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迷宫

2025-02-25 00:00:00兔草
特区文学 2025年2期
关键词:迷宫

从夏天到冬天,大半年的时间里,樊胧沉浸在一种神秘的睡眠仪式中——每晚入睡前,他必要拉开灰色抽屉,取出从北京潘家园买来的二手地图。这东西仿佛是他的安眠药,他把这“药”毕恭毕敬地塞在枕头下,然后盖上被子,闭上双眼。梦中,他仿佛躺在一条驶往世界各地的游船上,而那条航道就是地图中心标注出来的线。

他和北京的联系仅剩下这薄薄的一本破地图册了,想到这里,他既感到心惊,又觉得释然。整整九年,他把青春挥霍在这座北方的巨型都市,肉身则藏于老旧小区的某个仅八平方米的次卧中。他的工作是图书编辑,薪水微薄,每个月交完房租,留下一些吃饭的钱,再寄一些回老家,身上就剩不下多少了。高中同学开玩笑说,你一个学霸,成绩这么好,为什么做工资这么低的事情,纯粹理想主义?樊胧摇头,苦笑,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曾经他渴望成为麦克斯·珀金斯那样的人物,从无数的文字碎片中窥见天才的光芒,让那些伟大的作家有一个安身之所,能被更多的人知晓。可事实上,他想做的事,一件也没有做成。

公司宣布倒闭,他没有拿到任何的遣散费。曾经招聘他进去的编辑,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换个行业吧,这个行业已经没救了。他点点头,转身回到自己的工位,打开笔记本电脑,寻思要怎么跟手头的作者F解释。F是一名仓库管理员,住在距北京极远的小县城中。他从一个小型App上看到了F的才华,希望把F的小说结集成书。然而,三年转瞬逝去,项目一直卡着,书号也没拿到。他想,与其通过微信或电话不痛不痒地说两句安慰的话,不如郑重其事地写一封邮件,交代事情原委。

见字如面。

这一年来,我总会想起那次你来北京的事。你站在地铁口等我,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是你姐姐备好的礼物,一筐橙子。我把橙子接过来,放进背包里。一路上,我们一边聊天,一边提起有关你家乡的各种风物。你说那里虽然匮乏、贫瘠,没有任何文艺活动,但有着优越的自然风光。

你说,如果不是父母与姐姐的阻拦,你会选择来北京生活,但同时,你又指了指自己的脚,说你天生患有脚疾,走不快。北京太大了,走不快的人跟不上城市的发展步伐。我笑了笑,指着自己说,没事,我们都是走不快的人。你愣住了,以为我的脚也受了伤。我摆摆手说,开玩笑的,隐喻而已。

后来,我们在四季民福吃了顿饭,接着去酒仙桥附近的书店听了一场图书讲座。主讲人是一名工人,长期从事矿业工作,他皮肤黝黑,牙齿有些黄,看起来平易近人。他坐在台子上,望向远方,说同一批跟他进山的工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有人死于矿难,有人死于长时间的辛苦劳作,而他侥幸存活,其原因仅仅是想多写两页书。

听到这儿,你在我旁边疯狂地点头。我注意到了你的欣喜,但不忍告诉你未来可能是一个多变的魔方体,以我们两个人的力量,不一定能等到魔方复原的那日。讲座结束后,你告诉我,你从中得到了极大的鼓励,感觉自己不再边缘、不再渺小。我点点头说,那就好。

我向来不愿意给人泼冷水,因为我就生长在一个父母喜欢说狠话的家庭里。母亲常威胁我,如果不听话,就会被狼叼走。后来,我进入学校,她又说,成绩不好的话,以后只能扫大街,变成流浪汉。即使我考了九十九分,她也要问为什么还有一分没拿到。从小到大,我生活在各种各样的责难中,陷在各种完美主义中,感觉自己快疯了。

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人生是不完美的,完美只是一种想象出来的东西。我希望你不要被一些事困住,你的人生还很长。

还记得你离开北京的那天早晨,我们一起去了潘家园。那儿是个旧物乐园,有各种各样奇怪的“宝贝”。你在里面转了一圈后,停在了一个小摊子前,摊主是个白发白须的老者,售卖一些信件。你把那些信捧在手心里,看了又看。我说,我买给你吧,不贵。你摇摇头,说要自己付。

在北京西站,你从那沓信里抽出了一本薄薄的地图册,交到我手里,说看看吧,可能会有所启发。我望着地图发呆,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人不可能永远待在一个地方,终有一日需要远行。

如今我要出发了,要离开北京了。在此之前,我想告诉你两件事。第一,我被裁员了,不再从事编辑工作;第二,你的书可能暂时没法出版了,我会托认识的业内朋友帮你问问。希望你不要因此悲伤,我们人生的路还很长。

写完这封信,樊胧迅速关闭了电脑。等再打开电脑,已是一周后,他发现F始终没有给他回信。按照邮件的追踪记录来看,信甚至没有被人打开过。他和F都是性格孤僻之人,在长达三年的相处里,他们仅以编辑和作者的身份交流书稿,从没有介入过彼此的生活。无奈之下,他给F发了一条微信,两日之后,收到一条消息:我是他姐姐,他已于五天前去世,下班路上骑电动车,被大卡车撞了。

“对不起。”樊胧下意识地回了这三个字。F的姐姐很快发来消息:这跟你没有关系,都是他的命。在静谧的夜晚,樊胧注视着“他的命”这三个字,感觉头部隐隐作痛。做了图书编辑之后,他觉得世上很多事情是不受控制的,生活不像做题,不是努力解答就能通往一个清晰可见的结果。很多时候,你像驴子一圈一圈地拉磨,但最后什么收获也没有,前方仍是一片空茫。

离开北京后,樊胧去参加了F的葬礼,他把编辑好的F的小说集书稿交给了F的家人。F的姐姐道了一声谢,然后将书稿扔进了火堆之中。他什么也没有说,鞠了个躬,离开了灵堂。

那之后的日子,他返回了一次家乡,跟父母说是休假。他在家乡转悠了两个星期,一共遇到了六批熟人,每个人都上前“嘘寒问暖”,从婚姻问题到工作问题,再到他的身体问题,好像每个人都很关心他的死活。他从这些人的眼里读出了一些空洞与匮乏,自己的人生只是这些人无聊生活中的八卦谈资。他点开招聘网站,输入关键词“图书编辑、图书营销编辑”,跳出来的消息极少。他一共面试了三次,每次都因为各种理由不欢而散。

北京是回不去了,家乡更留不下,思索再三,他拿出地图,在家乡跟北京之间,用铅笔画了条线,然后找了一个中心位置——一座名为雾城的南方小城,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知名度,跟他本人一样,完全可以被忽略。这是一个适合隐居的地方,只要愿意做事,大概率饿不死,口袋里还有一点点钱,足够支撑半年以上的房租。就这样想着,他收拾行李,来到了这座小城,很快找到了自己不干编辑之后的第一份工作——仓库管理员。

这份工作比他想象的要辛苦。他原以为就是守在一间小小的亭子里,终日玩手机或胡思乱想。事实上,他不仅要代处理工厂杂物,还要负责快递收发件等杂事。他拿着一份工资,干着四个人的事,老板看起来没比他大多少,处理社会上的事却游刃有余。他的社会化程度没有对方高,在争论问题时,总是落下风。但时间一长,他领略到了这份工作的妙处——一切都是确凿无疑的,不会有任何的不确定性。货有多少件,卖出多少件,全是可以白纸黑字记录下来的,不像过去做图书编辑,书号什么时候下来,到底能不能下来,都是说不准的。

白天,厂里闹哄哄的,人来人往,入夜,便安静了下来。樊胧把自己锁在小小的房间里,打开一扇窗户,听山那边传来的狗吠。雾城之所以称为雾城,是因为三面环山,湿度又大,容易起雾。清晨,人走在雾里,仿如置身于一种幻觉之中,只有模模糊糊的人影,不知道是仙境还是地狱。樊胧喜欢夜晚,他通常把手机设置成免打扰模式,可以安静下来看会儿书。看书的时候,心是静的,大山立于远处,如巨型幽灵。他的家乡在平原地带,儿时未曾见过这样的喀斯特地貌,但他总是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错觉——他来过这里,不是跟父母一起来的,而是跟着一个陌生的女人。他们走了很长的路,土路、山路,还有水路。他想不起女人的样貌了,她的脸在记忆里是模糊的。有一天夜晚,月如银钩,悬在天上,樊胧站在一座窄桥上,桥下是宽阔的河。山的幻影映在水中,他猛地想起猴子捞月的故事,一切都是假的。那个女人,也可能是他幻想出来的。

雾城距离F的家乡很近,坐高铁仅一小时,在两地中央,有一片古老的寨子。每天骑着电动车返回住处的时候,樊胧都会格外小心路边蹿出来的大车,恐惧于自己沾染上F的命运,又甘之如饴地体会着这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在做仓库管理员的那段时间里,樊胧感觉到了久违的松弛,他不需要怎么动脑子,大部分事情都是体力活。杂事虽多,但并不会消耗太多“脑内电量”。即使经常上夜班,黑白颠倒,他也总是睡得很香。

事情开始出现变动是在丢掉这份工作后。他以为,这样的工作如此简单、轻松,肯定不会内卷,也不会有竞争。然而,在工厂里做了一阵后,他的职务被人顶替了,顶替他的人是一个看起来内向胆小的年轻人。工厂老板讲,没有办法,农村亲戚所托,小孩不爱念书,也没什么本事,只能送这里来了。委屈你了,不过你学历高、本事大,还在北京上过班,出去总归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我这庙也小,藏不住你。

失业的第二周,樊胧搬离了之前的住处,找了一个更便宜的房子。这是一栋建于九十年代的工厂宿舍,老旧、破败,位置比较偏,好处是安静便宜,坏处是常断水断电。他把房间收拾了一下,换上床上用品,便安了个新家。城里一切都旧旧的,发展似乎于某刻停住了,有许多破败的烂尾楼,一些曾经辉煌一时最后归于寂寂的游乐场,等等。从这个宿舍朝城里走,约十五分钟,就到了一个废旧的游乐场,那儿已经没有什么游客了,只有一些锻炼的老人。游乐场的后面有个小公园,树荫多,好歇息,逐渐成了一个相亲角。无聊的时候,樊胧会游魂般地穿梭在这里。

在雾城晃荡一段日子后,他觉得该赚些钱了,本想做一些校对工作,但图书公司经常欠钱,稿费本就不高,还一再拖着,让他打消了念头。点开一个热门的社交App,上面瞬间跳出来一个人的信息,那人称自己出身于农村,大专学历,找不到好工作,靠写作改变了命运。“写作还能改变命运?又在胡扯?”他自言自语,对那人的说辞嗤之以鼻,却忍不住好奇对方做了什么,赚这么多的钱,甚至可以买车买房?看下去,他明白了,对方替老年人撰写回忆录,一本收费五万到十万不等。虽然疑心对方说法的真假性,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象,若自己也能干上这么个买卖,做一次,就能赚上一年的钱。

他从充斥着建筑废料的垃圾堆里找出一块完好无损的正方形板子,接着去复印打字店,写了一张个人广告,上书五个大字——代写回忆录。下面还有一行小字:985中文系毕业,笔杆子过硬,童叟无欺。复印店老板把字从打印机里拿出来后,笑了笑。他知道对方在笑什么,迅速拿起A4纸转身走了。

隔日,他背着板子来到公园,找到一处树荫地蜷腿坐下。约一刻钟,人群朝他聚拢而来,老人们对着他指指点点,仿佛在欣赏一件新奇玩意儿。他不敢抬头,只能观察地上的蚂蚁。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一旦脱离了所谓的职场,自己就像个到处乞食的流浪艺人,无论做的事是高雅还是卑贱,总逃脱不了被人审视的目光。

过了一周,人们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不再围着他看。他也把自己当成了商品,适应了他者打量的目光。摆摊一阵后,他发现身边来了个新的“卖艺者”。那男人脱掉上衣,露出肌肉,开始不停地翻跟头、打拳,招式有模有样,仿若武侠小说中的传奇人物。一套拳法打完,男人走向直播架,朗声道,新进来的朋友点点关注啊,人数冲到六百,我再给大家打一套咏春。他不停地滑动着手机屏幕,回应网友的留言,不是从小就这么壮的,我以前是个病秧子。所以啊,朋友们,人还是得练。吃苦是肯定的,跌打损伤类的药不知道用了多少,就数我现在用的这一款跌打膏最有效果,有需要的朋友可以点链接下单,灵得很。

“你得学会包装自己,吸引别人。”正中午,日头毒辣,樊胧在吃八块钱一份的工地盒饭。男人凑过来,自报家门,说自己叫唐松,唐朝的唐,武松的松。自小学武,在横店当过几年横漂,因为当武替,身上断过几根肋骨,离开横店后想试试能不能用身手换点钱。这几天观察下来,樊胧发现,叫好的人多,给钱的人少。现在生意真难做,每天在这里跟猴儿一样上蹿下跳的,公园里的老人看看就走了,直播间里的网友可不留情,纯骂人,没一个下单的。唐松说着从身上摸出一瓶跌打膏,摆在了他自己的小摊前,这玩意儿真的挺好用的。樊胧夸他敢想敢做。唐松笑着说,你们这些文人啊,说话怪怪的,老是让人觉得在阴阳人。你跟我说说,你是真的来摆摊的吗,还是另有目的?比方说,体验生活?樊胧笑了,说,体验生活?体验个什么生活?我已经被生活体验个够了。

聊了一阵后,唐松说,给你介绍个活儿吧。樊胧问,什么活儿?唐松说,就是你板子上写的。樊胧问,你有客户?唐松说,有个老头每天都来看我表演,昨天下午,他找我买了瓶跌打膏。他上过战场,杀过敌人,脚上和背上都有伤。他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的,眼神很犀利,跟个吃肉的老鹰一样。他说自己有一大堆故事,我跟他说可以写出来,他说也想过,但自己文笔不行。樊胧说,价格方面怎么说?唐松说,我三,你七,中介费,多少收一点嘛,老头有钱呢,退休金高得很。樊胧点点头,觉得这买卖可做,于是和唐松商量好,隔日把这个客户谈下来。

黄昏时分,人群渐渐散去,唐松拍了下樊胧的肩膀,问他住哪儿?怎么回去?樊胧说,地方有点偏,主要是便宜。听到“便宜”两个字,唐松一下来了精神,嚷嚷着让樊胧将房东的联系方式告诉他。两个人又聊了几句,唐松说自己还有事,明天见。望着唐松远去的背影,樊胧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假的,或许明天男人压根不会再出现,他们只是一面之缘。住的地方通知停水,樊胧不想回去,打算在老旧的公园和游乐场闲逛。儿时,他寄居在爷爷奶奶家,奶奶喜欢逛公园,总带着他去玩。他记得入园处是一片湖水,湖上有白色大鹅形状的船,船分两人座和四人座,还分电动与人工脚踏。他最喜欢往公园深处走,那儿藏着一个万塔林,里面是全国各地的塔等比例缩小的模型。穿过万塔林,再往深处走,能看到一片绿草迷宫,迷宫中间是挺拔的松树,犹如一个尽职尽忠的守卫。他每次进去后都晕头转向的,等被奶奶找到带回家的时候,又总忘记自己是如何从迷宫中逃出来的。

这里的公园入口也有一个湖,湖岸码头边有一座用黑色锁链吊起来的桥,桥的终点是一处假山与一座凉亭。他爬到假山的最高处,觉得自己离天空很近。在假山上俯瞰整个公园,一切如地图般清晰可见。他想起小时候看到的一本儿童文学作品,里面讲到一种会动的地图,点击地图中的某处,便可以瞬时传输到那个地方。夜渐渐沉了下去,如一口黑潭。他下了假山,从双肩包里摸出一个小型的手电筒,照亮了前方的路。这手电筒是他做的卡夫卡纪念周边,当时在公司的微店里卖得还不错。他手上拿的是瑕疵品,这手电筒短时间开着没问题,时间长了便会一闪一闪的,像是触发了什么神秘机关。

“喂,你找什么呢?”

樊胧被突降的声音吓到,手抖了抖,任由手电筒翻进草丛中。下一秒,灯灭了,四周一片黑。樊胧转身,看到了一个人和一条狗。那狗冲着他高声吠叫。

“没办法,它就是有这个臭毛病,看到陌生人就喜欢乱叫,没吓到你吧?”

“没,没事,我就到处瞎晃。”

公园深处,路灯已坏,两个人,一只狗,就这么浸没在黑暗里。他看不清老人的脸,也不想继续寒暄下去,找了个借口,说家中有事,转身离开。刚走出去两步,他就开始拔足狂奔。他从老人和狗身上嗅到了衰老的气息,衰老和死亡总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有时候,甚至彼此不分。寒意渐渐刺穿身体,樊胧跑到了大马路旁边,就着昏暗的路灯光线,开始大口喘气。

一夜未眠。晨起,山中大雾,远处一片朦胧,像是站在一个充斥着干冰的舞台中央,他伸出手想寻找一同演出的同伴,却发现台上仅他一人。樊胧揉揉眼,回忆前夜的事,老人和狗都像影子一样,模模糊糊的。

他背着板子,来到公园,开始了新一天的公园西西弗斯生活。坐了约半个钟头,唐松来了,手里拿着四个肉包子。男人咧开嘴,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和他黝黑健康的皮肤形成了鲜明对比。吃包子不?男人热情询问,樊胧摇摇头,说自己刚吃了一碗面,味道还不错。

“等会儿,姚师傅来得晚。”

樊胧点点头,开始想象对方的模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唐松很快解决了四个肉包子,然后撸起袖子,展示自己胳膊上的肌肉。樊胧羡慕地看着他,虽然生活条件不好,但他活在一个简单快乐的精神世界里。

“没事的,姚师傅可好说话了。”唐松继续铺垫着,他把手机和直播架组装在一起,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坐了两个多小时,姚师傅终于来了。他穿着一件黑色圆领盘扣衫,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手系一条黑犬,慢悠悠地晃了过来。

“昨天夜晚,我们见过。”

姚师傅也不藏着,开门见山,接着开玩笑似的问樊胧,跑什么跑,我又不是黑无常,还怕被捉走吗?樊胧这才想起有关这个小城的一则旧闻。雾城,别名鬼城,说是有一座阴森建筑坐落在市郊,七月半的时候,街上没有活人,全是从那里出来的小鬼,活着的人千万不能买他们的东西,否则会被带入阴曹地府。

唐松见樊胧愣在那儿像根柱子,连忙圆场,给姚师傅介绍,说樊胧毕业于名校中文系,很会写东西,曾在知名的图书公司工作过,出版过不少书。姚师傅听着,点了点头,然后望着樊胧问,出过伟人传记吗?樊胧下意识点点头,传记类的书籍,他经手过不少,印象最深的是关于一位核物理科学家的书,只是可惜,书出版的前一个月,老人重病去世了。这是一份遗憾,没法控制。他还看过一个有关沉船的纪录片,里面采访的那些昔日战俘已经快百岁了,等纪录片在电影院放映时,最后的两个幸存者也去世了。无论影像还是文字,好像就是为了留下点什么。樊胧自知没有写小说的才华,但又想做出点什么。他曾给自己立了个誓,要在晚年的时候写一本自传,以此作为自己活过的证明。

“我这条腿啊,是在战场上,被子弹打伤的。”

哪里的战场?老人今年多大了?是陆军还是海军?一连串的问题浮出来,让樊胧激动不已。从书上翻阅历史和从他人口中得知历史,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况且,对方还是亲历者。

“来,扶一下我,我们去那个桥边的亭子里说话。那边安静,位置高,看得远。”

樊胧本想先聊一下写作费用的事儿,这会儿不好意思开口了,只能点点头,按照姚师傅的指示做事。唐松朝樊胧使了个眼色,说去吧,没事。就这样,樊胧扶着姚师傅穿过了那座锁链桥,来到了地势高的凉亭中央。

“这儿,还有这儿,你看得到的地方,都是我规划的。我后来进了建筑规划院,这整座城市都是我规划的。以前打仗的时候,整个城都被烧毁了,乱得不像个样子,后来啊,我们就开始负责重建工作。”

樊胧一边点头一边想,老人大概是个退休干部,退休金估计不错,不然也没这闲工夫天天在公园逛。想到这里,他忽然来了精神,觉得这桩买卖,大致有戏。

“记住了吗?你怎么连个本子都没有?”

“记住了,都记住了,我手机记着呢。”

“手机?手机没用的,你拿个本子,拿支笔。今天我就不讲了,你态度不认真,明天我再来,等你备好纸和笔。”

樊胧没想到老人这么古怪,轻叹一声,说,那明天再来。

下午,樊胧回到出租屋,正抱怨门锁老旧,不容易开,突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樊胧抬头一看,来者是唐松,他笑眯眯地说,我搬过来了。樊胧说,够速度的啊。家伙什少,拎包即走,唐松拍了拍胸脯说,以后咱俩也互相有个照应,还有人聊天,多好。樊胧点点头,打开了房间的门,接着问唐松要不要进来坐坐?唐松笑着说正好自己买了自热火锅,晚上可以吃一顿。樊胧说,也行。反正他对饮食没什么要求,饭店大餐还是预制菜,对他来说没有区别。他糊弄自己的胃跟糊弄自己的生活一样随便。

热气上来了,唐松拉开一罐啤酒,递到樊胧面前,恭维了几句,夸其能写,有才华。樊胧苦笑,那有什么用,现在还不是这样了。说完意识到自己的话冒犯了唐松,又改口道,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唐松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是啊,没什么不好的,怎么都能过。不过,兄弟现在想求你帮我办个事,我想虚构一个身份。

“虚构啥身份?”

“我想把自己改成富商的私生子,但我爸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儿子。职业方面,我就是个卖玉的。听说搞翡翠的人都贼有钱,这玩意儿也说不出什么门道,一般人不懂。这样,我就有了发挥空间。”

“你搞这是为了什么?”

“现在,我都快三十岁了,还一事无成。这个现实世界是真的太不好混了。我中专毕业后,三百六十行,干过一大半,结果都不怎么样。现在,说白了,我就是个讨饭的。一套拳法、一套说辞下来,一个上钩的鱼儿也没有。我要是个女的就好了,唱唱歌跳跳舞总有人来看,还有人刷礼物。”

“事情没那么简单,虚构身份就是立虚假人设,网上那些所谓高学历的明星,好多都被扒皮。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万一事发,有你受的。”

“行吧,你们文化高的人就是想得多,不帮算了。”

夜里,樊胧打开手机短视频,一个戴着浮夸奢侈品项链的女人在直播间里说自己家财万贯,开直播卖东西只是为了跟直播间的观众交个朋友。接着,女人喝了一口红酒,用纤长的手指抚摸并打开了一个带有不知名logo的箱子,拽出一条男士内裤,言之凿凿,这个品牌在广州天河太古汇有专柜,原价卖九百一条,今天直播间只卖九块九。樊胧抬起头,脸映在窗户玻璃上,之前为了售卖一本小说集,他也找过直播间的主播,当天晚上,书只卖出了十本。主播卖书时说封面颜色好看,适合搭配衣服拍照,内容也不错,适合男生约会时炫耀自己的文化修养。这个世界太疯狂了,他觉得所有人都在竭尽所能伪装自己,没有人设,没有虚皮,似乎每个人都活不下去。

樊胧强迫自己停止对这个时代的厌恶,思考起明天对姚师傅的采访。不知他是步兵还是炮兵?又或者,是军医?看过废墟、尸体、炮火、硝烟,他是否会对人生产生一些别样的看法?樊胧想到这里,这才发现自己没有纸质笔记本,也没有笔。离职之后,他很少动笔记东西了,迷上各种短视频,把自己浸泡在他人的世界里,也不管它是真的还是假的。专家分析,说人沉迷于短视频是因为强烈的视觉与感官刺激,长时间把这作为个人爱好,会让人在现实生活中郁郁寡欢,提不起生活热情。樊胧关上门,打算去买笔记本和笔。走到廊道上,唐松的门缝里透着光,樊胧揉了揉眼,隐约听见有女人娇媚的笑声从他房间里传出来。没想到唐松居然带了女人回来。樊胧低下头,觉得不便窥探他人隐私,快速下了楼。黑暗里,大风呼呼,如鬼在夜哭。他跑到路口,发现一个小男孩正提着灯笼,在黑黢黢的路上缓步走着。

“喂。”樊胧下意识喊了一声,想问他是不是迷路了,小男孩没有回头,飞快狂奔起来,瞬间钻入密林,消失不见了。这场景宛如鬼片的序幕,骇了樊胧一跳。他想起儿时的元宵节,在街上提着灯笼被人带走那次,那段时间里的记忆仿佛被人挖去,即使他频繁回忆,试图想起其中的细节肌理,但什么也没有,一片空白。

那之后的事他倒记得清楚,星期天奶奶又带他去公园,那会儿,很多小孩都喜欢去里头的绿草迷宫玩。他跟一群小孩进去躲猫猫,进去四个人,出来三个,有一个死活找不着。当天夜里,他们几个小孩被带去了警察局,从里面出来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蹲在马路牙子旁边不停地哭泣,直到晕厥了过去。那一天的记忆很深刻,一边是110,一边是120,他第一次感到自己闯入了某个重大而神秘的事件中。

“东西带来了?”

樊胧点点头,从背包中取出笔和本。姚师傅指了指花坛旁边的一圈空位说,放这儿吧。接着,姚师傅又问,昨天睡得怎么样?樊胧说,一般。姚师傅说,一般就是不太好,你把舌头伸出来,让我看看。樊胧张开嘴,凑到了老人面前,老人看了一眼说,有点肝郁血瘀,心事太重。樊胧摇摇头,说自己没什么操心的事。

两人正聊着,一只蓝色尾巴的鸟儿忽然停到了姚师傅的肩头,鸟儿仿佛识主一般,歪着脑袋,到处张望。

“这是您养的吗?”樊胧问。

“不是,不认识。”

姚师傅把自己的胳膊弯起来,做了一个草原上驯鹰的姿势,那鸟儿就像听到了指令一样,停到了姚师傅的胳膊上。

“我们那会儿,在大山里作战,每天就是在山林里绕。有一次,我走散了,跟大部队失去了联系,每天就在山里模仿各种动物的动作。时间久了,就能跟鸟儿说上话了。”

樊胧连忙拿出本子,把老人的话一五一十全部记录在册。老人又开腔问:“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

樊胧摇摇头,不想再提睡眠的事情。每次失眠,他总会记起北京的事,F死亡的事,书花了三年也没做出来的事……那种颓丧感像幽魂般聚集在他的床边,每次他一闭眼,幽魂们就做出窃窃而笑的表情。

“呼。”姚师傅吹了口气,那鸟便像变魔术般,瞬间飞得无影无踪。老人定睛看了樊胧一眼,开始说自己的家族往事。老人的父亲是福建人,渔民,曾随亲戚下南洋打工,在那儿,他的父亲遇见了他的母亲——一个塞诺伊人。这个民族的人住在丛林深处,只能依靠直升机或者河船抵达。他的父亲在帮人运货时,不小心走错了,于是遇到了异族的少女。再之后的事情,有些俗套,少女就随着男人来到了城市生活。生活的地理位置改变了,她却还留着“巫”的血。她这一族的人擅长利用和控制梦境,还可以用梦境推演未来发生的事。在生孩子之前,她频繁告诉丈夫和朋友,她梦见了战争,那画面十分可怖,远处火山喷发,熔浆漫入城市,近处的人不停搏杀着,到处都是人呼喊奔逃的声音,简直是真正的地狱。她生下孩子的第二日,因并发症去世,没有来得及向身边的人释梦。这一系列的事情,让丈夫以为她身上流淌着恐怖的血,生出来的孩子恐怕也有问题。孩子一岁的时候,就被带回了福建老家,由一户没有生育能力的夫妻抚养。

“我对我妈的记忆是零,只知道他们说的那些奇怪的部落之类的事。我妈的这个梦,几十年来一直有人传来传去。我怀疑它一开始并不是他们传的那样。”

“您的父亲呢?后来你们见过吗?”樊胧好奇地问。

“没有,我们一直没有见过,我也不晓得他葬在哪里。”

“后来您一直生活在福建?”

“没有。”

姚师傅拧开保温杯的盖子,抿了一口茶,接着说。他在福建过得不好,被养父母打骂。一天夜里,有个同乡问他,要不要跑出去?他点了点头,就跟着那个人到了云南,在一个种植园里做工。突然,战争爆发,他就到了中缅边境。

“那会儿,我只有十二岁,一点儿小,穿军装像是穿戏服一样,根本不知道前面的路有多么凶险,就是跟着人跑,跟着人冲,跟着人躲。”

“后来呢?”樊胧迫不及待想知道后续的发展。

“奇怪的是,我的记忆出现了一段空白,就是我返回城市到考上大学,再到进入建筑规划院的事。我只记得战场和工作后的事情,中间那段记忆好像被人偷走了。我现在跟你讲这些,也是希望讲的过程中能想起来点过去的事。”

樊胧听到这里,莫名颤抖起来,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和他一样,经历过记忆丢失。他猜测姚师傅在那段时间里,可能被歹人拐了去,遭受了痛打、饥饿等非人的生活,所以大脑自动选择把这段残忍的回忆清除,变为空白。之前在图书公司的时候,他们曾做过一个老兵回忆录文集,里面很多退伍老兵都患上了严重的PTSD,很多人一提起那些往事,就变得双眼失神。

“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老人从荷包里掏出一张被叠成小正方形的纸。樊胧接过来,小心翼翼打开,发现竟是一张雾城的地图。老人指着下面一行人名说:“看到了吗?我的名字,姚玉刚,雾城总规划师。”

“你今天不忙吧,有空的话,我带你去个地方。”

姚师傅起身,把自己的小狗唤了过来。姚师傅说,小树是只流浪犬,捡到的时候又脏又瘦,现在养胖了不少。它挺聪明的,虽然有时候老爱冲人叫,其实它那是亲人。姚师傅抚摸了一下小树,接着在它耳朵旁小声说了两句,小树站直了身,冲主人叫了两声,接着就转到另一个方向,做出了起跑的姿势。姚师傅松开手绳,小树便开始狂奔,一会儿就跑没了影。

“它自己知道回家的路。”姚师傅笑着,从樊胧手里把地图要回来说,“这家伙啊,从小就会认地图。有些狗啊,笨,走丢了,就找不到回家的路。它不一样,你跟它说两声,它自己就能回去了。”

樊胧没有问姚师傅不带小树的原因,只想着今日的经历着实魔幻,说不定有更奇妙的收尾。他跟在姚师傅身后,小声问,怎么走?在地图上哪个位置?姚师傅笑笑,把地图收回衣服内袋里说,到了就知道了。

离开公园,穿过热闹的市场,接着拐个弯,朝前走了大约一刻钟,沿途是一座巨大的五金城。在五金城的后边有一个垃圾处理厂,腐烂的味道从里头传过来,让人忍不住捂住鼻子。姚师傅依旧把手背在身后,活像一个黑帮老大。

“跟紧我,就快到了。”

“嗯。”樊胧一边应和着,一边记四周的路。

不多时,两人行至一片草丛前,草被修剪过,有点儿像法式庄园里的植物造型。姚师傅指着前面一架铁质扶梯说,走,上去。樊胧正想劝老人别爬梯子,万一摔下来就坏了,结果老人已三下五除二爬到了顶上。樊胧无奈,只能跟着上去。他有点儿恐高症,不敢朝下看,牢牢地抓着铁质的扶手,脚底下晃晃悠悠的,好像随时都有垮塌的风险。好多年了,他常有这种感觉,脚下是一块不实的地,眼前一片晦暗,他不能朝下,也不能朝前,无路可去,只能卡在那里。

“没事的。安全得很。”

老人安慰了几句,樊胧没听进去,问他为何要到这么个位置来。

“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迷宫?”

樊胧一眼就看出来了。小时候他很喜欢一个人抱着书解数独题,又或者拿着印有迷宫图的儿童书籍,一遍遍地解谜。他喜欢这种安静的一个人的游戏,不用和他人去竞争,无论做好做坏,无人知晓。

“对,我设计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但总有些人找不到路。所以,我给他们设计了几条。你看,这么走也可以,这么走也行。总有路的。我这是替找不到路的人想办法。”

“直接指条路不就行了,何必大费周章?”樊胧不解。

“H-O-P-E,知道怎么读吧,希望。我把这四个字母藏在了这个迷宫里头,是给人希望,让人觉得自己能走出去。”

“那实际呢?”

“实际?不好说,得看人。”

回到住处,已是深夜,樊胧发现自己的门虚掩着,屋内似有被人翻动的痕迹。他径直走到床边,床头桌子上的几本书东倒西歪,枕头破了个大口,旁边散落着已经被大卸八块的地图。他拿起地图册,发现里头有一张他从未见过的纸页,上面是一张手绘的迷宫图,弯弯曲曲,一时半会儿看不出门道。他正生气到底是谁闯进来时,唐松推开了门,指了指窗外道,是野猫。猫从你窗户里钻进来的,疯狂闹,我没有办法,只好从外头爬进来把猫赶走。东西都是猫搞乱的。

“我发誓,我有它的照片。”唐松从手机里找出一张拍摄于三小时之前的照片。照片里的小猫浑身漆黑,仅眼部和爪部是白色的,模样看起来倒是娇憨可爱,还是一个没长多大的小奶猫。

“说吧,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就是想问你,姚师傅给你打预付款了吧?”

樊胧掏出手机,发现自己的微信上果然多了一笔数目为五千元的转账。姚师傅这个人的确靠谱,起码比他之前在图书公司那个空谈理想主义,但拖欠工资的领导强。

“能不能借我点儿钱,不多,就三千。”唐松凑过来,对着樊胧央求。樊胧看着一片狼藉的床,本就心烦,这会儿只想给钱消灾。

“你怎么不问我要钱干什么?”唐松收到转账后说,“不好意思,我妈在老家做手术,我想着,做儿子的不能回她身边尽孝,起码得出点钱吧。这钱,我会还给你的,放心。”

樊胧点点头,对唐松说自己忙活了一天,已十分疲惫。唐松站起来,走到门口,跟他说了一句“晚安”,便识趣地退出去了。

唐松走后,困意袭来,樊胧抱着手里的地图和手绘迷宫躺在床上,进入了梦乡。这么睡了大约四小时,他被手机的振动音扰醒,仔细一看,是一条长微信,发信人是F的姐姐。

实在不好意思,有些话哽在心里,不说总感觉憋得难受。我弟其实不是被大卡车撞死的,是他自己撞上去的。他是自杀的。他欠了钱,心里过意不去,觉得这辈子都还不上了,所以不想活了。还有层原因,我一直不好跟你说。你之前找到他,说给他出书,他高兴得不行,以为自己要当作家了。他在网上逢人就说自己要出书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一个女孩聊了起来。两个人聊着聊着就变成了情侣,但没见过面。我弟工作忙,性格怯弱,那女生在网上找他借钱,说自己病了,他就开始不停地给她转账。一开始是几百几千的,后来就是几万。就这么搞了两年,借的钱越来越多,等他意识到时,这已经是一笔没能力偿还的外债了。这段感情让他很痛苦,他没有跟外人提起过,总是想着等见了女生,或者出了书,再把一切公之于众。哪个晓得,直到他死,书也没出成,女生的面也没见到。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想让你不舒服,只是不希望我弟的事情在你那儿不明不白的。我弟虽然没啥本事,但是一个地道的好人。我至今想不通,一个好人,结局怎么会是这样?

樊胧放下手机,把脸埋在枕头里,感受着一种窒息的情绪。就这么埋了五分钟,他拔出脑袋,看向被单上的手绘迷宫与地图,从床边的小包里抽出一支铅笔,开始在纸上画线路。这条不行,堵住了,看起来很顺,其实是假象,要是被迷惑了,就浪费了时间;这条看着还行,走进去了才发现,七拐八绕的,死活找不着路。迷宫很大,到底是怎么费心画出来这东西的?好像比儿时见过的所有迷宫游戏都要难一万倍。在这张纸的右下角,他看到一个小小的“F”签名。

他拿起手机给F的姐姐回复信息,反复编辑了数十次,都觉得不妥,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件事。如果当初不给人播下希望,或许就不会导致后续一系列的事情,F或许还坐在他的仓库里,过着平淡安逸的生活。

“对不起。”他打出这三个字,像是对着虚空进行忏悔与鞠躬。

“没关系,不是你的问题。”

对话戛然而止,樊胧不知道要怎么说下去,手机里跃出姚师傅的信息,说想约樊胧跟他的女儿见一面。姚师傅讲,回忆录这种东西,也不能光听本人的一面之词,还是得多方取证,这样人物才能完整立体。樊胧点点头,擦了擦脸,给姚师傅回复说他随时有空。

翌日中午,樊胧来到约定好的西餐厅,见到了姚师傅的女儿姚宁。女人打扮得随意、简单,上半身着蓝白条衬衣,下半身着白色短裙,戴着眼镜,有点儿书卷气,看起来像是在高中教了十几年书的语文教师。女人也不扭捏,没有见陌生人的怯感,她跟樊胧握了握手,指着预订好的位置让他坐下,然后开始口若悬河地讲述起来。

“我爸这个人啊,就喜欢没事找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总以为自己是领导,说的话都对,其实都是胡说八道。”

“姚师傅很厉害,为社会做过很多贡献,不像我……”

樊胧说着说着提到了自己做图书编辑的往事,姚宁听完,瞪大双目说,那你是不是认识挺多大作家?樊胧笑着回应道,一个也不认识。

“出书应该很简单吧。”姚宁接着说,“有一次同学聚会,我见到一个多年未见的男同学,他看起来赚了不少钱,问及具体做什么时,又遮遮掩掩。最后,向旁边人打听了才知道,是在网上做情感咨询。他在饭桌上给我们讲了一个男生的故事。男生是个仓库管理员,爱好文学创作,在一个网站遇到了一个图书编辑,说要给他出书。他兴奋得不得了,把自己的网络签名改为‘即将成为一名野生作家’。他就这么雀跃着、期待着,中途还遇到了一个自称热爱文学的女孩,两个人聊了一阵后,确定了情侣关系。虽然从未见过面,但男生给女生转了不少钱。结果,三年就这么一晃而过,他欠了一大笔钱,书没有出来,女孩也人间蒸发了。我同学说也有图书编辑找他出书,但那人拿了一笔定金后,便消失不见了。看来,那个男生应该也是被人合伙骗了。”

听到这里,樊胧如梦初醒,觉得有些尴尬,他看着面前七分熟的牛排,没有了一点儿胃口,甚至觉得它冒着一股奇异的杀气。他笑眯眯喝了口啤酒,忽然涌起一种呕吐感。他跟姚宁说了一声肚子疼,然后飞快跑到卫生间,大口大口地吐了起来。他说不清是早晨吃坏了肚子,还是单纯受不了牛肉没处理好冒出的腥气。

“后来呢?”樊胧回到座位,手指嵌进沙发的边角。

“后来那个男生再没有出现在我同学的直播间里。但过了三四个月,有一个人给我同学留言,说他就是那个‘女孩’,不过他的性别是‘男’。”

樊胧偏头看向窗外,努力掩饰内心的山崩与海啸。就在这时,玻璃窗里钻出一个嬉皮笑脸的男人。唐松朝他招招手,背着个小包开心地闯入餐厅,很自然地坐到了樊胧身边,向姚宁说他们是朋友,自己跟姚师傅关系也很好。樊胧心中一股无名火蹿了上来,他目眦欲裂地望着唐松,把拳头砸在了沙发座上,然后站起来,对姚宁和唐松说,我还有点儿事,先走了。

在两个人不解的目光下,樊胧走出了餐厅。他一个人在街上跑着,像是想把所有的一切甩在后头。他跑过了无数条街巷,累得喘不过气,瘫坐在了地上。远处,夕阳洒在湖面上,眼前一片橙黄,他慢慢站起来,意外发现这正是那条姚师傅带他走过的路。光线渐渐暗了下去,樊胧在铺满暮色的大地上走了一会儿,便看到了那座巨大的绿色迷宫。风一掠过,树叶抖动起来,一些泛黄的叶子悄悄落在了地上,他蹲下来,拾起其中一片,缓步走入了迷宫之中。周遭的味道极好闻,像是一种混着花香与果香的神秘气味,他慢慢移动着,像是在享受迷路的过程。中间的道路呈S形叠加,每次以为要走到路的尽头时,结果峰回路转,又遇到一条半途杀出的小路。再朝前走,树越来越高,仿佛是瞬间生长出来的。他想起童话故事里会移动的草坪与城堡机关,每走一步,都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越是想寻找到正确的路,那一双神秘的眼睛越是会暗中布置,给他制造障碍。他抬头,夜色漫了下来,不远处有野狗的吠叫声,若是走不出去的话,他便要困在这儿了。不是一小时、一天,而是一辈子……带着这种悲观的想法,他拿出手机,想打电话给这一切的设计者,竟然一点信号也没有。

“喂,你找什么呢?”

姚师傅忽然出现,骇了樊胧一跳,他摸摸后脑勺,抱歉地说,来这边散散步。姚师傅点点头,说,我也是,今天聊得如何?樊胧说,聊得不错。姚师傅又问,都聊了些什么?樊胧说,一些没有意义的内容。

听到这儿,姚师傅不说话了,只是用手指着前面,示意樊胧走过去。樊胧望着前方一排密密麻麻的树丛,根本闯不过去。樊胧愣在道路中央,似一个在推箱子游戏中遇到难关的NPC。姚师傅在后面威吓道,走啊,怕什么?

没有路了。

樊胧转身,想要寻找别的出口,但姚师傅挡在了路中央,说,你再看看,假的!他听着姚师傅的话,再回头去看那片树丛,陡然发现是一片道具,只稍微用力一推,树墙便开了,露出一条光明小路来。

“太简单了,一点难度也没有。”

樊胧拿着那张F留下的迷宫图,反复咂摸着唐松三日前说的话。在迷宫的中央,一条弯弯曲曲的灰色铅笔印迹像一条落在纸上的细绳。樊胧没有解出来的题,唐松花一晚上就破解了。樊胧追问解谜之法,唐松说,一切都是靠直觉。

樊胧待在屋里没日没夜地码了一星期的字,回忆录写得已初具模样,想跟姚师傅询问一些细节时,人却联系不上了,发去的信息统统石沉大海。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姚师傅早已把尾款提前打到了他的银行卡上。

“这就够了,你还想那么多干吗?活儿也干了,钱也拿了,客人死了都跟你没关系。”

唐松的话不无道理,但樊胧还是跑到了那天和姚宁见面的西餐厅,想着她可能会突然出现。连续去了一个礼拜,对方都没有现身。如果没有唐松的存在,樊胧甚至怀疑自己得了精神病,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唐松拍拍樊胧的脑袋说,别乱想,银行卡里的数字不会造假,我们要相信金钱和数据。

又等了三日,姚师傅还是没有出现,樊胧带着唐松来到那座绿色迷宫,他走到入口处,学着姚师傅的样子,盘腿坐了起来。樊胧说,最后一次见姚师傅时,他讲过一个梦境。梦里四面是山,山中有火,火一路直冲,烧毁了城市,只剩下一片狼藉,他一个人站在天地间,看不到去处,也看不到归途。他把手心里的一个小魔方扔进了火堆中,魔方由一粒小点变成了一座迷宫。他一跃而进,瞬间离开了这片火场。“这可能就是我生命的终点。”樊胧将老人最后的话转述给唐松,又补充道,姚师傅是塞诺伊人的后裔,梦境在他们的文化里有预示作用。唐松沉默了一会儿,说,有些话,我本来觉得没必要讲。现在看来,不讲,你会一辈子蒙在鼓里,我心里也不是滋味。那天跟姚宁见面时我就觉得她有点眼熟,像是之前在横店演的一个戏里见过。我刚坐下,还没找机会问出口,你就走了。后来我俩聊了一会儿,我开玩笑地说,你不是姚宁吧?她一开始还装模作样,说自己就是姚宁。我说身份证看一下,她忽然就垮下脸,说自己是姚师傅的邻居,被他雇来的。姚师傅并不是什么建筑规划师,只是一个有点小钱的单身汉。他年轻时坐过牢,被冤枉的,等事情真相大白的时候,他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全部交代在了监狱里。而且姚师傅根本不姓姚,姚玉刚是他同学的名字,他们俩关系不错,都立志要做建筑规划师,只是一个成了,一个因为年代动乱,没有实现年少时的梦想。听到这里,樊胧站了起来,望着前方说:“够了。”

“还没完呢,我的意思是你别再找了,也别再等了,有时候真相没那么重要。”

“真相对你当然不重要,真相就是被你这种人弄没的。”樊胧说着从唐松的荷包里扯出一个变声器,扔在了地上。

天幕暗了下来,远方飘来一个灯笼,没有线,晃晃悠悠悬在半空之中,鬼火一般。我只是为了生活得更好,又不犯法。唐松捡起变声器,朝着天空招招手,那灯笼便冲他而来。唐松笑着说,记得我小时候家境是不错的,住在一个大房子里,外边是一条河,常和附近的小朋友去河边捉迷藏。有一天自己躲得太深太久,在草堆里睡着了。结果醒来的时候,天地已变,我被人带到了一个破败贫穷之地,脚上缠着锁链。长大后,就跟村子里其他的年轻人一样,去往异乡谋生,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我一直弄不明白,之前的记忆到底是不是真的?

现在,也懒得弄明白了,既然一切都可以虚构,为什么不能通过虚构让自己生活得好一些,或者变成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呢?唐松说完站了起来,朝迷宫行去。樊胧背过身说,我要回去了,回去收拾行李,离开这个鬼地方,怪地方。唐松说,对,就是鬼地方,好地方都是留给生下来就好的人的。樊胧正琢磨这句话的意思,唐松突然跑进迷宫,没几秒就一点影儿也看不见了。樊胧跟着闯了进去,走了一会儿,根本看不见唐松的影子。他唤唐松的名字,对方不应。他想起小时候在绿草迷宫中寻找那个失踪的小孩,也是这样,像置身于茫茫的荒野般,带着一股奇异的信念执着寻找。过了十几年,他还是找不到正确的出路,找不到人,而且再也没有奶奶把他从迷宫里带回家。

“喂,你找什么呢?”樊胧对着不知在哪儿的唐松喊了一声。下一秒,一只巨大的黑犬如幽灵般扑向他。黑犬用自己湿滑的舌头不断舔舐着他的脸。樊胧的眼前逐渐变得模糊、朦胧。幻影中,他隐约见到了那些一个个消失在他生命里的人。

兔草,原名李小婧,湖北武汉人。作品散见于《上海文学》《长江文艺》《青年作家》《湖南文学》等期刊。已出版短篇小说集《研究怪兽的人》《去屠宰场谈恋爱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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