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云夕婆婆做饭的时候喜欢哼歌,轻轻的,像海风掠过海塘边的芦苇荡时发出的细碎声响。
敏娘坐在院子里摇着摇篮,耳畔是云夕婆婆的歌声,眼里满满的是女儿阿星。
阿星睡得正甜,时不时还瘪瘪嘴,梦里也像在尝着好吃的点心。
敏娘的嘴角不由得扬起来。看着女儿,她的整颗心都会融化。
云夕婆婆的歌声停了。不一会儿,婆婆已经在旁边的小几上放下了盘子和筷子,她示意敏娘去那边吃水果圆子羹,自己则坐在摇篮边看着阿星。
摇篮里的阿星扭扭小身子,哼哼了几声。云夕婆婆轻轻地推了推摇篮,阿星便安静下来,又睡着了。
云夕婆婆总是有办法!敏娘心想。
云夕婆婆做事勤快,烧得一手好饭菜,人又娴静温和,行动做事如同她的名字一样轻巧如云。
敏娘常想,可以找到这样一个好帮手,真是幸运。
敏娘的丈夫林松在远洋轮上当水手,一年里有半年不在家。自从有了孩子,敏娘就想请一个人到家里来帮忙。
她清晰地记得云夕婆婆来家里的那天,正是绣球花开得繁盛不已的时候。阳光金灿灿的,洒在院子里,敏娘独自抱着刚出生不久的阿星坐在葡萄架下。阿星忽然咿咿呀呀地叫起来,亮晶晶的眼眸朝向门外。敏娘顺着阿星的目光望去,一个纤瘦的银发老人站在门外,朝她点头:“这儿是林先生家吗?”
敏娘起身去招呼,怀里的阿星兴奋地蹦跳起来,不停地咿呀叫唤,还露出大大的笑靥。
简略地交谈一番后,敏娘很快便喜欢上了眼前这位清爽利落的婆婆。
“大家都叫我云夕婆婆。”老人自我介绍,“我家住在岛的那一头,来去也还方便的。”
说这些的时候,阿星就一直笑眯眯地看着老人,等到云夕婆婆伸出手来,阿星想也不想就一头扎了过去,亲亲密密地搂着云夕婆婆的脖子,“咯咯”笑个不停。
敏娘自小没有母亲,她看着云夕婆婆忙这忙那,把一切安排得妥帖无比,常常就把云夕婆婆悄悄地代入了“妈妈”那个名称里,不知不觉间,便对云夕婆婆产生了如女儿对母亲般的依赖。
云夕婆婆虽然不说,但她心里明白着呢!她尽心尽力地帮敏娘打理家务,照看阿星。她住在云梦岛的那一头,每天早至晚回,风雨无阻。她像一朵温暖柔和的白云,载着敏娘和阿星,在岁月的长空里平稳而悠闲地前行……
02
海浪不断涌上海滩,又退回海里,朝朝暮暮,日复一日。
小屋里的日子平静而美好。
敏娘对云夕婆婆说:“婆婆,您是田螺婆婆,比田螺姑娘还能干!”
已经三岁的阿星跟着叫:“田螺婆婆,田螺婆婆!”
云夕婆婆抱起阿星,朝着敏娘挥手:“阿星,妈妈上班去了,和妈妈说再见。”
阿星奶声奶气地说着“再见”,等到敏娘走了一程回过头去,只见阿星趴在云夕婆婆的怀里扭来扭去,婆婆爱怜地摸着她的小脑袋。有轻轻的歌声飘过来:“小星星,亮晶晶,好像阿星大眼睛……”
阿星过了三岁生日,敏娘便找了一份在云梦小学代课的工作。有云夕婆婆在,敏娘总是放心的。
云夕婆婆教阿星唱歌、跳舞、认字、画画。敏娘看过阿星的画,是无比瑰丽的海底世界:鱼群游来游去,海草顺着水流起舞,珊瑚虫散发绚丽的色彩,大海龟疯狂转圈……
敏娘好奇阿星怎么会画出这样的画来,阿星奶声奶气地回答:“云夕婆婆讲给我听的,以后,她还会带我去那儿玩儿呢!”
瞧啊,云夕婆婆的故事多神奇,不要说阿星,连敏娘都心生向往。
林松依旧在远洋轮上工作,寄来的家书里、打来的电话中总是千般不舍万般不放心。敏娘告诉林松,她和女儿一切都好,况且有云夕婆婆帮着分担家务。
林松却不这样想。
“婆婆说她住在岛的那一头,你只是听她说,没有亲眼见过吧?说不定,婆婆是人鱼变的,是要抱走小孩儿的呢!”
林松说,他常年在海上,到过各地的码头,听说过不少人鱼变成人的模样到岸上来的故事,他们专找有小婴儿的家庭,先是接近,再是熟络,之后便趁着主人家放松警惕把孩子带走,从此再也找不见。
敏娘吓了一跳:“阿星已经快四岁了,婆婆要是想带走她,早就带走了,怎么还要等到现在?”
林松“哈哈哈”地笑起来。敏娘这才知道他是和自己开玩笑的。
玩笑归玩笑,敏娘的心里却有了疙瘩。有时候她笑自己庸人自扰,转念之间却又不由自主地去观察云夕婆婆,一细瞧一细想,那些司空见惯的日常就变得不寻常起来:
云夕婆婆踏着晨曦走进院子,一眼看到阿星便面露微笑;
云夕婆婆摘下围裙,阿星手忙脚乱地跑过去,非要云夕婆婆抱一抱才“准”她披着星光回去;
云夕婆婆被阿星撞得东倒西歪,却一点儿也不恼怒,反而满眼溺爱地看着阿星……
敏娘决定还是先去岛的那一头看看,问一问那里的人,知不知道云夕婆婆。
03
那天中午,敏娘从学校门卫室取报纸回来,给食堂送菜的师傅正要开车回去。
敏娘鬼使神差地上了车,拜托司机师傅带她去云梦岛的那一头。
师傅边开车,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敏娘说着话:“阿敏老师,你没有去过海岛那头吗?”
敏娘点头说是。她心里暗想,到云梦岛这么久,为什么没有出去走走呢?是啊,云夕婆婆帮她把所有的事情都料理妥当,自己甚至连菜场在哪里都无需知晓,不出门完全没问题。
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坏心情像乌云一样遮住了敏娘的心,特别是当她下了车,送菜师傅告诉她,这儿就是岛的另一头时,敏娘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一片空空荡荡的海滩,没有房子,没有村落,除了搭在木架上的渔网和晒在篾竹席上的鱼干外,什么也没有!
敏娘请师傅送她回家,她心急如焚,恨不得车子长上翅膀飞回去。她生怕再晚一步,阿星就被别人抱走了!
敏娘冲进家门,院子里没有人。她遏制不住地大叫起来:“阿星,阿星!”
“妈妈,我在吃饭,您怎么回来了?”阿星端着一个大大的面条碗,“咚咚咚”跑出来,扬起笑脸看着敏娘。
敏娘一把抱住阿星,紧紧地抱着,就像她不抱紧,下一秒阿星就要被人抢走了似的。
云夕婆婆听到声音也出来了:“敏娘回来了。还有面条,我给你盛一碗。”
“不用。”敏娘生硬地回答,“我吃过了。我有话问您。”
云夕婆婆看着敏娘,脸上没有吃惊的神色,眼神却无比深邃,看得敏娘不由得转过脸去。
“等我一下。”云夕婆婆把阿星带到屋里,让她坐在小桌子边吃饭。然后,她回到院子里,对敏娘说:“不用讲了,我马上就走。以后,你自己好好保重!”
敏娘愣在那里。当心中的猜测变成事实,她反而觉得不真实起来。
“您还没问我是怎么回事……”
“你猜的是对的。”云夕婆婆苦笑了一下,“不是每个人鱼都会有自己的孩子,可是她们偏偏又那么喜欢孩子,渴望享受天伦之乐。所以她们会变成人形,到人类中间去抱一个孩子来养育……我原先也这样想,想着过一段时间,等你放松警惕了,就把阿星带走……后来,你生病的时候叫我‘妈妈’,阿星又那么依赖我,我已经拥有了彩霞般美好的感情,非常满足了。阿星长大了,你一个人带孩子也没问题……我走了。谢谢你们。”
说话间,云夕婆婆的身体发生了变化。首先是她的两条腿,从双脚开始模糊晃动起来,那些像水珠一样亮闪闪的东西彼此碰撞、融合,混成一团,不断往上延伸,双脚、腿部、腰身、双手,当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整个身体已经幻化成一团泡沫般的晶莹物体,在阳光下熠熠闪耀。再到下一秒,云夕婆婆就像消融的雪人,已然无影无踪。
敏娘呆呆地站着,她听到自己心里的水晶球砰然落地,碎裂成无数片。
敏娘从学校辞职,回家一心一意地带阿星。一刻不离阿星,一会儿没见着阿星,她就会惊惶地大叫,有一次阿星都被她吓得哭起来。敏娘自责不已,抱着阿星也落下眼泪。
家门外有时候会放着一束花、一篮野果子、一盆鲜贝壳……各种各样的小礼物,收拾得干干净净。敏娘视而不见,任凭花儿枯萎、果子干瘪、贝壳风干,后来,那些东西就不再出现了。
04
海岛的夏天总是会遭受几次台风。一直生活在内陆的敏娘第一次见到台风时害怕极了。她躲在房间里,连透过窗户往外张望都战战兢兢。后来住得久了,也见惯了台风,甚至在台风快要到来的时候,还会出去迎着风站一会儿。那种时候,云夕婆婆总是抱着阿星站在海塘边,看远处风起云涌,海浪层层叠叠卷上海滩的壮观景象。小阿星看得目不转睛,脸上有一股刚毅的神情。敏娘说阿星比她勇敢,云夕婆婆说,阿星是大海的孩子。
当时,敏娘以为云夕婆婆是在夸赞阿星,事后回想,如果不是敏娘站在旁边,或许人鱼已经把阿星带走,潜入深深的海底,永远也找不见了吧?
敏娘想到这些就后怕不已。“我一个人可以保护好阿星!”她对自己发誓。
但是今天,敏娘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天渐渐黑了,台风带来的风雨越来越大,阿星却发烧了,浑身滚烫。
敏娘给阿星吃了退烧药,又在她的额头上敷了冷毛巾。阿星缩在被窝里不停打颤,双眼紧闭,昏沉沉地睡着。
要去医院,必须去医院!
云梦岛没有医院,只有坐上渡船去对岸的大水镇才可以。这种时候,渡船一定是停航了。
怎么办,怎么办?
阿星扭来扭去,嘴里喃喃地说着:“水,我要喝水。”敏娘急忙给她喂了水,又摸了摸阿星滚烫的额头,她不再犹豫,披上雨衣,一把抱起阿星,冲出了家门。
云梦岛一到夜晚就变得静悄悄的,家家户户都早早入睡,更何况是像今天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路上早没了行人。大风大雨中,敏娘真怕自己支撑不住。她沿着小路跑到海塘边,企盼有车辆经过或哪怕有个人影出现也好。可是,什么也没有。
敏娘的脸上又是雨又是泪,她第一次深深地痛恨林松为什么远在千里之外的船上,第一次埋怨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即便如此,她依然朝着码头的方向奔走,无论如何,她要去看看码头上是不是有值班人员。她要去央求他们,央求他们驾一艘小艇带她们过海去。阿星要打针,阿星需要救治!
周围的风雨声忽然小了一些,敏娘不再东倒西歪,她感到有一丝暖意在靠近自己。
“抓住我的手,不要松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跟着我,不要担心!”
敏娘回过头去,怔怔地看着不知从何处赶来的云夕婆婆,她想自己可能是在做梦。
云夕婆婆微笑着,稳稳地牵住敏娘的手,口中喃喃吟唱:
风神啊,请带上我们,
雨神啊,请捎上我们,
怀中的孩子啊,是我命中的星辰,
为了她啊,我愿像泡沫,粉碎消融……
云夕婆婆目视前方,歌声越唱越响,风雨声也被压了下去。海塘外的巨浪掀起几丈高,朝敏娘她们席卷而来。
大海啊,请保护我们,
浪花啊,请帮助我们,
怀里的孩子啊,是我命中的星辰,
为了她啊,我愿像礁石,不再迁移一丝一分……
敏娘想阻止云夕婆婆唱下去,她隐隐地觉出其中必有深意,可是她什么也做不了。此时,风雨和海浪像受到了指挥,席卷成一团,速度越来越快,像一个大漩涡似的把她们团团包围其中。敏娘觉得自己的脚下像有什么托着,她漂浮起来,没有迈步,却可以感到自己在往前移动。
脚下水流的速度越来越快,敏娘已经看
不清周围的事物,只听到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和汩汩的水声,她牢牢地抓住云夕婆婆的手,那双手干燥而温暖,就像每一次凝视云夕婆婆的双眸,令人感到镇定又安宁。
过了十分钟或者更短一些时间,敏娘感到脚下的水流在渐渐退去,像潮水退回大海那样。她们的速度慢下来,渐渐地,脚底下变得坚实了,等到停下的那一刻,敏娘发现自己正站在大水镇医院门诊大楼前。
“快进去吧,我去挂号。”云夕婆婆嘱咐道。
05
阿星得了重感冒,如果再晚来一些时候,就要转成肺炎了。
“幸好你们来得及时。”医生说。他为阿星开了药,并让敏娘办理住院手续。
云夕婆婆接过单子,说:“我去吧,你陪着阿星。”直到住进病房,敏娘一步也没有离开阿星。
夜深了,云夕婆婆把一切都安置好后悄悄地走了。敏娘起初以为婆婆是去买东西了,或者只是走开一会儿,就像她从前每天晚上都要回去一样,到了明天早上,她又会出现在自己眼前。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敏娘渐渐感到不安,她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云夕婆婆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即使下一次,自己再有什么困难,她也不会来了。
阿星出院已经是两天后了。台风已过,清凉的海风习习吹送,渡船驶过宁静的海湾,满眼阳光灿烂,仿佛几天前的风雨交加只是一场梦境。回到家里,院子里的绣球花依旧郁郁葱葱,窗台上的小向日葵朝着阳光仰着脑袋,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却也有很多东西,已然改变。
06
阿星十岁那年,敏娘带她坐船去大水镇接远洋归来的林松。
那是一趟夜班渡轮,母女俩坐在航船的甲板上,轻轻松松地说着话。
阿星忽然停下话头,嘘了一声:“妈妈,你有没有听到唱歌的声音?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敏娘心里一动,站起身来。深沉的夜色里,依稀有歌声传来:
天上星,亮晶晶,
好像阿星大眼睛……
她走向船尾,望着黑魆魆的海面,仿佛看到一个轻盈透亮的泡沫漂浮在水面上。水波一荡,月影摇晃,敏娘不由得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眼去找,便什么也没有了。只有那淡淡的歌声余韵还在飘散,像风儿吹拂着海塘上的芦苇丛,声声飘入母女俩的耳中。
(本文获得2024年《东方少年》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童话组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