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额免税悬置，跨境电商红利见顶？

图/视觉中国

近十天，中国跨境电商行业面临了峰回路转。

2月1日，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行政令，对进口自中国的商品加征10％的关税；行政令还取消了美国对价值低于800美元的小额货物的“最低限度”关税豁免。

2月4日，已经有跨境电商从业者发现，这项行政命令开始实施。当晚美国邮政（USPS）突然宣布暂停接收来自中国内地和中国香港的包裹。但半天后，又宣布恢复接收。

2月8日早，据路透社报道，美国总统特朗普恢复了针对中国小包裹的“最低限度”免税门槛，以便美国商务部有时间使该命令可以执行。报道称，此前这一快速变化给海关检查人员、邮政和快递服务以及在线零售商带来了混乱。

“我们没有预判到政策会出这么快。”受访的中国跨境商家表示，大家其实都做了心理准备，以为会有个过渡期，没想到直接被取消。小额免税政策被取消当天，整个行业从卖家、物流商到平台都迅速响应，针对报关费和关税保证金进行了一系列调整动作。

运营近十年，“小包直邮”是ZAFUL长期以来使用的物流方式。因此，ZAFUL受到了该政策的直接影响。除了迅速改变清关方式外，新税收政策增加的成本很快体现在了相应货品价格上，对美国消费者来说，目前ZAFUL的商品价格提高了15％到25％。

如今该行政命令暂停，ZAFUL独立站运营经理徐宏辉已经收到物流商的通知，恢复至2月6日前的处理费。“但是我们不准备恢复原价，借此机会测试一下涨价之后的转化效果。”徐宏辉说，长期来看，这项政策可能仍会实施。

经历此次政策变化，徐宏辉越发感受到，“用户不能仅仅因为便宜来购买自己的产品”。跨境电商的红利期正在见顶，游戏规则可能也要做出调整，做好产品创新，尽可能增加品牌的附加值，可能才是长久的经营策略。

小额豁免政策“悬而未决”"

“上班第一天，我们就很快约了美国物流商做沟通，所有的物流商当时也都在紧急开会，到中午，我们就和物流商沟通好了后续运输方案。”徐宏辉表示，从业者对T86（“小额免税”条款）政策的调整预期大多是逐步下调，比如调低免税金额或者给予一段时间过渡，但2月4日这一政策直接被取消。

在“大家都没有反应时间”的情况下，整个行业都开始了紧急调整。近几年发展迅猛的跨境电商平台和卖家受影响更大，行动也更快。本色智库执行院长张周平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跨境电商中服装品类受到的影响首当其冲。服装品类采用直邮的模式比较多，受政策影响相对就更大。

以ZAFUL为例，出海最初主打泳装市场，随后转型快时尚女装。据了解，ZAFUL从设计到上架平均周期只要一到两周，且能每日保持50至100款上新率。长期使用“小包直邮”，发货数量没有限制，操作灵活省心，同时还可以降低物流费用。

徐宏辉提到，“小包直邮”一般分为三个阶段，分别是头程、清关和尾程派送，头程指的是从中国内地或者中国香港飞到美国的航班，清关则会有当地的服务公司做报关，尾程则指的是到达美国本土后由在美物流公司承运的过程。取消“小额豁免”，当天没上航班的包裹都受到一定影响，需要改变清关模式。

资深跨境电商专家林智勇分析，特朗普在宣布新关税政策前没有征求有关部门的意见，从宣布到实施的缓冲时间不到48小时，各有关部门根本没有做好准备。从宣布之日起，正常的通关工作就立即中断，几天之内就造成大量包裹积压。他观察到，肯尼迪机场很快堆积了100多万个包裹，很快就超出了美国海关的处理能力。

此外，在操作层面上，T86申报通关涉及美国邮政、海关以及上下游企业的互动，由于缺乏提前统一协调，导致各个部门面临多个问题。林智勇举例，T86通道关闭了，商家到底要换成哪种清关模式？各个部门之间缺乏信息系统配合，如何收取关税，收到的关税交给谁，文件信息如何传送对接？国内不少物流公司都在测试走通第一单，但是美国海关一片混乱。

2月4日，新的行政令实施后，ZAFUL选择了T11清关模式。T11 即 informal entry（简易报关），主要用于价值低于2500美元以下的商品，这需要卖家满足一定的条件并且支付额外的商品处理费用，每单至少2.6美元。徐宏辉指出，T86模式属于简化的清关程序，提交资料后货物最晚在15天内到达。而T11流程更复杂，需要提供更多的文件，所需时长也更长。

2月5日，包括云途、顺丰在内的诸多物流商宣布涨价，公告显示，云途物流、顺丰将就每单货物收取20元的报关手续费。这会进一步转嫁给消费者，徐宏辉举例，此前30美元的包裹免邮，目前会对消费者收取3到6美元的物流费用。

更大的影响则在于新关税政策大大增加了商家的成本。目前，大部分大型跨境物流商都开始采取预收30％关税、多退少补的政策，这导致平台上卖家的成本显著上升。

据中信证券的研报预估，中国发往美国的低价值包裹平均关税税率或将从0提升到25％—30％区间；结合美国关税征收规则，预估终端售价60％—70％将被海关认定为交易价值，对应关税对终端零售价影响15％—20％。这与目前ZAFUL的提价水平基本一致。

然而仅仅三天后，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暂时撤销2月4日刚刚生效的对来自中国的低货值商品免税待遇的禁令。跨境物流公司燕文物流很快发布通知称，目前在等待美国海关T86报关系统打开，并已经做好第一时间的切换准备。该通知中提到：“从2月8日起美国方向燕文快线专线挂号产品恢复免税，同时将从2月8日起恢复2月6日前处理费。”这意味着对长期使用“小包直邮”的商家来说，费用并未发生改变。

“取消T86政策，让这么庞大的包裹数量全部转移到一般贸易的申报方式上去，美国海关短期内很难承受这么大的业务量，因为跨境电商的包裹是相当琐碎的。T86作废后，跨境直发包裹将不得不走常规报关通道T01或者T11，巨大的业务量给申报系统带来压力，以及在货物查验、价格核验以及人员配置等方面都存在压力。”张周平分析。

林智勇认为，根据相关报道，目前暂停该政令，是在给有关部门足够的缓冲时间。需要的处理时间少则3个月，多则半年左右。“免税政策彻底恢复的可能性不大。”他提醒卖家要早做打算。

低价行不通了？

政策的不确定性让中国跨境商家的既定策略发生改变。

亿欧创始人黄渊普长期研究跨境电商，在他的观察中，目前美国的做法令商家比较纠结。“虽然政令被暂缓，但是现在物流公司发生了涨价，通关效率也有所降低，对低附加值的品类而言，未来会面临严峻的考验。”

普遍来看，服装品类和小家电品类受影响较大，这两类产品客单价低，消费需求多元，适合走小包直邮。徐宏辉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提价成了服装行业内的普遍选择。然而，对小家电商家而言，提价并非最优解。智虎电器负责人黄德剑表示，“这时候提价有可能等于放弃市场，仍要静观其变”。

两年前，黄德剑开始尝试通过TEMU等跨境电商平台进入美国市场。目前跨境电商份额占到公司销售额的七八成。“这毕竟是全球最大的消费市场，今年本想加大资源、扩充团队、拓展市场”，经历了新关税政策后，黄德剑认为，眼下应该要“守”，而不是“冲”，这样才能“扛住这一波”。

实际上，黄德剑借助了跨境电商平台的东风，利用“全托管”方式运营了跨境电商店铺。“我们的产品在销售端售价大概在30美元到50美元的区间，白牌小家电适合走全托管，客单价不高，重量较轻，费用也不贵。”在全托管模式中，卖家只需要将货运至跨境电商平台在国内的仓库，剩下的环节包括店铺运营、流量投放、物流及售后，都由平台负责完成。这大大降低了商家出海的难度。

在T86条款下，小额商品不用缴纳关税，也不需要接受美国海关审查，从而可以简化商家申报流程，同时政府也可以减少行政负担。2016年，在奥巴马执政时期，美国国会修订该条款，将个人进口商品的免税门槛从1994年的200美元上调至800美元。

美国海关和边境保护局数据显示，在过去10年中，进入美国的申请小额行政豁免的货物数量，从2015财年的每年约1.39亿件增加到2023财年的每年超过10亿件，增幅超过600％。2024财年，小额货运量再增至13.6亿余件。

“美国取消低于800美元的货物豁免，以及欧盟的做法，将给中国跨境电商平台带来较大的影响，特别是对主打高性价比定位的平台及商家，以及采用直邮模式作为主要物流模式的商家。对于这些商家而言，将带来经营成本的上升。”张周平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华泰证券研究所的分析显示，小额直邮包裹免税政策取消、加税及相关包裹清关成本增加或将提升跨境电商平台出口商品价格，影响履约时效及跨境物流相关货量，需观察跨境电商平台业务模型如何调整，目前跨境平台、物流公司及美国海关等均处于磨合新关税规则阶段。

近些年强势扩张的中国跨境电商平台，会如何根据新规进行调整，也需进一步观察。2月4日，关税命令实施后，一则关于TEMU美国站全托管服务即将终止合作的消息流传出来：“TEMU美国站将在72小时后终止合作，建议卖家立即停止发往美国仓的物流计划。”这一消息并未被平台方证实。但据行业人士透露，很多卖家反映，虽然没有通知下架，但前端已找不到入口。上述人士观察到，SHEIN平台上的商品价格有不同幅度提升。

令林智勇颇为忧虑的是，美国之外，虽然各个国家对跨境包裹的关税政策可能不同，不会像美国这样激进，但是取消跨境包裹最低免税额度，把跨境电商和个人物品区分开，纳入一般贸易范畴将是未来发展趋势。

中国政法大学财税法研究中心主任施正文提到，针对小额商品的政策，在各个国家都有不同程度的免税政策，是合理的存在。但是很多国家会取消或设置更高的门槛，也在倒逼中国企业考虑本地化发展以及新业态的创新。

如何高质量“卖全球”？

十多年前，温从见从一个很小的办公室起家，用一部电话搞定体育服饰生产。做外贸的日子里，成千上万套的订单十分稳定。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发现接到的订单越来越琐碎，要求却越来越复杂。

他下定决心投入跨境电商大潮中，先后在亚马逊、TEMU、SHEIN和速卖通都开了店铺。他选择抛开中间商，直接面对海外消费者。

“做跨境电商生意，其实很省事，我们只需要发货到平台的国内仓即可，后续的运营和定价都是平台来做。”温从见说，对外贸商家而言，跨境电商平台的出现，是很大的机遇。在平台上，商家可以以很低的成本“试错”。他举例，假如开发100款产品，只要有二三十款产品能卖出去，有三四个产品爆单，就有可能产生盈利。

不过目前跨境电商平台大多执行的是低价政策，温从见在平台上清掉了一批低价库存，发现海外用户也在“消费降级”。但是随着关税政策的改变，成本将会提升，或许很难维持“第二增长曲线”。

林智勇观察到，对于中国卖家来说，在局部市场、局部品类上竞争白热化，容易使得市场成为红海。而且，中国卖家竞争方式比较单一，低价卖货。如果走品牌发展之路，所谓的红海其实也是一片蓝海。品牌型卖家利润率达25％—40％，远超传统铺货模式8％—12％的水平。

“从长期来看，当价格优势难以为继，中国平台和卖家必须构建新的竞争壁垒，从‘关税套利’到‘价值创造’的转型已成必然。”林智勇认为，对于卖家来说，如果T86关闭，卖家可以考虑采用美国海外仓等本土化策略，规避跨境电商政策风险；此外卖家还可以开展高价值业务，比如高价定制或品牌。

业内人士的共同看法是，“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这意味着商家的眼光不能只盯着美国市场。从全球来看，跨境电商依然有巨大的市场潜力。除欧美等发达国家比较成熟以外，大多数国家电子商务还是起步阶段，就算是一些发达国家，市场渗透率依然很低。林智勇提到，“如果拿登山来比喻，跨境电商还是在半山腰上”。

根据Statista数据，2023年全球电商渗透率仅为20.8％。林智勇表示，不论关税政策如何改变，跨境电商本身所具有的优势和特点并没有消失，仍然具有很强竞争力，国际贸易数字化发展大趋势不会改变。同时，中国制造业规模大，门类齐，极具性价比的优势也不会改变，只是商业模式会发生调整。

电商平台也在不断进化和调整。日前，TEMU正式上线预售功能，该功能目前仅面向企业店开放，且要求店铺主体必须为中国内地或中国香港。参与预售的店铺需满足一定的运营指标，如延迟到货率、延迟发货率、砍单率均不低于行业均值。资深从业者Frank认为，TEMU 长期以来都把“极致低价”当作核心竞争力，但是预售功能或许会推动它朝着“性价比 + 精准需求匹配”的方向转型。

张周平给跨境电商平台的建议是，平台要调整产品品类结构，做好海外仓规划，对此前依靠免税才能挣钱的品类进行优化，逐步扩展一些高价值、有利润的品类，并积极布局美国本土海外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