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或者食梦貘

2025-02-25 00:00:00余一鸣
特区文学 2025年2期
关键词:固城野猪外婆

据城市广电融媒中心报道,九月十一日早晨六点四十分左右,南京某开发区警方接到报警求助,称有一头健硕的野猪闯入学校。警方立即赶到现场搜寻,此时野猪已经冲出学校,在街上一路乱窜,最后进入一处丛林消失。警方提醒市民,不论在市内还是郊区,遇到野猪,不要围观、不要打扰、不要靠近。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语文教师马小停那天在高一(五)班上早读课,学生坐满了教室,才六点半,校园里就灯火通明。马小停站在讲台前,检查有没有迟到的同学。一大早,居然有困意袭来,她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把手举起来,突然意识到这是在教室,懒腰不能伸。但是,她已经把困意传播出去,前座的同学跟着她打了一个哈欠,于是哈欠就朝后排迅速传递下去。马小停知道,其中一些人是故意捣蛋,但是,大部分同学的哈欠不作假。学校在开发区,很多同学为了不迟到,五点钟就起床赶公交。他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睡眠时间太少,缺觉。马小停等着,终于有人领头笑了,哄堂大笑。马小停需要这个效果,笑一笑,他们脑子里的瞌睡虫就溜走了。

但是,笑声突然停止了。学生们的目光盯着教室的前门,眼神比校长站在门口还惊慌。马小停侧过脑袋,也愣住了。挡在教室门口的是庞然大物——一头雄赳赳的野猪。马小停仔细打量它:耸立的黑色猪毛,细小的眼睛,喘着粗气,白色的液体从拱嘴上挂落。野猪也打量着马小停,究竟是进还是不进,它有些犹豫。但这只是一瞬间的犹豫,教室在笑声冻结后猛然炸锅了。马小停不看那尖嘴活物,她用手势示意,想将喧嚣压下去,但根本就没人注意到老师的指示。后门关着,有人悄悄打开溜了出去。但只一会儿,争先恐后的人就把门塞住了。马小停双手死死地撑住讲台,不让自己倒下去。学生的鬼哭狼嚎惊吓了野猪,它猛地冲上讲台,把马小停撞了一个趔趄,然后跃上窗台,但它的后腿太短了,在墙上扒拉了几下,终于跳进窗外的草坪。在冲出去之前,它没有忘记回头瞪马小停一眼,那狭小的眼眶里的怨恨让马小停心惊肉跳。

野猪冲进操场,很快成为保安追逐的目标。它没有慌不择路,而是沿着栅栏找到了一处豁口,轻松地跃过,消失在小树林中。同学们纷纷回到教室里,不过,这一节早读课已经废了。学生的兴奋劲一时过不去,都在谈论那头野猪。马小停抽出讲台下的方凳坐下,五分钟后才定了神。她打不起精神管理班级纪律,也不愿阻止学生的议论。或许,此刻谈论一头闯进教室的野猪,其意义不低于背诵某篇名家的名作。经典在教室里天天可读,野猪在教室里难得一见。有个叫马冠玉的女生问马小停,老师,您认识这头野猪吗?我听见您唤了它的名字,啰啰。马小停不想让它作为课堂上的话题。她面对全体同学,说,我真的唤了它“啰啰”吗?所有同学异口同声地说,是的,是的。马小停说,我小时候住在外婆家,外婆村上所有的人都称猪为“啰啰”,唤猪也好,赶猪也好,嘴里都会唤“啰啰”。我这样唤那头野猪,只是为了安抚它的情绪。马小停这番解释被同学们接受了,但她心里却有几分不安。她有一头宠物猪,宠物猪的名字就叫“啰啰”,这名字是吴固城给取的。

马小停到哈佛民高上班才一年多,她本科读的是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比较文学专业。她读研时正逢特殊时期,基本是上网课。她在岛屿国待的那三年,过的是孤家寡人的日子,毕业文凭拿到手,她就响应父母的召唤,回到了南京城。用吴固城的话说,她是一只洗澡蟹。吴固城的老家有一种叫“固城湖”的品牌螃蟹,供不应求时,蟹农就将外地收购来的螃蟹放在自家蟹塘中浸几天,然后冒充固城湖的螃蟹卖出去。很明显,吴固城的父母给儿子起名字时图省事,他爸爸打开院子门见到固城湖,转过身就有了儿子的名字“吴固城”。吴固城的意思是,马小停的留学,只不过是在早稻田的大学校园里洗了个澡而已。马小停回击说,你也只是在北大校园内洗了个澡。吴固城比她高两届,是北大本硕连读生,他的三年硕士其实也是在线上读完的。吴固城是马小停的男朋友,要说横,马小停在他面前比螃蟹还横。吴固城总说他俩是“青梅竹马”,一个南京城里的丫头,一个固城湖边的吴村子弟,怎么会有这段情缘?吴固城没有编故事。马小停的母亲吴水菊是吴村人,与吴固城的母亲是表姐妹。虽说隔得有点远,表上加表,但这姐妹俩是高中同班同学,最主要的,吴固城的母亲后来嫁到了吴村,这表姐妹关系自然就走得近。

马小停的母亲吴水菊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进省级机关做了公务员。马小停的父亲马三山时任吴水菊的科长,两人一见倾情。马小停来到这个世界后,马科长在北京脱产学习,吴水菊与女儿回到吴村。等到产假结束,吴水菊又去了上海进修学习,她一个人走了,把马小停留在了吴村。外婆舍不得马小停走,马小停这一留就留到了七岁,直到上小学一年级她才进了城。一年级的马小停对城市生活水土不服,她的穿着打扮一看就是乡下人,而且说的普通话一点也不普通,老师同学都听不懂。马小停后来对马厅长和吴处长说,你们的仕途是牺牲了我的童年换来的,你们在我面前居然从来没有负罪感,这太不应该了。

马小停进城后时常想念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吴固城。吴固城比她大两岁,在吴村的地盘上,一直都是吴固城罩着她。湖边的小孩子都是在水里漂着长大的,能走路就能游泳,能游泳就能捉鱼摸虾。可马小停不同,说白了她是城里人。城里人的性命比乡下人珍贵,这不是外婆一个人的看法,是所有吴村人的观点。外婆不允许马小停玩水,同时也告诫村里人,尤其是家中有小孩的家长,小停是城市人,不需要学游泳。其实她的意思就是安全第一,怕马小停一不小心掉进湖里,成了落水小鬼。落水小鬼在湖区几乎年年有,但越是禁止做的事,往往越有吸引力,何况,在那火辣辣的三伏天,吴村的孩子有谁不泡在湖水里?年纪小的守着水埠,水埠水浅,人多,有个闪失也来得及出手。年纪大点的孩子那就到湖荡里去撒野了。固城湖里有几个湖心岛,在岛与岸之间,有芦苇丛;有连绵的荷叶、荷花;有锦缎般铺在水面上的菱叶。这里是水鸟们的天堂,也是野孩子们的乐园。他们在这里逮鸟、采菱,还敢潜水到湖底中掏藕、摸鱼。湖底的藕长在沙土中,既白又嫩,咬一口比梨还甜。菱和藕拿到镇上可以卖钱,卖了钱,他们就在镇上买雪糕、冰激凌,左手捏雪糕,右手握冰激凌纸杯。每个野小孩都走出豪横的步伐。但快乐的尽头是死亡,淹死的往往是会游泳的人。在这片水域,湖草和菱藤、鸡米头藤密布,一旦不慎被它们纠缠,就会越挣扎缠得越紧,一些孩子就做了落水小鬼。吴村人认为,那些缠死人的水草水藤,都附上了落水小鬼的魂灵。这种说法能吓住胆小的孩子,但是吓不住大胆的孩子。第二天一觉醒来,大胆的孩子振臂一呼,落水小鬼就被所有人忘到了脑后。而且下水的次数越多,他们的胆子就越肥。

马小停进城前的那个暑假,吴固城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吴固城经不起马小停的行贿和央求,决定破例带马小停下一次湖。马小停在吴村的孩子中是“首富”,父母觉得把女儿丢在乡下,挺对不住她的,补偿的办法是多给零用钱,给她寄各种吃食。吃不完的零食,马小停就拿出来给小伙伴分享,吴固城自然没少沾光。吃人家的嘴软,吴固城承诺的事一定做到。问题是马小停不会游泳,这可怎么办?吴固城看见了湖面上的采菱盆。季节一到,吴村的妇女都抬着采菱盆下湖,青菱、红菱,牛角菱、四角菱等摆一侧,人坐另一侧,等到堆积的菱和人的重量对等,采菱女的手够不到水面了,她们就划着采菱盆靠岸。菱被男人用箩筐抬走,盆却留在芦苇荡,明天还继续采菱。

吴固城有了主意,让马小停坐在采菱盆中,他们一帮小子一边游泳一边把盆朝前移。采菱盆是木板箍成的,看上去比洗澡盆大一圈,竖板也高一截。四个小子一只手划水,另一只手或拽或推。马小停坐在盆中的小方凳上,那场景,采菱盆犹如水上的一顶四乘轿子。过了芦苇荡,就是开阔的湖面,栖在荷叶上的水鸟受惊吓,猛然展翅滑翔。这时,湖面上出现了情况,几头江猪追逐着奔采菱盆而来。马小停惊慌了,她一下子站起来,说,猪,江猪要拱我。湖区人所说的“江猪”,学名是江豚,看上去黑乎乎、圆滚滚的模样。固城湖连着长江,水位高时,江猪喜欢拖家带口到此一游。吴固城喊,别动!但已经来不及,马小停朝前挪了两步,采菱盆重心前移,朝前一个倾覆,盆底把马小停罩在里面,溅起猛浪。江猪被激起的浪花惊吓,掉头奔逃。马小停一下子进入黑暗世界,呛了几口水。她双手扑腾几下,手触到木质盆底板,完了,她以为自己要成为落水小鬼。但她没有往下沉,有几只手扯着她浮出水面。吴固城说,扒住,扒住盆沿。四个人手忙脚乱,好一阵子才把马小停推上倒扣的采菱盆。马小停吐出几口湖水,“哇哇”地哭起来。

当天的湖获计划搁浅了。他们当务之急是找一处浅水滩,把采菱盆翻正。倒扣的盆子在水中寸步难移,何况这么大一个采菱盆,盆子上还趴着马小停。终于到了一处浅水滩,四个人把马小停扶下来站稳,再合力把采菱盆掀正,马小停重新回到了采菱盆中。吴固城瞪了马小停一眼,命令她坐下。这一眼把她刚止住的泪水又激活了,马小停又抽抽搭搭哭起来。太阳当空,湖面平静,大家合力推着采菱盆回到了湖岸。上岸后,吴固城没有胆子送马小停回去,他用小学老师的口吻教育马小停,你为什么会落进水里?因为你不懂得平衡。采菱的人为什么不会落水?他们在另一侧系着石头,等到菱角成堆了,才把石头扔进水底。

一开始,外婆对匆忙奔向灶间吃饭的外孙女并没有产生怀疑。吴村人夏天的午饭很马虎,冷馒头萝卜干,或者是冷饭用开水泡一泡,随时开饭,不讲究。马小停在灶间待的时间过长,走到堂屋时脸上还有泪痕,毕竟是七八岁的孩子,见了外婆,泪水挡不住。外婆问她发生了什么事,马小停只流泪不吭声。外婆用手指甲在马小停皮肤上轻轻划了一道,皮肤上留下一道白印子。这是湖区人独有的经验,一个人只要进湖泡了冷水澡,哪怕你擦干了头发和身体,哪怕你已衣冠楚楚,只要当天睡觉之前,别人用指甲一划你的皮肤,白印子就会暴露真相。吴村所有的家长都掌握这一招,外婆在女儿身上早就验证过,现在在外孙女身上再次得到验证。外婆说,你下水了,和谁一起去的?我去找他算账。马小停急忙说,您别去找他,是他救了我,要不,我就见不着外婆了。外婆说,谁?告诉我是谁。马小停又不吭声了,她的犟脾气就是在吴村养成的。父母说是让外婆惯出来的,外婆生气地回击女儿女婿,她在吴村爹不疼娘不爱,我这个当外婆的惯着她,有错吗?外婆疼爱这个外孙女,首先就表现在替马小停改名这事上。马小停原名马不停,外婆说,马不停马不停,你们是想把我外孙女累死吗?马跑累了总得让马儿歇歇脚,停下来喝点水、吃点料。再说,这像是女孩子的名字吗?得改过来,我看就叫马小停。马不停就变成了马小停。马小停犟,但外婆有办法。外婆说,他救了你,我总该上门道个谢吧。告诉我,他是谁。马小停只得说,是吴固城。

吴村人并不反对小孩子学游泳,依山吃山,靠水吃水,不论男女,一个不会游泳的孩子长大后就无法在湖里讨生活。家长强调的是在安全环境下才允许孩子玩水,尽管吴村人嘴上这样说,可乡下压根儿就不具备安全条件。固城湖没加盖子,小朋友随时可以下水。但马小停是城里人,她将来肯定脱离固城湖,游泳不是她生存的必要本领,这是外婆反对她下水的理由。马小停说,我不想下水,是那个采菱盆让我落水,是江猪要拱我下水。外婆说,那小子有一点说得没错,做事做人都得讲究个平衡,能把什么事都摆平的人,就能成事。外婆说,你看门外刚走过去的三爷爷,他扁担的一头挑着筐,筐子里是新稻,另一头却是绳子系着的一块石头。那石头的轻重,决定了扁担的落肩位置。马小停当时听不懂这里面的学问,长大后才弄明白平衡的价值。

外婆并没有带马小停去吴固城家道谢。外婆取了三个鸡蛋,又买了两个黄桃罐头,却突然决定不去了。外婆说,那小子救了你不假,可这错也是他造成的,是他带你进的湖荡。这么功过一相抵,咱就不欠他人情了。其实,真正的原因在前几年马小停带男朋友见外婆时,老人家才说出来。按照湖区的风俗,小伙子救了溺水的未婚姑娘,就有权利要求姑娘嫁给自己。吴固城当时还懵懂,但是他父母要是提出这个要求,外婆做不了主。那年代,城乡差距还存在,乡下小子想娶城里姑娘,相当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外婆拉着吴固城的手说,早知道你们有今天这一出,我当年就不为难自己了。这十几年我见了你爸妈,都是躲着走,觉得自己欠了你家一笔债。现在,这块石头可以放下了。马小停说,外婆你多虑了,早就是新社会新风尚,何况吴固城的母亲还是外婆的远亲,王姨是见过世面的女人。外婆说,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人家如果提出要亲上加亲,也属情理之中。吴固城嬉皮笑脸地说,外婆,我得感谢您。我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您带小停上我家的门,可是没等到。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天上不会掉馅饼,水里的月亮捞不到,我只有考上大学,才能追上马小停。马小停笑骂道,原来,你那么小的年龄,就打了坏主意。

当天夜里,马小停发高烧,她在床上不停地喊,江猪,江猪来拱我了,然后惊恐地哭闹,外婆在半夜里把她送进了乡卫生院。从此,马小停落下一个毛病,见到猪就害怕。吴村人的猪白天散养,夜晚圈养。马小停白天和村里的猪一不小心就偶遇,如果某头猪突然出现在她一米范围之内,她就会眼前一黑,晕倒。没办法,外婆只好请村里的赤脚医生给她治这毛病。赤脚医生其实穿着鞋,只是比别人多一个药箱。他建议外婆养一头猪崽,可爱的小白猪,每天交给马小停喂食,猪长大了,马小停这毛病就好了。这办法挺灵,马小停后来见了村里游荡的白猪、黑猪,嘴里唤几声“啰啰”,猪们对她挺讲礼貌,马小停面对猪们也不再惊慌失措了。

放学后,马小停回到出租屋。开门前,她习惯性地扫了一眼步梯下的角落,一筐绿油油的草叶和菜叶静静地待在那里。这是三宝大爷给“啰啰”送来的,自从他见过马小停牵着“啰啰”散步后,他也喜欢上了“啰啰”,隔三岔五给它送青料。三宝大爷第一次给它送的是菜叶子,他的院子被他改成个菜园,马小停给啰啰扔了一片。啰啰“吧唧吧唧”几口吃完,眼巴巴地看马小停一眼,嘴巴里发出“吭吭”的喘气声。它这是还想吃,马小停把空筐子给它看,它才悻悻地走开。马小停担心它夜里会生病,可是这家伙皮实。后来,马小停对三宝大爷送来的青料就来者不拒了。

马小停居住的小区叫宝璟小区,有一半以上是空置房,尤其是别墅区。吴固城听到一种说法:开发商当时征地违规占用了林区,导致业主拿不到房产证,所以大家不敢买宝璟小区的房子。马小停无所谓,她不是业主,只是房客,押一付三,三个月到期再续。大不了三个月的房租打水漂。三宝大爷住的别墅在中段,马小停是遛猪时认识他的。后来,他家就是马小停遛猪的终点站。它在这里啃上几片菜叶或者萝卜头,然后才肯原路返回。三宝大爷独自住一幢别墅,肯定是有钱人。租别墅的人一般都是一大家子,至少是夫妻两人,而且买得起别墅的人都是阔人。南京市区的独幢别墅价格都在千万以上,大多数有钱人不在乎这点租金。马小停由此推断,三宝大爷不是租客,跟自己不是一路人。但三宝大爷的作为又不像有钱人,比如种植蔬菜,比如推着小车在小区捡拾矿泉水瓶。马小停搬来后,吴固城应召过来干点粗活,他只见过三宝大爷一面,就对马小停说,这大爷不是一般的大爷。

吴固城出道早,眼光比她准。她在国外这几年,难得跟当地人打交道。吴固城说,把小花园弄成小菜园,说明这个人深受传统文化影响。你读过中文系应该知道,中国文人有陶渊明、王维这类的,这大爷是着了他们的道。这两位诗人马小停当然知道,田园诗人的代表。马小停说,那捡矿泉水瓶卖钱怎么解释?吴固城说,怎么说你也是从国外回来的,国外的自然环境保护组织不就挺多吗?现在国人环保意识增强了,爱护环境人人有责。马不停恍然大悟,街头上那么多的人捡废纸板、矿泉水瓶,原来是环境保护组织号召的全民活动。

啰啰是吴固城送给马小停的,每当激烈的争吵过后,有理没理,吴固城都会乖乖地买一件东西送给马小停,赔礼道歉,礼轻礼重不重要,要看态度是否端正。不过,那一回送的礼确实不轻,啰啰毕竟是头猪。吴固城给它起名“啰啰”。“啰啰”是吴固城在吴村的绰号,他小时候又肥又白。那时候,吴村的每个小伙伴都有绰号。吴固城说,我愿意当这头猪,吃了睡睡了吃,多么幸福,最主要的是,还可以陪着马小停。

那次争吵是吴固城讲的一个话题引起的。吴固城的母亲姓王,马小停喊她王姨。王姨浓眉大眼,个头高,吴固城长得像她。吴村人有种说法,说儿子像娘福分高。马小停后来发现,吴固城不但长得像他娘,说话的口吻和做事风格也像,步步为营,野心勃勃。马小停的爸爸当处长时,业务范围是审批市县某些地方项目。马小停爷爷、奶奶是南下干部,马爸打小在军营长大,在南京没有沾亲带故的关系,他铁面无私,办事秉公。但吴水菊的老家固城县属于南京市下辖县,再怎么说,马处长也是固城县的女婿。县里的相关领导觉得这个关系可以走,但是马处长油盐不进。固城湖的特产是螃蟹和螺蛳青,逢年过节给领导送点土特产也是情理之中,却每每都被马处长拒之门外。县里有个项目需要在马处长手上审批。县里的部门领导来到吴村,吴水菊的父母死活不肯出面。老丈人对这个女婿有几分怵,不仅是因为他官职大,主要是他早就打过预防针,任何人请老丈人出面办事都不答应。这事让王姨知道了,王姨找到那位领导说,有什么事她递得上话,可是,她有个条件。领导说把事情解决了,你提的条件都答应。

王姨几乎每年都来马小停家做客,吴水菊回村也少不得去王姨家串门。王姨进城会给马小停家捎小咸鱼,那种筷子长的团嘴鱼。马处长喜欢用它下酒,这种鱼在固城湖属小杂鱼,价格不贵。马处长好这一口,吴水菊每回都收下。去吴村的时候,吴水菊不会忘记给王姨送点化妆品什么的,来而不往非礼也。王姨知道在吴水菊面前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比如说马小停落水吴固城相救的事,她早就知道,却从没跟吴水菊提起过,没有意义。关于固城县的那个项目,她也没在马小停家提起。晚餐时马处长就着团嘴鱼下酒。王姨说,这团嘴鱼别看它个头小,但它对水质要求高,湖水质量差,它的产量就低。县里的那个项目,就是县城的污水处理工程,工程量大,需要上级专项资金拨款。一个星期过去,项目批准了,专项资金也到账了。部门领导专程到吴村感谢,不是感谢吴水菊的父母,而是感谢王姨。王姨提的条件是什么?就是由她提供县政府食堂的荤菜素菜供应,领导言而有信,王姨掘得了第一桶金。

在马小停的记忆中,王姨经常来她家做客。固城来南京得坐长途公交车,来一趟四个多小时,王姨来不及赶回去,就跟马小停挤铺。她总是跟马小停说,别嫌弃我,我来之前特意洗了澡换了衣服。她俩的共同语言就是吴固城。吴固城拿了数学竞赛奖,或者拿了作文竞赛奖;吴固城考上了县一初中,王姨都喜滋滋地告诉马小停。仅告诉马小停当然不够,她还会告诉吴水菊。就这样,吴固城成了吴水菊眼中那个别人家的孩子。这给马小停带来的压力不小,在内心里马小停不欢迎王姨,或者说抵制那个传说中的学霸吴固城。后来,王姨来的次数渐渐少了。据吴水菊说,王姨成立了一家渔业销售公司,把固城湖里的螃蟹卖到了国外。她偶尔上门,送的除了团嘴鱼,还有大螃蟹。她来了马家不再和马小停挤铺,说已在外面开好了宾馆。

有一年暑假,王姨把吴固城带来了,说吴固城中考考了全县第二名,考上了县中实验班,她带儿子来城里见见世面。吴固城已经长成大小伙了,马小停的脑袋只够得到他肩膀。吴固城的皮肤更白了,以前马小停羡慕他的皮肤晒不黑,现在他的脸上白得有些发青。他鼻梁上架了一副近视眼镜,见了马小停父母,低着脑袋,学校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居然能把一个无恶不作的捣蛋鬼改造成乖宝的模样。马小停在南京上的初中也是省重点中学,她正处于青春叛逆期,鄙视班上那些为分数争得乌眼鸡似的同学。吴固城说白了就是一个只会死读书的乡下书呆子,马小停心目中曾经的那个好汉小哥形象,瞬间崩塌。当然,马小停也不是落后学生。她这种人,放在任何人群中都属上游,她的考试成绩在普通班是第十名,放在重点班还是第十名。千年老十,吴水菊苦口婆心地劝她,你只要稍微加把劲,就能进前三前五,你为什么不努力呢?马小停说,你贪心不足,下次我就会掉到二十名。外婆说得好,人活在世上,适可而止。马小停牢记外婆的话,不争先,也恐后,中不溜秋自在就好。若干年后,马小停对吴固城说,你在我家扮出的那副窝囊相,让我一下子改变了对你的好印象,原来你是扮猪吃老虎呢。

那是个周末,按惯例,南京中学高三年级主任吴固城这时应该在他豪装的大平层新居与女朋友马小停共进晚餐。两个人都忙,平时都是在学校食堂用完晚餐才回,只有周末才约定一起共进晚餐。马小停亲自下厨,做了红烧麻鸭和清蒸鳜鱼两道菜,都是吴固城喜欢的,她开了一瓶红酒。吴固城总是比马小停回来得迟,年级主任这职位在中学教师中比较尴尬,说起来算中层领导,但又不拿中层领导的绩效工资。吴固城跟他妈汇报时说,只能算是基层领导,相当于吴村的村主任。王姨早就不把村主任放眼里了,但万丈高楼平地起,打好基础没毛病。据说吴固城硕士毕业时,王姨坚决主张他考公务员,结果他却当了一名中学数学教师,至于不考公务员,吴固城自有一套说辞。他被南京中学提拔时,校长提供了两个岗位供选择,年级主任和高中备课组长,吴固城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马小停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马厅和吴处偶尔在饭桌上聊到单位的人际关系,马小停也是主动离开餐桌。现在的吴固城,人生规划居然是以马三山的仕途轨迹为蓝图,马小停不以为然。马小停不是吴水菊,做一天吴水菊她可以,做一辈子吴水菊她做不到。当马小停当面讽刺父母在官场上的心机和算计时,吴水菊说,我年轻时也厌恶那些规则和潜规则,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是你妈妈,从另一个角度讲,人生不进则退,如果没有我和你爸的搏击与奋斗,我们拿什么保证女儿过上优越的生活。马小停说,不要以我为借口,我放弃你们给我的一切,你们能改变自己吗?马厅、吴处和吴主任都笑话马小停幼稚。马小停嘴上不妥协,幼稚有什么不好,你们想幼稚还幼稚不了呢。

吴主任迟迟不回,马小停发微信催了两遍,他都只回了一个抱歉的表情。马小停的好兴致在等待中渐渐冷却,索性躺倒在沙发上刷手机。过了许久,吴固城才开门进来,连连道歉,说,领导,我来迟了。马小停说,我要是你心目中的领导,你早放下一切赶回来了。吴固城说,领导批评得对。然后他转身去了厨房,把菜放进微波炉重热一遍。菜是腾腾冒热气了,可味道肯定不是原来的味道。吴固城倒了两杯红酒,递一杯给小停,举杯说,马老师周末快乐。马小停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说,马老师周末已经不快乐了。以前马小停常听人批评国人,喝红酒一口闷,干红酒不是一杯而是整瓶。现在她明白了,品红酒除了需要氛围,还得有时间,有好心情。吴固城说,你听我解释,接待一个学生家长,家长不走我不能撤。马小停也见过班主任被家长纠缠的场景,一般来说,家长找到年级主任,说明那已经是班主任对付不了的家长。马小停说,算了,不谈了,别影响吃饭的心情。

马小停不愿意在温馨的爱巢里继续讨论学生的话题。吴固城经常在下班后或休息日被召回学校处理问题,马小停一再强调,教师也有权利享受生活,请保护小家庭这块温情绿地。吴固城诺诺,呈一脸苦相。晚饭吃了一半,吴固城还是没把情绪调整好,又捡起了掐断的话头。下午第五节课,高二年级一班的班主任向他报告,班级一男生旷课了,家长说没回家。老师和家长都与男生联系不上,因为学校有规定,学生进了教室,就必须上交手机。每个教室的前门一侧,都设有一个格子手机柜,一机一柜,学生的手机都像入笼的鸟儿蔫在里面,那格子可比鸟笼小多了。每个格子门上有机主的姓名,钥匙掌握在班主任手中。那男生的手机乖乖地躺在里面,老师和家长无法与他联系上。怎么办?吴主任跑到传达室调出监控,大门的监控反复看了几遍,没发现男生的身影,是不是翻围墙的?找了几处围墙的监控,也没有。门卫说,学校的围墙太长,装的摄像头有限,有能耐的学生能找到空子,溜出溜进。家长很生气,对吴主任说,我们把孩子送进来,不是培养他成为小溜子的,你们为什么不在围墙上多装些摄像头?家长是个女同志,说话和做派都像领导。这种家长很难对付,她根本不顾老师的颜面,或许她一个电话就能让校长把班主任、年级主任撤了。一班是实验班,该男生在优生之列。吴固城安慰家长说,您放心,他是个懂事的学生,等一会儿肯定会回教室,他的书包还在教室里。您请先回家,我们一有消息第—时间向您报告。家长说,那不行,我回家也安心不了,我就在学校等儿子。吴固城只能奉陪。他对一班的班主任很生气,动不动就惊动家长,不留缓冲时间,这不是没事找事吗?这年代,谁都想撇清责任,可是这个中学的家长都是大神,请神容易送神难。马小停不停地召唤他,他也不敢慢待马老师,掏出手机回了短信:对不起。倘若这位男生在校期间真出了什么事,年级主任和班主任脱不了干系。

学校的晚自习铃声已响,最终发现男生的是一位保安大叔,他在仰望飞过校园天空的归鸟时,看见高中教学楼顶上有人影。吴主任的脑袋“嗡”的一声撑大了。楼顶,这是校长和老师生长噩梦的地方。家长紧张地说,不会,不是我儿子吧?她的声音里已带着哭腔,一瞬间失了威风。一行人匆匆上了天台。是一班的男生!他母亲大声叫嚷,儿子,你有什么事妈都答应你,千万别做傻事。男生坐在水塔边上,本来背对着他们,受了惊吓,猛然站了起来。他的长大衣中掉下一个包袱。那包袱站起来,是个女生。一行人冲上去,在边沿上站成一堵人墙。吴固城问,你们在这里干什么?男生说,看夕阳,我们约好了一起看夕阳。吴固城说,太阳早就落山了,你们为什么还不离开?男生不吭声,家长的精神气立即恢复了,说,好啊,看夕阳,看什么夕阳,旷课谈恋爱,走,跟我回家说清楚。男生嘴里嚷道,走就走。母子俩就一前一后先走了。吴固城说,那女生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是你们哈佛民校高一的学生。马小停忍不住问,是吗?她叫什么名字?吴固城说,马冠玉,是你班上的吗?马小停一愣,说,不是,我不认识。吴主任狠狠教育了马冠玉―顿,可小姑娘不买账,说,我又不是南中的学生,凭什么听你说废话。说完,扬长而去。马小停差一点笑出了声,你们学校的师生自以为高人一等,可在我和我的学生面前,不是那回事。

马小停说,吴主任,本来一幅美妙的图画,硬生生被你们践踏了。少男少女,月朦胧鸟朦胧,这是大多数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你们就不觉得歉疚吗?吴固城说,马小停,你还沉浸在罗曼蒂克的幻想中,什么年龄做什么事,现在,考上大学才是他们该干的正事。马小停叹息一声,说,孺子不可教也。第二天,马小停在下课后问马冠玉,说,告诉我,在南中天台上看夕阳,是不是特别美?马冠玉大大方方地说,真的美,特别美。马小停捏了捏她的脸说,那我也得找机会去那里看一回夕阳。

铁路南京站发布情况说明:十月二十七日晚,一头野猪侵入南京站至紫金山东站间的高铁联络线,与通行列车D5515次相撞,引发设备故障停车,造成途经南京南站的部分列车晚点。经铁路部门紧急处置,列车运行秩序已逐步恢复。对由此给旅客出行带来的不便,铁路部门深表歉意。

刷到这条新闻时,吴固城坐在沙发上等待看新闻联播,这是吴主任每晚的必修课。他对正在餐桌上改作文的马小停说,野猪又惹事了,有图片,你看看,是不是你认识的那头野猪。这当然是开玩笑,马小停天生有脸盲症,见过面的人都分不清楚,更何况是只见过一面的猪。马小停当作没听见,继续埋头写批语。吴固城说,我寻思,那头猪必定是被列车撞死了,野猪是保护动物,但这撞死的野猪肉总可以吃的吧?吴主任打小嘴馋,即使当了年级主任,本性难移。马小停放下手中的红笔,说,我见过你说的野猪吗?我跟你说过N次了,我见过的是貘,食梦貘,不是野猪。

关于野猪闯进马小停课堂一事,马小停当天回来后并没有向吴固城提起。吴固城知道这事,是第二天在南中食堂的饭桌上听同事说的。吴固城在家里没看出马小停有什么异常,他急忙放下筷子,给马小停打电话,说,昨天被那头野猪吓坏了吧?你竟然跟我提都不提。马小停说,有什么好提的?那不是野猪,是貘。他们都弄错了,这个真相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唉,谁叫你是我老公呢?吴固城说,什么貘?你又往云里雾里绕了,没事就好。今天晚上我们弄几个菜喝点小酒给你压惊。马小停说,吴固城,你怎么就听不懂我的话呢?幸亏你现在还不是我老公。

晚上回到家,马小停就在饭桌上给吴固城科普关于貘的相关知识,这貘,最早的记载来自《山海经》,这本书中记载了上古时许多神鸟异兽。貘曾经出现在唐朝诗人的诗文中,诗文流传到岛屿国后,进入了神话。传说它以噩梦作为食物,吃完后再给做梦人留下好梦,因此深得大家喜爱,并出现在不同的艺术作品中。吴固城说,说了半天,就是显摆你那点专业知识,吃梦的动物只能在神话中寻找,你怎么能遇到?马小停说,我就知道你不相信,你再看这一则报道。

马小停喜欢胡思乱想,一有空闲就沉浸在自己的虚幻世界。或许是中学教师这个职业实在过于枯燥乏味,马小停的脑袋中有一种潜在的反抗意识,具体表现就是虚虚实实,奇思异想,甚至指鹿为马。吴固城并不反感,这让他们的小日子增添了不少乐趣。未来的丈母娘对吴固城说,学中文的女生都有这毛病。马厅说,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比如说你吴姨,我认识她时也是跟小停一样天真幼稚。时间长了,人就会打磨成另一个模样,要相信这一点,环境能改变人。吴固城当然相信,但马小停是他打小喜爱的女孩,她有权利一辈子天真可爱,前半生有她爸妈呵护,后半生有他吴固城捍卫。吴固城其实并不希望她变成另一个吴姨。

吴固城没想到,原来世界上还真有貘这种动物。马小停的手机上收藏了《扬子晚报》的一则报道:今年四月,神话传说中的“食梦貘”出现在南通森林野生动物园内,瞬间吸引了大量游客前来参观。单从外貌上来看,貘的身体像猪,鼻子和大象相似,耳朵像马耳朵一样竖着。报道提供了一幅照片,一大一小两只貘正在进食。吴固城把照片放大,那只小貘从头到脚都分布着条形的米黄色花纹,脑袋上有对称的斑点,远看仿佛是传统图案“云纹”,难怪在神话传说中一直被称为“瑞兽”。这只小貘远看上去就是一只小野猪,野猪小的时候身上也是米黄色条纹。吴固城注意到了那头大貘的鼻子,它的鼻吻向前面伸出好长一截,由于前面没有骨架,长长的鼻子就垂下来,它进食时柔软的鼻吻贴在食盆里,形象很是搞笑。吴固城明白了,貘的长鼻子遮挡了它的利齿尖嘴,让它变得呆萌可亲。这样看来,马小停把她遇见的野猪想象成食梦貘,是一次正常而美好的想象。

吴固城及时地将马小停遭遇野猪的报道转告给了吴处长。吴处长惊慌失措,将桌子上的一杯热茶打翻了也全然不顾。得知马小停没受伤害,也没受惊吓,悬起的心才放下。吴处长立即拨打电话,命令马小停向她报到。电话无人接,马老师在课堂上,吴处长在微信上连续给她下了几道命令。马小停回国后,女儿找工作的事摆上马家的议事日程。让她做个公务员,或者弄个事业编制本来是很容易的事,没想到现在每进必考。马小停文科出身,考就考呗,一年考不成两年,两年不成三年,总有考中的时候。没想到马小停不愿进体制内。没办法,这么大的姑娘,整天在家里晃荡总不是个事,不是养不起她,是担心她闲下去会变成一个废柴。马小停说您要是嫌我碍眼,我搬出去。马小停自己去报名参加了民办高中的教师招聘,收到了录取通知,上班去了。一个月后的某个星期天早晨,马小停推着两个装满衣服的大行李箱走出房间,宣称独立了,已在民校附近租好房子。她声称要走自己的路,不碍马厅、吴处的眼。好在马小停仅仅在她的出租屋内住了两个月,就搬进了吴固城的大平层公寓。

吴处长对吴固城这个未来女婿是满意的。从娘家这边说,他该喊她姑姑,从他妈那边说,他该喊她姨。吴固城从小就喊她阿姨,吴水菊也习惯了。她的老同学说,反正迟早得喊你“妈”,我待在乡下,这儿子算是白送你了。吴水菊说,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是我嫁女儿,倒让你说成招女婿了,哼。马厅长开始不看好吴固城,主要是不中意他的原生家庭,农村人蜕变成生意人,本性的东西所剩无几。可人与人是处出来的,时间长了,马厅也对吴固城的看法有所改变,年轻人有人生规划有奋斗目标,不稀罕,机关里见得多了。马厅比较满意的是,这小子待小停是真心实意。用小停的话说,任我虐他千百遍,他不改初心,皮实得很。马厅长对女儿未婚先入住吴家的房子,心里不爽,好不容易栽培的一棵小白菜,名不正言不顺地让猪啃了,而且是小白菜把自己送到了猪嘴边。吴处长思想比他开放,说,都什么年代了,现在都是这状况,我们也得“与时俱进”。其实,仅仅几个月后,马小停就搬出了吴固城的公寓,理由是离学校太远,她要在学校所在的开发区租房独住。当然,独住是做不到的,吴固城多了一个别宅而已。

吴处长是个冷静的女人,或者说是个豁达的女人,当年吴水菊也有发展机会,上面要培养人才,要求无党派、知识分子、年轻、女性,领导在本单位按图索骥,符合条件的人就剩吴水菊一个。找她谈话时,吴水菊毫不犹豫拒绝了领导的美意,说自己迟到早退惯了,提拔了会遭人背后戳脊梁骨,难以服众。吴水菊私下里对老公说,女人当官,风险比男人大。夫妻两个都抢着进步,炸窝的家庭没少见。我们家的希望就寄托在你的肩上,我的任务就是做好你的贤内助。吴水菊结婚后确实经常迟到早退,那时候经济条件差,雇不起保姆,买菜做饭接送小停,全是吴水菊一人的事。领导对没上进心的人没办法,对吴水菊的违纪睁只眼闭只眼。渐渐地,马科变成了马处,又成了马厅,马厅成了吴水菊领导的领导,他们在吴水菊面前就只有恭敬的份了。在机关里,资历到了就该上级别,不给实职也得给调研员或巡视员之类的名分,吴水菊后来升为一调,相当于处长,吴水菊就被称为“吴处长”。这时候,吴水菊主动提出调离,离开丈夫马三山的权力范围,去了一个几乎是赋闲的部门。

吴水菊似乎是一个散淡的女人。她常跟人说,这日子好得很了,考不上大学,我现在就是个农村妇女,整天在水田里滚泥巴呢。但其实,即使她就是一个家庭妇女,作为厅长夫人,她也足以在本市范围内摆平很多事。比如马小停的那份工作,从她报到起,女儿几乎等于在吴水菊眼皮底下上班。这么说吧,市教育局某位女副局长是吴处长的小姐妹,她分管本市所有民办学校,哈佛民高的校长得看她的眼色行事。她去哈中检查工作时,专门去看望语文组的马小停老师。小马老师恰恰没在办公室,也没在教室,校长找不到马小停,慌得一脑门子汗。女副局长安慰他说,没事,这丫头从小就不着调,我下次再来看她吧。校长对女副局长负责,女副局长对吴水菊负责。马小停不知道她其实一直生活在吴水菊的手心中。马小停我行我素,不肯循规蹈矩,且以自己的独立个性为骄傲。殊不知,在同事们的眼中,她是仗着自己官二代的身份嚣张,后台硬罢了。她的背后不知落下了多少同事的白眼珠子。

吴水菊在电话里说,小停,都上报纸了,成了名人也不告诉你妈。马小停知道她指的什么,说,吴处长,我查了,只是“某女教师”,您女儿还没出名。吴水菊说,你下午有课吗?没课来让我看一下,看看你那小魂儿还在不。马小停说,没课,但下午得开全校教师会,不过,还是拜见母后的事重要。吴水菊笑了,说,妈给你在校长那里请个假,咱老地方见。所谓老地方,就是吴处长家门口的农贸市场。吴水菊向来是自己亲自买菜,你可以理解成她小气,担心阿姨买菜夹账。吴水菊不放这点小权力的原因,其实是不放心菜市场的菜。吴水菊在吴村长大,吃惯了地里湖里自然生长的食材,她对水产养殖和大棚蔬菜有一种天然的警惕。吴处长甚至对阿姨的厨艺都不讲究,食材好,就不需要五花八门的烹饪技艺。比如说老马喜欢吃的团嘴鱼,最初是吴水菊的至爱。它长不大,不像翘嘴鱼成鱼能长到十几斤重。但它对水质要求高,也就这些年水质改善后,它们才在固城湖里成群结队出现。因为味道好,据说有养殖户动过养殖它的心思,太娇,没能成功。吴水菊在菜市场有关系户,关系户在固城湖进货时,遇见活的团嘴鱼就替她带过来,价格可以提高。马厅说过,尝过团嘴鱼的人,就不会稀罕什么刀鱼、鲥鱼了。至于蔬菜,吴水菊对菜市场的摊位扫也不扫一眼。她喜欢在菜市场的门口转悠,倘若遇见挑着菜篮子的老头、老太,她会迎上去问价。当然,有些老头、老太其实卖的也是大棚菜。吴处长上当的次数肯定不少,但是,她图的是心理安慰。再说,跟那些一把年纪的老人买菜,就算是明着吃亏也是积德。

马小停与吴水菊在菜市场门口会合,手挽着手,走进菜市场,这是母女俩最温馨的接头方式。母女俩让阿姨当下手,各自做了几个菜。吴水菊说,没必要做太多菜,剩多了倒掉可惜。马小停说,你的老公你召唤,我已经通知吴固城了。吴水菊说,我就怕我面子不够大,你给我老公打电话,我给你老公打电话,这样,咱俩都面子大。马小停说,我有老公吗?这么急着把我往外撵呀。马厅长的电话打不通,这是经常有的情况。吴水菊打他司机的电话,司机说,送马厅来省委开会,我一直在停车场候着呢。看样子,马厅长顾不上吃这顿家宴了。

吃过晚饭,马厅长还没回来,吴水菊让马小停和吴固城先走。马厅长在办公室熬夜是常有的事,他的长沙发推开来就是床,柜子里备有被褥。临走时,吴水菊对马小停说,你停一停,我有话要叮嘱你。吴水菊对女儿说的话是,结婚之前,你可不能让肚子大了,婚礼上丢丑。马小停笑得弯了腰,说,老妈,这是一个科技时代,这事轮不到您操心。吴固城不知道这母女俩在笑什么,回头静静地看着她们。吴水菊没想到,马厅长当晚没回,连续一个礼拜都没回家。老马的电话打不通,有人给她打电话,说,老马正在有关部门配合调查。

据城市融媒体报道:下午五点二十分左右,江苏南京海事局交管中心值班人员通过安置在长江三桥上的摄像头发现,一头野猪正在由北向南横渡长江。这期间,野猪灵活地避开了多艘航行中的轮船,最终于五点三十二分安全上岸,耗时十二分钟左右。最后只见它甩了甩身上的水,悠然离去,仿佛在说,游个长江只是小菜一碟。

手机新闻上还配有拍摄的短视频。吴固城说,想不到这么笨重的野猪还是游泳健将。马小停说,没见识了吧?野猪四肢不长,躯干比例大,胸腹腔能提供较大的浮力,你见过有瘦小苗条的游泳运动员吗?吴固城从来辩不过马小停,以甘拜下风为上策。吴固城说,这么说,咱家啰啰也是一位女游泳健将。啰啰最近的表现不是太好。它似乎犯了狂躁症,有一回,它跨过房门口的栅栏,冲到了客厅里。马小停开门时,它猛然扑向主人,让马小停吃了一惊。吴固城说,啰啰怕是想恋爱了。马小停将信将疑,说,宠物猪的店家明明告诉我们,它已经阉割了,卵巢已经切除,还会有荷尔蒙吗?吴固城说,说不定没切除干净。以前农村医疗技术差,有的妇女结扎过后还能生育。马小停说,吴主任,你懂的可真多。吴主任就讪笑着不吭声了。

安抚啰啰的情绪,可行的办法就是带它出门散步。它这几天的力气明显增大,“吭哧吭哧”冲在前面,不是吴固城牵着它,倒像是它拉着吴固城。两人平时不在家开伙,出门散步时天色尚明,啰啰直接冲进了三宝大爷的院门,大摇大摆地啃起了田垄上的青菜。吴固城一边责骂,一边拽着缰绳往外牵。听到声音,三宝大爷走了出来,说,让它吃吧,反正天寒了,青菜也过不了冬。三宝大爷的园子里搭着一个阳光屋,玻璃墙玻璃顶,大爷说,让啰啰自己玩吧,它想吃啥就吃啥,我们进去喝茶。看样子三宝大爷是个喝茶讲究的人,阳光屋里有一张大树根镂刻成的茶桌,茶桌上电壶、茶具一应俱全,茶桌下放着大桶的矿泉水,还有专门排水的水管通向室外。啰啰啃了几株青菜,又钻到胡萝卜地里掘地,看样子它更喜欢吃胡萝卜。吴固城几次要起身去阻拦啰啰,大爷都拍着他的肩膀按下他。大爷说,地里产的东西,人吃猪吃都一样,不算浪费。

话题从啰啰扯到了这些天关于野猪的新闻。三宝大爷不出门,却对媒体上的各种消息十分了解。别看他七十多岁了,他除了看电视新闻,还玩微信刷视频。大爷说,我是一个闲人,总得听点什么、看点什么打发时光。除了野猪渡江,南京城里还发生了几起与野猪相关的事件。有野猪闯进了南京大学的校园,还有一头野猪冲进了奶茶店。更有趣的是,一头野猪对马路上的交通护栏很生气,一头撞上去,脑袋被卡住了,进退不得,只能扛着护栏在街头横冲直撞。马小停有个疑问,那头渡江的野猪,为什么是从北向南游呢?南边是主城区,除了紫金山,没有别的林区。倒是江北的老山地区,连绵的山林还没开发,有更广阔的空间。大爷说,这说明,老山地区的野猪已经饱和了。野猪原来属于《野生动物保护法》中规定受保护的野生动物,近些年,由于生态环境越来越好,人们对野生动物的保护意识增强,野猪的队伍迅速扩大,国家已将它移出了野生动物保护名单。再下一步,如果野猪不把握好繁衍的度,怕是要遭到人类的猎杀了。野猪从少到多,野猪与人类的比例,这中间是一个平衡的问题。马小停看了吴固城一眼,老爷子的哲学思想居然和吴主任高度吻合。

大爷说,动物都有领地意识,包括人类,城市向外扩展,开山填河,就是出于动物性。野猪这种动物的领地意识特别强烈,一般来说,林区每平方公里的野猪密度超过了三头,就会有一头受排挤的野猪越界,它要寻找属于自己的地域。这头横渡长江的野猪,大概率是想向江南开拓,建立新的领地。有梦想是好的,可惜它选错了方向,紫金山上的野猪频频下山进城,只怕也没有地盘容得下来自江北的它了。听老爷子的口吻,他对那头野猪还有几分欣赏。

正所谓说曹操曹操就到。暮色四合,院子门外突然冲进来一团黑影,它凶猛地扑向啰啰,啰啰惊叫着四处躲闪。三宝大爷打开门廊上的开关,那庞然大物居然是头野猪。突然照耀的灯光闪了它的眼睛,它“哼哼”叫了几声仰起了脑袋,嘴巴上挂着黏糊的唾液。吴固城抱住小停,大爷拿起一把铁锹冲了出去,野猪盯了啰啰一眼,啰啰站在墙角似乎吓傻了,野猪心有不甘,还是蹿出了院门。

马小停惊魂未定,抬头问吴固城说,它是想吃掉啰啰吗?可它们都是猪,是同类。三宝大爷说,别怕,这是头公野猪,它是爱上啰啰了,它是循着啰啰的气息来的。马小停说,不会吧,一个是野猪,一个是宠物猪,不是一个猪类。大爷说,我下放在农村时有个邻居,猪圈里的猪突然不见了,怎么找也没找着。几个月后,他已经不抱希望。有一天却忽然听见猪圈里有猪的“哼哼”声,走过去一瞧,天哪,他家的猪回来了,还带来一窝小猪崽。那小猪崽带着米黄色条纹。原来,是家猪被野猪勾引,私奔了。现在是他家的猪带着猪崽回娘家省亲了。这故事不像是大爷编的,两人都信。

野猪走了,按道理,受了惊吓的啰啰情绪该稳定了。没有,啰啰在院子里上蹿下跳,惊魂未定,项圈都被它挣脱了。三宝大爷嘴里轻声地唤着“啰啰”,缓缓走近它,他用一只手按住啰啰的背脊,啰啰立即安静,一动不动,仿佛在期待有什么发生。在两个年轻人眼中,这一幕本身就是奇迹。三宝大爷用另一只手替啰啰套上项圈,将牵绳递给吴固城。

马小停觉得自己很失败,她喂养了啰啰大半年,在它面前,她的指令还不如三宝大爷好使,这啰啰真是个小畜生。三宝大爷说,我在农村插队时,为了逃避在大田里干农活,报名学了兽医。母猪进入发情期,只需用手按住它的背,它就以为是白马王子临幸了。马小停说,啰啰,你真不要脸。临走时,马小停看着乱七八糟的菜园子,对大爷说,对不起,这啰啰,把您的菜园毁了。三宝大爷说,我正要告诉你们,明天我出远门。这菜园子本来就得荒废,该长草长草,该长树长树。马小停有几分惊讶,老爷子一走,她在这个小区就没有一个熟人了。大爷不主动说去哪里,她也不好打听。

他俩回家的路上,隔三岔五亮着几盏昏暗的路灯,没人管理的路灯,由它自生自灭。山林间的风吹来,带了几许寒意。小区里的大小楼房,大多没有人居住。看不到什么灯光,它们蹲在黑暗里,仿佛是一尊尊沉默的巨兽。连啰啰也害怕了,它紧紧地贴着吴固城的裤管,再没有撒野的勇气。

马小停做了一个梦,梦中醒来,她一摸身边的被窝,空的,这天吴固城没住这边。期末考试临近,马小停忙,吴主任更忙,两人在一起腻歪的时间都减少了。马小停这次梦见的是妖怪,岛屿国的妖怪。在岛屿国的神话传说中,活跃着一类神秘生物。它们有着各种奇特的模样和能力,有的喜欢恶作剧,有的热衷恐吓人类,也有的乐于帮助人类。最有名的是十四大妖怪,雪女、天狗、九尾狐、河童、雷兽、赤舌、独眼小僧,等等。马小停对日本妖怪的喜欢程度,超越了对岛屿国作家的喜欢。在岛屿国的店铺中,有许多妖怪的布偶,马小停购买了很多。在她孤独地生活在京都新宿区的出租屋时,是这些古灵精怪的布偶陪伴着她。当然,有时候它们也会闯入她的梦乡,作弄她,吓唬她。但没事,马小停最大的布偶是一只食梦貘。

马小停醒来看到食梦貘,所有的噩梦都散尽,似乎它真的能吞下马小停所有不快乐的梦境。马小停这次梦见的是赤舌。赤舌有一个圆滚滚的身体,没有头部和四肢,却有一个巨大的红色舌头。它是贪婪之神,喜欢在夜晚出现,用舌头舔食人类的血液,吞噬人类的肉体或灵魂。岛屿国的人民在塑造它时,赋予它野蛮的性格,无言也无脑,只会凭本能行动。它在马小停的梦境中,穿行于小区的楼房之间,追逐奔逃的马小停。梦境中的马小停变成了马不停,一刻也不敢停。醒来,身边没有吴固城,也没有食梦貘,她这才想起,有了吴固城,她把食梦貘遗忘在父母家的柜子里了。

马小停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直到被闹铃惊醒。她的闹铃是掐好了时间的,从家到办公室,骑自行车五分钟,步行十四分钟。每周一三五是语文早读,二四六是外语早读。轮到语文早读课,她通常是直奔教室,早读课后或者上完一节语文课后才吃早餐。任何时候她的抽屉里都有零食,饿不着她。早读课铃声还没响,她先去了办公室。语文组是大办公室,二十几号人挤一起,因为是语文早读课,同事来得都早。一堆人正聊得热闹,见到马小停进门,忽然就散了,各自回到办公桌前忙活。有的泡茶,有的泡咖啡,还有的怕时间来不及,把早餐带到办公室,狼吞虎咽完全顾不上斯文相。马小停是新教师,办公桌挤在门侧,她本来与同事交流就少,平时独来独往,别人以为她是冷傲,其实她是腼腆。语文组组长孙特是位老大姐,跟吴水菊差不多的年龄,她对马小停比较关照,马小停对她也非常尊敬。她走到马小停办公桌前,说,小停,还好吧?马小停打了个哈欠,说,孙特老师好,您是催我交备课笔记了吧?您放心,我有的,明天润一下色就交给您。孙特说,好,不急的,离上交期限还有两天。

哈佛民办高中号称是走国际路线,设有中美班、中英班、中德班、中日班等出国留学生班。不知怎么回事,本地的家长有一种误解,出国留学对文化考试的要求不高,有条件的家长一看孩子中考成绩不咋地,就把孩子送到哈佛民高的国际班。有那么几年,哈佛民高不愁生源。但随着留学潮的掀起,很多高中都设了国际班,连大名鼎鼎的南京中学也设立了国际部。国际班的学费收得高。按规定,单人一学年最少可收七八万,对公立学校而言,这可是块肥肉。本市有一批办国际班的重点名校,竞争的结果,是哈佛民高的生源质量下降,甚至招生指标都完不成。马小停在岛屿国留学时,发现他们的高中学生也卷得厉害,想考上一所好大学的高中生,休息天也忙着补课。但国外的高校更苦,毕业率普遍只有百分之六七十,没有扎实的基础和好的学习习惯,留学生很难顺利毕业。马小停读研时,就因为学业压力重,导致严重脱发,外婆与她视频时,心疼得不得了,对她说,不就是早稻田吗?回来吧,大不了咱少一季收成,饿不死你。出国留学并非一条轻松的捷径。马小停所教科目是中国语文,听上去似乎不属于出国留学会考的科目,但其实雅思、托福之类的考试都有相关能力测试,比如阅读分析和作文,等等。学生看重外语,不把语文科当回事,教语文的很多老师也不把自己所教的科目当回事。

马小停与同事之间不热络,还有一个潜在的原因,她内心里看不上他们的教学思维和方式。怎么说呢,民办学校的老师主要是两类人,退休教师返聘和高校毕业生应聘,也有从内地辞职孔雀东南飞的名师,来民校做领头羊。哈佛中学的语文科教学换汤不换药,语文老师使用的还是对付国内高考的那一套,刷题套路、作文套路,熟门熟路,年轻教师只有跟进的份,何况他们本来也是高考流水线上下来的。这样的教法与普通高中没有区别,学生不感兴趣,关键是那一套对他们来说,学了也用不上。教学双方都不快乐。马小停有想法,人家老外的考试不规定标准答案,强调个性分析,正好给了语文课堂广阔的空间,马小停的语文课生动活泼,马老师深受学生的喜爱。每个学期学生评教时,马老师得分遥遥领先。同事感叹,没办法,学生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女教师。

这世界上的事情总是有得必有失,这就是马厅长和吴主任嘴里说的平衡理论。这天下午,期末考试卷阅完,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座机就在门侧,马小停就近,她拿起电话问,请问您找谁?对方说,你是马小停老师吧?我就找你。这人居然能猜到是她,对方怎么会听出是她的声音,或者知道她办公桌的位置靠近座机?马小停说,请问您是谁?那人说,我是黄大军,麻烦你来一趟我的办公室。马小停愣住了,忘了挂电话。黄大军就是哈佛中学的校长,一把手。马小停天生怕和领导打交道,以前在家里,那两位的官腔就遭她嫌弃,她在校园里都是躲着校长走。

黄校长见了马老师,表情很严肃。黄校长说,马老师,你看到你所教两个班的期末均分了吗?马小停摇摇头,批改期末试卷是流水阅卷,试题分割成几块,每个人只批改其中的某一块。统分是教务处的事,各班均分最早是由教务员在电脑上统计。黄校长说,刚才教务处把班级均分送来了,你教的两个班语文均分又在年级垫底。马小停说,又在,什么是又在?黄校长说,没有人告诉你吧?你所教班级的语文均分已经是第三次排倒数一二名。事不过三,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分数是学生的生命线,这要是让家长知道了,会引发事件。所以,这应该引起我们的警觉了。黄校长讲的这番话是校长应该讲的话。西方高校录取留学生主要是看三个方面,雅思、托福、赛达的成绩,社团活动,第三项就是高中阶段各学科期中期末考试的分数。所谓“引发事件”,马小停也听说过,就是家长联名签字,闯进校长办公室,要求撤换某个任课老师。让马小停疑惑的是,如果她前面所教班级的考试分数已经很糟糕,从校长到教务主任到语文组组长,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向她指出过?关于学生的考试成绩,小马老师很无奈,她相信黄校长说的是真相。出期中期末的试卷,轮不上马小停这样的小字辈,题型和标准答案都是模拟国内高考试卷,马小停鼓励学生独立思考,搞什么个性阅读创意写作,在这种试卷面前吃败仗,也属正常。按惯例,因为班级均分找教师谈话,是由教务主任或者年级主任出面,黄校长亲自约谈马老师,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马小停回到办公室,一脸沮丧。语文组组长似乎知道校长找她谈话的内容,安慰她说,别有负担,年轻教师都有这个过程,开始是有激情有想法,被高考指挥棒敲打几次,就乖乖地按套路走了。马小停苦笑了一下,心里说,可是,哈佛中学的学生面对的不是国内高考的指挥棒。

马小停并不害怕失去这份教职,她甚至觉得,黄校长严肃而沉重的表情有几分可笑。黄校长做校长之前是有三十多年教龄的高中化学老师。马厅长和吴处长在讨论吴固城的职业时有过讨论,两人有一个共识,从事中小学教师工作的人,如果他能得到一官半职,往往会自我膨胀,拿着鸡毛当令箭,尾巴翘到天上去。他一旦受到打击,就会诚惶诚恐,把脑袋低到尘埃里,夹起尾巴做人。父母担心的是吴固城在这个群体中浸淫久了,会变得平庸而畏缩。马小停为男朋友力争,你俩是门缝里看人,把中小学教师队伍看扁了,再说,坐机关的人,还有当大学教师的人,又能比中小学教师的品位高吗?不过是伪装得深一点,表现得没那么明显而已。马小停激动的情绪把父母逗笑了,女儿这是已经着了人家的道了,他俩收回了对中小学教师的职业偏见。马小停回家的路上,心中已经释然,如果吴固城有一天当了校长,像黄大军这样跟人谈话,是可笑还是可爱?

第二天上午,又有校长召见马小停,这次是分管德育的王副校长。行政楼是一幢三层楼,三楼是校领导的办公室,一楼二楼是中层处室的办公室。马小停来哈中上班后,很少进行政楼,最多就是到二楼教务处领表格或交材料。没想到,她居然能接连两天踏进哈中的核心地域。王副校长擅长做报告,在教师大会上能不用讲稿讲几个小时。马小停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下。王副校长给她递了一瓶矿泉水,这么冷的天,这水喝不下去,王副校长就是表示客气。王副校长秃顶,长年戴一顶棒球帽,夏天是米黄色单帽,冬天换成了格子呢绒的,看上去显得精神。王副校长说,马老师,是这么回事,马上就要放寒假,我想请你谈谈对假期补课的看法。马小停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么重要的话题,怎么也轮不到她这个初出茅庐的新教师来发表见解。可王副校长充满期待地看着她。马小停只得硬着头皮讲了几句。

补不补课,这不仅是校长头痛的问题,还是所有学生、家长头痛的问题。有几年,上面跟校长要升学率,要求学校加班加点补课,还专门从苏北引进了一批擅长抓高考的教师。学校里日夜灯火通明,几乎把老师们逼疯了。忽然间,上面改变了方向,要搞素质教育,搞全面发展,校内严禁补课,校外的家教公司纷纷倒闭,连那几家上市的培训公司也人去楼空。记者扛着摄像机闯进被举报的家教教室,被逮到的在职教师或挨处分或被开除。但是,风向很快又转了,高考升学率是硬指标,是政绩。高考上不去,家长不答应。某教育部门领导坦言:我承认,当部分学生去上培训班时,会提高分数;但是,当所有学生都去上培训班时,只会提高分数线。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我们不搞培训班,别的地区未必不搞。在戏院里,前排的人站起来了,后排的人不站起来就看不到戏。我们要尊重学生家长的意愿,不能违背学生和家长的根本利益。

于是,校内外培训风又卷土重来。在这风云变幻的过程中,教师和学生都只能听凭命运的安排。从来没有人听听这两类当事人发出的声音。现在,王副校长想听听马小停的见解。马小停心中明白,别说她一个黄毛丫头,这样的大事就是王副校长也做不了主。国外有个作家说过,大狗叫,小狗也有叫的权利。而且看这形势,她不讲几句,王副校长也不会让她过关。马小停说,中学生上培训班的现象,其实在东南亚国家很普遍。我在岛屿国留学时,也经常见到背着书包赶培训课的高中生,他们的目标是考上名牌大学。但是,更多的高中生不上补课班,他们选择上普通高校或者职业学院,不像我们的学生这么卷,大家的目标是上“985”或者“211”高校。王副校长说,马老师的意思是,你并不反对学生上补课班?马小停要再做解释,王副校长说,那你为什么要在这张纸上签字呢?

王副校长原来在这里等着她。王副校长给她看了一份声明——《全市师生反卷联盟联合公报》。马小停想起来了,她签过字,有这么回事。两个星期前,马小停放学后匆匆忙忙走出校门。吴固城约了她一起去某网红打卡店吃饭,她已经迟到,在校门口却被马冠玉拦住了。马冠玉说,马老师,小停几步。我们是反卷联盟,反对校内外补课,你是否支持我们?马冠玉的身后站着一群男生女生,各自穿的校服不同。马小停说,支持,支持。马冠玉把笔塞给她说,那您在这里签个名,边上的男生递过来一个笔记本。那男生个子高大,马小停疑心他就是和马冠玉一起在楼顶上看夕阳的男生。

现在中学生的社团活动很多,尤其在哈佛高中这种开办国际班的学校。社团活动能力是国外学校录取学生的重要标准,因此学校教师也乐于支持学生参与社团活动。没想到这不是本校学生的联盟,是十几所中学五百多人的一个联盟,其中,也包括了十几位教师的签名支持,包括马小停。王副校长让她看了反卷联盟的公告复印件,内容主要有这么几条:举报学校内部补课,举报在职教师校外补课,举报各种有偿补课。这几条看上去并不与上面的政策相左,禁止补课的文件一直还在,只不过在校长和家长眼里只是一张纸罢了。校长有校长的难处,他不狠揪师生加班加点,升学率一旦落后,家长不答应,自己的乌纱帽难保,谁都不敢在关键问题上懈怠。

王副校长说,我们学校没有组织语文学科补课,也没有要求过你马老师补课,这应该是事实吧。马小停点点头,语文科即使在重点中学,在诸多学科中也排位靠后。说到底,语文是积累型学科,在考试分数上见效慢,家长和学生不愿在时间和金钱上多投入。在哈佛高中,领导和家长更加忽视语文,与学生升学无关的学科最好能让路。王副校长说,上面对这件事很重视,年轻人聚在一起头脑发热,需要正确引导。校方也弄得被动和尴尬,各校都已经找学生谈话,解散这个联盟。同时也要求我们与签名的教师交流思想,提高认识。学校的要求是,请马老师交一份书面报告,谈一谈对这件事的认识。王副校长说得很婉转,马小停听明白了,什么书面报告,实质就是让马小停写一份检讨书。马小停说,王副校长,我可以交一份辞职书。

马小停走出行政楼,苦苦憋着的泪水终于冲出眼眶。马小停打吴固城的电话,没人接,便给他发了微信:我现在家里,你马上过来,立即,马上!

吴固城火速赶了过来,马小停替他开了门,就扑进他怀里,眼泪鼻涕俱下。吴固城说,小停,你都知道了?坚强点,别听风就是雨。马小停没听清楚,抬起头说,你都知道了?这么快,哈中的事就传到了南中?吴固城从桌上提了几张抽纸,细致地替马小停擦脸。这时候,他说什么话都是多余,他最好的角色是做一个倾听者。马小停讲完了这两天发生的事,吴固城分析说,考试均分的事,它一直存在着,只不过这回积累到了三次。事不过三,从量变到质变,校长就把这事看得严重了。当然,一个班级的考试均分,决定因素是学生。学生是内因,教师只是外因,影响班级考试均分的因素很多,教师的教学能力只是因素之一。马小停说,你来就是为了给我讲哲学大道理?吴固城说,后面这几句话,并非我所言,而是我们南中校长说的,而且是在学校行政会上的发言。南中的校长是哲学系出身,他讲话不离哲学。

吴固城说,我有个同学,他任教的学校有两个特级教师评审名额,学校把上报指标给了一位副校长。这位副校长有一个硬伤,他只教一个班的物理,各种考试中他所教班级的均分永远是年级倒数第一,这成了同行之间传播的一个笑料。但这一项在申报表格中是不可或缺的,他们的校长为此专门开了一个行政会,说,一所名校之所以成为名校,有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有名师。如果我们上报的同志不能通过评审,这不仅是个人的损失,也是学校的损失。他说完这番话,校行政会一致通过,改变教务处电脑记录,将副校长均分排名改为顺数第一。马小停很是惊讶,这种事都能发生,学校行政会集体同意篡改班级的考试均分,这要传出去,教育还有什么尊严,还有什么颜面?吴固城说,我告诉你这些的目的,是让你明白,当下有些学校的教育生态已经混乱,你不必把班上考试均分这事当作什么大事。他们在这个时候找你,关键问题不在于分数,在于别的原因。马小停说,你刚才还说是量变到质变,事不过三,怎么又说是别的原因了?

吴固城顿了顿,说,算我说错了,我只是想让你放下精神负担。这第二件事,反卷联盟的事,你确实需要反思。任何需要我们签名的时候都必须慎重,因为签名就是法律依据。反卷联盟组织的活动可深可浅。学生年轻做什么事都可以原谅,但你的身份是教师,校长找你谈话,让你写一个书面认识,说到底还是为了你好。马小停说,你说着说着,怎么是替他们在说话?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打着“为你好”的幌子伤害人,你就是其中一个。吴固城说,你别生气,这个问题暂且打住,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讨论。吴固城还要赶着回学校值班,临走时他说,小停,记住我说的话,心中有事,装作若无其事,便是阅历。心中有事,还能若无其事,便是格局。吴固城紧跟他们学校的校长,现在开口闭口讲哲学,动辄贩卖学舌来的金句。马小停说,滚,你有多远滚多远。

第二天一大早,马小停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打开门,是吴水菊。吴水菊一般星期天上午才会来骚扰马小停,送做好的早餐,替马小停整理房间。马小停的代价是耐心听她无穷无尽的唠叨和教诲。但吴水菊—般都是上午十点钟以后才敲门,她知道女儿喜欢睡懒觉。妨碍了她睡懒觉,她能一整天不理人。吴水菊说,赶紧起床,搬家。搬家公司的人马上就到。马小停说,搬家?妈,您是不是弄错了,脑子糊涂了?吴水菊看上去确实出问题了,她头发蓬乱,眼眶发黑,身上穿的衣服也皱巴,完全不是吴处长以前出门的穿着风格。好在她的眼光还一如既往地敏锐,她对马小停说,你爸出事了,牵涉你住的这套房子。马小停不相信,她爸这样严于律己的干部能出什么事?再说,她爸出事与她租住的这套公寓有什么关系?这时候,窗外传来汽车喇叭声,吴水菊说,搬家公司的人已经到了,咱们先搬家,回到家妈再跟你细说。来的是一辆大卡车,马小停的东西不多,两个工人三下两下就搬完了。师傅客气地请吴水菊和马小停坐驾驶室,吴水菊说,谢谢,我们娘俩就坐货厢。马小停的东西只占了货厢一角,吴水菊和马小停席地而坐。卡车发动了,发出轰隆隆的吼叫,吴水菊一把搂住女儿,任凭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马三山被要求接受配合调查,是因为宝璟小区的开发事宜。宝璟小区的开发商,擅自把工业用地用来开发商品房,并向林地纵深拓进,破坏了周边的森林环境。宝璟小区竣工后因为多人举报违规,上级指示该小区住房不得作为商品房销售,可开发商为缓解资金紧张,已悄悄售出了上百套公寓房,业主们知道领不到房产证后,聚集起来找开发商算账。开发商已经拿不出钱还给业主,不断推诿拖延。业主就到政府门口请求政府部门出面解决,事情越闹越大。这事牵涉到马厅长,是因为马厅长是开发商的后台,开发商才有胆气更改土地用途,并侵占林地。吴水菊说,你爸处在那样重要的位置上,一直谨小慎微,他一再叮嘱我洁身自好,自己怎么会被拖下水。我当然不信你爸会有问题。但是,外面有人传说,宝璟小区的开发商曾经送了一套公寓给马三山,现在他女儿就住在这套公寓里。有人发现,他女儿和住在同一小区的一老头关系密切,那老头正是宝璟小区开发商的老爹。马小停听明白了,三宝大爷就是那位开发商的爹。

马小停说,真是胡说八道,这事怎么扯成了这样呀?马小停租宝璟小区的房子,图的是距学校近,方便。大数据时代,她打开一个租房网站,浏览开发区的房源,立即有铺天盖地的房源信息轰炸她的手机屏幕。马小停对网上的中介公司不放心,直接到实体租售中心询问。那位胖胖的老板娘直接带她进宝璟小区看了现房,房子本来交付时就是精装房,不需要马小停二次装修。马小停提出,增添一张书柜和一张办公桌。老板娘说,这个我得和房东商量。当天晚上,老板娘就来电话,说房东答应了,并且下午已将你要的两件家具购买并送到房子里。马小停说,这么快的速度,行。第二天马小停就去签租房协议,押一付三,租期三个月,后续再签。老板娘拿出一份租房合同,那上面已经有房东的签字,字迹龙飞凤舞。马小停问,租客与房东是不是应该见面?而且我应该可以看一下房产证。胖老板娘慈祥地笑了,说,都知道这个小区业主领不到房产证,闹到市政府门口去了。租金这么便宜,拿不出房产证是房东的硬伤。不过,不是有我们中介吗?你租下的房子没长腿,我们租售中心也跑不了?我不至于为你这万把块钱租金跑路吧?我店面付的房租比你贵得多。马小停有些犹豫。老板娘说,不是有句话,吃鸡蛋的人不需要认识生蛋的老母鸡吗?说的就是这道理。最多就是被骗三个月的房租,马小停落笔签下了姓名。马小停对母亲说,如果真要有什么猫腻,有关部门去租售中心查清楚,完全不是难事。

面对憔悴的吴水菊,马小停只能把自己这几天受的委屈憋在心里。马小停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她接过了吴水菊买菜的任务,去吴水菊单位替她请了年休假。当然,她也没有忘记自己的事,她写好了辞职申请书并打印,直奔黄校长的办公室。学校开始放假了,校园里黄叶纷飞,人去楼空。黄校长装作惊讶的样子,说,你考虑好了吗?马小停点头。黄校长说,年轻人有闯劲,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也是一件好事。马小停望着窗外空旷的大操场说,寒假不补课了?黄校长说,明天开始寒假补课,听了拉拉蛄叫,还真的不种庄稼了?马小停微笑着说,校长,您根本不配种庄稼。

马小停打扫整理好自己的房间,顺手将食梦貘的布偶取了出来,长期窝在柜子里,食梦貘的身上有了一股霉味。马小停把它摊开在窗台上,阳光很好,能给它带来解放和温暖。吴水菊问,小停,他这些日子没有联系过你?马小停说,或许他最近已经听到了小道消息,所有的人都瞒着我,瞒得住我,但不必瞒他。他不联系我,我绝不主动联系他。吴水菊说,吴固城未必是那种人,不过,小停你做得对。你爸要是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不知道会多高兴呢。马小停说,妈,我们回吴村吧,回吴村等爸爸回来。吴水菊说,妈听你的安排。

推开外婆家的院门,女儿和外孙女的突然到来,把老人高兴坏了。外婆说,这么早就回家过年了,好。马小停说,外婆,您是嫌我们早回来了?外婆说,小屁孩,居然敢捉外婆的糊涂了,我高兴都来不及。

湖上的风有点大,水面上结了薄冰,太阳光一照,银光闪闪。外婆家的院墙很高,风进不来,太阳光进得来。屋檐下有三张矮桌椅,依次坐着三代女人,外婆、吴水菊和马小停。外婆说,小停,今天是小年夜了,你爸该来吴村了吧?小停说,我们都在这儿,他一准来。下午的时候,院子门外真的响起了汽车喇叭声。一个魁梧的男人推开门,是马三山。马小停扑进他怀里,号啕大哭,哭声把外婆吓坏了,说,咋了,咋了?你女儿在我这里莫非受了天大的委屈?马三山说,大姑娘了,不就两个星期没见面吗?还真想爸爸了。

后面进来的是吴固城。马小停说,你怎么也来了?吴固城说,叔叔让我去接他。我们回了家,家里没人。叔叔说你们肯定来吴村了,果然。已到晚饭时间,外婆开心,把过年的大菜小菜都端上了桌。吴水菊在饭桌上没有问老马一句话,只是看他的眼睛里含着泪光。马三山在晚辈面前难得地搂了一下她的肩膀,说,都过去了,我们该干什么继续干,不能耽误事业。这次于我也是个机会,屁股后面没有尾巴让人拽,调查证明了我的清白干净。

外婆和小停父母都在,吴固城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赖在马小停房间里过夜。好在吴固城家的老屋还在。他们家的公司总部设在县城,但过年了,父母还是得回老家与老人团聚。马小停送他出了院门,吴固城说,外面冷,上车坐一会儿吧。吴固城拉开的是后座车门,天确实冷,马小停坐了上去。马小停看见座位上有一个黑影,用手一摸,是她的食梦貘。吴固城说,我送你爸回家时,看见它在窗台上,就把它给你捎来了。春节前的村庄仿佛是一头苏醒的巨兽,夜晚也有了人声喧哗,有等不及的人家提前放起了爆竹和烟花,火花照亮了车后座上两个年轻人的脸。

吴固城说,我也准备辞职了。吴固城似乎永远知道马小停的一举一动。马小停说,你干得顺风顺水,何必辞职,跟我凑什么热闹。吴固城说,这几年的从教经历,让我深深失望。要改变目前的教育生态,不可能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我想走出来,重新审视一下自己,再做一次选择。而且,当初我们一帮所谓的名校毕业生一窝蜂投身中学校园,未必是正确的选择,现在大家都在纷纷离开。不是中学教师职业不适合我们,就是我们不适合从事中学教师这份职业。马小停在心里冷笑,你本来就没想当一辈子中学教师。

吴固城说,小停,你后面的打算是什么?马小停说,现在,我想离开这座城市,我要去食梦貘生活的地方。吴固城知道,马小停又进入了某个梦境。马小停说,中国古人认为看着貘的图像就能治好疾病,而且食梦貘不仅能食噩梦,还能吐出美好的梦境。我在网上搜索了“食梦貘”这个条目,这种动物生活在南亚和巴西的热带雨林中,我想去看看真实的食梦貘,还有能让它生长的环境。吴固城说,我可以陪你去。我一定保护你,一辈子守住你的美梦。马小停笑了,说,吴固城,你这话怎么听上去有点做作,有点恶心?吴固城一把抱住她,那我不说话,付诸行动。

半夜,两个年轻人睡不着,隔着吴村的夜色,他俩在各自家中继续互发微信。吴固城给小停转发了一则新闻:

据城市融媒体报道,今天中午在太平门街头,三头野猪带着四头猪崽排队过马路,车辆和行人纷纷为它们一家让路,在人们的目光中野猪一家进入路边林地后,太平门街头恢复了原来的车水马龙。

又讯:在林业部门指导下,紫金山园林局每年监测野猪种群密度,并进行科学捕猎,确保种群生态平衡。经过近两年的调控,紫金山区域的野猪种群数量从两年前的一百六十六只下降至一百零三只。

文字后面还有图片,大野猪步履从容,米黄色的小野猪活泼可爱。

吴固城说,人与自然,人与野猪,其实是个生态平衡问题。倘若有一天野猪像印度街头的牛,像日本奈良街头的鹿,融入城市,是不是也其乐融融?野猪离我们很近,食梦貘离我们有点远。

马小停回复:野猪不是食梦貘,谁都没有剥夺我做梦的权利。

余一鸣,江苏省作协特聘作家,南京市作协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江入大荒流》《十竹斋密码》及中短篇小说选十七本,有中短篇小说被选刊转载及进入年选篇次逾百。曾获2012年人民文学奖中篇小说奖,2023年人民文学奖长篇小说奖,第四、第五、第七届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中篇小说选刊》2010—2011双年奖,2011《小说选刊》年度奖,2011《人民文学》年度小说奖,《北京文学》2013—2014双年奖及2020年度奖等文学奖项。2017年曾赴哥廷根大学做驻校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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