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去外婆家,在外婆家的我是舒展的。不像在老家,得天天看重男轻女的奶奶爷爷的脸色,过得憋憋屈屈,时常生闷气。只是我的外婆家在几百多里外,不是赌气时抬腿就能到的。
在外婆家的日子,滋润又霸道。
40多年前,外婆家只有客人才能上饭桌,哪怕是很小很小的客人,也有一席之地。吃饭时表哥表妹们都是端着碗坐门槛,坐院台子,跑过来夹一筷子菜,都要看大人的眉高眼低。只有我,坐在外婆边上,小手拿着筷子在饭桌上飞舞。那得意样,穿过几十年的岁月,脸上灿烂的笑意丝毫不减。外婆家里的啥好东西都是我第一个挑,一点亏都不吃,我是客人啊。
此刻忆起,竟眼角微湿。涌上心头的,还有温暖的忧伤。
到外婆家的头一天晚上,表哥表妹们都回房睡觉去了,外婆才打开小锁子,从箱子里取出黄麻纸包裹着的一疙瘩东西,独独给我吃。只是,外婆总记不起吃食不能放得太久,放太久会变坏的。
“专门给我凌儿的,好吃的麻饼!”外婆说这话时一脸疼惜,她把我揽在怀里,蹭着我的脸蛋。那一刻的外婆,满心里定然是远嫁女儿的不易与自己又鞭长莫及的无奈吧。这浓郁得化不开的爱,就匀给了她的外孙女,女儿的女儿。
我的小手迫不及待地就上去了,麻绳绾的是活结,一拉就开。我的笑容还没完全绽放就凋零了,——眼前是长满了毛的麻饼。
我跟外婆,两人都蔫了。
“长再长的毛,也是麻饼。麻饼的味还在,外婆给你把毛擦净吃?”
长了毛的麻饼虽然还是麻饼,可味儿……我从小嘴刁,很勉强地尝了一小口就说困得要睡觉。如今想起,我睡着时,外婆一定看着麻饼伤心吧?
那时啥吃食都稀罕,白毛弄干净了的麻饼,第二天在锅里一蒸,表哥表妹们抢着吃。外婆坚信,所有吃食,只要在热锅里一蒸就可以放心地食用啦。
我又到了外婆家。
晚上,外婆又神神秘秘满脸欢喜地打开了箱子,取出了一瓶黄桃罐头。
眼巴巴地等了好长时间,外婆才用剪刀划拉开罐头的铁皮瓶盖。咬了口,竟然是酸的,还有苦味。皱着眉头,小脑瓜摇得像拨浪鼓。
黄桃是酸的、苦的,是在糖水里泡的时间太久了?当然,答案只有一个:在等我来的日子里又放坏了!
记忆里,在外婆家吃到过放蔫的大苹果,变了味儿的糕点,酸臭了的饮料……它们都是在外婆疼爱的时间里发酵所致吧?我能想象得出,有了好吃的,外婆就想到她唯一的远嫁的苦命的女儿。
对,在外婆心里,我的母亲就是命苦。父亲是兄妹七人中的老大,长嫂如母,母亲一过去就承担了很重的责任,而母亲又是个较真儿的人,做啥事都要做好,便只剩下吃苦的分儿了。父母成亲时,父亲最小的弟弟两岁多,最小的妹妹六个月。母亲自己还没有儿女就开始接手照顾小叔子小姑子。
外婆包了羊肉馅的饺子,给我盛了一大碗,摸着我的头看着我一口一个地吃。“你妈在合阳(我的老家),吃不上这么香的饺子。”外婆说时我可着劲点头。
外婆蒸了一大锅豆腐软包子,刚出锅热乎乎的,我一口气就吃了仨。“看把我娃香的,兴许你妈都能闻到外婆的包子味儿。”我嚷嚷道狗鼻子都闻不到这么远,外婆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外婆捏了馄饨,做了猴耳朵,摊了煎饼……只要做了稀罕饭,总让我多多地吃,总会念叨我母亲——她唯一的且远嫁的女儿。
外婆家太远了,哪像巷子里别的孩子,抬腿就跑到外婆家撒娇。
但凡我在外婆家的日子,外婆跟人说话,啥事都能扯到我的老家,我的母亲。
“咱这里是水地,产量好。不像我那瓜女子嫁到旱塬上,怕都吃不饱。”
“咱这里富裕,左邻右舍处得跟亲戚一样,也不知合阳人好相处不?”
“咱的棉籽油拿瓮装,合阳人一年能吃几斤油?”
“……”
女儿家太远了,不能经常照顾女儿,说说总是可以的吧?
当然了,我才不介意外婆常在我耳边嘟哝:
“我才不爱你,‘外孙是条狗,吃了顺墙走。’唉,我是心疼你妈。”
(编辑""""高倩/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