救出来,那些曾经散发着墨香的文字,一个个跳上我的电脑屏幕,变成统一制式的电脑字体。字里行间的呼吸和情绪,穿过数十年茫茫暗夜,来到我面前。时间把想要留给我的,都写在纸上,一笔一画,没有褪色。

我恍然大悟,多少年,积累下来的那么一点古汉语和书法常识,原来只是为了有一天,能读懂时间深处的“一封家书”。

捌十万,贰拾万,拾伍万……查阅《中国物价史》的记载,一百元法币1937年能买两头大牛,1939年能买一头大牛,1941年能买一头猪,1943年能买一只鸡,1945年能买一条鱼,1946年能买一个鸡蛋,1947年能买一个煤球,1948年能买4粒大米。天文数字的背后,是几十万一盒的洋火

而那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年轻人,刚满二十岁,刚刚成婚,却有着无法破灭的求学梦。不顾邻舍劝阻,他无比坚决地背着他的木箱子离开山沟里的稍峪村,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八百里之外的兰州。木箱子里装着窝窝头、玉米面、煤油灯、毛边纸,还有一件补丁摞着补丁的黑麻布衣。脚上的一双新草鞋,要接受八百里路的考验。

半月之后,年轻人见到了心中的黄河。兰州洮沙辛店中学校门前,年轻人头发如毛毡,颧骨高耸,面色黧黑,只有眼珠子在动,肩膀勒出血口子,原本破烂的衣衫变成一些布条子,挂在身上。腿部浮肿,水桶一样重,再难迈开一步,他一瘸一拐跛足走路。一双草鞋只剩几截草绳捆绑在脚上,脚趾上脓血模糊,脚板上磨出一层厚厚的硬壳,像是给脚穿了一层鞋底。同学们都围着他和老家的同伴,以为校园里来了要饭的。拊掌,大笑,以此取乐。

年轻人咬得牙齿咯咯响,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是来求学的,不是来讨饭的。屋子外是冰疙瘩,屋子里也是冰疙瘩。断粮的时候,实在无法忍受饥寒,大家就拿着碗筷,在铺板上围成一个圈敲打着碗,转圈儿。几个人在一起互相冲来撞去,让肌肉疼痛麻木,以这种方式取暖,对抗严寒,然后猛地卧倒在铺板上,缩着手脚,紧挨身体,假装入睡,直至昏死般睡去。

三年之后,他毕业了。人被无形的漩涡翻卷裹挟,毫无挣扎和反抗的机会。兰州红泥沟砖瓦场里埋头搬砖瓦的小工当中,汗水和灰尘在一个年轻人的脸上淌出曲曲弯弯的轨迹。阳光炽烈,活着的愿望写在每一个人的眼睛里。两个月后,不知又从哪里来了一阵风暴,卷着年轻人辗转去兰州空军第七总站气象通信训练班。学习结束了,再也没有什么学校可上了。波涛汹涌的时局,让一群风华正茂的青年再也没有了避风港,他们被逼到风口浪尖。年轻人再一次面临选择。而这一次,似乎连选择的权利也被没收了。

队长孙维清训话,参加学习的七十二名学生必须全部参加国民党,不然就不分配工作。在饭碗的逼迫下,大家走投无路,集体填表。

这是一个残酷的游戏,摆在面前的有许多按键,按键背后隐藏着什么,你无法得知一丝线索,但你别无选择,必须要按下其中的一个。一个按键为你打开一扇门,这扇门引导你走向何处?你无从知晓。小小的按键是时代狡黠的安排,它讓人必须像侦探一样,一面相信自己的手指,一面对自己展开种种质疑和猜测,当然,一切后果自负。奇怪的是,这些肠胃里经常空到痉挛的人,却都怀揣着饱满的救国梦想。年轻人和他的同伴眼前迷雾重重,像是在摇晃的船上,在不同的渡口,有人离开,不断地分别。年轻人的梦想是做一名空军,在浩瀚蓝天驰骋。但是按键一经按下,他就被漫漫黄沙淹没在河西之地,成了嘉峪关空军312电台的随军通信兵。1948年年底,调到天水马跑泉空军302电台。1949年5月,解放军开始向西北地区进军,国民党大军开始大规模向南撤退,年轻人所在的部队,集体撤离,要飞往台湾。所有人员行李已打包上了飞机,即将起飞。年轻人想想家里的妻儿老小,心里一横,丢下行李,藏进当地百姓家,夜色降临,在小路上徒步赶回稍峪村。同年9月份,他以先进青年的身份参加了县上在石堡乡举办的青年干部培训班。10月中旬,时任县委书记白云亭在宝泉乡王家斜坡主持召开会议……“二十余名西进干部参加会议。会议传达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喜讯……此次会议安排部署了陇南迎接解放、配合大军南下、支前等工作,是陇南解放的基础。”这是史书文字记载的内容。

此后二十余年时间里,这个先进青年像一个猛士,一往无前投身社会事业。先后从事过的职业有:文教科科员,代理区长,银行秘书,押钞员,农金股长,何坝公社干部。离休那一年,五十五岁。青年人迈入老年人行列,拿起钢笔第三次写入党申请书加入中国共产党,这一次终于获得了批准。这位离休老干部,新的共产党员,回到稍峪村,拿起锄头铁锨和犁铧,耕地,喂牛,重操儿时旧业,最终成了一个优秀的农夫。村子里绝大多数人都在艰难时期得到过这位老人拿退休金的接济。村子里的人又都尊称这个排行老三的老人为“三大”。

任何一个时代都值得我们怀念,也值得我们诅咒。

我想起童年的一种游戏,初夏时节,门前的臭椿树的叶子抽出来的时候,有种叫铁牛的硬壳虫子就多起来。它慢悠悠爬行在枝干上,小小的触角悠然摆动,它的腿脚可以折叠,镶嵌,缩到硬壳下,然后一动不动伏在地上,像一粒青杏石。类似那种叫爆丸的玩具。铁牛身体坚硬,白灰相间,特别漂亮,不像别的昆虫毛茸茸软乎乎很瘆人。我们拿它做游戏,叫斗铁牛。抓来一堆,把头绑在一根绳子上,不绑起来,它们会向四面八方逃跑。铁牛可以当礼物赠人,男孩把它们挂在屁股后面显摆。斗铁牛时,两人分别挑选出最强悍的一只铁牛,在地上的虚土里挖一个凹坑,画一个圆圈,手中的细木棍鞭策自己的铁牛,向对手发起进攻。两只铁牛在虚土里被木棍敲打着慢悠悠前进。细丝状的触角,纠结在一起,或者突然缩进身体,来来回回,就变得灰头土脸,我们蹲坐围成圈,看铁牛拼死打斗,它们使出浑身力气,以它们认为的最快速度前行。我们则被它们慢镜头一样的速度逗笑,斗铁牛最终是博得一笑,不会分出胜负。而那只在黄土里被追赶的铁牛,最终满身疲惫,但它根本不知道自己为谁而战,为什么而战。被抓起来时,张牙舞爪的,我们把它重重地摔在地上,它们指爪朝天,拼命踢蹬原地打转却翻不了身。

这个游戏一直持续到春天结束,臭椿树上的肥大的叶子让地面布满浓荫,那种叫做铁牛的虫子就渐渐被淡忘了。

6

离开墓地,依照来路返回。

众多的荒草包围之中,长势喜人的菜籽像多年来熟识的老乡,我们用方言土语互致问候,招手应答。层层田块像义务劳动者,依次托举着我们的脚传递给小路。

一簇簇菜籽引着脚往前走,却领着思绪一直往后退。我退回到一个笔记本,1980年的蓝墨水,褪色的字迹当中。

50开,82页,1977年9月大连印刷一厂印刷。牛皮纸的封皮印着红色的“工作手册”,下方是手写的钢笔字“务农”两字,并注明“向右翻页”字样;另一面的封皮写着“记账”两字,并注明“向左翻页”字样。遵照这样的嘱托,我多次按照不同顺序朝两个方向翻阅笔记本。

像一个闯入者,我在层叠的山岩陡壁、峡谷溪流之间找一条路,向左,向右,向着不同的两条路,翻山越岭,穿越层层密林,在某个时空的交错点上,开凿时间隧道。“务农”和“记账”是两个相向而行的箭头,箭头的时光轴开端的部分,为了节省纸张,字迹细若蚊足,像那些穷苦人家的孩子,为了配合房屋的窄小而把自己的身形长得瘦弱干瘪。丝线一样规整有序地盘绣在蓝色的横格上的字,端庄秀丽,线条遒劲有力,斩钉截铁般的干练从容。而接近终点时,那个主宰着丝线的钢尖,也许已被粗粝的岁月磨得满是钝意,毛毛糙糙的线条,弯来拐去,钢尖表现出的是力不从心和词不达意。像一个疲累至极的老战士,颤颤巍巍,抖抖索索,优柔寡断地走着拖沓冗长的正步,脚总是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抵达目的地。失掉了之前的锐利和锋芒,落在纸上的字迹,因为犹豫和缓慢也拉长了距离,身形放大几倍。好似一群着急忙慌地寻找食物的蚂蚁,时而腿脚缠绕到一起,时而被头部的重量压弯了身体,就在欲坠未坠的支撑点上,每个蚂蚁为拼命扭正歪斜的身体而做着各式各样的努力。这两条由清晰渐变到模糊的箭头,一直延伸在笔记本中间的某两个页码之间忽然停住,纸张还没有用完,停住的那一页写着“2005年4月”。中间大量的留白部分,箭头像两个水滴困在沙漠,再也无力向前滑动一丝一毫。水枯涸了,纸上形成永久的空白。

我从笔记本上摘取以下的片段,用以还原那些褪色的生活场景。

务 农

1980年划包到户的第一年

(1980年种,1981年收)

播种面积作物品种下籽总产庄柱湾2.5亩小麦罗夫林95斤450斤刘家山1.5亩小麦山前50斤220斤胡麻地湾0.7亩小麦成二号25斤100斤猫儿塙0.25亩小麦罗夫林12斤150斤合计4.95亩182斤920斤

(1981年种,1982年收)

……

1992年,碾场遇暴洪,损失严重,实收小麦3100斤;

1993年,太稠,秕籽除外,实收2355斤;

……

記 账

(旧账在另一个本子上。1980年元月起。)

……

1989年:

2月:购洋芋渣、麸皮共17斤,1.7元;购买复合肥一袋,32.5元;领到元月工资145.73元;购烟三盒,豆腐三斤共3.5元;支村委会1988年“二经一费”15.5元;红元、喜元入学费共10元;伯元入学费27元;

3月:邮购“多元微脆”3斤共30元;鱼补收借去38元;交唱戏费6元;

4月:支药费7元;购买地膜9斤27元;情钱共四家12元;

5月:打供应粮195斤32.4元;购被面一条17元;

6月:药费45.3元,氨氮一袋20.7元,二元素复合肥一袋32.9元,二氨(涨价)两袋34元;碾场费20元;购木头四根360元;

12月:购苞谷面70斤共21元;购苞谷144斤共44元;打白面250斤共59元;购清油18斤12.4元;杀猪费5元;酒三瓶,水烟三片,纸烟一条共15元。

……

1999年:

正月:红元学费700元,汉罗学费160元,喜元学费150元;购置宣纸30张60元;

4月:化肥4袋共170元,地膜5.5公斤52元,杀草剂(乐果)8元;交纳党费60元;药费112元;

8月:红元学费2040元;二氨两袋227元,尿素四袋238元;交公粮价50元;支生产队提留48.5斤折24.3元;辣椒6斤,醋10碗,共8元;

11月:购华亭煤200斤34元;粉碎荞草40元;阴山福学子借去100元;办年货200元。

2001年:7月支红元上班报到200元;购尿素四袋二氨两袋共430元;杜全子借钱供占雄上大学1000元。

2002年:3月捐全村修路费30元;支农业税138元;支喜元上班200元。

2003年:缴纳教育附加费165元,党费80元。

2004年:支汉罗上大学学费1565元;伯元购置年货300元。

2005年:4月付清吕百宝家药费103元;购化肥农药地膜共400元;付清吕北南家药费150元。

一个大大的句号。

那个四月,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一切没有任何异样。笔记本的主人,早晨起来,穿戴好,在院子里打一会儿太极,活动一下筋骨,去院子外边看看老榆树,看看新世纪的阳光。新世纪如他所愿,社会和平,生活安定,家家吃饱穿暖,庄稼长势良好。他的孙子孙女们,也像树苗一样长势良好,伯元,红元,喜元,汉罗……有的挣工资了,有的在大学校园里就读了。刚刚过完八十四岁生日的他,腰背端直,牙齿还没有凋落一颗,只是,视力模糊,看到的东西会被放大一团。

这一天,天气很好,阳光照到他银色的胡须和头发上,照着他的脊背,送他走进院子,在丝丝缕缕的哮喘声里,扶他迈步踏上第一个石头台阶。台阶共有两个,是不规则的两个石块。踏上第二个石块,如果再迈步跨过木门槛,接下来就应该是坐上炕喝早茶了。那时,火盆里的炭火也烧得很旺,茶点也已经烤出香味。可就在跨门槛的一刹那,那条腿就不听使唤了,紧接着,两条腿都不听使唤了,最后,罩在他全身的阳光,想使劲支撑住他的身体,但是阳光的手臂也显得那么脆弱,阳光慌乱了,风也跑来帮忙,檐下的燕子也在空中盘旋叫喊,骡子在圈里唬唬唬唤着,但一切都似乎无能为力。那个老人只好默无声息地躺在阳光里。银色的头发摊在泥土上。那一刻,槐花香从四面八方赶来,温热的空气扑打着,布谷鸟已经开始大喊“旋黄旋割”。田野里的麦穗青绿,灌浆之后日渐饱满,过不了多久,新一年的麦子将进入收割时期。但是,那一年的麦子很不幸,它们没有资格登上笔记本的大雅之堂了。它们一年来如何跟自然界的不测斗争,跟土层里的鼠患抗衡,与虫害争锋,如何压倒杂草,如何努力抽穗结籽,它们这一年辛辛苦苦的表现如何,最终的产量和饱秕如何,很遗憾,最关心它们的那个人不在了。

2005年的麦子,它们的这一生,没有被历史记住。

我开凿的时光隧道打通了,变成一个旧时光截面。污渍斑斑的纸张,一页一页叠加起来,扁担一样,一头担着粮食和庄稼,另一头担着岁月和旧账。

四十年过后,这个本子经由时间之手来到我面前,霉味里的每一个数据,都刺伤我的眼睛,让我喘不过气来。

依着来时的旧路,返回。

“菜籽坪上我们家最好的那二分地呢?”我忽然想起来一个问题。

“为了换墓地,给别人家了。”我哥答。

祖父原来的墓地在另一片山上,那座山开矿,山体挖空了,整体移动,祖父的墓不得不迁了。找来地仙,满山跑,地仙绕来绕去最后来到我们家祖坟的山坳里。用我们家菜籽坪上最好的地块,在祖坟近旁为祖父换来安睡之地。彼时,我多看了一眼菜籽坪上那些旺盛的菜籽。

祖父迁葬,真正回到祖先身边。黄土掩盖的墓堆,沉默安静,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荒草蔓延,时间的潮水,很快就会掩盖一切。

但我至少不能忘却,祖父,小名强子,后改名吕继武。

“继武”二字出自《礼记·玉藻》。曰:“大夫继武。”

孔颖达疏:“继武者,谓两足迹相接济也。”意为足迹相接。比喻继续前人的事业,亦喻事物相继而至。

骆宾王有诗:“含章光后烈,继武嗣前雄。”

蘇轼诗句:“嘉辰可屈指,乐事相继武。”

祖父走时,没有来得及为后代儿孙留下片言只语,他要说的,全都留在时间里,留在了纸上。有千年的纸没有千年的人。在时间的浪涛里,人从来都抵不过一张纸。

黄土上隆起的土堆,像一些记号,最豪华的装饰是草木。树,让躺在旷野里的人有了依靠。松树柏树,在时间里,在荒山大野里,缓慢生长。槐树、榆树和野桃花树,长得太猛,缠绕葳蕤。因为埋了人,墓堆再也不忙了,成为闲土,灌木杂树,盘曲着,茂密着。新的墓土,植物也很快繁盛起来,荆棘、酸刺、迎春花织出蓬蓬松松的外壳,掩盖着人世的忧伤。大地被撕开的部分,很快就变成陈旧的裂口,新悲不断被时间变成旧伤。

墓堆,肉身的归处,肉身留给大地的唯一凭证。每一个隆起的土堆,都领着人们找到自己的根脉和来路。

一个个用黄土绾成的结,长在黄土上,像一枚古旧的盘扣,系在黄土的伤口上。

黄土,穿着一件盘扣外套,掩盖一切内伤,一派古色古香。黄土也从来不言不语,只用阔厚的胸怀接纳包容,并在大地之上生出根须发达、枝叶繁茂的一些大树。

我活在这样的大树下,就像稍峪村的一只飞鸟。

责任编辑 许阳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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