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知寒的城市空间书写研究

2025-03-05 00:00:00毛彧
长江小说鉴赏 2025年1期
关键词:城市空间

[摘要]青年作家杨知寒于2023年凭借短篇小说集《一团坚冰》获第六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首奖,被视为“班宇、双雪涛之后‘东北文艺复兴’的接力书写”。与班宇、双雪涛、郑执等人的“新东北”书写不同,杨知寒没有采用“子一代”和“父一代”的双线结构,也没有以下岗潮为背景讲述人和时代的故事,而是将写作对象扩散为生活在某东北小城的工厂工人、普通白领、逃课学生、驯兽师等。将小说集中的九篇小说放置在空间叙事的视角下,透过景观之城、情感之城与寓言之城的维度,我们可以进一步理解杨知寒对社会现实的独特思考。

[关键词]杨知寒" "《一团坚冰》" "城市空间

[中图分类号] I207.4" " "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5)01-0023-06

空间理论兴起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但人们对空间问题的关注却由来已久。英国人文主义者托马斯·莫尔在《乌托邦》中一针见血地指出,15世纪的圈地运动就是一场“羊吃人”的浩劫,其罪恶的本质在于普通农民被贵族阶层不断蚕食土地,这导致他们的生存空间也被一步步挤压,最终只能前往城镇成为廉价劳动力。马克思和恩格斯曾多次谈到空间问题,他们认为空间问题的背后隐含着阶级、资本、权力等关键信息。例如,恩格斯提出:“只是工业才使这些牲畜栏的主人有可能仅仅为了自己发财致富,而把它们当作住宅以高价租给人们,剥削贫穷的工人,毁坏成千上万人的健康;只是工业才可能把刚摆脱掉农奴制的劳动者重新当作无生命的物件,当作一件东西来使用,才可能把他赶进对其他任何人都是太坏的住所。”[1]显然,空间已沦为一种剥削劳动人民的方式。马克思主义对空间问题的观照,也成为后来很多西方思想家认识空间问题的重要基点。

列斐伏尔的《空间的生产》出版之后,空间研究的重要著作迭出。列斐伏尔在马克思主义的基础上提出了空间生产理论。马克思主义从时间的维度探究生产问题,而列斐伏尔主张社会生产同样存在于空间之中,空间具有可重复性,因而不是创造出来的,而是被生产出来的。空间是“社会秩序的空间化”,每一种社会或生产关系都会生产出相对应的空间模式。当一种新的空间被生产出来,一种新的社会关系、社会意识也就随之而来。同为空间理论的重要开拓者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借助边沁的圆形监狱模式,生动描绘空间中的权力运作,他将空间与权力联系起来,主张历史事件都可以进行空间化的描述和还原——疆域的划分、位置的转移、地图的重置。这不仅是历时性的记录,其中还隐含权力关系。詹姆逊在《后现代主义,或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中传达出后现代主义的空间意识,“怀疑论的后现代主义者把地理看作是等同于超时空的东西。后现代的超时空既可以被杜撰出来,也同样容易令其消失,或者借助于通过纯粹的智力建构而取得的心智训练来使其拓展”[2],这种极端的理论是对空间幻想的彻底破灭。经过列斐伏尔、福柯、詹姆逊、巴什拉等思想家对空间问题的跨学科研究,探究空间及其背后的话语生产,文化研究完成了“空间转向”。被赋予深刻文化含义的空间从政治与权力、经济、后现代美学等多种维度重新阐述时空的辩证关系,让文学作品中的空间成为内涵颇丰的新场域。空间叙事、空间美学、空间地理学等理论的涌现,促使空间视角成为文学批评理论中的重要维度。

本文试从空间叙事的维度出发,立足小说文本,探究杨知寒笔下的景观之城、情感之城、寓言之城。

一、景观之城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国人耳熟能详的名言,可见,古人将阅读与旅行并重,其实这也是古今中外文人墨客的共识。俄国作家伊·冈察洛夫认为,“古代人把旅游看作完成教育过程的必要条件,不是没有道理的。……摄政王大街、牛津大街、特拉法格广场,这一连串的名称,既构成了城市现代生活的风貌,又隐藏着城市的历史,使你在行进中自然而然地了解到当今生活的来龙去脉”[3],这就是景观的力量。杨知寒小说中的重要城市意象,不仅是读者感知东北城市的关键,更是揭示建筑背后时代心理的途径。

1.工厂

工厂是“新东北”书写中的核心表现对象,而小说集《一团坚冰》中以工厂为叙事背景的仅《连环收缴》一篇,杨知寒将视线聚焦于迟家与燕家。“建华厂在2003年已经分崩离析,在更早的时候大势已去,被分割成几间和工厂沾不上关系的中小企业,养着为工厂耗尽心血的工人们的子女后代。”[4]显然,建华厂的变化是舅舅迟敏家庭地位变化的象征。迟敏在妹夫燕来臣入狱后,一直帮衬妹妹迟桂香一家,在燕好和燕凤兄妹前也承担起“父亲”的责任,从给小燕凤扎辫子等生活琐事到疏通关系以安排燕好进厂工作等人生大事,迟敏都未曾推脱。但当迟敏出于保全家族名誉与为淑华被辱报仇的目的,击杀燕来臣后,燕好和燕凤对他的恨意却远远超过养育的感激。从家族拯救者的高台上瞬间跌落为家族罪人,迟敏所经历的心理落差正是建华厂所代表的东北工厂的生命体验。

2.酒吧

普通人最常见的空间场所“依照时间变化而发展,形成了空间内部独特的文化”[5],具有历时性,《瑞贝卡》的酒吧就呈现出这一特征。

瑞贝卡和吕眉“到金约翰是九点半,还得再过半个点儿,场子才能热起来,那时最中央的舞池会打开全部的灯和音乐,发出地颤,将一干被寂寞和茫然驱逐至此的灵魂震出银河系”[4]。当李芜和赵卉按图索骥,根据瑞贝卡的朋友圈信息到达金约翰时,却发现这里“一片萧条,灯都没怎么开……我俩顺着黑漆漆的走廊往里走,直走到唯一有点亮光的吧台前,一个染了头黄毛的小伙兀自玩手机,里头传来搏杀的电子音,他看我俩一眼,眼神很费琢磨……我按住赵卉的手背,说,平时几点上人啊?黄毛说,平时这个点就行了。这不疫情嘛,好些人还不知道咱们这营业了,暂时有点冷清”[4]。同一个金约翰的不同时间段的热闹程度对比鲜明,可见疫情对小城娱乐场所的影响之大。

3.家宅

无疑,在各种功能的建筑物中,家宅与人的关系最为密切,乃至于巴什拉赞叹“它是我们最初的宇宙……它确实是个宇宙。它包含了宇宙这个词的全部意义”[6]。杨知寒笔下的城市家宅区域大致可以划分为两种:以瑞贝卡家为代表的高档社区和以东北菜小饭馆老板娘家为代表的市井家宅。

随着现代化和城市化的发展,我们熟悉的街坊逐渐被邻居取代,独立的单元楼演变为现代城市的典型住宅样式,自古以来“远亲不如近邻”带来的亲密体验与人情味儿也近乎销声匿迹。巴什拉认为“现代城市空间的断裂感、密集以及现代社会关系、交往形式的发达、复杂化,使城市家宅区缺少彼此的对话联系,成为一片孤立的城市景观”[6]。因而,人们只是居住在一个冰封的水泥森林中,严格意义上的家宅在大城市里已不复存在。《瑞贝卡》中,瑞贝卡家住湖海国际小区,从外部看,这个小区是“市里新起的高层,临近高铁站”;从内部看,“全西式装修,不看楼外只看屋内的话,会以为这家人不是经商就是从政”[4]。从小区名字到地理位置,再到瑞贝卡家的装潢,无不给人一种大都市的现代感。然而,这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假象。小区位置偏僻,且周边仍处于百废待兴的状态,可谓荒凉萧条。成年后的瑞贝卡和母亲看似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却将生活寄托在欺诈亲朋好友和在酒吧“钓男人”这种糜烂不堪的方式上。更有甚者,她们母女间也充斥着背叛、不信任等消极情感。这种虚无、迷惘的生活态度,最终为瑞贝卡的跳楼自杀埋下伏笔。这种对单元楼里萧瑟孤寂家宅的塑造何尝不是人物生存困境的投射呢?

与瑞贝卡家形成对照的是市井家宅代表——《水漫蓝桥》中的老板娘家。老板娘是一名聪慧浪漫、富有生活情调的女性,与丈夫离婚后,她自力更生,开了一家名叫“蓝桥饭店”的小饭馆,名字灵感来源于“魂断蓝桥”带来的心灵震颤与情感共振。当与判给前夫的女儿相聚时,爱女心切的老板娘毫不忸怩地邀请店里的男厨师到家中为女儿做饭。观察老板娘家的布局,“收拾挺立整,瓷砖地溜光水滑的,每块沙发都匹配着一块布帘。阳台摆满高低不等的植物,有些开了花。我不懂,近些端详,花儿被伺弄得不错,有模有样,绿的油润有光泽,红的鲜艳惹人眼。目测老板娘还是独居,上厕所时,我只看见一个牙缸,一把牙刷,晾衣架上也没有一件男人衣服”[4]。“离异”“独居”“不起眼的饭店老板娘”这些冰冷标签下的老板娘却将家中布置得干净利索、温馨无比。“瓷砖地”“布帘”“植物”等充满个性化和生活化的细节,成为挖掘人物性格、生存状态和伦理关系的窗口。

二、情感之城

人是生活在城市空间的主体,会有各种各样的情感形式。“不论何时,空间对人类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存在概念,对于‘空间感知力’的认识反映着人们对于自身的省思和对人类社会关系的认知”[7],这体现在人与人的交际、人和社会的关系上。小说集《一团坚冰》中,既有对人生凄苦境遇以及至暗人性的描写,亦有对温情人际关系的呈现,由“坚冰”与“火种”两种意象构成的二元对立关系,为小说带来表现张力。

1.“坚冰”

小说集的核心意象“坚冰”“一则与人物所在城市的自然环境、气候相呼应;二则是用来比拟文本世界中围绕在人物周围的萧条、破败的生活图景以及人们情感上的疏离和冷漠”[8],尤其是后者,花费了作者不少笔墨。

伴随着“京评话马”娱乐方式的衰落,马戏团的驯兽师陈寿也逐渐沦为孤家寡人。在人际关系上,父母双亡,师傅脑出血身亡,身边也没有朋友相伴,能算作他朋友的只有老虎大山。在事业上,因为缺少观众缘,陈寿始终不受领导和同事的重视。这一切都导致“孤独”成为陈寿身上最瞩目的特质,但他对人际交往中的温情还是充满向往与憧憬。面对大山时,他通过抚慰大山来转移自己对亲密关系的渴望;面对山东来的驯兽师响马时,他幻想着朋友间拥抱的温馨体验。然而,当大山失控夺走响马的生命,马戏团被迫解散后,陈寿暴露于多重绝望之下,只能背井离乡以寻觅新生。

“以一天至少一条的频率发朋友圈,连续发布了八年”的瑞贝卡毫无预兆地跳楼了,故事《瑞贝卡》就拉开了序幕。受瑞贝卡的母亲刘芳丽的委托,李芜根据瑞贝卡的电子日记本、朋友圈里的蛛丝马迹探寻其自戕的原因。经过一番调查,发小赵卉和李芜发现人前风光无限的瑞贝卡,实际上人际关系淡薄,在亲情、爱情与友情等一切亲密关系上处处碰壁,她生命的热情与对生活的渴求早已消失殆尽,就像人人只知道“瑞贝卡”,她的真名“李小瑞”却湮没在大家记忆的深处一样。

在亲情方面,瑞贝卡父母离异,父亲远走他乡在新疆组建新家庭后,再未联络过刘芳丽母女,而朝夕相处的母亲也未曾走进女儿的内心世界,只将女儿视为帮助自己推销安利产品的助手与潜在的争夺资源的敌手,为了一个男人便能对瑞贝卡施展生理与心理的双重折磨。在爱情方面,瑞贝卡可谓情路坎坷,前有道貌岸然的张元,后有虚情假意的老吴。在友情方面,被视作唯一挚友的吕眉却促成瑞贝卡落得个人财两空的结局。在生活的重压下,瑞贝卡溃不成军。在故事的终章,赵卉和李芜对瑞贝卡的死亡心有戚戚焉,阴差阳错之下,她们通过朋友圈读懂了瑞贝卡生命中的孤寂与郁结,联想到如果轻生的是沉默寡言的自己,极有可能无人发现,更不必说解读其中的缘故了。此刻,瑞贝卡不再是一个个体,而是成为城市中大部分人的共鸣性存在。

2.“火种”

杨知寒曾在采访中表示过,“我希望我的小说也是,在所谓的冷静、中立之余有一些细腻的东西存在”[9],《水漫蓝桥》和《出徒》就是这样的作品,显示出作家对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的关怀。

故事开端于冷冽的冬日,《水漫蓝桥》中的“我”、老板娘和刘文臣也时值人生的冬日。前妻美光离开“我”后,生活已经掀开新的篇章,让试图挽回婚姻的“我”心灰意冷;老板娘经受丈夫出轨的家庭变动后,决定自立门户,一切从零开始;曾经的名伶刘文臣在事业上不得志,生活也不顺遂,年近半百还在寻觅昔日的恋人瑞莲。刘文臣的锲而不舍让“我”意识到生活的真谛在于保持接受挑战的心气,否则生活就会迟钝暗淡。一切开始柳暗花明,在老板娘和“我”感情升温之际,瑞莲也在蓝桥饭店现身。刘文臣对瑞莲的坚守与浓厚的情谊在得之不易的背景下显得弥足珍贵。杨知寒在这个讲究“回报”与“效率”的时代中讲述这么一个过时的故事,实际上是对读者的一种期盼与召唤。

《出徒》中涉及三组人际关系。一是“我”与父母的关系,父母感情深厚,加上慈父严母的合理分工,亲子关系融洽,家庭和睦。二是“我们家”与三叔的关系,父亲与三叔虽是亲兄弟,但多有龃龉,两家之间先后发生“父亲打三叔导致三叔脑袋开瓢”“我吓唬三叔儿子导致小华神志不清了两天”“三叔报复我导致我卧病多日”等冲突与矛盾,转折发生在“有天早晨,三叔往我家院墙里扔进一个沉甸甸的信封,里面有一千块钱,一百的少,更多的是十块和五块的”[4]。母亲是个从未被生活磨难击倒过的坚韧妇女,此刻看着母亲手捧着信封与滴落的泪水,“我”终于明白人需要学会放下仇恨,与生活和解,血浓于水的亲情羁绊成功弥合了两家人的裂缝。三是“我们家”与母亲的教友彪青的关系。彪青离婚后憎恶每一个男人,会对路过的男人吐痰或破口大骂,她的异常举止遭到乡人的不理解与轻视,唯独母亲不会对她另眼相看,反而经常去照顾她的生活。在母亲的感染下,她一改之前的咄咄逼人,在三叔意图报复前,她便善意提醒并催促“我”赶紧回家。在“我”受伤后,她真挚地产生共情,感到悲痛。此后,彪青不仅多次带着吃食上门探望“我”,还成为母亲卖山楂事业的合作伙伴和“我”的干娘,重拾对生活的热情。“我”、三叔和彪青从生活中正式“出徒”,从而迈向更广阔的天地,得以拥抱这世间的温暖。

三、寓言之城

超越时间维度,从空间叙事视角出发,我们能更好地理解与把握时代的脉络,正如福柯主张“我们时代的焦虑与空间有着根本的关系,比之时间的关系更甚”[10]。东北文学主动将区域纳入民族主义宏大叙事的历史由来已久。以端木蕻良、骆宾基、萧红、萧军等为代表的东北作家群,在五四精神和强烈的家国意识影响下,塑造了“九一八”事变以来白山黑水间的众生群像,讲述在日本侵略下的悲痛记忆,以唤醒中国民众内心深处的愤慨,激发他们心中的爱国情怀。虽然杨知寒并未刻意赓续前辈们的“个人—社会—家国”的叙事传统,但研读其文本,仍能发现她在描绘东北小城的城市景观和刻画城内居民“剪不断,理还乱”情感的背后,对整个东北乃至全国性社会现实的思考。作家书写现代寓言篇章,推动东北城市空间的意义再生产,实现了从文学世界到现实世界、从艺术空间到意义空间、从历史传统到创新发展的突围。

1.去“南方”

小说中人物职业多样,有东北菜小饭馆的掌勺厨师,也有时髦的网络主播,还有地下网吧的网管……但按照人物的最后去向可笼统划分为“去南方者”①和“守旧城者”两类。

东北地区气候严寒且地理空间相对闭塞,这种地理环境在一定程度上对东北人的文化特质产生了影响。再加上人口红利的消失,加速了东北经济、社会发展的衰退。因此,《瑞贝卡》中的“我”由于疫情停滞返回“南方”的步伐后,对家乡生活发出这样的感叹,“小城日子本就缓慢,加上疫情,感觉后置了一个时代也不为过,时间在此静止,又罩上一层让人迷醉的薄膜,透出童话般的安详,叫人想和动物一样冬眠过去,直到刺眼的阳光射进地洞,再摇晃着醒来”[4]。相较于家乡的迟缓发展、被凝固的时间、懒散闲适的生活节奏,“南方”城市生活节奏快、生活压力大的同时,也存在更多的机遇。因而,去“南方”顺理成章意味着可以满足改善物质生活的追求,也意味着可以实现在他乡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

据研究显示,当代东北人口演化过程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1949年至1963年,凭借丰裕的自然资源、基础设施及战略地位的优势,出现人口迁入浪潮;第二阶段为1964年至1978年,人口流动趋于平稳,基本与全国持平,但由于国家层面经济投入有所降低、东北内部支援三线号召等诸多因素,造成人口迁出量上升的趋势;1979年以来,尤其是1992年南方谈话推动经济向东南沿海的转移,劳动力对外输出源源不断,导致东北人口大量外迁。例如,《一团坚冰》中,赵小涛的父母因常年在“南方”工作,便把他的监护权移交给“我”;东哥把网吧卖给“我”后,也计划移居“南方”;《虎坟》中,马戏团出现老虎伤人事件被解散,团长老袁更是带领大家一起去“南方”寻找新工作,谋求新生活。

近年来,东北的流出人口表现出“非农户籍比例高、年龄偏于年轻化、受教育程度高”[11]的新特点,这在小说集中也有体现,例如《大寺终年无雪》中的“我”。“我”的父亲负责照顾一家子的饮食起居,而“我”的母亲承担养家糊口的职责,是单位中的掌权者。显然,这种有悖于传统的家庭分工很难在农村实现。此外,母亲工作所在的“大楼”更是证明“我”户籍的一大力证。“我”是一名就读于“南方”某大学的学生,一年只回故乡一次。在学校里,“我”写文章,组织心理社团,生活可谓蒸蒸日上。无形之中,这里“我”的塑造指认出这一社会现实。

需要强调的是,地理位置的差异并不是人物境遇的决定性因素。《连环收缴》中,燕好在母亲离世后从厦门返回家乡为父母合葬,上穿“七匹狼的夹克”,下着“单薄的西装裤”,“像早已忘记东北十一月的寒冷,完全适应了南方的样子”[4]。燕好虚张声势的背后,是试图隐藏自己的狼狈与窘迫。相反,一直留在家乡发展的迟玉凭借着自己一身不服输的韧劲迎难而上,不仅让自己的生活变得优渥富足,最后还资助了燕好的鼻咽癌治疗。

2.当代“看客”

中国现代文学的领军人物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指出“无论国民体格如何健全茁壮,然而一旦精神愚弱,便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12],这是他首次提出“看客”这一概念,后来在《祝福》《药》《采薇》等作品中,他对“看客”群体展开淋漓尽致的刻画。在他的笔下,“看客”群体往往不是穷凶极恶的恶贯满盈者,而是普通、不起眼的底层民众。面对他人的苦难,他们或是麻木呆板,或是冷眼旁观,或是幸灾乐祸,都反映出人性中真实又可恨的一面。

如今,杨知寒继承了鲁迅这一书写传统,她的创作在为当代“看客”群体赋形。在《连环收缴》中,从厦门回来春风得意的燕好遇见正在卖盒饭的迟玉,两人因上一辈的纠葛和心中的愤懑不平产生口角和推搡。起初,“看客”们因燕好的时髦打扮与迟玉的哭泣,将批评指向燕好;但听信燕好的一面之词后,立刻调转方向,将迟玉置于众矢之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是杨知寒在《故事大王》中将“看客”群体安排为“我”的小学同学们的设定。当道貌岸然的李老师因厌恶而给郑旺起一个极具侮辱性的“鼻涕专业户”的绰号时,“看客”们“爆发出最自然统一的笑声”;当郑旺为小漂亮伸出援助之手却遭受不公的指责后,“看客”们“都在队伍里笑”;当“我”编排同学孟文静后,“看客”们不仅声援“我”,甚至参与到对孟文静的欺凌之中。

回答“如何书写东北”,杨知寒交出了自己的答卷,她构建的景观之城、情感之城与寓言之城具有镜像效果,投射出个体到群体的生存境遇。《一团坚冰》,不仅暗含作者的针砭时弊,也饱含其深切寄望,既是杨知寒对城市现状的观察实录,也是她对都市生活病症的思考。

注释

① 九篇小说中有五篇设置人物在“南方”定居,仅有《连环收缴》和《虎坟》标明清晰的地理位置,一是厦门,一是广西。因此,此处把这些地点统称为“南方”,前往并定居于“南方”的人物统称为“去南方者”。

参考文献

[1]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2] 罗斯诺.后现代主义与社会科学[M].张国清,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

[3] 冈察洛夫.巴拉达号三桅战舰[M].叶予,译.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2.

[4] 杨知寒.一团坚冰[M].南京:译林出版社,2022.

[5] 任冬梅.李劼人小说的空间叙事研究——以“大河三部曲”为例[D].西安:陕西师范大学,2022.

[6] 巴什拉.空间的诗学[M].张逸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7] 赵红红,唐源琦.当代“空间叙事”理论研究的演进概述——叙事学下空间的认知转变与实践[J].广西社会科学,2021(3).

[8] 于珊珊.《一团坚冰》与杨知寒的“东北记忆”[J].关东学刊,2023(3).

[9] 杨知寒,理起国imaginist.杨知寒:文学就是不断地补全自己|2023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决名单作者专访[EB/OL].(2023-10-23).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WH4y1977c/?p=8amp;spm_id_from=pageDriver.

[10] 福柯.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

[11] 魏洪英.东北地区人口流出特征及其对经济的影响[J].社会科学家,2021(2).

[12] 鲁迅.呐喊[M].广州:花城出版社,2023.

(特约编辑" 张" "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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