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在后(中篇小说)

2025-02-23 00:00:00喻言
四川文学 2025年2期
关键词:小杨

有一次我在航空杂志上看见小杨。占了整个封二的一幅上半身特写,一张帅气而精致的娃娃脸,一副非常有形的身材,与二十多年前并无二致,仿佛岁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坐飞机的习惯,是起飞的时候翻一翻乏味的航空杂志,飞机进入平流层,我也大概率进入梦乡。那天,因为意外看见小杨这幅照片,就把杂志后面关于他的报道翻出来,认真读起来。算是业内人士的我,自然知道航空杂志这类纯市场化的媒体,所谓报道,其实是一种软文广告,被宣传的人物和企业都要为刊登的版面埋单。这种软文,基本精神就是有节制地美化,不像硬广告那样赤裸裸吹牛皮,真假混杂,似是而非,慢慢把读者代八,最后成功欺骗,算是一桩技术活儿。这篇报道,对于小杨的一些小细节的描述,活灵活现,以我当年对小杨的熟悉,真实性不容置疑,作者肯定花了不少心思。

至于其余内容,我就姑且信之。

不久前,在南方一个小规模的企业家论坛上,我与小杨刚好有过一次短暂交集。那是论坛欢迎酒宴上,代表主办方的一位女性领导致辞后,主持人又邀请本地一家企业家代表上台致辞,这种千篇一律程序化的废话表演,我素来自动忽略,毫不影响与邻座一位熟识的企业家低声交谈。邻座突然向我努努嘴,示意我留意台上,嘴里还发出一句感叹,“我们打拼几十年,敌不过人家一张小白脸。”我也随着把目光转向台上,一眼就看见小杨。

那晚,小杨穿一身白色西服,看上去应该是杰尼亚的定制款,与他挺拔的身材十分熨帖。我之所以能一眼认出他,是他的外形几乎没有改变,只是在一头茂密的黑发中刻意漂染了一绺白发,让那张显得过于年轻的娃娃脸多了一丝成熟男人的魅力。小杨带着他那杀人无数的微笑走上台去,非常热络地与迎面下来的女领导握手,然后上身略微前倾,低声在女领导耳边说了句什么。那位年逾不惑表情端庄的女领导脸上的笑容立刻灿烂起来,我恶意揣度,如不是在数百双眼睛瞩目下,估计女领导会花枝乱颤。年轻女主持人把小杨引导至麦克风前,再次隆重介绍小杨身份,女主持人连续用了一串排比句式的夸张形容词,看向小杨的目光带着一丝隐蔽的热切和痴迷。我不由内心感叹,二十年后的小杨依然保持着老少通杀的魅力。

我对小杨后来的境遇并不熟悉,听一些零星还保持联系的老同事偶尔说过几嘴,不过是些“发财不见面,见面没发财”之类酸话,也没细究。此番偶遇,起了八卦之心,便向邻座企业家打听。

那家伙也是久历江湖的“老司机”,立刻醒悟过来,问我与小杨是否旧识。我实言相告,确系二十多年前的故人。

那家伙一下来了劲,说道:“你这位故人可是个人物,二十年前单枪匹马闯到这里来,社会上混了一阵,后来给本地一家龙头企业老板做司机,接着做了助理,也算场面上人物。十余年前老板带着独生儿子到澳洲考察农庄,驾游艇出海遇难,偌大的身家落到俏寡妇手上。老板的兄弟姊妹一大家,心有不甘,都跳出来争家产。不想这从不显山显水的俏寡妇却是手段厉害,从北京找来几位手眼通天的律师,把一些枝节业务剥离出来,逼着那帮闹腾的亲戚签城下之盟,要么把这些外围企业拿走,要么打官司。利害摆上台面,这帮亲戚就分化了,大多数选择立马到手的利益,少数心有不甘的,势单力孤,也翻不起风浪。俏寡妇舍去小财,却把整个集团核心业务牢牢抓在手心,与老板那个家族彻底划断,再无瓜葛。本地商界都暗自称道,俏寡妇背后必有高人。后来,大家发现这个高人应该就是你这位当初跳出来帮俏寡妇挡枪挡刀的故旧。让大家大跌眼镜的是,过了一年,俏寡妇再嫁,你这位故旧财色双收。两位都是厉害角色,男主外女主内,企业做得比在从前那个老板手里更加风生水起,没几年把企业做到A股上市,又过几年把又一家企业做到港股上市。你这位故旧执掌两家上市公司,在本地企业界风光无限,长袖善舞,省市领导面前都是红人。”

我心中不由再次感叹,这也算功夫不负有心人吧!当年小杨就给我开玩笑说过,我们这类没当官的父母、没大笔遗产继承又不敢提着脑袋赚玄钱的平民,找个有钱的老婆也是终南捷径。当年我很是鄙弃,说他是软饭乌托邦。

邻座话锋一转,说道:最近你这位故旧遇到点麻烦。有人放出话来,说当年游艇失事有猫腻。不过,这事当不得真,那娘们再狠,也不可能对亲生独子下手,虎毒还不食子!估计还是当年那帮亲戚,看到他们当年放弃的企业如今成了巨无霸,难免眼红。

酒宴中途,小杨陪着女领导逐桌给与会嘉宾敬酒,一眼认出我来,一把扑过来给我一个熊抱,热情得有些夸张地向女领导介绍我,还搂着我肩头让人给我俩舍了张影。又要了我的电话和房号,说要找时间与我好好聊聊。

之后三天会期,小杨却再未出现,商场上客套话听多了,也没当真。离开那天早上,突然有个年轻人来敲我房间的门,自我介绍是杨总的司机,说杨总临时出差到外地了,没来得及款待老朋友,特地上门来说声抱歉。说完递了一个购物纸袋过来。我打开一看,是几条当地的极品香烟和一大盒燕窝。我嘴上连说,太多礼了,也没推辞,一手接过。小杨如今的身家,这点礼品,按照当地的说法,洒洒碎啦。不过这么多年,还记得我这个老烟枪的嗜好,也算有心。顺手就把这个纸袋装进行李箱,下了飞机到家后清理行李才发现,纸袋底部还有一只小巧的盒子,打开盒子看见黑绒布上卧着一只都彭限量版的铂金钻石打火机。

我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那是20世纪90年代初,我和小杨一起到厦门出差,无意中进了一个贪腐官员抄家物品拍卖现场。看见一只镶翡翠的打火机被人以两万元价格拍走,让我这个烟不离手的老烟枪咋舌不已。当时小杨拍着我的肩说:“不用羡慕,等哥哥哪天发财了,送你一只镶满钻石的打火机。”

从盒子里取出打火机,在手心掂了掂,沉甸甸的。这款打火机我在香港的商场见过,售价大约三十万港币。我心中升起一股暖流,小杨确实是个有心人,二十多年前的一句戏言居然还记得。我掏出手机给小杨拨过去,提示音告诉我,不在服务区。

小杨其实是我去报社工作的第一个“师傅”。20世纪90年代初,我从一所职业高中辞职,应聘到一家部委下属的行业报。那家行业报是国家新闻出版总署第一批撤销财政拨款、完全自负盈亏的报业改革试点。我应聘的工作岗位,用业内话讲,叫“经宣”。“经宣”二字,顾名思义就是经济宣传,这是含蓄的说法,直白一点说就是有偿宣传,后来又发展为“广告软文”,一种貌似新闻报道实则广告的怪胎文体。我的工作内容就是通过采访行业内的企事业单位领导,说服他们出钱,买版面宣传单位和他们个人。我去报到的第一天,就被通知第二天去东北出差,为了照顾我初来乍到,特意安排了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同事带我,这位老同事就是小杨。

小杨给我第一印象并不算好,太过光鲜。发型用库丝固定得纹丝不动,光可鉴人,蚊子降落上面都要打滑。上身是一件当年流行的墨绿色梦特娇T恤,下身浅灰色西裤的裤线笔挺得像刀锋,脚上蹬一双棕色的三A皮鞋。这身打扮,与我想象的新闻单位气韵完全不搭,一副时尚街头的潮哥形象。让不修边幅的我感觉到气场不合,不过他并没违和感,一见面就满面带笑,热情握手。

小杨长我五六岁,一张娃娃脸欺骗了岁月,看上去比出校门没几年的我更显年轻。往后几年的同事经历也未见时间的杀猪刀在他脸上显出功效,报社上上下下一直喊他小杨。他离开报社去时代的潮头跳荡多年后,老同事们偶尔谈起他,依然一口一句小杨。小,仿佛成了他的终身标签。

20世纪90年代初,从大西南去大东北,几乎是国境内最长距离。飞机这种昂贵的交通工具,不能作为一家自负盈亏的报社普通员工出差的日常。我们只能坐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到北京,再转车出山海关。某次行程安排匆忙,小杨带着我临时补了张票就上了车。上车后,也不寻座,他领着我直赴餐车车厢。那年节,火车都超载,硬座车厢的过道上挤满无座的乘客,我俩提若行李,一路从人缝中杀过。餐车还没营业,锁着门。一个戴厨师帽的家伙站在餐车外的车厢接驳处过烟瘾。小杨轻车熟路掏出一包三五牌香烟,塞到他手上。那家伙把烟放到鼻子下嗅了嗅,一言不发,拿出钥匙把我们放了进去。空空的餐车厢就我们两个人,小杨笑着对我说,开车后列车长要到餐车巡查,到时候找他补卧铺票。

火车出站后不久,就有另外的厨师推着推车从餐车另一头进来。小杨扔了支烟过去,师傅接了,看了看烟标,别到耳后。小杨站起来又递过支烟,掏出打火机递过去,师傅点上火问了句

“找车长?“摆摆头说,“在后面。”一会儿进来个烫着波浪头的四十来岁的女人,走路腰部扭幅略大,制服显小,衬得波涛汹涌,波峰顶着一只“列车长”字样的标牌,不容忽视。

小杨忙起身迎上去,我在他身后,看不见他表情,只看见他从兜里掏出记者证,隐约还夹了张百元大钞。女车长停下步子,接过记者证,眼睛上下打量小杨,不知小杨说了句什么,女车长的脸涌上几分笑意,然后在身侧的卡座坐下来。小杨赶紧把笔掏出来,她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了几个字,与笔一起递还给小杨。两人不知又说了几句什么,笑意更浓,女车长的眼波中隐隐还有几丝媚意。后来女车长站起来,从我这头穿过车厢,出车厢时还回头与小杨挥了挥手。

小杨坐回对座,把那张小字条在我面前晃了一下,说过一会儿去软卧车厢补两张软卧。我笑着伸出大拇指点了个赞,小杨秒懂我的笑意,竞浮现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羞涩,说:“这大姐挺好的。”我说:“嗯,我看也——挺——好!“我俩不由相视大笑。他点了点我说:“你们这些大学生阴坏。”我接着问

“按照报社的报销标准,我们只能坐硬卧,软卧好像超标了啊。”小杨把记者证往面前一拍,说道:“有了这个,还不能找个单位报销?”我一把夺过记者证翻起来。90年代初,这个绿壳壳的小本本在很多场合还是能吓人的。那几年社会上招摇撞骗的记者太多,已有防火防盗防记者的说法,国家新闻出版总署要求各个新闻单位发放的记者证必须加盖国家新闻出版总署的钢印,我到报社报到时被告知“经宣”人员不配发记者证。小杨解释说:“以前管得松,进报社就人手发一个,后来报社按总署要求回收时,直接报丢失,所以一直留在手里用。至于总署备案的钢印什么的,谁搞得明白!搞个钢印还不容易?火车站边上花一百元分分钟搞定,谁还他妈到新闻出版总署查备案号?”一边说,小杨一边将记者证收回揣进兜里,看得出这个过期记者证他还是很在乎的。对我这个初入行的“小白”,小杨毫无保留地进入“师傅”的角色,让我的好感值迅速飙升。

软卧包厢已有两个客人,看外形,像是两姊妹,穿着同款白色紧身T恤,身材挺拔,波澜起伏,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小杨彬彬有礼打了声招呼,放下行李,拿出一套运动短衫短裤跑到卫生间换下那条裤线锋利得能杀人的西裤,然后又掏出一只折叠衣架,把西裤叠得整整齐齐码上去挂在床头的横栏上。我早已钻上上铺,从旅行包中翻出一本《百年孤独》看起来,这本书大三时读过,读得似是而非,正好适合沉闷的旅途折磨脑细胞。我读得并不专心,更多的心思还在留意小杨的举动。小杨一进包厢,我就嗅到一股淡雅的古龙水味道,我由衷佩服小杨,在二位女士浓郁的香水味中不动声色地释放男性荷尔蒙。小杨床位是我的下铺,他很绅士地提出与那位妹妹调换,说女士爬上爬下不方便。立刻获得二位女士的好感,热情与他聊起来。两位女士应该是北方的,一口普通话字正腔圆,我尖着半只耳朵零星地收获了些信息:两姐妹姓于,不是亲的,是堂姐妹,一个家在天津一个住在辽宁,到南方来探望一位重病的长辈,这趟车到石家庄还要探望另一位长辈。

火车带着节奏的颠簸,很快让人昏昏入睡。一觉醒来,我发现窗外的天空已近黄昏,小杨与两位女士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玩起扑克,一口一个小于姐大于姐叫得那个亲热。

到了石家庄,两位于姐与小杨互留电话,小杨帮他们拎着行李送下车才彼此依依作别。看到我意味深长的笑意,小杨给我解说道:“这年头能坐软卧的,都有相当的社会背景,虽然萍水相逢,说不定哪天就能用上,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多条路,先留下深刻印象,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再说。”我接了一句:“就你这根竿,怕是忙不过来啊。”小杨回了句:“加上你那竿就两根了,兄弟,闲着也是闲着。”不得不说,小杨作为“师傅”,还是相当敬业。

小杨随手拿过我手上的《百年孤独》翻了翻,说道:“我看到外国小说上一长串的人名就头疼。”说着从他旅行包中翻出一本《红与黑》来,说道:“这本书除外,我能从里面找到自己的影子。”我来了兴趣,问道:“谁是你的影子?”他说:“外省青年于连,我是县城青年小杨。”

要赶时间,到北京未出站就转车去了沈阳,此次出差的第一站。部里来了位副部长,在沈阳开行业片区会,各地的厅长局长处长来了上百号。下了火车,我们直奔会议所在地政府迎宾馆。我们并非会议邀请代表,不过新闻单位都有不请自来的热情。报社的意图是想趁这个机会,认识一下东三省行业中的头头脑脑,借此开展“经宣”工作。小杨带我跑到会议报到处,拿出报社的介绍信,负责登记的是两个年轻人,电话请示了领导才给我们安排了房间,又给我们一人发了一袋参会资料。

漫长的旅程,我与小杨有了充分的交流。小杨进入报社之前,在郊县百货公司做采购员,随着个体经济的活跃,国营企业失去垄断地位后开始举步维艰,计划环境生存下来的采购员就不好混了。恰好报社作为改制试点,经济上自负盈亏,急需引入一批头脑灵活的经营人才,小杨赶上这个时机进了报社。话里话外,我还是感觉到面对新闻单位林立的大学毕业生,只有高中学历的他内心还是有点小自卑。小杨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能伏低做小,迅速与陌生人拉近关系,按照现在的术语,就是情商超高。正是这个长项弥补了他的短板,得到报社上上下下的好感,获得很好的资源,工作上也很快打开局面,每一次外出的“经宣”业绩都颇有斩获。报社安排小杨带我,其实是考虑到我中文系科班出身笔头快,能写,与小杨擅长拉关系的特长形成优势互补。小杨显然也心知肚明,所以一上来也不藏着掖着,知无不言,也不端“师傅”的架子,摆足精诚合作的姿态。

开会的迎宾馆是伪满洲国时期的日本总领馆改造的,有一个很大的园林和几栋中西风格混搭的老建筑。北方园林梳朗开阔,园中栽满枝干虬曲的古松,行走其间有种庄重肃穆的感觉。会务给我们安排的两人一间的标间就在其中一栋老建筑中。一进房间,我就躺上床,马不停蹄的旅程让我浑身骨头发酸。小杨进门后,用电热水壶烧了一壶开水,把房间里的茶杯漱口杯全部烫洗一遍,才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个金属的小茶盒,给我们各自泡上一杯茶。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来,找出会议手册,很认真地翻看起来。一边看一边对我说“副部长秘书姓郭,应该到过报社,与社领导比较熟。除了东道主是省厅一把手参加,其他省来的都是副厅长,不过各地市局来的几乎都是一把手,还有各省厅都来了两个处长,还有几个城市的副市长。”这些信息,我并没看出什么特殊意义,小杨却笑起来,说:“行业会议却来了几位副市长,说明这几个城市要么这方面问题比较严重,要么想拉近和部里的关系,有求于部里,这几个城市是我们这次工作的重中之重。我们这次要借力打力。”说着他就在房间里要了长途电话打回报社,要领导帮他介绍这次参会的副部长秘书。电话打完,他又找服务员借来熨烫工具,从行李中翻出的西裤衬衫熨烫一遍,完了还把我的T恤西裤也捎带上了。尽管作为一个刚入行的小白,我还是感觉到他处于一种临战前的兴奋中。

会议欢迎晚宴,副部长和秘书均未到场。小杨难免有些失望,给我嘀咕道,注意控制不要喝高了,晚上可能还要办事。现场主持晚宴的是省厅一位女性副厅长,小杨逮着机会去敬酒,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让这位资深美女笑逐颜开带着他去给几位副市长敬酒。小杨赶紧给我招手,让我一起。或许因副厅长作伐,各个副市长都挺给面子,一一起身干杯。有一位女副市长,据说是朝鲜族的,脸盘不大,身材却甚高挑,年龄也不大,三十出头,与我们干了双杯。第一次领教东北人喝酒的豪放,很快就抵挡不住,小杨还好,把我扶回房间,我直接倒到床上。头晕得厉害,内心却很清醒。我对小杨说:“那位女市长对你印象不错,可以重点关注一下。”

东北的涟普遍四十多度,来得猛去得也快,待到十点钟,小杨被酒精染红的面孔已恢复正常,给郭秘书房间打电话,问对方是否有空,说过去拜访他。明显报社领导提前做过沟通,郭秘书很爽快请他过去。这次小杨没拉我同行,起身从旅行箱中翻出一盒包装精致的虫草,兴冲冲出了门。二十多分钟后,小杨就满面喜色回到房间,说道:“郭秘书很给面子,答应会议期间,帮我们推介给几个熟悉的领导。还说,来了副市长那几个城市,正在向部里申报项目,申报材料正在他手里。”

都说秘书能当领导半个家,果然如此。这次副部长秘书出面,几位副市长和几个城市的局长都爽快答应欢迎我们会后去他们所在城市采访。

采访第一站,小杨选择了那位朝鲜族女市长的地盘,明面上的理由是顺路,但我觉得小杨心中另有妄念,当然,我并未挑明。不过让人失望的是,那位女市长似乎很忙,只在办公室匆匆接见了一下我们,就安排秘书带我们去下属的几个局和公司。好在女市长的威信颇高,下面的局和公司都很配合,我们很快谈定几个专版。这个时候,我的专业能力体现出来,一个版面除去图片也就五六千字,拿着对方提供的材料一编一改也就一个晚上的工夫。关键是该突出的重点、不着痕迹的表扬都挠到对方痒痒,经常是宾主尽欢,摆大酒收场。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隔夜酒还没全消。小杨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我们两个合在一起就是文武双全,所向无敌。”我嘟囔了一句:“可惜女市长拒人千里,变得高不可攀。”小杨摇着头笑起来,说:“这几天打听过,人家有个叔叔在北京部委当一把手,自己又是省上重点培养的干部。”不过,他最后还是来了句,“可惜没有机会深入交流,说不定,也能攀一下。”

我们又花了一个多月,走了十多个城市。记忆深刻的是中俄边境的一座城市。分管副市长这次已是第二次见面,出乎意料的热情,不仅安排了对接做专版宣传的部门,还拉着我们去小兴安岭一处国营林场吃野味。晚上又叫来电视台一群女主播搞舞会。其间副市长一直旁敲侧击打听我们和郭秘书的关系。后来喝得高兴,直接宣称我们是中央派来的记者,让女主播与我们深入交流。虽是边僻之地,水土却分外养人,女主播个个身材高挑、亭亭玉立,让我体内的荷尔蒙迅速充盈。小杨却保持冷静,不断给我浇凉水,提醒我不要见色忘形。

舞会结束,我留了几个主播的联系方式,意犹未尽回到宾馆。小杨告诉我,女主播就不要联系了,说不定其中哪个就和副市长有一腿。看到我惊讶的表情,小扬神秘兮兮地说,副市长的背景情况他已探查了个底朝天,原来在省上一个部门当副职,前岳父是省上领导,爱喝酒,喝完出轨,被老婆逮了现形,离婚后发配到边境城市来。这家伙到了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更无所顾忌,与本地电视台、歌舞团一帮大姑娘小媳妇打得火热。他前老艾人最近退了,他就想着去部里抓个项目搞点政绩好离开边城回省上。不过,上次听郭秘书说他那个项目批下来的难度有点大,他目前属于病急乱投医,搞不清楚部里的状况。一听这话,我酒醒了大半。小杨接着说,我们与他保持适当距离,把该做的业务做了,他那个项目我们也帮不上,不要留下什么把柄,免得哪天项目没搞成,迂怒于我们,找我们秋后算账。未了,小杨不无遗憾地感叹,这家伙好不容易攀上高枝,不好好珍惜,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可惜了。

不过副市长倒是个爽利人,安排给下面的工作倒没有打折扣,我们待了几天,簦了两个专版业务。临走时,又送我们本地出产的人参鹿茸,足足装了两大包。

我们在吉黑两省兜兜转转一大圈、最后又回到辽宁,到了靠近沈阳的一个地级市。这算是最后一站,此处工作一完就算结束本次东三省的业务“扫荡”任务。整个行程路径是小杨规划的,按小杨的说法,最大效率利用东北地区发达的铁路网络,尽量做到不在一条线往返重复。可以说整个行程安排都很合理,但这最后一站,却设计得不科学。我感觉小扬跟我在玩心眼,肯定另有目的,只是我并没挑破。一个多月密切的工作搭档,我们相处融洽,配合默契。没有利益冲突的两个孤独男人交情很易加深。自认为,对小杨我已有相当程度的了解。

由于是周末,我们并未联系相关部门,下了火车直奔市政府宾馆自行去开房。按照当时报社的报销规定,两位同性一起出差,只能住同一个标间,我们这一路都遵循这个规定。这次小杨却提议我们各自开一个房间,理由是我打鼾严重影响他的睡眠质量。我意味深长地对小杨笑了笑,同意了他的提议。住进房间不久,小杨就过来敲门,说要出门见个朋友,今天大家就自由活动。这段时间行旅匆匆,大洒不断,浑身困乏,正好补上一觉。

一觉醒来,天已擦黑,独自出门寻了家饺子馆胡乱对付一顿,便漫无目的在街上闲逛。时令已是夏末,风中隐隐有些凉意。90年代北方一座不知名地级市的夜晚,非常冷清,街上灯火晦暗,路上行人稀落。突然望见小杨正与一位女士一边溜达一边亲密交谈。小杨的背影修长挺拔,在南方人中已是难得的高度,那女的穿着一双高跟鞋,身量快与小杨平齐。小杨的身姿竟衬得那女人有点壮硕,好在她的服饰让腰臀的比例适度夸张,短裙下又露出一双浑圆的大长腿,让我感觉到这具丰腴的身体里藏着一堆还没来得及释放的能量。背影有一丝熟悉,又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远远跟在后面,内心涌起八卦之心。看见他们进了前面转角一处闪着霓虹灯的大门,我慢慢蹭过去一看,是一家歌舞厅。门口站着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正在用眼波撩人。舞会的门票10元一张,90年代初的北方小城,这算不低的消费。按照我的江湖经验,这些眼带电波眉含春色的女人应该是等买门票的男舞伴。我向一个年轻的女人发出邀请,我的南方口音明显让她有些诧异,东北封闭的三线城市,来自南方的流动人口还是比较稀缺。不过她还是爽快地接受我的邀请。

那个年代的歌舞厅格局大同小异,小舞台上一个服装暴露身材夸张的女歌手扭若身体唱着软绵绵的港台歌曲,舞池很大,周边是一圈卡座。整个舞厅泛着一种蓝色的幽暗灯光,很暗,越往舞池中央越暗。卡座的案几上都点着一支蜡烛,才能隐约看见对方的脸。找了间空着的卡座,请我的舞伴坐下,又喊服务员要了两听饮料、一个果盘和几碟小吃。这一下就花了二百多,这已是当时内地人两个月的工资。出手阔绰很快就赢得舞伴的好感,她主动拿起我拍在案几上的那包箭牌香烟,抽出一支递给我,又给自己取了一支,拿起案几上打火机,先给我点上,再给自己点上。刚才一路走过,没在卡座区找到小杨的身影,舞池里面黑影幢幢,更看不清。我拉起舞伴也进入舞池。

东北女子看似高挑的身材,却很有内涵。刚开始的时候,还略为矜持地保持微距离,随着向舞池深处移动,点的接触很快扩大到面,一支舞曲还没演奏完,两具陌生的身体已经产生多年的革命友谊,变得亲密无间,浑然一体。身体充实的同时,两眼并没闲着,经过不懈努力,适应了黑暗的视力居然于黑暗深处找到小杨的踪影。他正抱着那个略显壮硕的女人,随着音乐轻轻摇晃,做着零距离到负距离的突破。在这靡靡之音的乐曲中,昏暗的灯光下,迷乱的氛围中,一对心怀鬼胎的陌生男女,很容易就撕下伪装,我不由设身处地,推己及人。突然想到“擦枪走火”这个成语,也许小杨和我目前就处于这个状态。素了一个多月的身体里埋着一团炸药,一点就要爆炸,前提是身体健康。可惜我并不具备这个前提,身心皆有点小洁癖,我的陌生舞伴伴随不断提速的呼吸传播出一股深藏在胃部的浓浓蒜味,严重刺伤我,就像一只点燃的引线接近炸药包时突然熄灭了,内心泛起一股淡淡的沮丧。一支舞曲结束后,在卡座略坐一会儿,我并未太过纠结,胡诌了个借口,在陌生舞伴惊诧的表情中离开了舞厅,终结了这个陌生的北方城市可能发生的一场艳遏。

我冲完凉躺在床上不久,就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进了隔壁小杨房间。那时候酒店房间的隔音效果不太好,有节奏的运动和喉管深处刻意压抑的嘶喊声,把我的睡眠切割得七零八落。我把这理解为小杨对我这一个多月用鼾声折磨他采取的报复。第二天,小杨就到我房间主动揭开谜底,那个我有点眼熟的背影就是我们去北京火车软包中的大于姐。我曾暗忖按小杨的德行,有机会可能会与小于姐发生点什么,这么快与大于姐勾搭上确实出乎意料。小杨主动招供,大于姐家就在这座城市,他做行程规划的时候刻意把这里作为最后一站。看来,大于姐是他本次远征最后的工作目标。我假装不经意说了一句:“大于姐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风情万种的美女。”小杨体会到我对他审美品位的质疑,立刻反击我:“你还年轻,不懂女人的魅力。”我反问:“越资深越有魅力吗?”他摇摇头,道:“权和钱会给女人增加无上魅力,那位女副市长,权力让她美丽不可方物,大于姐同样如此。她老公在中俄边境做边贸,早已捞得盆满钵满,她自己开了一家本地最大的酒楼,在沈阳和大连还有两家大酒楼,妥妥富婆一枚。”通过美学理论的争鸣,我对小杨的认识有了进一步提升。也许社会阅历的肤浅,让我还无法理解他的境界。

后续几个晚上,采访工作结束后,我们都去大于姐的酒店吃饭。足有上千平方米的大堂,数十个包间,装修豪华,暗自咂舌,大于姐还真是个不显山露水的富婆。也暗自佩服,小杨短短的路途,就收获如此丰富翔实的信息。男女突破最后一层,再无掩饰,吃饭时,我看见大于姐看向小杨的眼神都快滴出水来。

此行斩获颇丰,小杨与我商量从沈阳坐飞机回去。大于姐正好要去巡店,开了一辆苏联产的拉达越野车把我们送到沈阳。大于姐到酒店给我们开好房间,又给我们一人送了一箱俄罗斯出产的虎骨酒。另外还送给小杨一个包裹严实的盒子,后来我问小杨,小杨说是从俄罗斯搞回来的虎鞭。我吓了一跳,说:“大于姐应该提前给你泡酒喝。”小杨自信地说:“用了那个就像考试作弊,胜之不武。”

在沈阳又住了两天,小杨陪大于姐逛了两天街,我放单,把沈阳故宫之类的景点刷了一遍。上飞机的时候,小杨手里拎了只精致的金利来皮箱,里面装着全套金利来服饰,这是这两天陪大于姐逛街的战果。我对小杨的佩服自是滔滔不绝。

在飞机上,小杨给我细细盘了下账。我们这次东北之行做了十多个专版业务,大约四十多万的产值,按照报社激励政策,我们除了工资外还有百分之十的提成。扣除他买来送副部长秘书那盒虫草的钱,还有一些超出报销标准的费用,我们各自可分到大约两万元的提成。虽然我早已暗中默过账,但心中一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通过小杨口里说出来,我的惊喜还是不可抑制地表现出来。如果我还在那所职业中学当教师,十年的工资也赚不到这么多。小杨拍着我的肩头感叹道:“兄弟,我们内地的还是穷啊,没见过大钱。大于姐老公他们做边贸的,一趟生意下来都是上百万。按我们的能力,不该赚这么少。”

接着,又说到我们这一趟收的礼品。这一路我们收到的东北特产人参、鹿茸、林蛙油装了两大箱托运。小杨的意思,拿出一半来,送给报社的头头脑脑,以后还会有事借助领导的人脉。大于姐送的两箱虎鞭酒也不要留,那东西稀罕,寄给郭秘书正合适,他在会议期闻耍了郭秘书的家庭地址。小杨说:“这是长线投资,只要他在那个位置上,以后找他帮忙的事情还会有很多,好不容易搭上线,千万别断了。”我很是服气小杨的面面俱到,看得长远,虽然只是高中学历,但社会这所大学的造诣比我高了好几个段位。

这趟出差,最大收获的还是我,到新单位的第一次亮相就赢得开门红。不仅赚了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钱,也因我那十几个专版的稿子让报社上上下下知道经营部终于来了一个特别能写的快刀手,奠定我在经营部的特殊地位。多位资深业务高手都主动提出与我合作。不过,我还是把更多的合作机会留给小杨,毕竟第一次出门,彼此都留下愉快的印象。

后来与小杨一起又去过天津、山东、江浙一带。不过去得最多的还是改革开放前沿的两广、福建、海南。沿海地区先富起来那帮土豪奢华的生活像一根鞭子,时不时抽打我们并不坚韧的内心。每次回到报社,小杨都要感慨一番,我们目前赚这点钱,在内地看似还凑合,到了沿海说出来都伤自尊。也是趁着工作之便,小杨刻意在沿海地区积攒了一些人脉,他学会句鸡汤语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对此,深信不疑。

机会很快就来了。90年代初,海南岛大开发,一群内地去的弄潮儿把地皮炒高了十几倍,很多公司把地皮拿到手,还没捂热就翻倍加价卖给隔壁公司。一夜暴富的故事在报社口口相传,很多暴富的人都是曾经的熟人。小杨为此找机会去了一趟海南,可惜未得门径,回来后整天坐卧不宁,急得抓耳挠腮。与海口一海相隔的广西北海,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为第二个热点,地价与房价持续翻番。报社与当地政府下属的开发企业合作,拿下一块海景地,打算开发一个带别墅和电梯公寓的高档社区。当时周边别墅价格炒到每平方米一万,电梯公寓也到了每平方米六千。报社出台一个政策,向内部员工半价出售楼花,以此筹集后续的建设资金,每人限购一套。消息一出来,小杨兴奋得快炸了,当即拿出全部存款订购了一套公寓。最小户型的公寓都在六十平方米,需要小二十万。我来报社时日尚短,还没攒下这么多钱,只得放弃。报社有钱的大都在经营部,经营部的大多数人都成为未来的业主,编辑部、办公室和后勤那帮拿固定工资的大多拿不出这么多钱,不过他们也有人找亲戚朋友借钱或者几个人拼凑一起订购一套。

小杨找到我,让我把我那一套指标让给他,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随即,我又问了句:“你哪来这么多钱?”小杨做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脸,说:“你就别管了,赚了给你发大红包。”小杨用我的指标订了栋二百多平方米的海景别墅,按照报社的五折政策,也是一百多万。钱是找大于姐借的,他与大于姐说好,赚了钱,一人一半。我随口问了句:“万一亏了呢?”小杨不以为然地说:“全国几亿人都想去那边买房,亏,不可能现在这个世道胆大的骑龙骑虎,胆小的骑抱鸡母。”又语重心长地说,“兄弟,时代变了,现在是钱生钱,我们搞专版实际上是卖苦力赚钱,太慢了,得转换思路。”我内心还是比较佩服小杨的胆魄,但并不认为海南、北海的房地产会一直往高冲。17世纪荷兰的郁金吞、80年代长春的君子兰都炒成天价,最后落下来一文不值,让多少人倾家荡产,跳楼上吊。这句话我并未说出口,以免扫了他的兴致。

小杨自从开始炒房,对专版业务的热情降下来。有几次领导安排的出差都被他找理由推了。作为朋友,我觉得有必要找他谈一谈。约在报社不远的一间咖啡厅,我过去的时候,他已坐在临窗的沙发上。穿着一身笔挺的金利来西服,叼着一支三五牌香烟,顾盼生辉,风度翩翩,像极了港剧中的豪门公子。邻近一桌坐了几个衣着时尚的女人在聊天,其中有人时不时把眼波扫向他。我不由浮起个念头,这哥们明明可以靠颜值吃饭,他偏要去投资炒房,是不是有点舍本求末々突然,我就失去劝他的兴致,也许他的别样人生本就与我们不同。小杨反过来开导我,不要故步自封,这个世道变化太快,像我这样能说会写,又有文凭的人,不能小富即安。现在是个乱劈柴的时代,正是我们这些没有家庭背景的人出头的时候,关键是胆子要大,看到机会绝不放过。他主动提起他的家庭,他到报社之前就离婚了,有一个女儿跟着前妻。他感叹了一句,贫贱夫妻百事哀,他现在的目标就是赚几百万,让女儿过上予取予求的富贵生活。我无法和他讨论人生与财富的关系,本质上我也是一个不安于现状的人,但急剧变化的世界让我感到迷茫。

不久,小杨跳舞的时候又认识一个叫唐姐的女人,据说服装生意做得很大,在最繁华的商业街有十几间铺面。有一次小杨约我到报社附近的茶馆打麻将,才见到这位闻名已久的唐姐。这是一个无法准确判断出年龄的女人,妆化得很精致,衣着把该突出的重点都恰到好处地突出,口红很艳,一直叼着一根褐色的细长摩尔女士烟,声音速出一股沙哑的性感。印象深刻的是用的香水很正点,后来小杨告诉我,那是香奈儿五号,香港买回来的,一千多港元一小瓶。这是一个很有杀伤力的女人,不知小杨能否搞定。

大约有半年的时间,只要不出差,小杨整天就与唐姐沲在一起,跳舞、吃饭、打麻将……全陪。说实话,小杨真算得上一个优质男伴,颜值高、帅气、见过世面、能说会道、善解人意、体贴八微。不过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唐姐突然闪婚嫁给一位年近七十的台商。那台商也是出手阔绰,立马花了一千万买了栋楼给唐姐开了家豪华影楼。

那天晚上,小杨喊我吃火锅,很快喝得半醉。我打趣道:“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再牛逼的高手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好在你也没失去什么,起码这几个月你们都在对方身上找到了快乐。”小杨发了会儿罘,突然说道:“可惜了老子那坛虎鞭酒!以为征服了身体就征服了心灵,这女人的心思太深沉。”我说:“其实你们并不适合在一起,你们都是同一种人,你看中唐姐的钱,唐姐看中了台湾老头的钱,你对唐姐上了手段,唐姐也对台湾老头上了手段,只不过唐姐的心志坚定,欢喜中却不忘初心,值得同情的倒是台湾老头,被唐姐夜夜征伐,敲骨吸髓,哪天就在床上一命呜呼了,你还可以继续与唐姐保持互动,说不定没几年就财色皆收。”我敢打赌,小杨对我的提议有一分钟的心动,不过仔细想了想,还是理智地说:“这女人心思太不好把握,不能将有限的身体陷入这无底洞中。”

对于女人,小杨到底是拿得起放得下的角色,很快就翻篇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报社在北海合作开发的社区渐渐成型,报社这帮炒房的同事还沉浸在即将兑现的财富美梦中,国务院连续发布几道调控令,直接粉碎了海南北海的房地产泡沫,一夜之间,地价房价直线暴跌。从高空直坠深渊,一万元一平方米的别墅跌至一千元一平方米,六千元一平方米的海景公寓跌至五六百元一平方米,关键是如此低价,依然有价无市,无人问津。企业破产,老板跑路甚至跳楼自杀,诸如此类的消息甚嚣尘上。内地过去赶潮的人群如同潮水般退去,海滩上留下一堆不堪入目的垃圾。北海这座突然涌八数十万淘金人的小城,恢复了原有的宁静,后续十余年,那些建成的、烂尾的豪华别墅成了当地农民免费的养鸡场养猪场,那些海景公寓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温馨的栖息地。看见报社那帮财富梦破灭的同事面色灰暗,我们这帮躲过一劫的家伙,阴暗的心里无疑多了一道亮光,却又要摆出一副心有戚戚焉的面孔,还得说几句毫无营养的安慰话。

再次看见小杨的时候,尽管有心理准备,还是大吃一惊,感觉完全换了个人。发型紊乱,胡碴横生,眼窝深陷,眼袋发青,整个人看上去了无生气,仿佛大病初愈。对小杨的安慰,我无法用几句不押韵的汉语打发,把他请到火锅馆,叫了一箱啤酒。小杨很快就酩酊大醉。他的问题不单是自己血本无归,还有从大于姐那儿借来的一百多万。

果然,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下班走出报社大门,两个东北口音的壮汉拦住我打听小杨在不在。我心中一个激灵,故作镇静地说,小杨出差到外地去了,应该就这几天回来。摆脱两个东北壮汉后,我第一时间找公用电话给小杨发了一个传呼,很快他回过来。我把情况一说,要他找个地方躲起来,这段时间不要来报社,我想办法给报社的领导请假。

小杨当晚就玩起人间蒸发,我也没问他去处。想起大于姐还认识我,可能找我要人,第二天我帮小杨请完假,也找个出差机会一火车跑到浙江去了。再回来已是一个月以后,听说两个东北壮汉多日寻觅不到小杨,闯进报社找领导要人,闹得很凶,最后报了警才悻悻而退。后来他们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找到小杨家里,把防盗门都撬了,也是邻居报了警才作罢。两个东北人折腾了大半个月才离开。所有人都明白,这件事只是暂告一段落,远远没到结束。

过了几天,小杨终于浮出水面。竟然红头花色,焕然一新,脸上再看不到一丝丧气。我开玩笑说

“你是不是学会了采阴补阳,摧残了多少阶级姐妹?”他意外地没有搭腔,很严肃地说准备辞职。这段时间他一直待在县城老家,想了很多,觉得不能再蹉跎下去,现在才三十多岁,还可以在外面闯一闯,再在报社混下去,绞尽脑汁,到处赔笑脸,每年就赚十多万小钱,永远也无法出头。再说,这种“经宣”业务,打的是“擦边球”,也不会长久。小杨的话,也提醒我,第一次开始审视目前的工作和生活。

小杨又告诉我,他与大于姐通过电话,两个东北壮汉过来找他的事情,她事先并不知情。她老公发现她账上少了一百多万,追问之下,才说了借给朋友拿去北海炒房的事。她老公认为她被骗了,才喊人过来追债。她知道后,好一通闹,才把两个讨债的撤回去。我八卦地问了句:“她老公知不知道你们深厚的革命友情?”他说:“又没捉奸在床,大干姐咋可能不打自招?她老公也在外面包二奶养小三,彼此假装不知道罢了,有钱人的婚姻都要表面维持,一旦闹离婚是要分家产的,大家都会伤筋动骨。”我说:“也是,如果她老公抓到真凭实据,就不是来讨债,而是直接收缴你的作案工具。”小杨说:“我把北海这栋别墅和那套公寓都抵给她,大于姐的意思,这笔账就销了。”我感叹道:“真是个仗义的姐们!”小杨接着说:“这个人情欠得太大,早迟要还的。”

小杨这类经营人员,都是社会招聘的,并不占报社正式编制,辞职书一交,财务账结清,就拍屁股走人。先去了深圳,后又去了福建,那时候移动电话尚未全国普及,再说一个月几千的费用,也非寻常人用得起,不过,他倒经常打长途回来聊两句。他的开局并不算好,尽管前几年在那边积攒了一些人脉,但终究浮于表面,并不算牢靠。有一次说江湖救急,我问要多少,他笑着说多多益善,你看着办。第二天我领了两万提成一分不留全汇给他。他只在电话中说了句:“好兄弟!”不过这家伙女人缘非比寻常,总能绝处逢生,时不时上演美女救帅哥的戏码。后来我也离开报社,渐渐断了联系。偶尔听从前的同事聊起,不外乎说他又有什么艳事,遭了厄运,突然又发了财,不与从前的朋友往来等等,都是饭后茶余的闲话。其实,我能理解,小杨已与原来那帮老同事分处不同的生活圈层,大家见面,也无话可说,最多是一种衣锦还乡的炫耀,真见面,说不定又有难听的话说。世情不外如此。说到底,小杨不过是我人生途中众多过客中的一个,曾经相逢有缘,后来缘尽则散,彼此相忘于江湖。二十年时间,经历过太多人与事,如果不是那次南方企业家论坛的偶然交集,也许彼此只有偶尔的怀想。

收了那只限量版都彭打火机大约一周后终于打通小杨电话。他说刚从东南亚回来,这次偶遇居然没有时间详聊,非常遗憾。我谢过他的赠礼,他说当年他说过的话都记得,只不过兑现的时间有点晚。我说太贵重了,他说当年落拓江湖的时候经常找我打秋风,这点礼物算不得什么。二十年时空隔离,又对着电话,彼此都带着生疏与客套,说过几句就收线了。我的理解,也许小杨通过这种方式了却我当年的人情。

不过算是与小杨重新接上头,建立了联系。所谓联系,也不过过节时发发短信问候一番,毕竟二十年时间音信了无,再密切的朋友都会生出陌生感。再说,这么长时间,各自经历过什么互相都不知道,内心如何变化更不知道。如此过了一年多时间,也就是在我在航空杂志上读到小杨的专访后不久的一个冬夜,他突然出现在我所居城市,电话约我见面。尽管这个约见非常突兀,我还是很快出现在他约见的地点——他入住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商务楼层的专属茶吧。他一如二十年前一样周到,在临窗茶桌上,已点好一壶祁门红茶,放在一只小火炉上温着。我生出些小感动,我二十多年前的癖好,他居然记得如此清晰。记忆中,小杨的长项向来如此,他能记住所有朋友的一些日常细节,交往中常常让人如沐春风。感动归感动,久历江湖的我还是记得一句老话,礼下于人,必有所图。出乎意料的是,小杨似乎专程来与我叙旧,说起的尽是二十年前我们相熟的人与事,谈起一些曾经风光一时的人物突然陨落,嗟叹不已。坐了快两个小时,我看还没步入正题,夜色已深,提出告辞。他突然问我一句:“你澳门方面是不是有可靠的朋友?”我愣了愣,说道:“认识一二人,怎么?有事?”他摇摇头,道:“没事,随口问一下,前次去澳门,听一个朋友提起你。”我打着哈哈说:“你们离澳门近,来往多,你在那边朋友应该很多啊。”他感叹说:“那边水太深,场面上的人倒认识不少,只是可靠的真朋友,还得讲缘分。还是老朋友靠谱。“他送我出门,临别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兄弟,你看我现在表面风光,内里的苦楚,只有自己知道。”

后来,小杨过来得频繁,几乎每月都有一两次。每次都是吃餐便饭喝顿闲茶,漫无边际海聊。不过,每一次他都独自一人与我见面,从没见过他的随行人员。照理说,他现在的身家,出门带一二随行人员才算合理。我暗自忖度,他是不想让身边的人认识我。有了这种认知,愈发觉得小杨在我们交往断绝二十年后突然再续,应该有不便宣之于口的理由。但他既不说,我也不能自作多情主动提起话头。就像两个高手过招,比的就是耐性。想想真没意思,江湖混得越久,越缺乏开门见山、坦诚相待的勇气。有一天,他突然关心起我的生意来,问得很细,市场情况,股权结构,税收环境。我笑着问:“怎么?我这种小生意你看得上?要不要投点钱来?”他笑笑说:“我还是比较羡慕你们做实业的,一步一个脚印,走得稳。”我说:“我也想走快点啊,实力不允许啊,我还想飞,可惜长不出翅膀。”他说:“飞得高,跌下来就没救了。走在地上,摔一跤,爬起来还可以继续走。”我说:“所有的风险都与收益成正比,你现在事业做得这么大,自然就要担更大的风险。”他笑了笑,摇摇头,再没往下深说。

将近有一年时间,小杨没有再来。不过平时微信互动频繁起来,不再是礼节性的问候,经常有些吐槽的内容,说一些官场逸闻、商界八卦之类。便捷的实时通信,确实缩短了人际距离,有时感觉小杨与我的交往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但事实上并不可能,我们各自的人生阅历让我们各自的内心都藏着太多不堪为人知的秘密。有一次,在微信中聊到各自的孩子,我问他女儿怎么样了,那孩子二十多岁了,应该结婚生子了吧?他发来几张国外牧场的图片,说那是他送给女儿的嫁妆,后来又发来几张两个混血幼儿的照片,说那是他的外孙。我知道财富人群的潜规则一般不会把家人的照片示人,毕竟那是他们的软肋,除非他已对你完全信任。一瞬间,我有点小感动。我问他:“后来没有再要孩子?”他开玩笑说:“目前还没有来上门认亲的。”我问:“杨太没有给你提要求吗?你们偌大的家业总需要一个法定继承人啊,否则你就真给社会作贡献了。”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回了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接了句:“莫是你年轻时透支过多,弹尽粮绝?”隔了一会儿他回说:“兄弟可以侮辱我的智商,不能低估我的身体。”我突然醒悟,责任在女方。按照现在杨太的年龄,估计提供优质卵子的能力有些困难,不过早几年应该没问题。不过太过隐私,我就不好继续这个话题,赶忙打住,富豪的世界一般人很难明白啊!

突然有一天,小杨发来邀请,请我去沈阳。这邀请来得突兀,我直接电话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说:“算是故地重游吧。”估计是怕我推托,又说了句,“有些很重要的事想与你聊聊。”

我满腹疑惑上了飞机,小杨比我早到,带了部商务车一直候在机场,我一下飞机就被他拉到一家酒楼。在包房刚落座,小杨就问我:“这地方是不是有些眼熟?”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这时,进来一个虎背熊腰的年轻人,三十来岁,满面笑容,很恭敬地冲小杨喊了声:“杨叔。”小杨站起身,很亲热地拍打他肩头说:“好小于,又胖了一圈。”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脑袋。小杨说:“我陪朋友说说话,你就不要招呼了,给我们上几个好菜,拿瓶酒,不要让人打扰我们。”年轻人点头应诺,又朝我礼貌一笑,推门出去安排去了。

小杨又问我:“这小伙子是不是也有点面熟?”看着我疑惑的眼光,小杨说,“小伙子是大于姐的儿子。”我恍然大悟道:“难怪有些挂相,这母子俩还真有几分像。对了,这酒楼就是以前大于姐那家酒楼。”小杨点点头,然后叹息一声:“可惜大于姐几年前就不在了。”我吃了一惊。小杨说:“胰腺癌,查出来,拖了几年,还是走了,人终究抗不过命。”

不一会儿,那小伙子自己推着餐车把菜和酒送上桌,又带上门出去了。

小杨话锋一转,说道:“其实十多年前这家酒楼就不是大于姐的了。她老公做中俄边贸当年也算风生水起,在那边修了个规模不小的商贸中心,生意正火,赶上那边排华,直接把华商赶了,黑社会的又趁火打劫,把库存一抢而空,完了还一把火点了。修商贸中心花了不少钱,从银行贷了一笔,还向国内的朋友集资了一部分,被老毛子这么一搞,不仅自己的身家赔进去了,还背一身债。她老公也是狠角色,在那边混了这么多年,黑白两道都有些能耐,如何忍得下这口气?纠集了一帮人,一边去官方打官司,一边找黑道的人算账。后来就被黑枪打了,人财两空。国内这帮集资的一看钱回不来了,就追着大于姐要。这帮做边贸的路子都野得很,红的白的手段都施展,一个女流之辈如何抵得住々把存款、房产连带老家和大连、沈阳的三家酒楼都卖了,才算把事情摆平。刚才那小伙子原来在莫斯科大学留学,这一下也待不下去,赶紧回国。孤儿寡母,生活都快过不下去了。大于姐这女人像个爷们,我刚离开报社那阵子,并非一帆风顺,遇到过不去的坎,每次都几万几万地给,帮我过难关。她遇到这么大的事,却没对我说,后来,她那位堂妹,天津的小于姐,就是当年我们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位,找到我。那时候,我已经在公司掌握了很大的权力,就挪了一笔钱,帮大于姐把沈阳这家酒楼买回来。大于姐就带着儿子打理这家酒楼,说赚了钱再把钱还给我。我对她说,她给我的恩,我这一辈子都还不了,就不要再提钱的事。大干姐那时真拼啊,酒楼的生意打理得非常好,没几年把老家那酒楼买回来,说还要买回大连那酒楼,结果身体就出了问题,熬了几年,临终的时候托我看顾他儿子。幸好这小子争气,刚开始的时候,我过几个月就来一趟,帮他摆平一些社会关系。没多久他就上道了,把老家那家酒楼又卖了,大连那家酒楼也不惦记了,在沈阳连开了三家店,还搞了个中央厨房,他说先要做成沈阳最大的再往外发展。大于姐泉下有知,也该放心了。”

当晚,我们住宿在二十年前大于姐给我们安排的那家酒店。这家当年太原街最豪华的酒店尽管重新装修翻新,但在日新月异城市扩大数倍的沈阳,这家酒店早已排不上字号。小杨告诉我,这么多年每次来沈阳,他几乎都住这家酒店。我的理解是,小杨是一个念旧的人,或者说,这也是对当年那段岁月的一种纪念。或许,这也是小杨想让我产生的一种理解吧。说实话,尽管经历太多江湖风雨,我仍然感觉自己对人性认知的浅薄。小杨今天告诉我的一切,远远超出当年我对他的了解,我的内心有一点小小的震撼。当然,我也知道,小杨这次请我来沈阳,绝不仅仅为了告诉我他和大干姐的故事,这只是一道开胃菜。也许明天,才是他要找我聊聊的重要事情。

十一

第二天,我们没出门,小杨把我请到他房间。我们住在相邻的两间商务套房,有一个还算宽阔的会客厅。我在沙发上坐下来,小杨给我倒上一杯红茶。他抬头四顾了一下房间,说:“现在好多酒店客房都隐藏监视摄像头,这家酒店还算规矩,我用随身的仪器检查了一下,可以放心大胆地说话。”我打趣道:“你们这类富豪活得太小心了,是不是特缺乏安全感?”他叹息一声:“江湖险恶啊。”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今天我要给你聊一些事,憋在心里这么多年,从没找人倾吐过。外面的人看我,上市企业的掌舵人,风光无限,狗屁!人最孤独是什么?就是心中装着太多的秘密没有人分享。秘密就是毒药,量小,可以自我消化,太多了,这毒药就慢慢把你的内脏腐蚀。经常半夜醒来就再睡不着,那些秘密就像爬虫一样在你每根神经上蠕动。”

我静静听着,没有搭腔。我早已没有分享别人秘密的兴趣和勇气,我知道,多掌握一份秘密,人生就多增加一份压力多承担一份风险。

他接着道:“这二十年,我确实找不到一起分享秘密的人。我女儿长大后,她渐渐接受了我当年与她母亲的离异,她踏入社会后遭遇现实的毒打也慢慢明白了我当年的无奈,父女的血缘亲情天然无法割断,但我的秘密如果告诉她,可能她一生都会生活在恐惧中。至亲之人无法成为我的分享者。至于我现在这位太太,本质上,我们更像一对合伙人,各自的秘密就是各自的命门,谁也不会将命门交给对方。至于这二十年来商场上结交的所谓朋友,不过是利益组合,因利而聚,利尽则散,此刻是朋友,下一刻或许就是对手。思来想去,还是当年的老朋友才是真朋友,当年都一起在底层打拼,每天想念的不外乎赚点小钱,吃好喝好,老话怎么说的,相识于微末,就是相识于微末。那时,我们也相互耍点小心机,但那算什么心机啊,有句话怎么说的,在战场上,战友是可以把后背交给他的人,对的,我们是战友。商场上这帮人,把后背交给他,还不把你捅成筛子?当然,二十多年前那帮老朋友也不止你一人,但那帮人故步自封,早巳脱离这个时代,成为社会边缘人,我与他们已没什么聊得起的话题。再有,这帮人现在找到我,觉得我发财了,也应该照顾他们跟着发财。当年落难的时候,他们可从没伸过手,现在让我照顾他们?其实照顾一下给点方便让他们赚点小钱也没有什么问题,关键是他们又没有这个能力而心还大,一点小钱还不一定能满足。我也知道这帮人在外面到处说我发达了脸一变不认老朋友了。其实,我真不在乎他们说什么,毕竟大家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了。这就是人性啊。”

我插话道:“你就这么信任我?你没有想过,二十年时间,一切都会改变。”

小杨摇摇头,道:“有些变不了的,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就像当年我看大于姐,这个女人值得交,看那位嫁给台湾人的唐姐,我没听你的建议与她继续交往,那女人吃不住,反过来会把我吞了,所以果断终止。看女人和看男人没有区别。这不是书本上学得来的,我虽然只是高中毕业——后来去读的什么MBA就纯属扯淡,说白了为了混圈层,但我自认看人的眼光比你们大多数高学历的准。也许这是天赋,也许是在社会这所大学学到的东西更多。看人其实就是看懂人性。所谓三岁看老,我们认识的时候,你二十岁出头,秉性已定。记得我们在那次论坛上意外相遇,我当时非常开心,没想到你也在做企业,过去的老朋友终于有个能说得上话的。那次见面之后,第二天有急事出差了,没有时间与你好好聊聊。也不用讳言,之后,我通过各种渠道收集你的信息,对你这二十年的经历做了了解。你的企业为什么这么多年做得不上不下,抛开其他因素不说,你心不够黑脸不够厚手段不够毒辣,是最主要原因。这几年我们交往也算频繁,说穿了,还是不断对你试探—一我走到这一步,不得不小心翼翼。最终我对你的判断是,这么多年你也经历过社会的毒打,经历过起起落落,遭受过人情冷暖,但你这个人秉性没变!这是我敢与你交心的原因。”

他话锋突然一转,问道:“记不记得我曾经打听你在澳门那边的关系?还问过你公司生意上的事?”我点点头。他很认真地说,“我曾经考虑过投资你们项目的事,按你的能力,应该可以做得更大,因为资本规模限制了你们的企业发展,我如注资给你们,也许你们会上一个台阶。但后来再三考虑,还是打消这个念头。你们的项目与我上市公司主营业务方向不同,是我们禁入行业,再说,上市公司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我另外有资金来源,但不干净,投给你们可能会带来无穷后患。我所以问你澳门那边的关系,有些钱必须经他们漂白,我那边也有关系,但那边的关系与我太太家的搅得太深,我不想用。最初的想法,是把钱投给你,既帮了朋友又成全了自己,反复思量后打消了这念头。你们正正规规做生意的,没必要蹬进我们这潭浑水。其实钱赚多了也就是个数字,企业做大了就失去自我。”

不可否认,小杨的一席话让我有些感动,但并没完全获得我的信任。他当年的话术水平就很高,不过比之如今的炉火纯青,当年不过初窥门径。这二十年,见过太多牛鬼蛇神,面上语重心长,暗中扣动手枪。我两眼专注地望着他的脸,表情非常慎重地听他继续往下讲。

“这几年,你大约也听说过江湖中一些传言,我的前任,也是我以前的老板,当年游艇出事是我做了手脚。这是无稽之谈,毫无根据。我当年的老板娘,也是我现任的太太,事情的经过,她非常清楚。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当时她知道的并非真相。这不是一场意外,确实是一场谋杀!”

这句话石破天惊,我强作镇定,不让震惊表现出来。小杨眼光直勾勾看着我,仿佛要看到我的内心。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是不是被吓着了?”我没有接话,依然沉默以对。

他接着说:“我不是凶手,也没有参与这场谋杀。但这件事不能说与我毫无干系。”说完,他看了看我的茶杯,说茶凉了,站起身,帮我把杯中的茶水倒掉,重新满上。再坐下来,继续说道:“你想过没有,当年我还仅仅是个老板的助理,为什么能拿出一大笔钱帮大于姐买回她的酒楼?”说着,他解开衬衫,露出右胸来。他指着靠肩膀部位的一道深褐色的疤痕说:“这是拿命换的!你的阅历应该看不出来,这是一道枪伤,我帮他挡枪,拿命换的。”

这次,我的镇定再也装不下去,表情暴露无遗。

他看着我,笑了笑。继续说道:“沿海那帮老板为什么早几年全都暴富?大多是走私捞了大笔钱奠定了基础。这些地方走私有传统,有些家族传承几百年,明朝那会儿就走私。真正消停了是新中国成立后,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太生猛,当然,也不是完全消停,即使‘文革’这么严峻的环境,也没完全绝迹,只是规模很小,主要是内地没有市场,走私进来的货没有地方销。很多家族是有人走私,有人缉私,一家人,互相打配合,家族得以延绵。我的前任就是这种家族中的一员,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时候,内地个体经济的市场蓬勃发展,提供了走私商品巨大的销售市场,做着做着就成了本地最大的走私犯。走私也有规矩,也有竞争。规矩大家都自觉遵守。不像港产片演的那么嚣张,人人都带枪,动不动就杀得血肉横飞。他们的规矩是划分好势力范围,各做各的,互不过界,遇事就拿钱摆平,绝不首先使用暴力。有些时候,他们还主动自己举报自己,让缉私队破获一批走私货,抓两个小角色,送一点功劳。这样可以让与他们打配合的人立功升职,给他们更好地保驾护航。可以说,走私犯、海关和缉私警察都在自觉共同维护一个和谐的营商环境。那些使用暴力的,都是江洋大盗,直接截货,但这些都是流寇,做一单就跑,绝不停留,否则黑白两道都会群起而攻之。当然,也有一些初涉此道的烂仔,不懂规矩,这些烂仔,就像电视剧里演的,一般活不过两集。后来这一行做的人越来越多,来钱太快了,禁不住别人眼红,做正行的也转行了,规模越来越大。人多了就不那么守规矩了,有时为了抢生意,买枪手打黑枪的事就时而发生。那次,我陪老板出去谈货,就冒出个打黑枪的,我先看见了,把老板一推,枪子就钻进我身体。幸好那家伙拿的是一把私厂出的仿制枪,扣第二枪的时候卡壳了,算捡回一条命。挨了这一枪,躺了几个月,老板就提我当助理,其实就是帮他打理见不得光的生意。

“我算救了他一条命,说是救命恩人也不为过,加之我是外地来的,与本地人没有复杂的关系,慢慢获得他的信任。我后来又帮他做成几笔大业务。说实话,他原来那帮人素质都不高,能赚钱完全是占了得天独厚的资源,他放手让我独当一面,无形中就成了他最信任的助手,我也渐渐有了自己的势力。有些货款就收在我手里,有些是一箱箱现金,有些存入我掌握的一些私人账户,那时候银行管理混乱,那些私人账户都是用从外面收购的一些身份证开的,有些人可能已去世了,有一些人根本不存在。做这一行都是狡兔三窟,钱要分散存放,还是现金为主,但现金太多,保管起来也有很大风险,所以每家公司都有很多私人账户,每个账户钱都不多,几十万,至多百把万。老板手里有一本账,他需要的时候就从我手里调。八了这一行,其实也就把命交出去了,他也不怕我带钱跑路。这时候正遇到大于姐出事,我义不容辞要帮她,就拿了一笔钱出来,这笔钱也不全是挪用老板的,还有一半是我的花红。就这件事,老板一直不知道,那时候生意好,资金周转得快,我想再做几笔业务,分的花红就可以填这笔窟窿。有一天,老板谈了一笔大单,要我三天之内把账面上资金全部调出。这一行,都是拎着命在耍,内部运行有点像纪律部队,令行禁止,规矩大于一切。尽管我对老板有救命之恩,但只要破坏规矩,一样饶不了我。我挪用公账上的钱,算是犯了大忌,即使老板念着旧情,不追命,也必然断手断足。毕竟有几百万缺口,我暗中找人借钱,那地方随手能拿出几百万现金的人其实不少,两天过去了,却无一人借给我。这时才明白,我从前那点江湖地位不过是借了老板的势。我第一次生出寄人篱下的悲伤。正当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一个平时比较亲近的手下突然找到我,说他一个远亲可以帮我想到办法。人一陷入绝境,就乱了心智,所谓病急乱投医,当晚我就与这个手下开车去了邻市的一个渔村见他的远亲。踏进那位远亲家门,突然看见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熟人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微笑着看着我。我知道我马上将踏入一个陷阱,我那位亲近的手下已退出房间把门关上。那位熟人拍了拍摆在身边的两只大密码箱,说:“这里面装着你需要的数目。”我有些木然地在他对面沙发上落座,说道:“什么条件?有些成本我支付不起。”那人却笑着说:“我主要是交个朋友,朋友有了难处,帮他渡个劫。至于说条件,我现在真还没想好,哪天想好了,我再给你提。”

明知是只毒饵,我不得不吞下,吞下之后,还能苟延残喘,否则一天后,我就会被打落尘埃。

那个熟人,也不算太熟,只是在场面上见过几次。那人在那一带很出名,大家都喊他黎生,本地人将某先生简称为某生,那一带有很多张生、刘生、王生,叫黎生的,就他一个。黎生明面上是开炼油厂的,实际上是做重油走私的。那些从中东、东南亚走私的油轮几乎都有军方背景,停靠码头后用罐车拉进炼油厂精炼成成品油再批发给工厂和加油站,一艘油轮的货值少则几千万多则上亿,利润高得突破人的想象。做这一行,不仅手眼通天,而且资金实力雄厚。这一带,以前只他一家做。我那位老板最早从走私摩托车开始,发展成做汽车,后来内地打击走私车力度越来越大,风险越来越高,开始考虑转行,他的资金积累也够了,官方的人脉也起来了,这两年也开起炼油厂。

“有半年的时间,他一直没有联络我。我心中却摆脱不了惴惴不安,对方就像一个有着无限耐心的猎手,在静静守候致命一击的契机。那笔钱就是一个地雷,不知哪天就会被引爆。当然,我心中也暗存侥幸,想再赚两笔,把本金加五成的利息还给他,悄悄把这件事抹平。

“有一天老板说要出国,去新加坡,看望在那儿读中学的独子。但是这是明面上的路径,找个内线就能从出入境记录查到。干这行的大佬行踪都很隐秘,即使身边的人都不会告知。正好老板让我经手处理了一笔钱,通过地下钱庄转移出去,约定用大额筹码在澳大利亚墨尔本的皇冠赌场提取,约定时间正好是老板出国期间。澳洲的社会氛围比较宽松,往返国内也相对方便,闽粤一带老板爱到澳大利亚置业。我当时第一反应是老板要去那边安排后路。走私无论做多大,终究是见不得光的,最后都要想法洗白上岸,上不了岸就得跑路。老板那个独子据说一直在新加坡的私立学校读书,那地方法治严苛,安全性高。我跟了老板这么多年,但从没见过这孩子,直到父子俩出事后,才见到遗照。可以说,他们这帮人,骨子里不可能彻底信任任何人,总是习惯处处留底牌。想到这里,我内心非常复杂。老板给自己铺好后路,我们这帮同样提着头一起搏命的兄弟却只有一条路走到黑。哪天老板真的跑路,我们就成了顶缸的。捞偏门的大致都是这样的宿命。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这一行并不乏借势上位的,虽然概率低,但总不至于完全无机会,就看你敢不敢赌。有一句话说得好,敢拼才会赢,处于社会底层的,怕的是没有赌命的机会,一辈子就像一条懵懵懂懂的蛆虫,至死都不知道燕窝鲍翅的滋味。

“老板出国后的第二天,我那个手下就帮黎生带话,要老板的行踪。只要这条消息,从此前债一笔勾销,不再打扰我。否则,债对方也不要了,就用命偿。从接过那两密码箱钱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我早已别无选择。

“一周后就传来老板父子出海失事的消息。警方直升机在公海寻到游艇残骸,人却没有踪迹,暂时认定失踪,直到一年后,家属放弃寻找,才最终认定死亡。家属其实不想放弃寻找,但形势逼人,不得不主动认定死亡。豪门内斗,越是有钱人越身不由己,这是后话,我慢慢就会讲到。

“这件事,官方结论就是一次偶然事故,游艇触了暗礁,没有一丝凶案痕迹,谁也看不出任何破绽。在公海,海水可以淹没一切。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处在惶恐中。我心知肚明,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高明的不着痕迹的谋杀。我其实就是参与者,当然别人并不知道,也不是,起码黎生知道,我那位带话的手下知道。我惶恐的不是因为老板的死亡,而是至少有两个人知道我是这个谋杀案的参与者,这两个还是恶人,还是我无法把控的恶人,只要他们还存在这个世界一天,我的后半生就会一直被他们攥在手上,他们随时可以毁掉我。至于我那位老板,他犯的罪,早够枪毙几回了,他不过是一场黑吃黑较量中的落败者。也许唯一无辜的就是那个未成年的孩子。

“说实话,谁也想不到正在学校读书的孩子会跟着去澳洲,成为无辜的陪葬者。我很是难过了一段时间,尽管我与这个孩子从不相识,如此夭折,着实令人唏嘘。只是这个世界无辜者太多,其实不存在老天不公,谁让他出生在这个家庭?但,他如果出生在一个穷人的家庭,又如何能从小锦衣玉食,去国外读昂贵的私立学校?仔细想想,只能怪他福薄,只能用夭折来平衡他从前过度的福泽。老天其实还是公平的,只是每个人看事情的角度不同。”

我定定望着小杨,感觉自己已被他绑架,或者说被他的秘密绑架。他所说的一切就像一片沼泽,今天坐到他的面前,事实上就一脚踏了进去,再想拔脚已来不及。小杨显然也看懂我的心情,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兄弟,我不会把你拉进这潭浑水,我只是想把后背交给你。如果这个世界还有值得我信任的人,你不幸是其中之一。”我苦笑着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我的身板太单薄,无法替你挡子弹。”他说:“不需要你挡子弹,交给你,算是我寻求自我安慰吧。”

十二

按照我的江湖阅历,小杨把他最核心的隐秘告知我,也还仅仅是道开胃菜,他不是那种单纯地为了寻求心理安慰就交出把柄的人。我做了一个手势,请他继续。

小杨喝了两口荼,接着说下去:“你一定好奇,我如何踏入这个灰色地带?又如何越陷越深?你知道,高中毕业后,我就在县百货公司做采购员,我的整个社交圈子不出县城。我的父母都是县商业系统的职工,我的亲戚也基本部在县城,最有出息的就是我的一个姨爹,是县农机厂的厂长,现在看来不过是一个小得可怜的股级干部。我从小读书不行,也就混个中等生,走不了小镇做题家考进大学一跃龙门的路子,只能像绝大多数同学那样子承父业,毕业后就顶替父亲进了商业系统,成为县百货公司的一名采购员。百货公司在物质紧缺时代,也是块香饽饽,比乌烟瘴气的工厂强很多,采购员这个职位在百货公司算中上层,可以说,在当时的县城食物链中,我还行,基本上算得上中偏上。如果不是世界变化太快,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意外变故,也许我一生就在县城安安心心度过一生,临老退休,打打小麻将带带小外孙,最后一盒骨灰埋在县城外的公墓。

“二十年前我们一起工作的时候,几乎无话不谈,我交往的那些女人你几乎都认识,但我很少向你提起我的家庭。那是我心中一道永不消失的伤口,每提起一次,就把那道结痂的伤口再揭开一次,血淋淋地痛。

“我的前妻,是我从小学到初中、高中的同学,县城不大,我们住在相邻的两条街上,彼此家的父母都互相认识。我们算是青梅竹马。我的前妻长得漂亮,从小就是校花,我上高中之前是个小胖子,没人留意,到了高中,突然就蹿高了,变帅了,也成了校草。我们两个学习成绩都是那种中不溜,也不是不努力,就是书本上的内容与我们大脑绝缘。那时候不兴郎才女貌,而是讲究颜值相当。同学起哄我俩最般配,一来二去就有了感觉,就成了早恋的一对。她的父母也是县上企业的双职工,家庭条件与我家相当,认真说我家还强一点。我是独子,她上面还有一哥一姐。毕业后,我顶了父亲的班,她父母的班被上面哥姐顶了,轮到她就只有在家待业了。因为我是独子,父母还有退休金,三个人赚钱养三口人,那个年月,在县城就算经济条件宽裕的家庭,所以也不计较她没工作,一到法定年龄,就结婚了。一年后就有了女儿。刚开始那几年,采购员这个职业还算体面,经常去市上、省上参加订货会,有点小外快,住的是我父母单位分的房子,三个人的工资养四大一小,生活还算过得去。后来几年物价涨得快,县城的生活变化也很大,女儿上幼儿园了,家里的经济开始捉襟见肘。县城街上钻出好多开铺子做生意的个体户,杂货铺、小饭馆、服装店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前妻看着眼热,正好赶上大姨子工厂不景气,工资开不全,两姊妹暗地里一合计,找我商量,也想开个铺子,我说就开个服装店吧,毕竟我是百货公司的采购员,在进货方面还有一些管道资源。岳父母家三个孩子,基本上没积攒下什么家底,好在我父母还有点存款,拿出来到街上租了间门脸,我又从百货公司长期合作的服装厂赊了一些货就凑凑合合开张。刚开始的时候,前妻和大姨子没做生意的经验,百货公司那些进货管道服装款式有些过时,生意不太好。后来慢慢摸索出经验,到市上批发市场进一些新潮的广货,前妻和大姨子人本就长得漂亮,把最新款的服装一穿,就是最好的模特儿,很能吸引顾客,生意慢慢火起来。个体户的生意如火如荼,国营百货公司的生意却一落千丈,全靠一些个体户搞不到的电视机、自行车等紧俏商品勉强撑着。我们干采购这一行就更不灵了,公司欠著服装厂一大笔货款,以前赶着打点我们的都追着我们要债了,紧俏商品都是经理亲自出马去找一轻局二轻局的领导走关系,更用不着我们。高中学的那个什么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算是有了切身体会。前妻一个月赚的钱抵得过我一年工资,经济地位颠覆了家庭地位,变成了女主外男主内。一向文静内向的前妻也变得风风火火,果敢泼辣。我那个时候,工作也没什么可干,时不时帮她们看看铺子、进进货,还算融洽。两姊妹有了一点积累,就琢磨着迈过市里的批发商,直接去广州进货。

“从广东直接进货,选择性更大、成本更低、利润更高,前妻两姊妹挑选服装的眼光比一般个体户本就要高,生意越来越好。他们开始打算去市里服装市场打一个门脸做批发生意的时候,我父亲病了,肝癌。那个年代,这几乎是百分之百的绝症。绝症也不能躺在家中等死啊,那段时间我天天陪着父亲看遍了省内但凡有点知名度的医院,以及民间传得神乎其神的中医。我们都知道获救的机会渺茫,但心中却始终存着万一的侥幸。那时候还没有社保医保,按照政策,国营单位职工看病都是实报实销而且百分之百报销。政策归政策,但大多数国营企业已不发出工资,又哪来钱支付医药费?普遍的做法是自己先垫着,等到单位哪天有钱了再报销。我父亲直到死,也没能报销成,十年前,县城大拆迁,我家那间老宅也列入拆迁范围,我回去收拾父母的遗物,发现当年我父亲去世前的医药费发票粘贴得整整齐齐几大本,依然安安静静躺在抽屉中。我父亲的病很快耗光父母的积蓄,又从前妻生意上抽钱,他们到市里做批发生意的计划也不得不无限期搁置。大姨姐与前妻是合伙生意,因为我家的事抽借资金影响生意周转,时间一长不免生出龌龊。有些话就直接冲我来,本就心情恶劣,也没回什么好听的言语,双方关系从此闹僵。大姨姐经常给前妻咬耳朵,说我中看不中用,只有吃软饭的本事。一面是老公一面是亲姐,前妻夹在中间,一时间左右为难。

“大姨姐比前妻大两岁,因为自身条件不错,心气颇高,在县城挑花眼也没找到合适对象,这两年做服装生意赚了点钱见了世面,更是在本地找不到打得上眼的。跑广州多了,认识了一个做服装批发的老板,两个人对上眼,刚开始想到背井离乡还犹犹豫豫,后来一看我家这一拖累,生意可能就要黄了,一气之下就远嫁了。人走了,对我的满腹怨气也一起带走。前妻每过一段时间就去那边进货,姐妹俩倒经常见面。前妻每次从那边回来,就禁不住充满艳羡地提起诸如大姐夫买了辆走私车,大姐家修了栋小楼,墙上地上都贴着明晃晃的瓷砖之类的话题。父亲已卧床不起,医院早宣布倒计时,我几乎不上班一直侍候在床前,照顾女儿的事全部扔给母亲。前妻这些话题,往往让我晦暗的心情更加烦躁。有一次没忍住,说了句:‘既然那边这么好,你干脆也去那边找个男人过!’这句话捅了马蜂窝,前妻淤积多日的怨气爆发出来。这一次争吵,撕破了夫妻双方貌合神离相互容忍的假面,陷入婚姻冷战。后来想来,我们的婚姻其实就是两个未经世事的年轻人,因为读书时惜懂的情愫,在舆论推动下惯性的产物。吸引我们走到一起的,不过是一些表面肤浅的因素。这与绝大多数中国人的婚姻并无二致,绝大多数的婚姻能维持下去,往往因为婚姻中双方的惰性,缺乏自我改变的动力,还有就是婚前婚后的环境没有太大变化,大家能够以最小的成本维持。你知道,二十年前,我不读书,拿起书本就头痛,我的脑筋都是为生活中突发的变故而转动,近十年,我开始读书,开始对人生的过往进行反思。我从前的二十多年人生,每一阶段看似都有一定的目标,其实整个人生是茫然的、被动的,基于生计的生活不是人生,只能算挣扎。出身底层的小人物大都如此,至死也不过是稀里糊涂地活着。

“前妻往返广州的时间越来越频繁,我们之间交流也越来越少。我毕竟是百货公司出来的,本地做服装生意的大多认识,不久就有一些风言风语传到我耳里,说是前妻与广州一个做皮货批发的老板不清不楚。那时候我的全部心思都放在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身上,他已时日无多,连女儿也很少有时间陪伴。听到这些风言风语,我也只是将信将疑,但我已心灰意冷,也没有想去挽回,只想一切顺其自然。在父亲治病期间,我认识了县医院一位护士长,比我大五六岁,长相只能算中上,远比不上前妻,但知冷知热、善解人意,与我特别投缘。经常去她值班室,一来二去,就认了干姐姐。那个年代,县城里认干亲是很普遍的。前妻去广州期间,有时感觉特别郁闷,就去找她聊聊,每一次聊完后,心里就轻松很多。按照现在的说法,她更像我的心理辅导师。不可否认,干姐姐对我有好感,我感觉得出来,我对她也有好感,但我们都很克制,没有突破男女关系最后那条界线。

“县城就是一个熟人社会,一点风吹草动就满城皆知,和干姐交往的事不知道怎么就被前妻知道。她直接提出离婚,说既然你心中有了别人,我们也不用再勉强凑合。我静静看着她,没有作声。明明她心已不在,却倒打一耙,也许女人大都如此,总把自己预设为受伤的一方,然后再做什么过分的事就理直气壮。前妻确实很漂亮,即使女儿快读小学了,她依然面容姣好、肌肤如水、身材窈窕,充满诱惑。已好长时间没有认真端详过她,本来属于我的如此美好的女人,很快就要属于别人,我心中突然感到一阵痛。我说,等等吧,等我送走父亲,我们再办手续。她犹豫了一下,咬咬嘴唇说,孩子放假了,也没人照看,我接到父母家住一段。我无力地说了声,随便吧。当天晚上她就带着女儿回了娘家。过了两三天,母亲想孙女,寻到邻街的岳父母家,发现她已带着女儿去了广州。

“那时父亲的情况进一步恶化,到了最后时光,好在他并不知道我的婚姻已经破碎,看见他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转动浑浊的眼睛寻找孙女的身影,我故作镇定告诉他,女儿被她妈妈带去旅游了。不到一个月,父亲就走了。我还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前妻就独自一人回来找我办离婚手续。我说,把女儿留下!前妻问我,就你目前朝不保夕的工作,你能给她安排什么样的生活?我半响说不出话来。

“我的母亲,失去丈夫的母亲,一个月内又失去了孙女儿。她整个精神垮塌了,每天待坐在家中,喃喃自语,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每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她会不由自主走出家门,来到女儿曾经的幼儿园门口,直到接孩子的人群全部散尽,幼儿园锁上大门,她才依依不舍独自一人往回走。一个傍晚,一辆途经县城的解放牌货车撞飞了她踽踽独行的身影。

“不到半年时间,我的人生急转直下,经历了父母双亡,妻离子散,人世最悲情的事情纷至沓来、接踵而至,我的内心降至冰点。我只是一个平庸的人,为什么要遭受这极限的打击?仿佛整个世界都把我抛弃!我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整个世界的对面,魂魄消散,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肉体。”

十三

“送走母亲的当晚,我敲响了干姐的房门。房门半开,我一头扎进她怀里,两只手臂紧紧箍着她的身体,泪水无声流下来,就像打开两道闸门,仿佛耍把身体里的水分全部泄干。我的脸埋进她隆起的丘峰之间,身体弓成一只大虾,她用并不强壮的身体支撑着我,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说,只是用柔软的手不停抚摸我的头和后背,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找回我丢失的魂魄。不知过了多久,我被脸部皮肤传来的一片冰凉惊醒,感到浑身虚脱,仿佛我身体里的水分已经流干。透过一双泪眼,我看见被泪水浸透的白色睡衣紧紧贴在干姐的胸口上,圆润的乳房透过薄薄的棉帛散发阵阵幽香,娇俏的乳头挺立起来,像要锥破最后的束缚。我发现我可耻地硬了,刚才还虚脱的身体渐渐挺立起来。也许她感知到我的变化,鼻腔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呻吟,像一只温热柔软的舌尖舔过我耳郭密集的神经末梢。我站直身体,紧紧搂住她,迅速找准她半启的嘴唇,把整个舌根塞进去堵住她从胸腔出发还没来得及抵达喉管的话语。我把她抵在墙上,使出浑身力气,仿佛要把整个自己塞进她的身体。

“清晨来临,疲乏的我抱着她温软的身体沉沉睡去。醒来时,发现自己独自一人躺在陌生的床上,脑子里空空的,仿佛别人的脑子,过了好一会儿,昨晚发生的事才如一帧帧画片回归脑海。昨晚发生的一切,有些猝不及防,又有些水到渠成的意思,我们好像蓄谋已久,一直等待一个自然而然的契机。肚子突然发出咕咕的响声,巨大的饥饿感袭来,我感觉能吞下半头猪。我起床准备穿衣服,发现手臂、肩头都布满一道道抓痕,背上也传来一丝丝热辣辣的感觉,轻轻的痛感,让我消散的精气神正在迅速回拢。走出卧室,干姐已把热腾腾的饭菜摆上桌,她用一种我从没见过却能充分感受到的爱怜的眼神看着我。浅浅的红晕布满她的面容,她的皮肤泛着一层隐隐的光泽,整个人像经过春雨浸润后怒放的花朵,散发着一股成熟妩媚的气息。

“干姐的老公是一名远洋轮的船员,每一次出门就是大半年时间,每一次回家也就待上个把月。他们的婚姻是通过一个远方亲戚介绍的。那时她已二十六岁,在县城已是逆天的大龄青年,他高大成熟的外貌,数倍于普通工作的收入,以及远方神秘国度的见闻产生了迥异于本地青年的吸引力,他们虽然在认识一年以后结的婚,但真正接触的时间只有一个月。世俗的规则形成的强大惯性把他们驱赶到一起,他们如同绝大多数人一样完全没有明白婚姻的意义就身不由己成为它的组成部分。当他们真正开始,他们才发现相互的认知有着巨大的偏差,但他们已被生活的惯性推动着无心去改变什么,七八年的婚姻生活没有给他们带来一个孩子,好像他们内心也没有相应的需求。他们各自更适应事实上的单身生活,蜻蜓点水式的婚姻生活只不过增加了一点调味剂,让一成不变的枯燥日子有了些微变化。干姐住的是县医院的公房,两间房间没有客厅,只有一个三平方米左右的门厅,一间房子做了卧室一间做了客厅,门厅兼做了餐厅。好在是新建的宿舍楼,有一间小小的厨房和一间仅容转身的卫生间。这在当时的县城是相当不错的居住条件。也许为了照顾我的感受,干姐把她老公的照片和私人物品都收藏起来,让我产生了一种男主人的幻觉。

“我足不出户在这里待了半个月。这个女人就像一株施了化肥的鲜花,肉眼可见变得美丽,青春的红晕布满她的面颊,胶原蛋白让她的角质层呈透明状,变得光滑水嫩,眉梢间带着春意,眼眶里含着两潭深不可测的春水。一天晚上,一场激烈的运动后,她躺在我怀中,一只手轻抚着我对我轻声说道‘男人与男人其实不同,你就是那种能让女人不顾一切的男人。’我说:‘是吗,为什么有人对我弃之如敞屣?’她说:‘那是因为她还年轻,还没品味出男人之间的差距。’她的话让刚刚消散的力量重新聚拢我的身体,我把她紧紧搂住,再一次把她带上巅峰。她喘息着告诉我:‘都说女人是征服男人再征服世界,你却是那种征服女人而征服世界的男人。’

“半个月后干姐依依不舍把我赶出家门,她说我就是一剂毒药,让她欲罢不能,我注定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她必须下定决心戒毒,否则我会毁掉她的生活。她说,你的世界不该在这个小小的县城,你应该走出去,寻找更开阔的天地。夜以继日,我并没变成药渣,我感觉自己仿若一把重新回炉打造的刀,变得锋利和坚挺。干姐就是那个高明的匠人,将一股自信与活力注入我体内,让我有了重生的开悟。”

十四

“从干姐家出来,我开始筹划未来的道路。从干姐那儿才知道,我并非一无所有。有的人有家庭背景,有的人有可继承的家业,有的人有专业技术,有的人有丰厚的学识,而我拥有的其实很多,灵活的头脑、能说会道、还算俊朗的外表,还有就是对女人内在的吸引力——当然,这个需要深入交流才能展现,而我首先需要获得深入交流的机会。我的短处也是明显的,没有大学文凭,这在体制中是一个天然短板——如果有条件,可以通过成人教育体系来弥补,但显然我当时没有条件,也没有时间。而我未来的路径显然也不在体制中,尽管如此,没有大学文凭,确实让我在起点上就比很多人低了一个台阶。其实,也是我自信心还不够强大,后来对外界了解多了,在没有互联网的时代,随便在街边做一个假文凭都可以作为敲门砖进入很多机构。改革开放的初期,一切都是粗放的,没有人有精力去查证你文凭的真伪,除非你要取得体制内正式编制;另外的短板,比如我的成长环境处于社会的低端,我固有的社交经验,价值取向就与我想进入的社会阶层有差距,这些短处只能通过学习来解决。我去书店买来很多书,都是实用性很强的,什么《社交指南》《如何让自己像位绅士》《绅士穿衣指南》《沟通技巧》《自我包装手册》……那时候这类书铺天盖地都是,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学习天赋,这时才发现,那只是以前缺乏学习动力。现在目的明确,我如饥似渴获取书本上的东西,并迅速付诸实践。我的字写得不好,那时的说法,字如其人,歪歪扭扭的字很难获得人的第一好感,我就照着《庞中华硬笔书法》练习钢笔字,最后总算差强人意。我说话有很浓的县城口音,一开口就会暴露出来路,我天天听广播,看《新闻联播》,一字一句学普通话,后来很少有人能通过我的口音判断我的成长环境。我还学粤语,跟着香港电视剧学,听粤语广播,我发现我还有语言天赋,粤语很难学,但对我没有太大障碍,我能听出广东白话、广州话、广府话的差别,离开报社后去东南沿海发展,就是因为会当地语言,很快就融入当地。到后来,闽南话和潮汕话我也说得相当流利。在书店选书的时候,一本外国小说《红与黑》吸引了我,高中时看同学读过,封底上的内容介绍引起我的注意,我翻起来就放不下。以前读外国小说,里面的人名就闹得我头痛。这本书却让我一口气读完。我发现书中主人翁于连就是我的影子,这本书后来我读了很多遍,对于我,它就是一本励志的书。在报社工作那几年,那本书一直放在我随身的行李箱中。那个时候,书本于我更多的是提供一些实务指南,但正是那个时候,我开始学会读书。近十来年,我读过不少书,我不再从书中去寻找指导意见,而是通过读书学会思考。

“报社的工作是干姐一位同学介绍的,干姐给我的第一建议就是去媒体单位工作,她说这是提升自己的快速通道。那时候新闻单位正吃香,有地位,能与上层接触,又与社会方方面面打交道,可以开阔眼界,也可以建立广泛的社交圈。按我的学历其实是进不了报社的,哪怕是经营部,差一点的也是大专,正好她有个卫校的同学嫁给报社的一位领导,就是这个关系才让我获得机会。我母亲车祸获得一笔赔偿金,我拿了其中两千块钱送给那位领导的夫人。当时的两千块钱也算不轻的礼金,后来发现这两千元花得太值了,我进入报社很快就得到一些资源倾斜,很快就赚回来了。每次但有所获,我都是吃水不忘挖井人,都有一份不菲的礼物送给领导,我知道自己起点比人家低,就更珍惜机会和给予我机会的人。

“当年的报社,其实也是暗潮涌动,非常复杂。你那时年轻,又有专长,靠本事吃饭,很多细节都没留意。我们合作的业务,每次提成很快就发下来,别的人三四个月都到不了手。天下没有白捡的便宜!财务科那帮小妹子,我出差回来都要给她们带点小礼品,有时是一包当地特色零食,有时是一个小玩意儿,不值几个钱,我送了别人没送,当然就念我的好。那时我就明白,女人要哄。还记得财务科长那个老女人不,其实那女人不老,比我大不了两岁,就是打扮老气横秋,一脸严肃,最早也卡我的提成,后来我就研究她,发现那女人不简单,一下班就换一身装扮,整得一个花枝招展,与一群娘们上歌舞厅。那时舞厅灯光幽暗,就是让男女磨磨蹭蹭找点感觉。我假装偶遇她,抱着她跳了一晚上,别说,那女人还真有料。后来我就时不时请那女人吃顿火锅,跳场夜舞。那女人就变成自己人了,不仅不卡我,完全把我的事当自己的事办,比我还积极。我肯定没有上她,她的挑逗暗示我假装不懂,只与她玩嗳昧,最多与她零距离接触绝不负距离接触,这条底线我一直坚守。

“我非常感激报社那几年的工作和生活,给我封闭的世界打开一扇窗,拓宽了眼界,有机会窥探到社会上层圈子,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这么多年,我一直把报社当作人生的中转站,我在那儿打磨自己提升自己,完成了一个从无知蒙昧的县城青年到弄潮儿的蜕变。报社就是一个游泳池,在那儿学会游泳,才敢转身投入大江大河。

“从报社辞职时,我的业务正做得如火如荼,很多人都为我惋惜。但我自己清楚,在报社我到顶也就是一个优秀的‘经宣’业务员,经营部经理的位置我都没资格觊觎,除非解决了编制,正式成为体制内的一员。无论我作多大的贡献,无论我怎么讨好领导,在报社,我是一个毫无根脚的人,再往后,只能平行移动,没有上升空间。我其实早有打算,一直下不了决心,遇到两个东北人来要账,闹得狼狈不堪,再在报社待下去也挺尴尬,正好借坡下驴。

“离开报社后,我并没明确目标,但我知道我这种人适合乱世生存,乱中取胜,越有序的社会越没有机会。那时候广东沿海一带就是我们这类人理想的胜地,一切旧的秩序都打乱了,新的秩序、规则都没来得及建立,混乱与生机勃勃并存,遍地都是钱。我提前做了准备,做了张假文凭,不敢做太出名的大学,做的本地一家三流大学,这样不易穿帮。后来发现,我想多了,好多拿着清华文凭的,英文字母都认不完。那地方的标准很单一,你能搞到钱,你就有本事,至于是不是清华北大毕业的完全没人在意。

“我进的第一家公司是炒卖土地的,不是炒卖中国的土地,而是炒卖美国土地。按平方米卖,一平方米二百美元,付完钱你领一个证书,上面有联邦政府的印章,有律师的签字,证明你确实拥有这块地,一切非常正规。不是骗局,人家真在美国买了块地,多少多少公顷,有法律档,美国土地都是私人购买,简单点说就是他批发了块地,然后剁碎了零售给大家,法律和商业逻辑上都没毛病。关键点在于美国地广人稀,很多土地一文不值,尤其是中部靠近沙漠的地区,人家花很小一笔钱购买了一大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土地,然后高价零售给大家,赚的是批零差价。人家做得光明正大,在最有影响力的报纸上做广告,一做一个整版,一张美国地图某处画个圈,坐标都给你标好了。那时候国门刚刚打开,大家都半梦半醒,美国那可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我操,在那里拥有一块土地,不管大小,那也是法律承认的。关键是不责,二百美元才一千多元人民币,大多数人都拿得出来。在中国除了政府谁敢说拥有土地?即使现在,也只是七十年的租期。我们这个民族自尊与自卑高度混合的,一看到报纸上的广告语‘十四亿人一起努力,把美国买过来’,人就疯了,根本不去想即使你拥有了这块土地,你的脚也踏不上去。生意自然火到爆,两个月不到就收几百万美元。我的工作就是接电话、发合同、寄证书,忙得上厕所都要百米冲刺,躺在床上耳膜还在震动。老板是一个年轻的美籍华人,看钱收得差不多了,就宣布一期土地售罄,请大家静待二期土地上市。然后就悄无声息跑路了。公司还照常上班,我第一个发现老板连续一周没来,觉得不对,给办公室交了辞职书也闪了。后来听说,老板只把房租交到月底,到时间写字楼的业主就来赶人,公司那帮人才反应过来。又有客户去报警说是骗局,警察又把那帮还没离开的家伙带回去审了几个月。

“后来又做过保健品讲师、理财专员、保险顾问、会所的公关经理,还做过一家保安公司的文职主管。这家保安公司业务比较复杂,有一本只给长期客户看的秘密服务手册,我偶然翻到吓掉半条命。里面有张价格表,标的全是一条手臂多少钱,一根脚筋多少钱,一只耳朵多少钱……老板据说参加过越战,长得五大三粗,看我相对还算斯文,挺看重,拿了五千元让我考驾照,以后陪他出去谈业务。我用五百元找个老师傅教了我几晚上就敢上路了,又花了两百元办了个假驾照。我开车的感觉不错,保安公司有一辆走私的丰田皇冠,很快我就开得像模像样。说来还得感谢这个老板,学会开车,让我有了后来改变命运的机会。

“可以说,刚出去那几年,不可思议的人与事见过太多,久历江湖的人能够见惯不惊、从容镇定,其实不是心态如何好,是麻木了。那段时间,生活起起伏伏,工作断断续续,经常处于窘境。有时想打退堂鼓,但我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只要退回去,一辈子就永无出头之日。记得有次打电话找你求助,你二话不说就给我汇了二万元。那时我正好丢了上一份工作,又遭合租的房客把我的钱财席卷而空。大于姐和干姐也曾帮过我,我不能每次都找女人求助,我挨个给从前的朋友打电话,其他人话都说得好听就是不见行动,就你不问我原因,直接问需要多少,第二天就把钱汇过来。兄弟,当时我觉得挺失败的,认识这么多朋友,真需要拔刀相助的时候纷纷躲了;也觉得挺幸运的,至少还有你这个真朋友,不问理由不问原因只问需要。十多二十年前的一件小事,也许你记不得了,但我这辈子都记得,刻骨铭心。后来我有钱了,想还你钱,但不知该还你多少,其实还你多少都是侮辱你,那份情义我觉得说多少钱都是玷污。我找人打听过你,知道你离开去外地多年,知道你发展不错,我还没有彻底上岸,也就没打扰你。我们那次在那个论坛邂逅,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你看我当时有些激动,那是真激动。那天我酒喝高了,回去就躺下了,本来打算第二天找你,不巧的是,第二天出了件我不得不亲自去处理的事。我要当天赶到新加坡,临登机前交代司机过来看你。为了给你买那只打火机,让他专程跑了趟香港,所以你离开前,他才赶回来。”

十五

崔健曾经在一首歌中唱过: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二十年沧海桑田,时代急剧变化早已超出我们的估量,我和小杨这些出身底层的小人物只能被动地努力适应它。我抱着顺其自然的心态得过且过,小杨则是拼尽全力往上攀爬,其实我们都逃不过内心的惶恐,我们知道我们如今所拥有的只在如今,未来并不确定,也许我认知的指向更为明确,而小杨依然沉醉于假象的幻影中。有些话,说出来也无用,必须自己去感悟。

小杨还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我站起身将茶几上已冷却的茶水换掉,重新坐下来,听他继续讲述。

“离开报社第三个年头,我应聘了一家高级会所的经理。这家会所的老板姓胡,是我当年做‘经宣’时认识的,对我挺欣赏,我剐到这个地方时就想投奔他,不巧赶上他出国一段时间,他回来后主动联系上我。这家会所只做女人的生意,不是你想的那种,不提供牛郎服务,事实上这家会所所有的服务人员都是青春靓丽的女孩子。实行会员制,而且有严格限制,只有一百个会员指标,必须有人退出才会引入新的会员,新入的会员还必须经过三名老会员推荐。”

我笑着插话道:“这是欲擒故纵的饥饿营销,对女人有奇效。”小杨笑着回应道:“这都是抄袭国外、港台地区一些高档俱乐部的做法,不过在当时,绝对是国内首创。”

他接着说道:“所有的会员要么是自身腰缠万贯的女强人,要么是老公腰缠万贯的女主人,当然也有一些身份神秘讳莫如深的,也许是某位大官的正室,也可能是二奶、小三,就一个特点特别有钱、特别能花钱。这家会所本身并不赚钱,很多项目都是免费的,也不收取会费。老板是通过这个平台推销一种美容产品。据老板介绍,这些产品主要成分是提取于澳洲和新西兰的羊胎素,这是一种涵盖保湿、防晒、去皱、去角质、美白、紧肤等功效的系列产品,系列产品的年度套餐价四十万人民币起步。据说这个产品的产量很小,仅供全世界的女富豪和名门闺秀、豪门女主使用。老板是该产品唯一获得在中国内地销售授权的,他的提货量也有限,只能满足一百位女性使用,这也是会员总数始终限制一百人的原因。至于说产品的功效,会所的显眼位置都设置精致的灯箱,上面写着一句话:‘让时间停驻,找回逝去的青春。’会所那一群青春靓丽的女孩子都有一个很俗又很诱人的名字‘美丽顾问’,她们一对一向会员提供服务。会所不大,有二十间包房,每个房间都以一位家喻户晓的外国美女命名,比如梦露、海伦、索菲亚等等,装修奢华而有格调。整个会所,除了门口的保安,仅有我一个男性,我有时觉得到了女儿国,有时又觉得误入盘丝洞。会所建有非常详细的会员档案,每个会员的年龄、身高、体重、三围、不同时期的照片、家庭背景、家庭成员、婚姻状况、兴趣爱好等等,还有一些更隐秘的信息,比如是否有情人、现在的情况以及一些个人的特殊经历。这些档案都属绝密,平时锁在我办公室的一只大保险柜中,只有老板和我才能调阅。那时候,沿海一带冒出很多私家侦探事务所,我高度怀疑老板对每个会员都雇用了私家侦探。人家能把生意做到现在这个程度,在前期确实花费了不少心思,这个世界真的没有随随便便的成功。

“正是翻看这些档案,一位姓陶的女人的资料引起我注意。与别的会员不同,她的档案非常简单,只有半页纸。一张多年前的照片,年龄、身高、体重这些外围信息就是全部。她与我同年,大我月份,形象气质都不错,眼神有点犀利有点野性,少了女人的柔媚。这个女人就是我现在的太太。当然,当时我不可能知道我们的人生未来会纠结到一起。她的名字和照片给我似曾相识的感觉,我记起多年前在一篇报道上看到过这个名字和照片,毕竟以前也是媒体从业人员,我的记忆力又一向非常好。也是一位姓陶的女士,在广州开了一家不小的家电商店,晚上就住在店里。有天晚上,几个劫匪进了店把她绑起来,逼问她保险柜密码。当时保险柜里锁着数十万元现金,是她大部分身家。她咬着牙经受了几个小时的折磨,硬是没有吐口,几个劫匪气不过,在她身上连捅三刀,最后悻悻而去。这件事当年闹得很大,很多媒体都有报道。事后有记者问她为什么不舍财保命,她回答说,那种情况下,舍财可能保不住命,只有坚持不松口,才保得住命。多年前读到这篇报道时,就感叹这女人是个狠角色,可惜无缘认识。我凭直觉,档案中这位陶女士与报道中的应该是同一人。为什么这些媒体公开的经历未收进档案资料中?比对其他人资料的详尽,我不认为是资料收集者的工作遗漏。一定有什么我暂时无法知道的原因,当然,我也不会就此询问老板,那不是一个职业经理人应有的姿态。我有时怀疑自己心理有问题,对这种神秘的女人有着不可抑制的好奇心,想要剥开鄢一层层神秘的伪装。自从干姐提醒我,我这种男人可以通过征服女人亲征服世界,对女人的心态我就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

“我开始旁敲侧击向会所的一些本地籍服务员打听,很快就证明我的直觉没错。那件案子以后,她有了一定名气,不引起关注不可能了。她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开了十多家店,可以说是日进斗金。然而就在这时她突然嫁人了,嫁给本地一位姓王的大老板,那些生意都成了陪嫁。嫁人后随即在商场上隐身。这位王老板是本地商场上数一数二的大佬,有一家规模宏大的集团公司,产业庞杂,一家做外单的大型玩具工厂、一家本地最大的渔场、一家四星级酒店、几家大洒楼、几家夜总会、一座汽配城、一家汽车改装厂和一家摩托车贸易公司……林林总总有几十家,这些只是明面上的,真正的大生意是汽车走私,这一带百分之八十的走私车就是他们家卖出的。一个做正行的嫁给一个捞偏门的,想不让人瞩目都不可能。社会上有人说这是强强联合,也有人说双方都是借船过河,各得其所。

“第二年,这位陶小姐产下一子,再过一年重出江湖,她的家电生意快速扩张,布局全国一二线城市,一年之内新开三十家店,一下置身行业前列。但这个女人却很低调,很少在场面上露脸,也从不出现在媒体上。商场上没有秘密,同行都是冤家,所有冤家都是一只小喇叭。

“越研究这女人的资料,越感觉这女人是一个谜。以我当时的地位,与这女人的距离如同地球与火星的距离,即使学会孙悟空翻筋斗云的本领,也撵不上。然而,却有一股神秘力量吸引我,让我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想接近她。女人几乎每周四下午都会准时来会所,会所的人都称她陶小姐。她不在这里会客,不约人打牌,每次来这里,就是让一名指定的美容顾问给她做一次皮肤护理。陶女士每次都带一个年轻女孩子,那女孩子从不进包房,帮她拿着手机,站姿笔直守在门口。一看这架势,应该是退役军人,现在兼司机和保镖。女人比照片上漂亮,不是南方那种苗条玲珑,她身材高挑,婀娜有致,有着北地胭脂那种大气的美:皮肤水嫩丰盈,不像三十多岁女人应该有的样子,不知这是不是会所的美容品的功效。走过时有一股幽香暗袭,这是会所找国外著名调香师为会员设计的个性香水。她每次来,我都刻意去大门口恭迎,然后亲自送进包房,安排专属顾问进包房服务。每次见面,她都含笑着微微点头,礼貌打招呼,照片上犀利的眼神不见了,眼窝里盛满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女人的柔媚,我差点怀疑会所私密档案上照片的真实性。就算抛开她的身份,这个女人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尤物,让我血管里的血流瞬间提速。她打招呼的时候眼睛看似向你聚焦,但你又感觉好像她根本就没看你。这眼神让我加速的血流迅速放缓,冰凉地感受到与她的距离。不由得怀疑她眼睛的能见度,她难道看不见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大帅哥?这让我的自尊心很受打击。每周四的晚上,我都重新学习一遍《红与黑》,从于连身上找回自己消失的勇气。

“这个女人与我以往认识的女人完全不同,以往的经验值在她面前几乎归零。一时间我一筹莫展,这个女人就像罩着一只无形的防护罩,让我根本近身不得。其实,我与其他会员相处融洽,甚至有些亲呢。对付女人,我还是很有一套的,这也是老板放手让我管理会所的原因。成为会员的女人没有太丑太老的,太丑太老已经没有拯救价值,也可以说,只有漂亮的女人或者曾经漂亮的女人,才会在乎自己的容颜,才会毫不犹豫地在会所花重金。有一位资深的大姐,档案上记录是一位官太太,每周都要来两次。很有风度的女人,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的风采,我感觉她来这儿,更多的是排遣寂寞。我经常进包房陪她聊天,有时她约其他会员一起打牌,也叫我凑搭子。可以说,与其他会员相处,我都如鱼得水。当然,我很有分寸,只是远距离玩暖昧,这些女人我都惹不起,更惹不起他们身后的男人。

“当时,我不知道,在我绞尽脑汁想接近这个女人的时候,这个女人也在观察我,甚至动员一些手段调查我。后来,我与她成为夫妻后曾问过她,男人看到美女,都会心跳加速,当初见到我这么个帅哥时有没有感觉。她反问我,对一个工具怎么会产生感觉?也许觉得我的反应不对,又补了句,就觉得这小伙子很养眼。这就是小角色的悲哀,你的颜值、殷勤、努力都不会被高高在上的女王放在眼里,她那时对我的定位就是工具人。

“在会所工作了快一年,一切都非常上道,但对这个女人寸步未近。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这个女人突然请我去她包房。这是从没有过的事,那间包房基本上是她专用的,没有接待过其他会员,我的记忆里,她几乎也没在这个房间接待过客人。除了她那个固定的美容顾问和清洁工,会所的其他人几乎都没踏八过这个房间。当时我内心忐忑,又怀着一种奠名的期待。她微笑着请我坐下,问我想不想换个工作。我有些诧异,接着就是内心惊喜,表面还故作矜持,说很满意目前的工作环境。她含笑盯着我,还没有哪个女人这样盯过我,她的眼光有一种奇怪的魔力,仿佛能穿透我,让我感到非常不自在。她说:‘我了解过你,你是个有野心的人,这个舞台太小了,不适合你。’当时,我有点震惊,问道:‘你了解我?’她点点头,说:‘事实上一年前就有人给我推荐过你。’我说:‘会所的老板对我很仗义,我不能过河拆桥,丢下这里。’她笑着说:‘推荐你的人就是他。’看着我不可置信的表情,她解释道:‘他是我兄弟,我随母姓,外人不知道而已,这家会所真正的老板其实是我,我兄弟只是挂名。’我一下回过味来,难怪她的会员资料如此简单,其他人如此丰富,没有哪个老板会让下属太多了解自己。也难怪她的这间包房一直固定绐她专用。她继续说道:‘你在会所工作,也是我的主意,这一年也是我对你的考察期。我兄弟给我说,你胆大、心思灵巧、有担当。我认为这不是最主要的,你这个人看似八面玲珑,但守规矩,有分寸,难得还有很强的上进心。’我这个时候也不用再矫情了,直接问:‘安排我做什么职位?’她脸上浮现一种智珠在握的表情,说道:‘我要给我先生换个司机。’司机?她如此大费周章就是为了找一个司机?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很确定地点点头,说道:‘我给你开的薪酬是你现在的两倍,另外还有花红拿。’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说道:‘我这个司机的工作不是单纯地开车吧?’这次她单刀直入地说道:‘我需要随时掌握他的行踪,你对我负责。’她又补充说道,‘只用三年时间,或许用不了三年,我会给你换个平台,让你觉得你的付出有所值。’我没有立刻答复她,说要想一想。她点点头说:‘给你一天时间。’

“从包房出来,胡老板还没走,坐在会所前厅的沙发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女人的谈话,让我意识到我早已陷入一张精心设计的网中,当然,就目前来说,我还有机会从网中抽身而出。为什么会选中我?她和她兄弟说的理由应该都不是主要的,我非本地人,在当地没有什么人脉,背景单纯,易于掌控,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反过来想,这也未尝不是一次机会,一次跻身上层的机会。作为一个工具并不是最悲哀的,至少你具有工具的价值。其实,她给了我选择的机会,就看我是否有勇气踏进去,也许万劫不复,也许一步登天。女人要随时掌控她老公行踪的目的是什么?防范她老公在外养小老婆?对于这样的财富女人,这不应是她的关注点。这一带的有钱人,二房三房多的是,都是半公开的。想不透她的目的,干脆就不用再想,车到山前必有路。毋庸置疑,只要答应了这女人,我接下来必然介入一场豪门内斗,我这种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会不会成为牺牲品?也没有太多担忧的,我们这类人的出身就决定了没有太多选择,只有一条路勇往直前才可能出头。我只有女儿这一个牵挂,顾忌的真不多,这个世上,我就光棍一条,没什么好怕。这确实是一个值得玩味的女人,下午与她坐在包房内,她的谈话太出乎意料,她的气场压得我没有生出任何绮念。冷静下来一回味,这个女人选择的定制款香水与她的体味混合,非常有诱惑力,我当时肯定起了化学反应,只不过当时注意力一直在应对她的谈话。这女人不自觉已习惯使用女人的魅惑力,即使对我这种无足轻重的角色,我的选择不能否认有被魅惑的原因。她与她老公之间,显然有不为人知的裂痕,否则不会重金安排我这样一个眼线在他身边,这难道不是我的机会?即使这机会依然很渺茫。我愈发坚定我的选择,也许有对这女人的妄念,也许有对她身后巨大财富的觊觎,也许有对征服这样一个高难度女人的偏执,一片胡思乱想中昏然入睡。”

十六

“她的前任王先生,比我大十来岁,个子不高,狭长脸、浓眉细目、颧骨略高,发际线过早退居二线,戴一副金丝框的复古眼镜,西装革履,皮鞋擦得一尘不染,有点古典绅士的派头。比较惹眼的是他纤长的手指上戴着一只大得有些夸张的猫眼翡翠戒指。初次见面,他上下打量我,显然对我的着装还算满意,点点头,没有说话。事前我对他的癖好做了调查,穿着白衬衫和西装背心,戴着白手套,看上去非常专业。这是个城府很深的男人,很难从他的表情窥探到他的想法。被太太直接安排了一个可能是眼线的司机在身边,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抵触的情绪,好像理所当然,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那个地区,男人是家中绝对权威,从旁观者角度看,这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心中倍加警惕。

“他的座驾是一辆九三款的绛红色劳斯莱斯银刺,挂的粤港两地通用牌照。这是一辆左舵车,正式上岗前我找机会熟悉了车况,我驾车的感觉非常好,很快就操控自如。他身后跟着一个虎背熊腰的家伙,提着一只公文包,说是他秘书,直接坐到副驾上。老板用白话说了目的地,口音里带着很浓的潮汕腔,行至半途,他又改了两次目的地,最终到达的地方,与最初的指令南辕北辙。几乎每次出行都是如此,后来渐渐习惯,这是一个高度警惕的人,也可以说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即使对身边人,也缺乏信任,遮掩行踪,已是一种条件反射。我的记忆力非常好,见过的人,去过的地方,听到过的话就像用刀子刻在脑子里。我一直没有忘记我的另一项职责,她通过她兄弟提前支付了我一年的工资,不论其他,既然应诺了的事情,我肯定要做到,最低标准也要对得起那份不薄的薪酬。她一直没召见我,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我心中隐隐有些期待,我想我的价值或许能撬开一条缝隙。

“直到两个月后,老板带着那位更像保镖的秘书去了外地,我留在公司。下午的时候接到她兄弟胡老板的电话,让我去会所。胡老板正在门口,看见我从出租车上下来,直接示意我去包房。每次见到的胡老板,总面带微笑,他是一个特别没架子的人。说起来,这个人还是我在报社时到南方出差结识的,这么多年,我还是没有看懂他,总觉得他的微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走到包房门口,陶小姐那位贴身的女汉子竟然没有守在那儿。我推开门,见她穿一身雪白的春装一个人坐在包房的沙发上,白色春装衬得她粉面嫣红。我鼻子隐隐嗅出一股暗香,是她身上体香混合定制香水的味道,身体无法抑制地起了化学反应。看见我进来,她竞起身给我斟了一杯茶。我装作受宠若惊双手接过,指头不着痕迹地划过她的手背。她好像毫无察觉,示意我坐下。我定定神,把一个月的所见所闻一桩桩徐徐道来,毫无间断,地址人名清晰有据。她一边听,一边微微颔首,两眼波光盈盈,露出欣赏的意味。我敢肯定,这个女人在魅惑我,好在我内心的弦时刻绷着,并没将计就计,而是假装不懂,保持我的角色定位。虽然我对我作为一个男人的魅力充满自信,但我非常清楚面对是一个背景深沉的财富女人,她所有的言行都可能暗藏心机。果然,我的表现让她感到满意,她很快调整了表情,郑重告诉我,还需要保持目前的状态,让王先生慢慢放松戒备,这是件长期的事,不要急于求成,要有足够的耐心。我告辞的时候,她伸出手来与我握别,她的手保养得非常好,皮肤细腻滑润,很柔软。我又说了几句废话,刻意让握手的时间延长一点,她并没有抽回去。出门的时候,我把掌心凑到鼻端闻了闻,有股淡淡的香味。心中暗自一哂,这算不算她给地下工作者发的福利?

“王先生在背后也安排人对我进行了调查,毕竟安排我工作的是他太太,我不敢相信他会真的无动于衷。当然这也仅仅是基于我对人性普遍认知做出的判断,这些调查显然是隐蔽的,我并没有真凭实据。我的来历很容易就可以查实,一个来自内地媒体的编外人员,曾在沿海几家奇葩公司从事不着调的工作,最近的经历就是帮他舅子打理一家小型会所,然后在他舅子的推荐下,通过集团人事部的正常考核流程,在老板娘亲自把关下成为他的司机。我的背景与老板娘并无交集,而且这种在当地毫无根脚的人,用起来相对放心,易于掌控,再大本事也翻不过五指山。短短几个月,我对集团的一些情况有了大致了解。近三四年,老板娘已接管集团的人事权,一些管理岗位通过社会招聘引入了一大批内地过来的优秀人才,原有的管理层被拆分得七零八落,特别是老板家族的成员都被打发到一些边缘公司养老。我想老板之所以默认老板娘的所作所为,还是因为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继承人,老板娘所做的一切都可以归因于为这个继承人的未来做出战略性安排,尽管这个继承人还处于花枝的少年。这一带的大佬对家族传承之类的事确实非常看重,几乎是他们人生中的头等大事。老板娘是精准地把住了老板的命门,才得以大刀阔斧地放手施为。因此,老板对我这位新来的司机的戒备也许仅仅出于惯性,对老板娘的安排并无不满。当然,对于这类脚踩灰色地带的公司来讲,老板的司机绝不可能是一个单纯的司机,他更重要的工作是完成一些隐秘的任务。我应该是老板娘插手老板隐秘业务的一只触角,我目前从某种程度来讲,还处于老板的考察期。我必须在考察期获得老板一定程度的信任。我知道要获得这种行走在边缘地带的老板的信任何其难,相对而言,获得他的赏识更容易。要得到赏识,我首先需要的是表现出足够的能力,得到他对我能力的认可,才会慢慢得到赏识,最终才可能获得信任。认可则是通往信任的第一道关。这只是我当时的猜想,一切都需要后续事实来证实,幸运的是,我所有的猜想几乎都对了。

“获得老板的认可,我差不多花了一年时间。先是老板娘通过老板安排一些小事让我去办,这有些产品性能测试的意味,后来老板也直接安排一些事,我都轻松解决,结果往往超出他的预期。老板慢慢开始把那位虎背熊腰的秘书的一些事也转交给我,同样如此。我非常及时地启用了会所那帮会员的一些资源,尤其是那位我经常陪她打牌聊天的大姐,在这一带可以说是手眼通天。老板有一次对陶小姐说到我:‘醒目仔够有料。’这基本算是对我的能力达到了赏识的程度。当然,这都是事后陶小姐见我的时候告诉我的。这期间,陶小姐又召见过我几次,每一次时间都不长,没什么实质内容。我视之为钓者对鱼饵的例行检阅,一种情感加固,看看这只鱼饵是否被狡猾的鱼吞没。但处于私密空间的一对气血充盈的孤男寡女,阴谋的意味之外难免会营造出嗳昧的氛围。价值凸显的我,勇气也在回血,我的眼光和语言也渐渐放肆起来,她显然容忍了我正在僭越的尺度,我恰好懂得如何不着痕迹地得寸进尺。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男人,对人性有着深入了解,无论是女神还是女奴,最终都抵不过长年累月的厮磨。

“过了两年,老板开始让我涉足一些隐秘的业务,当然还是一些外围的事项,比如面见一些层级不算高的人物,送一只沉甸甸的密码箱。这些人和事就算某天翻过来,也不至于伤筋动骨。我把这些事视作进一步考验。我知道,如果没有一些特殊缘由,我很难进入核心业务,这样的考验还不知会延迟多久。每天神经高度紧张,大脑里像装了一台高速运算的计算机,我感觉我的心理承受力也到了极限。

“一天晚上,突然接到一个期待已久的电话。”

十七

“第二天上午,我把王先生送到机场,把车停回公司,午餐时间赶到会所,胡老板已等在门口,这次没有让我去包房,而是让我上了他的车。他开车在城里绕了一圈,然后往郊外开去。感觉胡老板今天比较奇怪,一路上一言不发,我东拉西扯说了几句,他也没有接话,他的表情很复杂,或者说有些紧张,对,就是紧张,这种情绪感染了我,我也莫名紧张起来。出城二十分钟,就看到一座植被茂密的浅丘。车先往山上,再往山下,穿过一片荔枝林,到了一座山庄门口。胡老板在车上翻出一只遥控板打开山庄的电动铁闸门,把车开了进去后又用遥控器把铁闸门关上。山庄不大,占地十余亩,随着山势围了一道足有三米的高墙,与外界完全隔绝。靠大门的两边墙根修了两溜平房,应该是工人房,不过现下半个人影也不见,只有一条体形高大的黑色杜宾犬站在前方警惕地盯着胡老板的车。胡老板告诉我,这山庄是早年陶小姐购置的私产,在温泉的余脉上,有一眼泉眼,只是水量不大,平时交给他在打理,没有对外营业,陶小姐只是偶尔来这里接待一些特殊的客人。车停在山庄中间的一栋二层架空的泰式木楼前,那条杜宾犬跑过来,扑到胡老板身前跳腾了几下就被赶走。胡老板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就示意我自己往后去。穿过架空层往前是十几株刚刚挂果的石榴树,石榴树后有一个竹篱笆围成的小院,院门半开,走进去看见一座精致的铺着茅草屋顶的小竹楼,也是架空的。架空层中间用火山石砌了一个二十多平方米的池子,池子灌满水,隐隐看得见上升的水蒸气,这应该是刚才胡老板说的那眼温泉。池边的地砖上还有一溜水迹,应该有人刚从池中出来。我站在擦得纤尘不染的那架竹楼梯前,竟然有林冲误入白虎堂的感觉,陶小姐今天大费周章把我引到这里,必然有非同寻常的理由。我内心忐忑中又夹杂一种难以言说的兴奋,我期待已久的事情或将会发生,又担忧一步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踯躅了好一会儿,我脱下鞋子,只穿着袜子上了二楼。门开着,是一间不大的客厅,冷气开得很足,地上铺着金丝柚地板,没有桌椅,只在地上摆了一圈漂亮的坐垫。坐垫中间是一只圆形的竹盘,一只冰桶镇着一支红酒,边上两只红酒杯。房间里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我熟悉的香气,我在一只坐垫上坐下来,静静等待。

“陶小姐缓缓从里间走出来,光着一双秀脚。她的脚不是那种小巧玲珑型,脚掌瘦削,指头比一般人纤长,踩在地板上,指节略微有些弓起,像鸟爪一样抓在地板上,每一步都很用力。脚上的肤色白得有些透明,皮下的蓝色血管隐约可见,指头上涂着粉色甲油,脚踝微微凸起,有些冰肌玉骨的感觉。小腿匀称圆润,肌肉紧致,曲线优美。她穿了一件白色丝绸和服睡衣,衣襟和袖边点缀着几朵粉色花瓣,一根白色的丝绸腰带松松系在腰间,开襟处一片粉白,胸部的饱满度并没因和服的宽松得到遮掩,呈现一种若有若无的弧形,头发高高挽起,颀长的脖子看不见这个年龄的女人应有的颈纹,泛着一层凝脂的光泽。发丝上带着未吹干的水汽,肩窝处被水滴浸透的衣料紧贴在皮肤上,透出精致的锁骨。她在我面前的软垫上盘腿坐下,腰腹挺得很直,勾勒出臀部乍然放大的曲线,看着我嫣然一笑,笑意中隐隐有一丝少女的羞涩。

“我也算久经红尘,记忆中没有一个女人对我产生如此强烈的诱惑,她特有的体香悄然钻八鼻腔,我禁不住心摇神荡,一时间忘记了她的身份、背景,以及之前我内心的忐忑和纠结。房间内的温度陡然升高,一股热流从尾椎顺着脊椎向上冲,颅腔内发出嗡嗡的响声。最后一丝理智消失之前,我脑子里冒出一个疑问:什么事情需要一个本可用钱摆平我的女人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我清醒过来的时候,身侧的女人却仍在眩晕之中,她闭着眼仰面朝上躺着,红唇半启,急促的鼻息仍未平息,皮肤呈浅浅的玫瑰色,胸部微微起伏。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记得狂乱中仿若一列高速列车穿过一条无穷无尽的隧道,不断把血肉和骨头当作燃料填进车头烈火熊熊的炉膛。我的整个身体像一只腾空的口袋,那些飘散的魂魄正一点点往回收。胸口传来微疼,低头看去,上面布满一道道齿印,隐隐带着丝丝血痕。

“一股自豪之情油然而生,我本身不是一个免俗的男人,甚至说我比一般男人更俗不可耐,能把心目中的女神压在身下,并让她变得像寻常女人一样迷乱而狂野,这种自豪感不可避免充盈着内心。我知道,这类财富女人即使对某个男性动心,也不可能耽于身体的享乐而忘掉既定的目标,她们这类人之所以能成就今天的事业,皆因有着远胜于常人的意志和专注。但,我还是认为身体可以教育灵魂,因为我自己曾无数次接受过这样的教育。陶小姐还是低估了我作为男人的实力,也过高估计了自己身体的抵抗力。当她渐渐清醒后,发现她已很难保持原有的姿态面对我,心态也变得复杂而纠结。她跑进淋浴房,把花洒的水流开到最大,希望洗刷掉刚才欢好的痕迹,同时也想借此恢复理性。当她重新坐到我面前,已换下那条欲盖弥彰的睡衣,穿上日常的衣服。我却刻意不去浴室,依然袒露着身体,密闭空间的荷尔蒙仍然保持较高浓度。让心目中的女神不断感受到挫败感,这或许是男人由战略被动转变为战略主动的最佳路径。

“她今天不惜以自己为本钱实际上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按照她的计划,我在王先生的身边持续努力近三年,早就应该进入王先生的核心层,成为他核心业务的主要助手。但一切并不如意,王先生这只老狐狸的耐心和戒备超出她的预计。于是她决定策划一次意外事件,让我成为王先生的救命恩人,打破王先生信任的防火墙,她再从旁使力将我推上位。她计划买通一个外地的枪手,对王先生打黑枪,而我负责挡枪,于千钧一发之际,救老王一命。找枪手的事不难,那个年代沿海一带从香港或东南亚雇佣枪手来内地作案的事并不鲜见,而且不落痕迹。这件事的关键是舍命相救的环节。万一枪手的手不稳,一枪击中我的要害,我就可能假戏真做,付出生命的代价。要让我甘冒奇险,就不是一笔巨资可以将我打发得了的,必须激发我的野心,必须把她自己与我的未来绑定。她一直知道我内心对她的觊觎,尤其最近几次相见,我几乎不做掩饰,她也一直以一种养蛊的方式纵容我内心的执念。她非常清楚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魅力,更知道她的身份、身后的财富对她的美貌加持后对我这类男人产生的不可抗拒的诱惑力。但她也知道,仅仅一次身体的欢愉,不足以让我不计代价俯首帖耳。她的这次付出更形象地说,像支付一笔定金,她要给我展示更宏大的前景,夯实我对未来的预期,刺激我更大的野心,最终成为她心甘情愿的合伙人。从这一点讲,这个女人非常懂得人性。

“但她忽略了人性的另一弱点,每个人对自我的认知都有误区。在一场酣畅淋漓的性爱中,我强悍的表现不仅让她身体彻底臣服,也让我在她内心的地位悄然变化。其实近三年时间我们做戏般的相互诱惑早已为今日的一切做足了氛围烘托,即使两个惰性元素,只要时间足够,也无法阻挡分子的相互纠缠。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我们彼此有意无意相向推进的结果。男女间的交融不是简单的物理反应,而是一种化学变化,从彼此惊鸿一瞥,她是若有若无的刻意为之,我则是欲擒故纵的将计就计,说不好谁算计了谁。

“她已无法在我面前坦然地颐指气使,这让她暗自心惊却无力改变。我用手轻轻一带,她故作镇定正襟危坐的意图立刻瓦解,斜靠我胸膛回归娇弱女人的原型。我百试不爽的经验之谈就是用流氓手段对付阴谋家,让她蓄力一拳打在空处。

“蜻蜒点水般掠过山峦丘壑,人间最美的音乐不过耳畔呢喃。最有成效的审讯,是意乱情迷中的招供。

“陶小姐当年的家电生意以低价倾销赢得连锁商业迅速扩张,看似如火如荼,实则债台高筑。她最初的商业计划非常完美,连锁商业的盈利必须建立在规模化的基础上,牺牲利润赢得市场需要以强大的现金为支撑。她低估了同行竞争对手的手段毒辣,逼迫供应商提前找她结算货款,导致她现金流断裂,面临被同行低价收购,多年辛苦的事业即将付之东流。王先生以英雄救美的姿态出现,如雄孔雀向雌孔雀开屏一样,他展现了巨大的现钞能力,帮她解决了债务危机。随后又给她一个宏大的商业计划,在他雄厚的资金实力支持下打造布局全国的家电连锁商业帝国。久历商场的她并非没听说过王先生资金的来源,但对于一个素有野心的女人,这种不可抵挡的诱惑也让她将风险的防范系数自动调到了最低值。于是就有了江湖盛传的强强结合的婚姻传说。实际上,那两年她从商场上销声匿迹,不过是需要制造一个共同的继承人来固化双方的合作。捞偏门生意易伤阴德,常有后继无人之虑,王先生在伤阴德的同时也伤了肾,在制造继承人过程中不仅借助最新科学技术,也借助了各种民间口口相传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万般辛苦之下最终还是得一善果。陶小姐终是不甘蛰伏的女人,一旦重出商场,就借助王先生的资金实力放手施为,让昔日背后作祟的对手频频败退。

“这个过程中,她却发现一个残酷的事实,当年正是王先生在背后怂恿竞争对手逼得她山穷水尽。慢慢她也分析出王先生的动机,不仅赢得一只一流的子宫,同时可以利用她已搭建好的商业构架和出色的操盘能力为他的家族打造一个庞大的可见天日的商业帝国,让他不能见光的财富提供一台大型漂洗机。外界有高人一针见血指出他们的婚姻其实是双方借船过河、各取所需也并非无稽之谈。知悉这一切后,她表面上不动声色,暗自施展手段。有了合作制造的继承人这一基本共同利益点,便有了堂堂正正的旗帜,她的手段越来越强硬,把他的家族成员和从前的干将逐渐边缘化。当然,她的目的很难说没有报复的成分,但更主要的动机还是逐渐掌握主动权,成为未来商业帝国的真正掌控者。王先生其实也是个灵醒人,也觉察到她的手段别有用心,但还是让共同的继承人这一利益共同点蒙蔽了心智,让她不知不觉坐大。但走私生意这一核心业务,他始终严防死守,不给她插手机会,甚至将她完全隔离于外。将我安排给王先生当司机,不过是她迂回伸手的一步暗棋。

“我直截了当提出我的疑问:既然有胆雇枪手,何必让我多此一举搏命相救,将王先生一枪毙命,你不就自然而然成了第一顺位继承人?

“女人不用回答,我已然心知肚明。王先生旗下的众多公司,从法律角度讲,并非属于他自己,有许多产业登记在他家族成员名下,属于代持性质,只要他活着,这些产业都属于王先生,一旦亡敌,这些产业的归属就有了争议。当然,最关键的还是王先生多年走私积累的巨额财富,这些财富还需要时间随着她的家电连锁商业规模一步步做大一步步漂白,但这笔财富究竟有多少?如何分布?她几近一无所知。因为这一系列原因,才定下苦肉计,安排我以命相搏,获得王先生彻底信任,最终成为他核心业务的参与者,替她撬开这让她寝食难安的秘密。其实这就是一份投名状,一份冒死一搏的投名状。我让女人亲口说出这一切,就是要让她明白这个现实:她并没有太多底牌:而我作为她的合谋者,价值不可或缺,我们的合作不存在谁主谁从。

“确定了双方在合作中各自的定位,下一步的具体实施步骤就清晰而轻松。数天后,我以身犯险,于生死一线中救了王先生一命,一颗子弹穿透我右胸冈下肌。王先生那位膀大腰圆的秘书,在枪手掏出枪那一刻,抢先闪了,也才有了我舍身救主的戏码。当我从躺了几个月的病床上下来后再也没见过他,当然我也不会主动去问,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个人,我自然而然接管了他的工作。随后几年,在陶小姐的推波助澜下,我成为我的前任最信任的助手,不仅掌握了几平全部的货源和出货管道,还拥有了部分资金账户的调度权。”

不知不觉中,一上午的时间已经过去,小杨的故事也戛然而止。他看了看犹自处于震惊中的我笑了笑,说道:“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你们做正行的就像世界的A面,而我们则是世界的B面,这两个面背靠背,如果不是特殊的机缘,永远不可能面对面。”

我感叹道:“现实中的谍中谍、计中计,比小说还精彩!你们如果来做A面,就你们那样的算计,我们可能讨不到饭吃。如果你去做警察的卧底,不知能破多少惊天大案!”

小杨晒然一笑:“如果没有巨大的利益诱惑,谁又甘心担这样的风险?说到底,我这样要文凭没文凭,要背景没背景,出身底层的人,要想出人头地,也只有拿命来搏。如果我父母都是高官或者出身巨富之家,早就有人帮我铺好路,奔着光明前途一步步往上走,我需要如此折腾吗?投胎没到位,就只有后天来补。”

我知道我无法说服小杨,不是所有人都如我这般安于天命而自足。

我也知道,小杨专程把我从千里之外请来,不会仅仅为了向我讲述他这段不能见光的传奇。现在为止,他讲述的一切,依然只是铺垫,接下来的,才可能是正题。

我拍拍空空的肚皮,说道:“痛诉革命家史,也不能废寝忘食,我们是不是先祭一下五脏庙。”

我们直接电话叫餐送来房间,很快就一扫而光。小杨又重新沏了一壶茶,望向坐在他对面的我。

十八

我率先打破沉默,嬉笑着问道:“先满足一下我的八卦之心,入了王老板的核心之后,你又如何保持与陶小姐的奸情?”

“艺高人胆大!”小杨很牛逼来了句,看看我的表情继续道,“你是读书人,当然知道‘食髓知味’这句成语,其实这句话用在女人身上比用于男人更贴切。陶小姐这样的女人,某种角度讲,也很可怜,遇到我之前,都被所谓事业心或者说野心耽误了,根本没有体会到真正的男女欢愉。每天专注于赚钱,把事业做大做强,看着富贵逗人,却不知道失去更多,寻常女人的日常快乐根本没机会体验。男人发财了还可以吃喝嫖赌,花钱找乐,被人知道了也只是遭人羡慕嫉妒恨。反过来,有身份有地位的女人随便找个帅哥来爽一下,可能赢来的就是身败名裂。陶小姐这样优质的女人,要钱有钱要貌有貌,嫁个老公,人家只把她当作传宗接代的工具。如果不遇到我,她这辈子活得其实很亏。

“我经常说是她人生的启蒙导师,开启了她作为女人的鲜活人生,否则她就是一个生育工具和一台赚钱机器。女人一旦开发出来,比男人更凶猛更胆大,她有一发不可收的势头,频频约见我。反而是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们之间的事一旦暴露,不但之前多年处心积虑所作所为付之东流,而且我必然还有性命之忧。想一想,一个靠走私发家的大佬,发现被手下马仔在他头顶覆盖了一片高尔夫球场,会不会暴走?我既不能一盆冷水浇灭陶小姐心中越烧越旺的火焰,又要谨防暴露的危险,每件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事后不留任何痕迹,每一个消失的时间段都要设计多种可以求证的说法。当然,我还有另一层想法,女人不能喂得太饱,这就像商业上的饥饿营销,爱马仕的限量版包包,拿着钱还买不着,得等机会。爱马仕把女人的心理研究得太透,欲求不得,心里就会老惦记。所以,一边要考虑规避暴露风险,一边要欲擒故纵,所以并不是她每邀必应,这样既能提高安全系数,又能慢慢颠覆我俩之间的角色关系。我们之间的关系最初是我从她主,后来是平起平坐,慢慢过渡到我主她从。”

我不由得在心中暗叹,小杨这个人历来思虑周密,颇有心计,但还远远达不到阴谋家的量级,残酷的现实一步步逼出他的潜能,让某些邪恶的种子过度发育。

小杨仿佛看穿我的心思,说道:“兄弟,我所做的一切,不过为了自保,我这些歪主意从来不针对亲人和朋友。陶小姐这个人,我们如今夫妻多年,我有时还是看不懂她,每到利益攸关处,她总能按住感情,恢复理智。她得知独子随前夫失事后,并没如一般母亲那样陷入悲伤而无力自拔,她非常冷静地告诉我,既然没有寻到尸体,那么继续寻找,如果警察的力量不够,就花钱雇请商业机构。我问她去不去澳洲,她说不去,如果孩子还活着,自然能找回来,她去不去都无力改变最后的结果。我问需不需要我过去处理,她说你和我都不能走,我们马上面临狂风暴雨。

“狂风暴雨很快就到来,王先生的兄弟姐妹和一帮家族成员这帮天然同盟者来势汹汹。在此之前,陶小姐已经完全掌控了集团旗下主要产业的财务大杈,尽管这帮人是部分产业的名义拥有者,但因为陶小姐提前布局,他们根本无法进入实质操控。这帮人双管齐下,明面上派出律师团队进行交涉,暗地里各种见不得光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杀夫夺财的传说就是这个时候传出来的,当然这些舆论不会产生特别影响,至于派人跟踪、群起围攻这种事天天都在发生。这帮人做事没有下限,陶小姐还遭遇过一次拦车绑架,幸好没有成功。陶小姐经常一日三惊,她兄弟胡老板从外地聘了一群保镖,随时跟在她身边。她也隐匿行踪带羞保镖躲到郊外她那座小山庄,在那里遥控整个集团。小山庄是她早年购置的私产,很少有人知道,胡老板与她的关系也鲜为人知,这样玩起失踪,暂时避开风头。我们当时定下一个拖字诀,王先生属于失踪,只要不宣布死亡,就不涉及遗产分配问题,暂时仍由陶小姐掌管。我去京城找了当年的郭秘书,你与我第一次出差去东北见过的部里那位副部长秘书,这么多年我与他一直保持联系。当时郭秘书已是实权人物,京城里有不少人脉,通过他联系到京城一家律师事务所,这家事务所背景很硬,我把他们请过来,本地法院的法官判案时就变得谨慎了。

“我们花了一年时间,把集团的业务和资产进行了梳理,说实话,这些年,我那位前任真打下不薄的家底,但明面上很多生意并不赚钱,很多时候不过是作为漂白机在使用。陶小姐与我商量,我们就留下两个核心产业,家电连锁商业和玩具工厂。家电连锁商业目前已完成一二线城市的布局,下一步可以下沉到三四线城市,关键是已经绑定了全国三分之一的家电生产企业,这个产业就是一个现金奶牛,陶小姐很确定短期能做到上市。那家大型玩具工厂外销的份额不断扩大,在代工过程中,也抄作业,开发自己的产品,主要是智能玩具,这方面我们已走在国内同行的前列。至于走私业务,从此彻底割断,我们要做的是正正经经的企业,要赚的是光明正大的钱,要彻底与过去那段黑历史切割。至于渔场、酒店、汽配城、餐饮、夜总会……林林总总几十家大大小小的公司,全部交给前任的家族成员,这样所有的利益关联方基本达成共识。陶小姐才出面找到澳洲警方确认王先生死亡这件事实。

“但有一帮人我们始终无力摆平,就是最早跟着王先生走私那帮干将。他们要我交出掌握的秘密账户。这帮人本来就行走在灰黑交界的地带,各种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得出来。这件事我们双方都不敢公开,即使他们采用暴力手段,我也不敢报警。我也不是真正混黑道的,对付他们资源有限。我正焦头烂额之际,突然接到一个意外电话,那位消失一年多的黎生打来的。他开门见山告诉我,他会帮我摆平那帮人,我第一反应就是问他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他嘿嘿一笑,说道,我要你的上下游管道。我毫不犹豫就与他达成交易。

“再后来,你也知道,我与陶小姐成了一家人。那些秘密账户上的钱我花了巨大代价通过澳门和境外一些机构把它们漂白,在境外设立投资基金,然后以外资的名义投回来。我们的商业版图能迅速扩张,可以说完全得益于这些投资。你知道,这么大的企业,我肯定没有管理能力,我的长处主要是对外沟通上,处理各种社会关系。企业的运营管理,全靠陶小姐,她有做大企业的天赋,这一点,我那位前任确实眼光独到。”

小杨的讲述听得我胆战心惊。我知道当今世道但凡事业有大成就者,有承先人余泽,有得贵人相助,也有白手起家,具体到每个人,都付出了常人所不及的艰辛,但像小杨这样提心吊胆走在钢丝上的确系第一次听闻。尽管他很多地方都用春秋笔法一笔带过,我还是感受到背后的杀伐血腥。

我笑着问道:“大哥,你把我喊来,不是专为向我讲述你发家历史的吧?你的故事太传奇,我听上去犹如天方夜谭。”

小杨做了个手势让我少安毋躁,接着说道:“我这几年为什么与你联络这么密切?说实话,我确实有事相托,但中间我也犹豫很久,这对我太重要,同时也怕带给你无妄之灾,直到昨天我还在犹豫,不是信任问题,是很多事情我自己还没有想透。如果我不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你可能更加稀里糊涂,或者会拒绝我的请求。”

我说:“你把你这些见不得光的历史全部告诉我,实际上就不给我拒绝的机会。不过我也有底线,不触犯法律、不危害社会、不违背良心,即使担一点风险,我也会帮你。但你必须毫无保留给我说实话。你看人眼光毒,几十年过去了,我的秉性从没改变,为了兄弟,两肋经常被兄弟插两刀,依然无怨无悔。”

小杨很认真地看着我说道:“就这句话,非常感谢兄弟你!我今日所托,也请兄弟量力而行,绝不要勉强,我也不想给你造成麻烦。”

小杨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没有再要孩子?不是不想要,而是要不了。我曾经讲过,我太太,陶小姐年轻时遭遇绑架,被劫匪捅了三刀,伤了输卵管,她生第一个孩子,是在国外最先进的医院请最好的医生花了大钱经过一年时间才修复,但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医生就宣布她此生仅此一次做妈妈的机会,以后再无机会生育。前十来年,我们去过美国、日本、欧洲的一些医院,想了不少办法,每次都是失望而归。近些年,年龄大了,也不想了。”

我说:“你不是还有个女儿吗?成年了,可以培养接班啊。”

他摇摇头道:“她已找到她要的生活,她在国外带着我的两个外孙,不知多快活!我不想把她拖进来,我只想她活得单纯一点,不要像我这样累。何况我太太那个人,女人!有的想法无法改变。”

我说:“你们这些富豪,钱太多了,也是烦恼的根源,想想从前的辛苦,简直就是自寻烦恼。看到你这样子,我心里平衡不少,起码我不用考虑继承人。我们一辈子打拼赚点小钱,也就是满足一些低级的欲望,解决吃喝拉撒,争取临走之前挥霍一空,最好抹平。你们这种人,就像赵本山说的,人死了钱还没花完,很悲催。”

小杨说:“想想确实如此,钱一多过个人消费就成了数字,几十年出生入死、如履薄冰就为了一堆数字奔忙,确实不值。不过都在局中,不跳出来永远看不明白。”

我笑着说:“继承人的事我没法帮你,帮你估计你和你家那位也不会接受。”

小杨说:“我要托的事和这个真有些关联。”

我愣了一下,说道:“没开玩笑吧?”

他摇摇头说道:“记不记得我前面提过的黎生?”

看我点点头,他接着说道:“这是个阴魂不散的家伙,我感觉我的后半生都被他绑架了。我们第一家公司上市的时候,他就找我提出要八股,我没答应,第二家港股公司,我们是收购一家香港的壳公司,借壳上市,这家伙又找上我,还是没答应他。不久社会上就有了我与陶小姐谋财夺命的流言。我很清楚这件事是他搞的鬼,但这种无凭无据的事,对我们构不成任何实质性伤害,最多算被泼了一盆污水,让人难堪而已。后来他挑起王先生的一帮亲戚来找我们讨说法,那更无济于事,那帮人早巳成不了气候。我前任命断海外那件事,毕竟不能摆在台面上,我最多算嘴不严泄露行踪,如果有心人追到底,一定会查到最终的凶手是谁。他拿这件事要挟不了我!那位黎生早年做的事太大,近几年风声越来越紧,他几乎一直待在香港和东南亚,不怎么回内地,即使偶尔回来,也是行踪隐匿。不过我知道这个家伙一直没有罢手,就像一条毒蛇一直在暗中盯着我露出破绽,然后一击而中。那家伙当年做事牵涉的势力太多,自己也处于高度危险中,自己一屁股屎,按说不应该与我纠缠不休。我一直没有想透这个道理。”

小杨面色变得凝重起来,继续说道:“最近发生了两件事,否则我不会这么着急请你到这里来。这两件事让我感觉时间越来越急迫,我必须提前做好防备。一件事是我太太陶小姐突然提出要过继她兄弟也就是当年会所的挂名老板胡老板的孩子。这孩子二十岁出头,目前还在欧洲留学,我也见过几次,人很灵醒,说实话,我们膝下无子,我也不想我女儿介入我的生意,我们的钱说到底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让他承袭也无不可。但我做事向来三思而后行,陶小姐提出来,我没有立刻答应,只说考虑一下。这件事过去没几天就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我那位前妻,几十年没有联系了,突然给我打电话,我当时很意外,但她说了一件更让我意外的事,有人向她打听我女儿的信息。我曾经通过女儿告诫过她,不要轻易对外泄露女儿的行踪,这个女人还算精明,当时支吾过去了。估计她隐约猜到我的一些事,所以觉得这事不寻常,事涉女儿安危,立刻就给我打了电话。我此生最大的软肋就是女儿,她小的时候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好好照顾她,让我心中觉得一直亏欠她,当我自觉有能力给予她关怀时,却又怕给她带来不可预测的危险。这两件事合在一起,与我以前半信半疑的一些信息一结合,我凭直觉感觉到危险。我们这类人直觉是非常灵验的,我必须立刻采取一些措施。很快我会辞去两家上市公司的职务,然后会消失一段时间,我需要兄弟帮我办一件事。一会儿我给你一个邮箱,是用我女儿名字注册的,外人查不到,我给你登录密码,你每个月都登录上去看一下,这样即使有人发现这个邮箱也牵扯不到你。以后每个月我都会给那个邮箱发一封邮件,报平安,如果某个月没收到邮件,就说明我出事了,你就去一个地方取一份材料,或许那份材料能救我一命。“

小杨的话里信息量太大,我一时间无法消化,有些愣愣地望着他。

小杨从身边的手包里掏出一张字条和一把钥匙。他说:“这是银行保险箱的钥匙,字条上是银行的地址。你把地址记牢,把字条烧掉,把钥匙收好。”

我接过宇条和钥匙,把钥匙放进贴身口袋。字条上的地址正好在我居住的城市,很容易就记好了,我掏出打火机把字条烧掉。

小杨又从包里掏出一张字条递给我,上面是香港一家银行的地址。他说道:“第一家银行的保险箱里只有一把钥匙,进入内地银行需要核对身份,酒店开房时我已把你的身份证复印,我会通知银行把你的身份报备,你去的时候才能通过身份核准。你取到那把钥匙后需要再去香港的银行打开另一只保险箱,那里面存放有许多资料,那或许是我保命的法宝。”

看到我紧张的神情,小杨笑了笑,说道:“你也莫太紧张,也许你没机会去开保险箱。我托你做的事,相当于买一个保险,只是以防万一,并不代表一定会发生。我能够告诉你的全部告诉你了,还有很多事需要查证,暂时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也无法确证,如果你有机会去开保险箱,自然就会知道全部,如果没有机会去开保险箱,你也就置身事外,不必牵涉其中。我之所以这么麻烦设置两个保险箱,一切都是为了安全,我们这类人最相信‘细节决定成败’这句话,你居住的城市我最近不会再去,以免让人联想到你。香港那个保险箱我最近查证后还会再装进一些资料,那个保险箱也是登记的我们两个的身份,有两把钥匙,我俩各一把,但外人查不到,香港银行的保密度很高。其实最近一年我没有来看你,甚至没主动联系你,也是不想让外界察觉到我们之间的交情。我们以前每次见面,我都屏蔽了任何人,就是为了不暴露我们之间的关系,毕竟在外人眼里我们只是二十年前的朋友,很难让人联想到我们现在的关系。这次来沈阳,我也布了迷魂阵,路线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外人很难侦知我的踪迹。在这个酒店开房也是小于找别人的身份证来开的,没有人能查到我们近期入住过这家酒店。我让你拿身份证其实不是为了开房,是要你的复印件给银行备案。”

说完,他狡黠一笑。

十九

与小杨分手后,我一直惴惴不安。没有为自己的安危担忧,我向来信奉邪不压正。我担忧的是小杨,谁能想到表面如此风光的人物,背后却是杀机重重、步步惊心。也明白小杨为什么割断与以前报社那帮老同事的交往,不仅仅因为分属两个世界的人,也有小杨不想绐大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的原因。从这点看,小杨的行为还是透着厚道,宁愿自己背负骂名。其实,小杨除非实在找不到可以托付性命的人,他也不会与我再度交往。想一想我与他重逢以来这几年,他对我一步步试探,与我隐秘得看似若即若离的交往,顿时觉得他们这类财富人群活得真是辛苦。二十多年居然没有交到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没有一个生死相交的兄弟,虽然获得巨额财富,却丧失了作为普通人的基本乐趣。扪心自问,换作是我,我宁舍财富也不愿失去做人的基本乐趣。也许小杨现在终于醒悟,只是陷入太深,可能已无法抽身。

客观说,小杨算不上好人,一入偏门,两手就必然要沾染一些不该沾染的东西。但他这个人知恩图报,重情义,守信诺,看他对待大干姐母子俩的事就可知道他本心,这也是我决定帮他的原因。小杨报恩大于姐这事搁在古代算得上有君子之风,至于如今这个世道,只能呵呵两声。小杨之所以把我叫到沈阳来谈托底之事,其实就是让我见识他做人的底色依然如故,让我下帮他的决心。这家伙还是从前一样,处处充满心机,好在他这类心机,我并不反感。他不说什么一世兄弟,那样太过造作,亲兄弟都会拔刀相向,何况江湖兄弟?他给我谈的是对女儿的舐犊之情,谈的是他从一个底层县城青年一步步攀爬的血腥与艰辛,这些东西才能够真正引起一个遭受社会毒打的男人的共情。小杨天生会琢磨人性,能抓住人性的弱点,是那种无师自通的话术大师。这一点我二十年前就深深领教,只不过现在更是炉火纯青。

大约十天之后,我在网上看到两家上市公司同时公告小杨因身体原因辞职的消息,毫无意外,陶小姐兼任了他辞去的职务,同时一位姓胡的年轻人进入董事会。我心中一动,知道他开始行动了。

月底我登录小杨留下的邮箱,看见一个剪刀手的符号。

之后连续三个月,这只剪刀手一直在重复。

第五个月快到月末的时候,我登录邮箱没有看到意料的剪刀手。等了一天,邮箱没有任何变化,正在我决定是否按照小杨的安排去打开保险箱的时候,最后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再次打开邮箱,意外收到一封邮件。看内容应是小杨的留言

“前几天去了一个没有互联网的地方,解决后顾之忧,怕引起误会,出来后赶在第一时间发邮件。我想明白了,有些事可以躲避,但不能躲一辈子,我必须直面一些事,亲手去解决,尽快恢复正常生活。”

这段没头没脑的话,像是自言自语,但我很清楚他向我传达的信息。

又到了下一个月末,我再次登录邮箱,没有看到想看到的消息,一连三天,皆如此。我心中咯噔一下,知道事情不妙,收拾了行李,先去本地一家银行取了钥匙,当天就赶到香港。

打开保险箱,看见一只封得严严实实的厚厚的资料袋,我用手捏了捏,里面应该还有一只U盘。资料袋上放了只封好的信封,应该是最近放进来的。其中一封是写给我的,我抽出厚厚一沓信纸,上面的字体一看就是小杨那手庞中华体。我认真读起来:

“兄弟,我本来希望你没有机会读到这封信,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失去自由,被人控制起来。但你也不必过分担心,我的生命暂时还是安全的。我之所以这么笃定,是因为我的意外死亡会给控制我的人带来巨大的财务损失,以我对他们秉性的了解,这样的损失他们不会承受。

“我们自沈阳分手后,我回去即辞去两家上市公司的一切职务,但我依然是两家公司的大股东。这两家公司的股权,我与我太太陶小姐曾有约定,我们各自独立执有,不作为夫妻共同财产,夫妻之间作为对方第一顺位继承人,一方一旦亡故,另一人只有一半继承权,另一半则由其他继承人共同拥有。陶小姐提出过继她兄弟胡老板的儿子,法律上一旦确定了过继关系,他自然而然就成为我全部财产继承人之一。如果我亡故,我持有的一半股权属于陶小姐,另一半就要属于我女儿和这位小胡。当时我没有对此表态,按理说,我虽不想把我女儿拖进我的生意里,但我在两家公司的股权法定她拥有一半继承权,小胡的加入,就会平分这一半继承权。因此,我必须征得她的同意,才能对过继这件事表态。当然我也可以做出专门的法律档来确定我女儿拥有对我财产的全部继承权,但我不能代替我女儿的意志。

“关于继承权的问题,我讲得这么复杂,你可能觉得我们这帮人太自私太无聊,但这也是一种无奈,一旦拥有巨额财富,一个人就身不由己被财富支配,即使他身后也是如此。

“两年多前我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披露了一件让我瞠目结舌的信息:陶小姐那个‘意外’身亡的独子,并非她亲生。这孩子失事后她的各种反应,我没有感受到她作为一个母亲应表现出的悲痛,当时我理解为事业型女强人的超级理性。这条信息让我有了求证的冲动。但那孩子失事后陶小姐清理了他生前全部痕迹,我无法找到检测DNA的东西,只能调查当年陶小姐去美国生育的内情。花了两年时间收集资料,直到最近我才确认,陶小姐当年遭绑架后被捅伤了子宫和卵巢,当年能抢救回一条命已属万幸,当时医生就判断无法生育。后来去美国,找了多家美国的医疗机构,都没能修复她的生育功能。当时对外所说的去国外生子,是她和我前任王先生放的烟幕弹,也可说是遮羞布,最终是找了一个华裔女子代孕生下孩子。从血缘上讲,这孩子仅仅是王先生的孩子,与陶小姐没有一毛钱关系。但从法律角度讲,这孩子就是他们俩的法定继承人。生完孩子后,陶小姐就出来发展她的事业,根本就没有花时间和精力去照顾这孩子,孩子稍大就被送到新加坡读私立学校。王先生非常宝贝这个孩子,不仅提供最好的学校,还长期安排人在新加坡照顾和保护那个孩子,王先生自己也几乎每个月都要去探望,而陶小姐一次也没去过。那孩子整个成长过程中,母亲的角色几乎是缺失的。

“在确认这件事之前,我与黎生在香港见过一面,我的目的很清楚,我没有理由按照他的条件将股权转让给他,这既不符合商业规则,也违逆我的情感需求。我直接问他,按照他的财富有无数的上市公司可以让他收购,为什么他对我们公司不择手段死缠烂打?黎生说出的理由让我几乎崩溃。

“当年绑架陶小姐的劫匪之一就有我前任王先生,动刀子让陶小姐失去生育功能的也是他。当年陶小姐嫁给王先生其实是黎生与陶小姐联手做的局。

“黎生和王先生是出生在同一个渔村的发小,两人刚出来一起在道上混,又一起开小渔船去公海接散货,慢慢坐大,谁也不服谁,就分道扬镳,后来就成了竞争对手。王先生阴了一把黎生,向缉私警方泄了后者的底,后者九死一生逃得性命,他的一个亲兄弟却进了监狱,一个得力助手在对抗中被一枪击毙。为了摆平官方的追究,几近倾家荡产。二人成了生死大敌,黎生发誓有一天要让王先生家破人亡。他跑到闽南一带,开始重油走私,渐渐坐大。此时,王先生的势力也成气候,一时间双方势成水火却又谁也奈何不了谁。二人背后的势力害怕他们火并破坏捞钱大局,按住双方,出面讲和。二人只得保持场面上皮笑肉不笑,维持表面和谐,以此稳住官面上的人,背后却相互不停下刀子。但凡黎生要做的事,王先生必然千方百计抢过来,反之亦然。

“黎生对王先生的过往了如指掌,他找到陶小姐,问陶小姐想不想报当年的仇,然后开诚布公告诉她当年绑架他的三个劫匪中有一个就是自己,另外一个用刀子捅她的是姓王的,还有一个已被警方击毙。他们当年都蒙着面,陶小姐根本没记下他们的长相,但随着他的细节提示,最终陶小姐相信了他的话。黎生说,我只是绑架勒索,图财不成,也就打算放过你,不想姓王的动了刀子,要害命。你真正不共戴天的仇人是姓王的!两个同仇敌忾的人,很快定下一条连环计先是由黎生暗中出钱资助陶小姐的家电连锁生意,让她迅速在当地走红,他做出一副要夺美人归的架势,以此引得王先生眼红;等待王先生出手,黎生假作输一局,让陶小姐嫁进王家。陶小姐进王家后开始清算王先生的家族势力,然后逐渐掌控财务大权。黎生再找机会将王先生做掉,最后双方共享老王的身家。

“黎生这番话,石破天惊,我半晌回不过神。我在算计人家的时候,早已在人家算计中,自始至终,我都不过是一个棋子,最荒唐的是,执棋的人还是我枕边人。平生自诩最能识得女人心,不想女人的心如同洋葱的皮,剥了一层又一层之后以为到底了,却不料下面还有无数层。一时间,我沮丧不已,几十年的江湖混到最后才发现自己依然肤浅。理性上我信了黎生的话,但情感上还是半信半疑。尽管以此为凭,可以解释通从前许多不合常理的事情,但我还是残存了一些意外的希望。我回到内地后开始不断查证,希望找到一丝破绽粉碎黎生的说法,但知道的事情越多,愈发相信黎生的说法。黎生为什么对我们死缠烂打,想尽一切办法,耍来分一杯羹,不过是觉得自己本是执棋的手,最后也成了一个棋子,为他人作了嫁衣裳,心有不甘而已。或者说他认为目前我所拥有的本就该属于他,他有一种严重的心理失衡。黎生这种在江湖风雨中摸爬滚打数十年的老泥鳅,深知他和陶小姐的秘密协议绝不能挑开来说,近年越来越严峻的形势也让他不敢轻易动用黑道手段,除非他自寻死路,再说随着陶小姐身家的膨胀,已让他投鼠忌器。他约我见面,揭破谜底,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不计后果掀桌子,大有你不仁我不义的意味。

“也许黎生的认知里,整个事件演变中,只因我这个变量,横空出现,截了他的胡,断了他人才两得的春梦。但以我对陶小姐越来越深入的了解,在二人合作之始,陶小姐从没想过与他共享除仇恨之外的任何东西。在她眼里,王是首恶,他也是次恶。黎生这条老鲨鱼一时迷惑,事后必然清醒,否则也不会约见我。他最终的目的是希望与我联手,重新翻盘。尽管得知自己一直被作为一个棋子存在,心中极度不爽,但我与陶小姐好歹做了十来年夫妻,我不可能与外人联手对内,毫不犹豫拒绝了他的提议。黎生又摔出一颗炸弹:向我前妻打探我女儿信息的人是陶小姐的兄弟安排的。黎生还半是威胁地表示,他有足够的能力轻松找到我女儿,他之所以一直没有这样做,是因为一直认为我们是潜在的合作伙伴。

“既然黎生亮出底牌,他已不是最大的威胁,我有足够的自信对付他。我并没当场翻脸,只是说我会调查他的话的可靠性,最后会根据调查结果来确定是否与他合作。我这样说,自然是为了暂时稳住他,我首先要抢得足够的时间来解决我女儿一家的安全问题。胡老板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家伙,一直被我小瞧了,按照世俗的说法,他是我的小舅子,历来被我视为他姐姐身边的一个听用,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不想他一直扮演的是一个不动声色的猎人。我们之间的关系也特别复杂,最早他是我的恩主,后来我成了他的姐夫。我们学控公司后,他并没掺和进来,一如既往与我们保持不远不近的关系。我知道他背后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力量,我和陶小姐有时也会交一些我们身份不便出面的事情给他办,说到底他姐在关键时刻也要依靠他,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江湖越混越胆寒,这样近的人分分钟在惦记你,确实让人防不胜防。好在我现在有了心理准备。

“其实,我真正担心的是我太太这个人。作为一个女强人,为了发展她的商业版图倾注了太多心血。她确实有极高的商业天赋,有着不同寻常的敏锐的市场洞察力,比这个市场绝大多数男性看得更长远,行事也果决。我们的企业能走到今天,外人看见我频频露面,实际上我只是一个配角,真正的掌舵人是我太太,这个企业没有我依然可以做到今天这个势头,如果没有我太太,这个企业可能早被对手打压得尸骨无存。我相信她最初带着复仇的目的,同时也怀揣商业野心,但我们一起生活的十多年,她的内心已经发生彻底的转变。其实她的大仇得报,早就应该放下仇恨。这些年我如何对她,她应该感受得到,是块冰也应融化,是块石头也该焐热了。财富人群,依然是人,是人就有感情,我真的不敢相信她会对我做出不利的事情。拥有再多的财富,她依然是女人,无论在外表现得多么强势,在人背后,她流露出的依然是女人的本性。我不相信她十多年一直在对我演戏,即使演戏,十多年下来也应弄假成真。她没向我坦诚一切,换作是我也无法启齿,毕竟是从阴谋开始,我也无法让对方相信不会以阴谋结束。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去维持,一个阴谋需要无数阴谋支撑。我相信我的出现改变了她的心路历程,也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其实财富对我们已不那么重要,我们后继无人,最终都会交出去,无论交给胡老板的儿子还是交给其他什么人,总会交出去。我也并不是一定要把股权留给女儿,我仅仅是征求她的同意,我一生唯一亏欠的就是她。以我的了解,她会拒绝继承这份股权,其实,只要我那位小舅子再耐心等一等,他想要的一切也许都会归他。可惜但凡起了非分之心的人,必然做出得不偿失的举动。我的太太其实早对我说过,我们退休后,她会专注儿童慈善,也许是一位一生没有真正做过母亲的女人的夙愿。这话多年前就对我说过,这些年不知对我重复过多少遍,我不相信怀有这样夙愿的女人会为了财富对付自己的枕边人。

“我花了两个月时间将女儿一家转移到一个外人绝对想不到地方,并请人保护,那地方几乎没有任何现代科技的应用,这就是我前次没能及时回复邮件的原因。但我女儿一家不可能一直都在躲藏,像鼹鼠一样生活在地下,我必须主动去排除潜在的威胁。安置好女儿一家之后,我就要回到内地。目前黎生在内地不会向我动手,他还在等待我最后的答复,他的势力也严重缩水,在内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业已一去不复返。不过,无论最后我们如何处理,他的威胁始终存在,这是一个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人。与我太太合作这件事上,他自觉吃亏太大,他有点走火八魔,直接向我揭底牌,说明他已在做最后的努力。按照我对他的了解,如果最终没能说动我,他可能搞出鱼死网破的极端行为。其实他目前的处境,他自己非常清楚,只不过他牵涉的人太多,有关方面没有一击而中的把握暂时没有动他而已。他可能不是基于利益算计,而是基于对我和我太太的报复,拉我们垫背。他就是一颗定时炸弹,我必须尽快清除。

“目前有强烈动机对付我的就只有我那个小舅子。要么是利用我要挟我女儿,让我女儿放弃继承权;要么利用我女儿要挟我,让我确认他儿子的继承权。我女儿失去踪迹后,他的计谋很难实现。至于我的安全,只要我一天不在档上签字,我的生命安全就有保障。还有一种可能,利用我来要挟我太太,利用我太太来要挟我。人一旦有了心魔就不是自己了。

“明知山有虎,我为什么还要回去?为什么不直接掀翻棋盘?这也是我心中的一份执念,我必须要搞清楚,对付我到底是小舅子的自作主张还是我枕边人的意思'这个问题不搞清楚,会毁掉我几十年对人性的认知,下半生都不得安生。如果得便,也让我太太认清人心。

“财富有时也是祸害,也许我们早就该交出去,交到那些更应该持有的人手中。

“写到这里你应该清楚了事情的整个轮廓,现在需要的是你将手里的材料交给有关部门。这些材料中有部分是关于黎生的,这些年他在对付我的时候,我同样在不遗余力收集他的犯罪证据,这些材料交上去,那些等侯已久的部门一定会对他果断出手。另外,一些材料是针对我们自己公司的,那些不可见光的历史。只有掀翻棋盘,无论是棋子还是下棋的人,才能回归正常人,回归正常的人生。

“为了让这份材料以最快速度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你将这份材料送给京城的郭秘书。另一封信就是写给他的,你一起交给他。他看了会知道怎么做,我相信他不会拒绝这份意外的功劳。

“另外,信后附了一个账户的密码,里面那笔钱是哥哥赠予你的。我知道,这样做有可能看轻了你,但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感激方式。我知道你的企业做得一直很艰难,我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帮助你,像你这样踏踏实实做实业的,本不该是如今这样的局面,我们无法改变环境,只能局部改变自己。这些钱来历确实不算干净,但让干净的人用出去,也算漂白了它们,起码对社会有益。你或许也可以换一种活法,放下你的企业,从此过上毫无负担的自由生活。当然这仅仅是我对生活的理解,也许很肤浅。哥哥把你牵进这一个烂泥塘中,总想要给你回报,这是我的世界的规则,不能让朋友白白付出。处于生死关头,我唯一能想到可以帮我渡劫的就只有兄弟你。

“好了,不赘言,希望很快再见!”

二十

一周之后,香港几家孤儿院同时收到一笔匿名的捐款,由于金额巨大,引起媒体关注,全港的记者都在寻找这位神秘的捐款人。

十天之后,内地和香港的两家公司同时宣布股票无限期停盘,蹊跷的是,这两家公司的实际控制人是同一人。

半个月后,香港多家媒体发布了一条不起眼的消息,一名在港潜伏多年的内地黎姓男子被香港警方抓捕,并移交内地公安。该男子将面临抢劫、杀人、走私、洗钱等多重罪名的指控……

半年后,内地和香港的两家上市企业同日复盘,它们的大股东都换了,内地的是一家地方国企,香港的是一家耳熟能详的港资央企。

在我交出材料的第三天,我就接到小杨报平安的电话,他在电话里非常平静地告诉我,我们暂时还无法见面,他还需要很长的时间配合有关部门进行善后工作。接着他需要时间安排她女儿一家的事。最后他颇有感触地说“兄弟,因为你,也因为我太太,让我没有对人性失望。我们将选择一种全新的生活。”

再次见到小杨是两年后在西藏一所偏僻的寺庙。小杨的头发已经花白,面孔被高原的太阳晒成了黧黑色,完全没了昔日小白脸的气息。他远远望着我一步步爬上寺院沿着山势修建的台阶,两眼泛着柔和的光。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杨太的真身,这位布衣素裙的中年女子有着一股历尽繁华后的沉静之美。小杨告诉我,这里是他曾经安置女儿一家的地方,不仅安全,而且安心。他与杨太都已在此皈依,目前他们是虔诚的佛教徒。他们的后半生将主要在高原上度过,这里离天堂更近,也是人间最洁净的地方。他投建了一所移动的帐篷眼科医院,给这里的白内障患者提供免费手术,希望有生之年,能让这片区域内的白内障患者数量下降到一个正常的比例。杨太则投建了一座孤儿院和几所免费学校,一生无法生育的她,要用余生成为无数孩子的母亲。

责任编辑 羌人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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