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妈跷着二郎腿刷抖音,余光不时瞥向正在换衣服的女儿,什么话也没说。可无论是从她抖音里传出来的各种嬉笑打闹声,还是她在这里本身,都让顾梓言觉得不自在,但她什么也没说。她知道,现在再和老妈对抗,得到的肯定又是一顿苦口婆心和哭天抢地。何必给自己找罪受呢?她只能在充满老妈气息的卧室里继续换衣服,悄无声息地较着劲。直到老妈忍无可忍率先开口,语气还是和平的,毕竟难得把女儿哄回家,且已答应今天去见见那个男孩,这是眼下最重要的。她还给自己做了思想工作,计划好层层递进的程序。总说女人的三板斧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如今她准备用在冥顽不灵的女儿身上。
这几年,老妈在与女儿的拉锯战中领悟到,男人其实是最好对付的,和顾梓言的老爸快三十年的婚姻生活里,从未有什么事需要花这么多心血,男人那么些小九九,一眼望到底。但伴随着女儿的羽翼日渐丰满,她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比男人,至少比顾梓言的老爸复杂得多的个体,之前的掌控感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焦虑。她们俩的权力天平开始倾斜,看着顾梓言长成一个女人,对她来说是件令人迷茫的事,一个与自己相似却又不同的他者,这让她有些束手无策。
以前,她总听上了年纪的母亲抱怨“孩子都是来讨父母债的”。当时她以为是母亲对儿女赡养不周的抱怨,现在想想,或许从一开始,父母和儿女就是最亲密的仇人。
“我觉得还是穿正式一点比较好……”
老妈只说了这半句,她知道顾梓言能听懂下句。
“又不是去面试,穿太正式别人以为我有病。”
“那你换条裤子,这破洞牛仔裤是怎么回事?”
顾梓言把床上的衣服塞进衣橱:“我自己舒服就行,况且家里也没什么裤子。”她看了眼时间:“我得出门了。”
“你打车过去啊,别坐地铁。”她说,“晚上你还回来。”
“回来干吗?我明早有课呢。”
老妈关掉抖音,跟着她一起走出来。“那结束了你在微信上和我说。”她站在玄关看着顾梓言穿鞋子,“见了人别太任性,咱们保持一个开放的心态好吧!”
“知道啦。”
顾梓言收拾好准备出门,回头看到老妈还站在那儿,满脸怀疑地盯着她。她心里一乐,突然上前在老妈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溜出门,放任老妈的声音在身后追赶。
见面地点是对方定的,张阿姨发给她老妈,老妈又转发给她,连同对方的微信名片。
老妈不知她其实没加这个人的微信,他似乎和她抱着同样的心态,也没加她微信,这倒是引起她的兴趣。
车等红灯,窗户上突然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下雨了。中午吃饭时,老妈说傍晚要下雨,别忘了带伞。她翻一下包,里面果然塞了把雨伞。她给老妈发一张下雨的动图,又发个飞吻,老妈立刻回复一个大拇指,然后是三条语音。她把语音转成文字,第一条语音里只有杂音,应该是误发。第二条问到了没?第三条说老爸晚上回家,让她结束后也回家,明天让老爸开车送她去学校。
“顾老板,晚上你回家啊?”她在微信上问。
过了几分钟收到语音回复:“你妈刚才打电话让我回去,说你在家。我这边也没什么事,晚上就回去。”
果然,老妈还是想着法子让她结束后回家。
下车前她加了那人的微信,对方秒通过。顾梓言发信息:“你好,我到商场了,餐厅门口见。”
对方也是秒回:“好的。我正在停车,五分钟后到。”
韩诺发微信问她:“姐妹,进展如何啊?”
“还没见到人呢。”
“有相片吗?发我瞧瞧。”
“相片在我妈手机上。”
“帅吗?”
“就一般人长相……”
“你一个颜狗,现在要求这么低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顾大博士都被逼着去相亲,看来这世界没救了……等你完事喝酒去,我急需一个人听我吐槽,否则会爆炸的!你啥时候回公寓?”
“明天。”
“好,明天约。”
顾梓言站在餐厅门前,取了号。
“我到了。”她给对方发信息,“白色毛衣。”她在等位区坐下,刷抖音看到猫猫时想起家里喂食机好像没粮了,就给小蒋发微信,请他下班回去后帮忙喂皮蛋。
“我得加班,十点左右回去,可以不?”
“可以。你咋又加班?”
“今天刚到的新活……你相亲如何了?”
“正在等……他来了,回聊。”
顾梓言一眼就看到从直梯里走出的那个人,她站起来,冲他摆手,男人咧嘴笑了一下,往这边走。
两人客气地打了招呼,男人姓白名宏泰,顾梓言记得第一次听老妈说这个名字时不由得笑了:“听着像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老妈白了她一眼,说:“确实有点老气!”
“我取了号。”顾梓言说。
“已提前订了桌。”白宏泰说。
服务员倒完水,给他们送来菜单。
“你有什么忌口吗?”白宏泰问。
“不太辣就行。”
白宏泰把菜单推在桌子中央打开,每点一道菜都询问她的意见,不一会儿点了七八道菜,顾梓言觉得他俩吃不完,退了两样。这个过程白宏泰应付自如,表现得体。也许和他的工作有关。老妈告诉她,对方是做外贸的,还在美国待过两年。老妈给她物色对象从来都是高要求严标准,这不仅关乎女儿未来的幸福,也是自己独到眼光的体现。她经常对顾梓言说:“你爸是我自己选的,当时你外婆和舅舅死活不同意,都说你爸没出息,以后过苦日子别哭着回来!你看现在亲戚中谁有我们家过得好?”老妈语气里带着自豪和痛快。
等待上菜时,白宏泰先开口:“前两天我从网上下载了你的论文来拜读,但大部分看不太懂。你是研究哲学的吗?”
顾梓言点点头,他不会要和自己谈哲学吧?
白宏泰说:“我本科和研究生读的都是经管,看过一些哲学书,都云里雾里的。”
顾梓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每次见到陌生人——尤其是陌生男人,当对方得知自己的专业和工作时,总是很热情地想和她谈谈哲学。有人想谈柏拉图,有人想讲叔本华,也有人想介绍一下他们喜欢的周国平,甚至还有人想聊聊佛教哲学……无论是在办公室、餐厅,还是咖啡馆,男人们似乎都想教她点哲学,甚至在酒吧,也有男人跟她谈了对韩炳哲的看法。她被这些热情吓怕了,后来,只要见到陌生男人,她都不想暴露自己的专业,不想再听那些男人滔滔不绝的哲学课。
“有些书确实挺难懂的。”顾梓言说。
“虽然大部分没看明白,但我觉得你的论文好像是在讨论男女问题?”
“主要是女性的问题。”
“你觉得女人有什么问题需要研究或解决吗?”白宏泰问。
“不是女人有什么问题,而是女人所遭遇的具体处境的问题。”
服务员开始上菜,顾梓言动筷子,白宏泰还在消化她刚才说的话。
“这好像是一个很难的话题!”白宏泰笑道,“我有点不自量力了。”
顾梓言会心一笑,男人还能意识到自己的不自量力?挺有趣的。
“听张姨说,你还在读书?”
“已经毕业,现在做博士后。”
“博士后是工作吗?”
“学校每个月给开工资,”顾梓言说,“我每周也给本科生上两节课,看起来像是一份工作。”
白宏泰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顾梓言问:“听说你工作很久了?”
“其实也没多久,本科毕业后一直在实习,到国外读研究生的时候,也在上班,这样就感觉工作很久了。”
“在美国读书时也有工作?”
“主要打零工,快毕业时才通过导师介绍进了一家公司实习,原本是希望留在美国的。”
“为什么回来了?”
白宏泰笑道:“你想听官方理由还是私人理由?”
“两个都听听吧。”
“官方理由是国内发展空间和前景更好,私人理由则是我妈不同意我留在美国。说起来有点难为情,我是独生子,她不希望我待在国外。”
“现在你和父母住在一起?”
白宏泰连忙说:“我一直在外面租房子住。”
“不知道你的张姨是怎么说的,我其实是92年的,应该比你大两岁。”
白宏泰正在用嘴撕着鸭腿,另一只手举着三根手指,“我是93年的……但年龄大小不是问题,你觉得呢?”
顾梓言没回答他,喝了一口汤。
这顿饭吃得比她想象的要顺畅,毕竟从韩诺和其他人那里听了太多关于相亲的奇葩故事,也就难免顾虑。眼前这个男人似乎是个正常人,至少没说些奇怪的话。韩诺说她的一个朋友曾在相亲时被对方问以后要几个孩子?接着又说起自己想要几个,以及在什么时候生最合适……“我要是她,当时就甩脸走人。”韩诺说:“你说这些男人哪里来的自信?”在她们日常的闲聊、吐槽和抱怨中,对于男人的意外和惊奇从来都是重要话题,如果像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哲学诞生于惊奇”,那么对男人的惊奇往往只会带来惊吓。
他们没坐直梯下楼,乘扶梯的时候,白宏泰说:“有件事我想解释一下,其实张姨之前就把你的微信转给我了,但她转到我的工作号,结果被许多信息覆盖……所以没能第一时间加上你的微信,不好意思!”
“没事,我也等到今天才加你。”
“你是在等我先加你?”白宏泰笑道。
“也不是先加后加……”顾梓言想了一会儿,说,“我可能确实是这么想的。”
“这和男女性别有关吗?”白宏泰问,“请别往心里去,我只是有点好奇。”
“或许有关系……我可能在等你先加,但不是因为忸怩或不好意思,而是加一个陌生男人的微信,我不太愿意主动。”顾梓言说,“毕竟删人也是一件麻烦事!”
“希望你待会儿不会把我删了。”白宏泰说。
外面依然下着雨,商场门前的大屋檐下站满了等车的人。白宏泰表示自己可以送她回去。顾梓言婉拒了,结果在App上打车,发现前面还有五十人在候车。白宏泰说:“还是我送你吧,这一时半会的,可能打不到车。”无奈只能坐他的车回去。
“刚才想问却忘了,你是下班后过来的吗?”
“我今天休息。”白宏泰说,“怎么了?”
“你西装笔挺的,还以为是从公司过来的。”
白宏泰笑道:“是不是太正式了?本来我觉得穿得舒适得体就行,但我妈坚持要我穿西装,所以下午回去换上的。”
“回你妈那里?”
“我住的地方。”白宏泰说,“上午和几个朋友一起去爬山了。”
“这附近有什么山吗?”
“其实也就是小土丘。平时你有什么爱好吗?”
顾梓言想了半天,一无所获,最后差点就把瘫沙发里玩手机算作一项爱好。
“说不上什么爱好,得空的时间都瘫着。”
“你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吧?”
“差不多。”
“看很多书……想想都觉得辛苦!”
顾梓言靠着椅背,车窗外的雨响个不停。她不知不觉有点困了,昨晚熬夜追完一部剧,睡觉时已经快四点,睡着后又一直在做梦,既有中学时考试总迟到的戏码,又有不知何故上下牙齿咬死在一起,眼看就要碎了,也没有松开的恐怖情节。最后在皮蛋猫式踩脸的按摩下醒来,已经十一点。
“……如果觉得太私人不愿说也没关系。”
她听到白宏泰的声音:“什么?不好意思,我刚才在打瞌睡。”
白宏泰做了个刀子插心脏的动作。
“昨晚熬夜……你刚才问了什么?”
“我是好奇,你为什么愿意出来相亲?”白宏泰说。
“官方理由和私人理由都是被我妈逼的。”顾梓言说,“你难道不是吗?”
“也有这个原因。”白宏泰说,“但在我的工作中很难认识新人,我也不想和工作中认识的人谈恋爱。毕竟相亲不失为一种认识新朋友的途径。”
“认识不少新朋友了吗?”
“这个理由听着像海王是吧!”白宏泰笑道,“其实双方觉得不合适,就不会再联系了。我的意思并不是通过相亲交朋友,而是通过相亲认识女孩……感觉越解释问题越大!”
顾梓言说:“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
车停在小区门口,下车时顾梓言说:“今晚吃饭的钱我待会儿A给你。”
“不用了,我请你。”
“别啊,咱们非亲非故的,我A给你。”
白宏泰说:“要不这样吧,这次算我请你,下次你请我。”
顾梓言有些乐,打开车门:“谢了哈!”
看着车消失在路口,顾梓言才转身走进小区。雨越来越大,打伞也没用。微信消息声音接连响了好几下,她点开老妈的语音把手机靠近耳朵,在雨声中听不清。一阵风刮过,打湿她半边衣服。
二
快到学校时,老爸还是忍不住问了顾梓言对白宏泰印象如何,可能是老妈交代的任务。昨晚她对老妈已经有问必答,但她似乎不满意,心里觉得这个主意大的女儿没把自己真正关心的问题放在心上,或者有意回避。
顾梓言在自己二十五岁的某一天,突然发现,老妈对她说的话都会从对抗性的角度来理解。记得有一次,她们因为某个问题意见分歧,老妈竟然嘟囔道“儿女都是父母的债”,这让她颇感意外,因为这句话是外婆晚年时的口头禅。每当她去看望外婆,外婆不是在看电视就是坐在阳台的沙发里发呆,只要提及她的儿女,她必然会无奈且不满地说一句“儿女都是来讨父母债的”……有时候她陪外婆一起待着,看书或刷抖音,看到好玩的视频时,也递过去给她看。后来,她帮外婆在手机上下载了抖音App,并教会她如何刷视频,消遣时间。
“还有再联系的想法吗?”老爸问。
“微信暂时没删。”
“如果觉得不错,咱就建议继续联系,毕竟人都得相处才能了解的,你说呢?”
“顾老板说得是。”顾梓言在手机上看了上课的教室,“前面拐弯停就行了,我买杯咖啡。你待会儿去公司还是回家?”
“下午去南京出差,估计得两三天才回来。”
“顾老板,钱赚得差不多了,你也赶紧计划计划退休吧,否则你老婆整天追着我。”顾梓言说,“老妈退休都两年多了,还没找到新的生活方向,你得空陪她出去玩玩。”
老爸透过后视镜冲她笑:“这话和你妈说过吗?”
“她会以为我在算计她!”
顾梓言收拾包下车:“走了啊,给你带杯咖啡吗?”
顾老板摆摆手:“回见,闺女!”
扫码拿咖啡的时候,她碰到一个面熟的男生,应该是上过她的课。男孩见到她,说了句“顾老师好”,就拿着两杯咖啡出去。顾梓言跟着他走了出来,看到他把一杯咖啡递给另一个男生,两人并肩往学校去。走了一路才发现,那两人和自己方向完全一致,都是去哲学院,只不过她去讲课,他俩去听课。他们一前一后进了教室,那男生在前面第三排坐下后,冲她笑了笑。
上午三、四两节课连上,十一点半下课。收拾电脑和笔记时,两个女生和刚才买咖啡时遇见的那个男生拦下她,问能否参加她每周四晚举办的读书会。
“你们直接扫码进群就行,这学期计划读的是德勒兹与福柯关于欲望和愉悦的书,主要参考文献都在群公告中;群里的张明玲同学是读书会的助理,她可以把要读的书目发给你们。有一些文献是英文版的,可能有些难度,需要提前看一下。你们是什么专业的?”
两个女孩都是哲学专业,男孩是文艺学。
走到办公室门前时,三个学生便乘电梯下楼了。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她把包放到自己位置上,坐下来歇口气。带课快一年了,她还未能适应要给别人上课这件事。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个骗子,鼓起勇气走进教室,站在讲台前,开始胡说八道;当她看到下面满脸疑惑的神情时,又觉得自己是个小丑,以一些甚至她自己都还没弄明白的东西来糊弄人。上课的气氛也很奇怪。她做过多年学生,但听课者和上课者感觉到的氛围有所不同,尤其当她提出的问题得不到回应时,就显得十分尴尬。学生和老师似乎形成了某种潜在的对峙关系,最终输的都是老师,至少对她而言。最终,她只能乖乖地交出答案,继续让时间流动。
在和其他讲师聊起这事时,他们都很疑惑,除了刚来的女讲师张晨和她有些共鸣,男同事对上课大都表现得得心应手。“提问时,你直接点一个幸运儿回答就行,哪来的尴尬?”一个男同事说。对他们而言,授业者的形象不但不会令他们难堪,反而增强了他们的自信。有一次她去听男同事的课,感觉在这个小小的疆域里,他是绝对的王者,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统治着一脸迷茫却又好奇的臣属。
就像张晨说的,他们认为自己是最完美的老师!
她们坐在办公室的沙发里,吃着汉堡吐槽着最近学院里的各种奇葩事情。两人有着相似的处境而走得近些,有什么消息会第一时间告诉对方,也把在院会和学术会议里遇到的搞笑事情分享给彼此……张晨最近去北京开阿多诺的会议,顾梓言告诉她前天学院里的聚会情况:一个姓姜的男博士后,对聚会上的婚姻话题大放厥词,引人侧目。
姜喝高了,开始大谈他所研究的列维纳斯与中国“亲亲”的结合,认为存在着一种“亲亲时间”:“它是一种具体的伦理时间,有着过去、现在、未来的三维结构!从我父母的过去到我的现在,再到我子女的未来,三辈人共同处于原初的时间运行中……如果亲亲时间破碎,我们就会变成无根之木、没有未来……”
“姜老师,在你的这个亲亲时间中,女人处于什么位置呢?”另一位女博后余敏问,“如果我没记错,列维纳斯强调的是父与子的关系吧?所以伊利格瑞才批评他,不知姜老师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姜盯着余敏,似乎在理解她的问题,又觉得她的这个问题不值一驳,最后他却问:“伊利格瑞是谁?”
顾梓言一口水喷在手掌心,不仅因为姜的疑问,在座的男博士后几乎都不知道伊利格瑞是谁?她和余敏面面相觑,两人都忍住笑。不一会儿,话题就从列维纳斯转到已婚男博士后的生活和家庭压力上。他们都在交换最新的幼儿园招生资讯,打听彼此太太的工作和收入,以及如何能发论文、申请到国家课题……顾梓言看着他们,不知为何有些悲悯。
“这个人真是奇怪又有趣。”聚餐结束后,她颇为感慨。余敏也笑了。
“咱们找个地方再喝点?”
丁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出现在她们身旁。
余敏说:“我不能再喝了,而且老王来了,得早点回去。”
“老王是哪位?”
“我的男友。”
余敏拍了一下丁凡的手臂:“我去坐地铁啦,你俩继续聊。”
“顾博,喝点?”
顾梓言看时间还不到十点:“就在附近吧。”
他们穿过绿灯往闹市去。“你的论文写得如何?”顾梓言问。
“这么开心的时候,为啥要提这不开心的事?”丁凡说。
“如果咱俩决定一起申请福柯的项目,就得尽快和博士后站那边说,否则到时候又是各种手续,填到头大。”
他们在一家主打德国精酿的店里坐下,丁凡给她递了根烟。点烟的时候,他问:“学院的博士后是不是都有小群体啊?你们几个女博后就有小集团吧?有的话带我玩,我可不想再听姜博士后的高谈阔论了。”
“他和你们也讲?”
“相比其他人好很多。”丁凡说,“至少姜博士后在实践自己的研究,其他人则不过是把研究当成工具,谋职谋生。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最后也得靠自己的研究谋份职业,这么想想,感觉也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阿伦特不是说了吗,吃饱了、有钱了,摆脱了生物必然性,人才有机会进入广场,创造和感受自由。”
“你把阿伦特也写进申请材料里,可以和福柯的‘生命政治’对比一下。”
“有道理!”丁凡笑道,“这值得咱俩干一杯,为福柯和生命!”
“福柯说我谢谢你!”顾梓言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吃完午饭,顾梓言又回到办公室,继续和已经改得面目全非的申请材料做斗争。秋日午后,阳光透过窗子落在办公室的桌子上,像一条金色的河流。顾梓言靠着椅背,目光在电脑屏幕上,但思绪早就飞了。
如今她也开始摆烂,从兴致勃勃写材料准备申请项目,到让ChatGPT代写项目书,这个折磨人的过程,让原本的兴趣变得索然无味,就连她喜欢的福柯和德勒兹也失去了吸引力。他们那些曾令她头皮发麻、心内激荡的思想,现在也变成word里死气沉沉的字符,成了无法被穿透的对象,成了一段诅咒和令她身体反感的陌生之物。就像丁凡说的,ChatGPT会把她们的申请书写得更好,所有句子都有了既定的程序和轨迹,所有思考也如AI的基本原理可以预测、模仿与再生产。现代人对AI发展可能危及人类的顾虑弄错了方向,不是AI能在未来产生自我意识进化成人,而是人在当下已经渐渐AI化和机器化……顾梓言盘算着或可以就此写篇论文。
几个博士后平日里很少来办公室,她们更喜欢在家里工作。对顾梓言而言,在家里工作意味着她必须对抗沙发和床的诱惑——躺着看剧刷八卦。为了防沉沦,她不得不隔三岔五就跑到办公室待着,即使发呆,至少坐在电脑前,就觉得自己干了些什么。博士后站的赵老师从办公室门口经过,他的工作就是管理博士后的申请项目和学术活动,赵老师看了眼亮着的电脑屏幕,说:“申请写得如何,截止时间快到了吧?”
顾梓言点点头,感觉像是被老师抓包的学生。
“还得抓紧,”他说,“手里有项目底气也足!我听说姜博士后准备和刘教授一起申请国家项目……申请项目还是有诀窍的,什么课题容易过,哪些研究比较热门都是门学问。你研究的福柯和德勒兹是不错的项目,但是搞的人也多,你不是有关注女性主义吗?现在很火,可以往这方面考虑,当然了,要把握好尺度。”
顾梓言笑着点了点头,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赵老师却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随手翻起桌上的资料,一时半会没有离开的打算。顾梓言把ChatGPT写好的文章下载到word里,看都没看就关了,然后她通过微信发给丁凡。他俩共同申请的项目,正处于不上不下的尴尬局面。丁凡写福柯的部分,她写德勒兹,但丁凡几乎不来办公室,导致他们只能通过微信讨论,即使偶尔见面,也少有时间谈及。他俩对这个项目信心不大,现在又不得不继续做下去。她知道,丁凡一直在写福柯,而她已经有段时间写不出任何东西。
“准备走了吗?”赵老师问。
“下午有点事。”顾梓言关掉电脑,把两本书放进包里。
“我也走了,下午还有课。”赵老师走到门口,又说,“多在申请项目上花点心思。”
顾梓言应了一声,把窗户关上。阳光明媚耀眼,她伸了个懒腰,一时不知道去哪儿。办公室是不想再待了,这个时间图书馆可能没位置,她打算回去,先躺着,其他事以后再说吧。
三
醒来时已过七点,房间里一片漆黑。她顺着记忆摸到手机,突然亮起的光十分刺目,模糊中看到韩诺发来的信息,喊她出去吃饭。她爬起身,给韩诺发了条语音,又在床上眯了会儿,才穿鞋走出卧室,看到小蒋正在阳台收衣服。
“下班了啊,”她倒进沙发里,“今天还挺早。”
“老板最近出差,这两天都是到点就走。”小蒋说,“韩诺给我发信息,问你在没在家。”
“说出去吃饭……你吃了吗?”
“今天闹肚子,不想吃。”他说,“昨天点了我们说要去吃的那家鸡公煲,吃完肚子就不舒服。”
“余敏说那家刚开没多久……哎,那件T恤是我的吗?”
“好像是,你衣服怎么跑我的衣篮里?”
“可能我不小心丢错,你再看看还有没我的衣服。”顾梓言说。
“没有了。估计是上次韩诺来这里过夜,穿完她丢错的。”小蒋说,“听说老刘最近来出差?”
“哪个老刘?”顾梓言问,“哦,刘胖子?”
“他和我一样重,”小蒋说,“最近看他朋友圈比以前瘦多了。”
“以前不是个胖子吗?”
“也没那么胖。”小蒋笑道,“昨天他约我吃饭,可能以为我们没再合租,还问起你了。”
“告诉他,勿扰!”
“你把他微信删了?”
“早删了,不删还留着烧香啊。”顾梓言说,“他问我干吗?”
“就问你近况……”
“他不是要结婚了吗?”
“你怎么知道?”
“上次在北京遇见一个朋友,她认识刘胖子,说女孩是北京人,不要求他有房有车……就听了一耳朵。”
小蒋叠完衣服,圈腿坐在地毯上,身子靠着沙发。“他在朋友圈发过合照,女孩长得挺漂亮的。”
“漂不漂亮和我没关系……韩诺说想吃海底捞,这姑娘上班脑子上傻了吧。”
“我也好久没吃海底捞了。”小蒋说。
“一起啊!”
“不去了,肚子里开飞机似的。”小蒋说,“如果吃饭的时候老刘问起你,我就实话实说?”
“什么话?”
“你最近情况,有没有新感情……”
“让他把心思用在未来的太太身上吧!”
他们的关系已经结束很久,虽然现在她喊他“刘胖子”,但没有了原来的意味。她和刘胖子的分手并没有惊天动地,只是细水长流,到某一天就断了。原本以为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对方就会成为彼此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部分。然而,最后却令人厌倦。或许身体比她的意识更加直接与残酷,它最先向刘胖子泄密。
两人分手后,有一段时间,顾梓言觉得不会再遇见比刘胖子更好的男人。刘胖子性格外放,却具有许多男人都匮乏的感受力和对于他人处境的洞察;在他们的爱情生活中,他让她感觉舒适且安全……为此,她觉得遗憾,但仅此而已。
回卧室换完衣服后,小蒋已经躺在沙发里玩手机。皮蛋正蹲在他胸前懒洋洋地盯着她。
“皮蛋,我出去吃饭了哦!”猫咪并不在意,连个声音都吝啬给。顾梓言对此习以为常,在玄关处穿了鞋子便出门。
楼道里依旧一片漆黑,她打开手机上的灯。她在这里住了快三年,时常被堆在楼道里的一些杂物吓到。之前有一位叔叔把衣服晾在楼道里的自行车上,远远看去就是一个怪异的人形,吓得她赶紧打电话让小蒋下来接她。这些老破小的房子里处处是陷阱,就连每天早起锻炼的阿姨也通过碰面时的招呼,摸清了她和小蒋的情况,从他们的年龄、籍贯、学历到他俩的关系……无一不在她们的掌握之中。顾梓言感觉她们就像是老妈的分身,在这里监督着她。
和韩诺吃饭是假,听她吐槽才是正事。有时顾梓言觉得,女性朋友之间的关系要超过男女朋友,甚至夫妻,就像韩诺的很多烦恼都告诉了闺密,而她的男友不一定了解。顾梓言默默地听着,有时在心里嘀咕这位朋友到底在想些什么。或许她只是想抱怨一下,但顾梓言会不自觉地把自己从中抽离出来,仿佛站在另一个方向看她俩的对话。
她到的时候,韩诺正在平板上点菜,一如既往点了鸳鸯锅,韩诺嗜辣,她则偏爱番茄锅。不一会儿点完了菜,也没让她看。她知道顾梓言的喜好,每次都是那几样菜。
“我下周又得去深圳出差!”韩诺说,“公司裁完人,我们的工作量一下子增加了好多。之前坐我对面的那个女的,整天上班摸鱼,什么事也不干,她也被裁了,现在看来人家还是干点事儿的。”
“你不是说她正在备孕吗?”
“可能就是这事被公司知道了,趁机裁掉。”韩诺说,“你去看《芭比》了吗?”
“还没有,你看了?”
“我哪有时间,如果周六你得空咱俩一起去看。”
“不和何阳去?”
韩诺翻了个白眼:“最近正冷战中。”
“你俩不是在谈婚论嫁吗,怎么还吵架?”
“就因谈婚论嫁才吵的!”韩诺说,“双方父母一对垒,我对婚姻的憧憬就都没了。”
顾梓言把几个牛肉卷放进她那边的麻辣锅里。
“何阳怎么想的?”
“这就是我和他吵架的原因!”韩诺说,“他觉得我小题大做,太敏感……最近我一直在想,其实我对他的了解并不透彻。他竟然说我有什么要求直接和他爸妈谈得了!你看,这话他说得出来。”
听着她的宣泄,顾梓言想起上次韩诺和何阳吵架的事。那天,韩诺穿着睡衣在小区门口等她,哭得鼻子红红的,可怜巴巴地对顾梓言说:“言言,何阳那浑蛋出轨了!”
后来发现出轨不过是乌龙,何阳手机上的陌生女人是他们公司新来的助理,虽然韩诺并未从聊天记录里发现证据,但这个心结却从未消失……顾梓言几乎见证了他俩的各种感情风波,有几次她都忍不住想问韩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分手?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她发现,韩诺与何阳,大概是那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奇妙关系。作为一个旁观者,她只能不断地,几乎是被迫地观察和聆听,很多时候她不得不去思考感情对于一个个体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或者与她自身更加息息相关的问题:对一个女人来说,爱情意味着什么?
她反观自己和刘胖子的感情,爱情或许是一支双人舞,你来我往,从生疏时踩了对方的脚,到最后身体能感知到对方接下来的每一个动作。即使如此,它始终都是双人舞,都有两个意识在流动着。或许只有如此,爱情才是可能的——我在你心上,你在我心上,无限的双循环,无限地生成……但道阻且长。
“婚姻总会是一地鸡毛的,但最终看每个人如何过日子;我也不会因别人说了什么而改变决定,只是这个过程确实麻烦,会牵扯出很多无关的问题。”韩诺说。
“别这么悲观,你们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其他事情没你想的那么重要。”
“不知是不是适应力不足,勇气好像没有了,最后只能以最熟悉、最安全的方式去生活……有时想想也觉得自己不争气!”
“这些都不是你的问题,也不只是你一个人有这种感觉,”顾梓言说,“把遭遇的问题、陈腐的习惯所带来的麻烦,最终都归结为个体的内在问题,就是个陷阱。”
韩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话题越聊越深了!你会担心遇不到一个让你满意的人吗?”
顾梓言说:“这要看你说的满意指的是什么,不会有十全十美的人出现,爱情就是两个人的事,彼此节奏对了,感觉对了,即使别人看着觉得奇怪,对两人而言也是最好的;人生也没有什么必须完成的单子,遇到合适的就全心全意,没遇到的话,一个人生活也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
“现在的大众文化都在塑造一种独居生活晚景凄凉的景象,而各种剧翻来覆去地讲那种至死不渝的爱,好像女人除了恋爱,被几个男人追求就没其他事了,看着就很烦!”韩诺说。
“追剧怎么还追生气了?”
“看腻歪了,都是一个套路,说是大女主,最后还得靠一二三号男主,越看越没意思。最近有什么好看的剧推荐吗?”
“我晚上回去只想躺着,看剧都觉得费脑子。”
“以前追剧图个轻松,两倍速看还觉得拖拉,现在看到这些剧就生理性厌恶。代糖摄入太多,也有害健康!”韩诺笑道。
扫荡完桌上所有的菜后,她们靠着椅背嗑瓜子,一副吃完饭后了无生趣的模样。海底捞一如既往地热闹,顾梓言已经接连听了三场“向所有的烦恼说拜拜”,坐在她们隔壁的两个小孩笑声洪亮,上蹿下跳。她们不想动,就坐着消食,忍受噪声。
从商场出来,顾梓言一眼看到站在台阶前抽烟的何阳,她用手肘抵了下正对着手机屏幕补妆的韩诺。何阳也看到了她们,从韩诺脸上的表情判断,她不知道男友此时会出现在这里,一时间两人大眼瞪小眼,好像都在等着对方先服软。
在何阳往她们这边走来的时候,顾梓言小声地对韩诺说:“我先回去了。”
“别走啊……”
韩诺话还没说完,何阳就已经走到她们面前。他冲顾梓言点了点头。顾梓言轻轻捏了下韩诺的手,与何阳打完招呼便往地铁站走去。
最后每个人都得做出自己的选择,别人对此帮不上忙。无论最终的选择如何,随之而来的结果也是自己承受。或许他们难以改变自己的处境,唯一能做的就是鼓起勇气……
顾梓言在地铁站外抽完烟才顺着楼梯走下去。
四
周五晚上和小蒋一起在楼下米粉店嗍粉的时候,顾梓言提起白宏泰约她明天早上去爬山。他们有一个小团体,经常在周末组织户外运动。顾梓言属于那种“能躺着绝不站着”的人,每天从学校回来后就瘫沙发上玩手机,她几乎不参加户外运动,但白宏泰说的爬山却又引起她的好奇。
“是很早起来去爬山吗?”小蒋问。
“说五点半集合,”顾梓言说,“我查了一下,打车过去四十分钟,我四点多钟就得起床!”
这么细想,顾梓言的兴趣顿时消散一大半。
“这么早应该能看到日出。”小蒋说,“感觉还不错。”
舍友一语点醒梦中人,之前,顾梓言一门心思放在能否起床上,现在想想,或许白宏泰意有所指。自从相亲后,他们在微信上断断续续地聊天,有时顾梓言觉得对方对自己有些意思,有时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白宏泰身上那股看似无知又精明的劲头吸引着她。老妈三番五次旁敲侧击,她坦白还在了解中。
吃完饭他们一如既往地绕着小区散步,夜幕降临,路灯像是睡醒的眼睛一只接一只地睁开。遛狗的阿姨叔叔站在路边说笑,狗子也闹在一起,唯独一只漂亮的雪纳瑞孤傲地蹲在路边打量着行人。顾梓言待会儿就得回复白宏泰是否要去爬山,已经拖了几天——中间提交项目申请时出了点问题,这两天她忙着调整格式和重新输入参考文献。
等绿灯时,她掏出手机,给白宏泰发了微信。
“我得设置闹钟了。”顾梓言说。
“决定去?”
“体验一下健康的户外生活是什么样的!”
“拍点日出的视频,应该挺好看。”小蒋说,“再过段时间我想休年假,出去转转。”
“有计划去哪儿吗?”
“暂时还没有,就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说完他自己就笑了,“挺有意思的,每天朝九晚五工作赚钱,然后花钱买休息,休息完了继续上班赚钱……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做噩梦。”
小蒋问她:“你觉得我们这么努力工作赚钱,最后真的能实现自己想要的生活吗?也不奢望大富大贵,就是有点尊严。”
顾梓言想了半天后说:“好像挺难的。”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很远了,在下一个红绿灯路口,他们右拐到另一条路往回走。在这里住了很久,顾梓言依然对这些错综复杂的道路一头雾水,他们凭着感觉往住的地方走,中途两人还买了杯霸王茶姬。在这个看似无尽的梦里,或许不时地会有些开心瞬间,即使只是在迷路时与朋友喝一杯奶茶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这是顾梓言第一次在凌晨四点钟打车。小区里只有细微的虫鸣声,从竹子丛中穿过好似进入另一个时空,不由得产生一股奇妙的感觉。昨夜顾梓言拒绝了白宏泰开车来接她的提议,缘由是他们住在相反方向,只会徒增路上的时间,而且对顾梓言来说,他们还没到那一步。
上车后,她看着寂静的窗外,有一种要去远方的感觉,突然间心就沉下去。她甚至有点后悔,如果有足够的勇气,她现在只想回去继续闷头睡觉,然后在上午八点听到小蒋关门上班的声音,自己翻个身重回梦乡。但承诺已经许下,她没有反悔的机会,只能继续下去。在车里,她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手机振动的信息声让她重新清醒。
她给白宏泰回完信息,又看了一眼时间,大概十分钟内就到了。
人似乎还挺多的,除了到路口接她的白宏泰,不远处还站着六七个人。他做了简单介绍后,大家便开始往山上走,此时天色虽然灰蒙蒙,但已经透露着一股清澈的亮光。
白宏泰陪着她走在人群最后:“山不是很高,上去三十分钟左右。中途如果累了,就先休息。”
顾梓言觉得半小时的运动量还不至于把自己累趴下,清晨空气凉爽,周身通畅,脚步也轻盈起来,一时半会只有满满的干劲和新奇。
“你们每周都会来爬山吗?”
“也不一定,有时候会去骑车或踢球。”白宏泰说。
“你们上了一周班,还有精力出来爬山?”顾梓言问。
“出来运动也是放松和调节,如果周末只是在家里躺着,就会陷入一种恶性循环。”
“恶性循环?”
“是我个人的看法。”白宏泰笑道,“一周都在忙工作,周末就应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但许多人已经筋疲力尽了。”
白宏泰点点头,没说什么。顾梓言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咄咄逼人,便没再追问。她意识到自己过分沉溺在自身或是熟悉的人的经验中,而忽视了其他人的生活经验。白宏泰显然是一个异质的存在,这是她和他继续交往的原因,充满挑战,同时也让她产生兴趣,但不知这是否就是感情,至少她知道这是一种好感。
渐渐有光从树林穿过,昏暗在不知不觉中褪去。晨光一开始是白色,然后渐渐熏染上一层金色与红色,淡淡地笼罩着树木、山石和走在他们前面的那些人。顾梓言站在一块石头上拍照,她已经很久没听过那么多鸟鸣声,此刻她仿佛远离了城市,置身于另一个世界。有一行人从他们下面的山路上穿过,窸窸窣窣,在森林中缓慢移动。
快到山顶的时候,顾梓言看到一道明亮的光透过茂密的树木缝隙漏了进来。走在前面的人都已经登顶,有几个人还随身带了小马扎,寻得一片平坦的位置坐下来。白宏泰带她走到一棵歪脖子树下,从背包里拿出两个小马扎放在石头上:“休息会儿吧!”
“你们设备挺齐全的!”
“饿吗?”
顾梓言摇摇头,只是喝了口水。
现在还没到六点半,但山顶的天色已经彻底被金红色浸染,远处山坡仍然隐没在一片晦暗中。
白宏泰又从包里掏出三脚架支在地上,把相机装在上面。
“录像吗?”
他点点头:“你之前不是说要拍视频吗?这样就不必自己动手了。”
“谢谢!”顾梓言都忘记自己什么时候和他说过这事。
她坐在小马扎里,心脏扑通扑通地响声已经渐渐平息。她感觉此刻身体里的所有神经和感官都张开,生怕一不小心就忽视了某个瞬间。她看到太阳正缓慢地从那模糊的界限中升起,无数的光芒闪耀,一下子整个山顶都升腾起金色的雾气,冲出山林的鸟捕捉着光,上下翻飞。
她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光进入她的身体。
原来那些故事并没有骗人,看日出看夕阳果然会让人沉湎,尤其在关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里。她看到白宏泰的睫毛上都是晨光,这一刻,她仿佛会爱上这个男人,会奋不顾身地投入他的怀抱……他们将会相爱,在这一刻,然后是下一刻,直到阳光吞噬他们的身影。但仅此而已,这个想法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却留下刻痕。下山后他们将各奔东西,通过微信继续联系,在某一天一起吃饭、同床共枕,但总会在凌晨时离开。
重木,青年作者,有小说发表于《天涯》《山花》《青年文学》《大家》等文学期刊。有小说被《小说月报》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