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活着》初刊本是中篇,初版本却是长篇。版本差异导致故事情节、叙事结构乃至主旨意蕴的转变。学者若未能把握《活着》演进和扩充的脉络,则可能导致误读和研究失准。本文基于原文本和相关纪实资料,梳理《活着》从中篇到长篇的联系,发掘长篇版超越中篇版的艺术价值与哲理意义。
【关键词】余华;《活着》;版本研究;小说改编
【中图分类号】I207.42 " "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5)01-0020-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01.005
余华小说《活着》从发表到后续传播,曾经历文本增删。1992年《收获》第6期首刊《活着》,该作六万字左右,即初刊本;1993年11月,长江文艺出版社发行《活着》单行本,该作十一万字左右,即初版本。可知《活着》至少有两种小说版本:刊物最初的中篇,正式出版并修改的长篇。
1998年7月,长篇版《活着》荣获意大利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余华凭借这部作品跻身经典的序列,赢得读者关注。学界自细读到叙事技巧、历史价值,《活着》似已研究透彻;然多数研究或都有漏洞,即忽略《活着》版本差异的事实。若简单将流行的长篇版认定是1992年初刊本,把它当作未改编的作品去分析,恐怕是误读。
版本不同是历史语境、作家主观等因素合力的结果。本文将综合原作及前人研究,梳理《活着》小说并考察“阅读误区”问题;呈现主要版本的结构差异;落实到长篇较中篇的拓展和艺术超越,审视《活着》经典化历程和哲理内涵。总而言之,从版本学角度重新评估《活着》,有助于复原文学生产传播的现场,它为理解余华创作转型、探索文学市场环境提供路径,是剖析文本、洞察意蕴建构的窗口。
一、《活着》版本的再现与误读
再现《活着》自初始文本走向出版的编辑脉络,我们首先需注意文本的明显差异。
1993年发行的初版本比初刊本多五万余字,调整幅度极大。余华对中篇版的段落结构、人物塑造甚至标点符号都有修订,客观上完成长篇版叙事及思想层面的更新。某种程度来讲,初刊本和初版本不再是同一部作品。
长江文艺出版社(发行量有限,未产生广泛影响)出版后,有大量其他版本的《活着》面世,但总体改动不大。列举主要版本如下:1994年中国社会出版社《余华作品集》收录版(收录于第三册)、1998年南海出版公司版(因作品获奖,发行量大,促成阅读热潮)、2004年上海文艺出版社版、2008年作家出版社版、2017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版,以及港台繁体版和多种译本。从作品集版开始,《活着》的校订活动就渐趋平缓,远不如中篇到长篇的变化大;十月文艺出版社推出25周年“特别修订”版,也只是商家营销的噱头。
王达敏曾说:“大家在谈论《活着》、评论《活着》时,实际上都是在谈论、评论长篇小说《活着》,而把中篇小说《活着》遗忘了。”[1]37-38版本系统性呈现的缺失,使得许多学者未正确看待,甚至忽略《活着》的生产改版信息,阐释难免会脱离原貌。“误读”的本质属于事实错误。首先展现为传记、年谱等专门史料对信息的掌控不足。如吴义勤《余华研究资料》、王侃《余华文学年谱》等,均将《收获》刊载的《活着》标注成长篇;如洪治纲《余华评传》、刘旭《余华论》等,则混淆初刊本和单行本的关系。年谱评传作为作家作品的权威研究手段,处理版本演化、改编次序等问题时却通常模棱两可。其次,如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王庆生《中国当代文学史》等部分文学史著作没有说明《活着》的版本差异,前辈学者精准地捕捉到余华创作转型的节点,但“只讲长篇、忽略中篇”其实不够严谨。
由此观之,《活着》被误读的根源有二:一是资料缺失,导致重要版本的错位、忽略或语焉不详,阻碍学者搭建“年代-版本”的正确联系;二是逻辑混乱,导致针对“中篇-长篇”流程细节思考的浅显。故避免或解决《活着》的误读陷阱,必须讨论中篇版、长篇版各自的情节设置和主要差异。
二、《活着》中篇版和长篇版的差异
《活着》讲述福贵和他家庭的坎坷命运。但长篇版大幅改动中篇版,影响到主题思想的表达。
长篇版继承了初版人物和基础叙事逻辑,从回忆切入,实现主角与叙述者的融合。两版均由第一叙述者民歌采风人“我”和第二叙述者徐福贵“我”组成双层叙述。采风人“我”游历乡村,跟老年福贵互动,两人产生的谈话和福贵对往昔岁月的感慨评价,可称为副文本,即小说引子、插叙及结尾营造的真实世界;福贵以私人视角,倾诉他在民国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遭遇的悲欢离合,可称为主文本,即作品核心情节。中篇版能用福贵评价土改、龙二被枪毙这唯一的插叙分前后两段,前是民国生活、后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生活;长篇版经过主副文本的扩充,情况要更复杂。
长篇版《活着》主干故事如下:徐福贵年轻时是小地主阶级的纨绔子弟,沉迷赌博,导致输给龙二全部家产,父亲被气死,妻子家珍不离不弃,生下一男有庆、一女凤霞;福贵决心努力营生,却被国军抓壮丁,归来时母亲已逝、凤霞变哑;1949年后土改,龙二被毙,福贵一家四口艰苦奋斗,有庆却在学校被抽血致死;凤霞后经介绍和万二喜结婚,却在生产时大出血而死,不久家珍患软骨病病死;万二喜城里做工,出意外被砸死,福贵领外孙苦根回乡,生活艰难,福贵给苦根煮豆吃,不料苦根吃豆撑死。家庭四代七个亲人相继死去,只留福贵孑然一身。
针对中篇的改编,第一在结构上:长篇版分化并增加了副文本的插入,使原本单一的插叙拓展到四个,将主文本分割成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大跃进”和集体公社时期、“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五大板块,愈加明晰以历史大事分界的叙事思路。事实上,余华又在“父亲气死”“有庆抽血致死”“家珍病死”处额外设置新的插叙,强化悲情的渲染。
第二在内容上:长篇版注重政治事件的描摹,增添如庆祝抗战胜利、“大跃进”时水煮钢铁、羊被抢走充公、多次公社要粮无果等内容,令福贵的命运和时代紧密相连,尤其透露出对“十七年”和“文化大革命”时期干部群众盲目的讽刺,从而让小说具备复义性:讲述福贵活着的艰辛和坚韧,突出人性价值;控诉时代的狂热和荒诞,突出社会意义。
第三在人物塑造上:长篇版补充家珍、有庆等角色的语言和心理描写,甚至改写角色的命运:初刊本中家珍在有庆医疗事故后紧接病死,但长篇版她的死却被设置于凤霞后,这或许重塑了家珍和福贵家庭的联系。家珍象征着勤俭持家的传统中国妇女,她将一切奉献给福贵,伴随他重建家庭、生儿育女,哪怕丈夫被抓壮丁,她也不离不弃。儿子意外身亡是对这个新生家庭的首次痛击,福贵和家珍挺过来,操办凤霞婚事,似乎生活又重回正轨,然凤霞难产身亡又再度把家庭摧垮——儿女双亡,家珍才基本完成“使命”,遂撒手人寰。正如家珍曾言:“这辈子也快过完了,你对我这么好,我也心满意足,我为你生了一双儿女,也算是报答你了,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过。”[2]196“家珍”“家庭”的命运是同频的,她注定要先看完自己后代的命运。若安排家珍早于凤霞去世,难免会掩映一位母亲最高尚的精神,削弱艺术张力。至此,长篇版的修改起到良效。
三、版本变迁和艺术突破:
主副文本的意义建构
据说,马原直到阅读长篇版《活着》,才认为它是经典作品:“因为长篇版《活着》有着中篇版、电影版所没有的节奏,充满信心,大步前去;舒缓、平实,具有可以触摸的质感。而这些都是余华先前作品中很难见到的。”[1]47《活着》版本变迁带来整体向好的艺术嬗变,表现是主文本对主题思想、叙事技法的更新,和副文本对情感节奏的把控、福贵精神世界的提升。
(一)主文本的家庭伦理和温情写作
主文本在中篇版是单线结构:福贵年少挥霍,经历四代亲人都死在自己前面后,蜕变得超然而乐观。可以说,中篇版讲述的是福贵和他个人命运间的故事。但长篇版中福贵的命运跟福贵家庭的建设联系更紧密:主角每次面临死亡,都预示着家庭遭受打击甚至破碎;福贵一家每次辛苦奋斗、盼望未来,都代表着家庭重建与希望。《活着》反复提及“鸡养大了就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变成了羊,羊养大了又变成了牛”概念,实际就是福贵,或者说乡村百姓对幸福美好最朴素的念想。他们依靠坚韧不拔、老实本分的积累发展,置办家业、养育后代,彰显中国传统的“家”意识、“家”文化,给予读者强烈的共鸣(见表1)。
长篇版《活着》通过“家”传递相濡以沫的伦理温情,也让“家”和福贵忍耐苦难的韧性获取更深邃的历史空间。余华是“文化大革命”中成长的一代,切身体验了那个时代,如《一九八六年》《现实一种》等先锋作品泼洒浓厚的反思色彩。在张艺谋电影《活着》的助推下,他不再克制批判的冲动,不再希图将福贵家庭的悲惨纯粹归结于命运,即便福贵只有本能的、缺乏价值立场的抗争。前文曾提及“家珍后死”之例,中篇版家珍因先死,她从未饶恕害死有庆的春生;但“后死”留有态度扭转的余地:拒绝春生探望和赔偿→怜悯被打成走资派的春生→劝说不堪折磨欲自杀的春生→听闻春生死讯,家珍最终原谅。从“不原谅”循序渐进到“要活着”,失序年代的人世良善力透纸背。如洪治纲评论道:“‘以笑的方式哭,在死亡的伴随下活着’,这是余华对《活着》的评价,也是《活着》的核心寓体。”[3]
《活着》主文本被家庭伦理软化,间接指向余华叙事风格的渐趋细腻。中篇版塑造人物过分符号化、陌生化,次要角色的登场谢幕只作福贵受难的陪衬;改编后,无论是妻子家珍、战友春生,还是雇工长根、佃户王喜,都有血有肉。余华倡导,要“贴着人物写”,更娴熟地采用充满现实主义活力的笔触,拉近作家与普通读者的距离,长篇版《活着》无疑是一次成功的试验。
(二)副文本的明暗纠缠和哲理升华
长篇版抬高副文本地位的方式有二:增加插叙频率;表达独立内涵并呼应主文本。
《活着》没有分隔章节,而是穿插采风者和福贵谈话及心理来调控段落。中篇版以解放土改作切分,结构清晰然略显单薄。长篇版则大量添加插叙,妥善交代历史背景,福贵命运各阶段亦层层推进、平衡匀称。同时,插叙能恰当抑制叙述者过分悲痛或兴奋的状态,保证整体回忆的平和。如福贵嗜赌、突然破产,父亲受不住刺激被气死、家珍被丈人接走,自己对农活又一无所知,家庭氛围降至冰点。此时引进插叙,绝望情绪得以停顿。后福贵决心悔过,勇敢扛起重建家庭的责任,适逢家珍回归、有庆出生,被抓壮丁依旧死里逃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厉行土改,恶霸龙二倒成替死鬼。否极泰来、福祸转换令福贵的命运光明不少;插叙再度出现,收敛高潮,为新一轮的苦难做好铺垫。
余华巧妙构筑“主副-起落”的逻辑链条。主文本是福贵第一人称的悲喜,感染力强;副文本却好像“局外人”,描绘采风者暂留的乡村风景,是他眼里的“过来人”福贵。插叙似乎无关,但它们占据情节转捩的要冲,环环相扣,融汇沉浸式体验与客观审视。
插叙主要由民歌采风者“我”的田野见闻和“我”跟福贵的交流组成。它向读者渲染了一个返璞归真的奔放世界,借此衬托老年福贵的独立尘外、恬淡畅达,最终实现《活着》哲学意旨的升华。首先,乡村是古朴的象征:白天阳光普照、黄昏炊烟袅袅、黑夜宁静安详;农民遵循传统作息,会挑井水涤荡傍晚蒸腾的尘沙、会挑粪桶储肥、会吆喝孩子回家吃饭。第二,乡村是热情的象征:采风者能捧着西瓜大快朵颐,能无顾忌地取积满茶垢的碗喝水,能看当上祖母的女人编草鞋、听她唱《十月怀胎》。第三,乡村是情欲的象征:采风者曾碰上因勾搭儿媳而被教训的公公,赶夜路时灯光照到野合的赤裸男女,偷听农妇抱怨城里打工的丈夫包养其他女人。“我”也满怀好奇,同村民打成一片,脱离道德约束,沾染慵懒散漫的习气。
然而,自从遇见福贵,“我”竟发觉,他的精神之丰满远超常人。首先,福贵高歌“皇帝招我做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2]5,意味着跨越世俗、摆脱功名利禄的羁绊;他手牵老牛行走于夜幕深沉的广袤荒野,风中飘扬的那句“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2]218道尽沧桑忧伤,暗指福贵命运的写照。第二,福贵拥有专属的道德感。面对农妇抱怨,他规劝“做人不能忘记四条,话不要说错,床不要睡错,门槛不要踏错,口袋不要摸错”[2]151,还着重赞扬家珍的贞操。第三,福贵心境深邃、喜好独处,用自己名字直呼老牛,且不断呼唤已逝家人的姓名来安抚老牛。这举动貌似荒诞,却恰恰塑造出超越物我的精神形象。
采风者以为,乡村老农通常木讷地过活,陈年旧事丧失了回溯的必要;福贵显然是特例,他能清晰记得往昔、如酌酒般讲述历史,并沉醉于生命浓厚的重演中。福贵由完全顺从本能、吃喝嫖赌的浪荡子,受苦难鞭挞而改邪归正、艰苦奋斗,被命运雕琢成忘却功利、遵守道德、逍遥洒脱的“隐士”。结尾福贵伴随老牛融入黑夜,就像土地正召唤自己的儿女:他扫除死亡终会降临的阴影,摒弃普通百姓蒙昧、被动的生存状态,突破“自然-超然”境界,展现“天地同化”的觉悟。
1996年10月17日,余华在《活着》韩文版自序感叹道:“‘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喊叫,也不是来自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4]5-6《活着》将福贵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人生娓娓道来,其主题绝不仅仅是流露鲜活生命的悲悯、坚韧意志的赞美,它以“过来人”的沉稳语调、淡然目光,去从容忍受苦难、承担责任、接纳生死,是“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的至高修行和古典哲学余韵。
四、版本改编和新的创作实验
余华调整《活着》的叙事策略、主题思想,是他适应20世纪90年代先锋退潮、都市大众传媒崛起的新形势的有益尝试。事实证明,这种尝试最终成功了:《活着》一面铺陈福贵的苦难命运,一面将读者更喜闻乐见的家庭情感、对历史的反思融入其中,锤炼出含而不露的温情风度、呼应传统的生活哲理。余华坦言道:“(文学)在形式上的探索不是为了形式自身的创新或者其他的标榜之词,而是为了真正地深入人心将人的内心表达出来。”[5]114可以说,20世纪80年代余华的写作追求理性克制、展现极端冷酷,是饱含现代主义色彩的先锋实践;那么20世纪90年代以来,余华力图回归现实和道德同情,质感变得柔和朴素,则是专属他自身的新创作实验。
《活着》中篇版扩充到长篇版的历程,逐渐消除了余华面对现实的紧张关系,启迪他去“平息愤怒”“展示高尚”:它意味着余华不再把日常经验和普通百姓的酸甜苦辣,放置于他向往本质真实和思维深度的对立地位。恰如洪子诚所言:“(余华)透过现实的混乱、险恶、丑陋,从普通人的类乎灾难的经历和内心中,发现了生活的简单而完整的理由,是这些作品的重心。”[6]341-344版本改编开启《活着》的畅销高峰,为余华进行艺术创新提供物质保障与精神先导;版本研究也提示我们去看得更远、相互参证,着眼于值得商榷、文学史阙漏或过度阐释的作家作品问题,尽量还原出一个经得起推敲的文学“生产-传播”现场,触摸灵感的无声脉动和潜藏的巨大艺术革命。
参考文献:
[1]王达敏.余华论[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6.
[2]余华.活着[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
[3]洪治纲.悲悯的力量——论余华的三部长篇小说及其精神走向[J].当代作家评论,2004(06):20-37.
[4]余华.《活着》“韩文版自序”[M]//余华.活着.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5]余华.说话[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
[6]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作者简介:
曾佳文(2001.5-),男,汉族,湖北武汉人,武汉大学文学院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