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石头村有一个好爷爷。
好爷爷本姓郝,但在石头村的孩子们眼中,“郝”这个姓远没有“好”这个字好记,而且“好爷爷”这三个字听着也顺口。于是,一个传两个,两个传十个,好爷爷这个名字也就传开了。
在孩子们的眼里,好爷爷就像那电视机里的神仙老头儿,仅用一双手,就能变出五花八门的小玩意儿。比如,一个很不起眼儿的葫芦瓢,好爷爷双手一敲,再一凿,就能变成一艘葫芦小船。好爷爷捏面人儿又快又好,像什么手拿金箍棒的孙悟空、骑在虎背上的武松,只要孩子们想得到的,好爷爷的巧手都能捏出来。
村里的孩子中,喜乐和好爷爷最投缘。投缘到什么程度呢?好爷爷有一个拿手绝活儿,这个绝活儿他只给喜乐展示过。
“好爷爷,您啥时候再教我做一次走马灯呀?”这天,喜乐学校开家长会,大人们都在学校里头,孩子们难得自在,喜乐径直奔向了好爷爷家的院子。
喜乐来的这会儿,好爷爷正在院子里头鼓弄花草。好爷爷最近迷上了绣球花,院子里的两大盆绣球花苗已经栽好,绿油油的小花苞在绿叶之间摇曳,用不了多久,就能绽放出一朵朵含香的花瓣了。
“喜乐,这个点儿,你咋没上学?是不是又逃学啦?”好爷爷搬了一把木头椅子,招呼喜乐坐下,喝口水,落落汗。
“学校现在是大人的课堂,老师让我们先回去。”喜乐舀了一葫芦瓢清凉的井水。
“这次谁去给你开的家长会呀?”好爷爷也搬了一个木头凳子,坐到了喜乐的对面,他的手这会儿也没闲着,正剥着一个甜橙子。
“能有谁?我姑姑呗。”喜乐说出这句话时,明显有些忧伤。好爷爷瞅准时机,把一大瓣甜橙子塞进了喜乐的嘴里,一时间,喜乐的两个腮帮子鼓鼓的,活像一只小河豚。
“这橙子可真甜!”喜乐大口嚼起来。
“等会儿回家的时候,你拿几个甜橙子走,也给你姑姑吃一点儿,让她别为你的成绩生气。”好爷爷故意打趣道。喜乐的姑姑他很熟悉,人风风火火的,急脾气。打从喜乐的爷爷前年离世之后,喜乐就和姑姑一家住了,姑姑对喜乐的教育和爷爷恰恰相反,主打一个坚决不惯着。打小见了姑姑,喜乐就心里打鼓,更别提和姑姑生活在一起了。这两年,喜乐过得很难畅快。
严格归严格,但家里有啥好吃的好用的,姑姑第一时间准会先想到喜乐,这让喜乐的表姐和表哥直生闷气,但也没辙。姑姑说的好,喜乐的爹娘不在身边,爷爷又不在了,咱们再不关心下喜乐,论情论理都说不过去。
就像姑姑说的那样,喜乐的爹娘在离村子很远很远的一个大城市里打工,那里有飞起来像长龙一样的地铁,还有云朵一样高的大楼。爷爷在世的时候,爹娘常打电话说,很快就能安置好新家,接喜乐和爷爷到大城市住。大城市里走到哪里都有电梯,爷爷的腿脚不好,有了电梯,再高的楼都能上去。
只是,“很快”是什么时候?喜乐不知道。他只在好爷爷的口中和电视机里头看到过满是高楼的大城市。好爷爷年轻时去过一次北京城,有事没事的时候,好爷爷就喜欢和喜乐聊起记忆中大城市的模样。好爷爷聊天时的开心表情,就像昨天才从城里回来一样。
“我听咱村子里的传话筒王大喇叭说,你爹娘过两天就要回来了?”好爷爷站起身来,把几个圆溜溜的大甜橙子装进塑料袋里。
“我爹娘您还不知道,说话哪有准儿?”喜乐想起前年爷爷刚去世那会儿,爹娘是回来过,还说尽快归置好城里的杂事,再回来时一定接他过去住。喜乐当时听着是有点儿心动,但真要让他离开村子,离开姑姑和好爷爷,他还真舍不得。
“城里的高楼再好看,肯定没咱们村子里的花草好看。”想到往事,喜乐又说起了这句口头禅。
好爷爷笑了笑,又剥了一大瓣甜橙子,塞进喜乐嘴里。
“城里的橙子再好吃,肯定没有你好爷爷剥的橙子好吃。”好爷爷也学着喜乐的口气,押起了韵。
喜乐鼓起两个腮帮子,竖起大拇指,好爷爷的这句话,他再赞同不过了。
02
喜乐也是听爷爷说过,好爷爷年轻时制作的走马灯曾登上过县里的报纸,县里电视台的记者还扛着摄像机采访过好爷爷。
但后来,原本让好爷爷风风光光的走马灯却成了一个十分敏感的词语。喜乐也是从村子里的大人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谈天里得知,好爷爷曾有过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叫虎子,样子嘛,也像喜乐一样虎头虎脑的。有一次,爷儿俩去县里最大的庙会出摊,现场叫卖的就是走马灯的手艺。没承想,虎子拿着一个走马灯去一边溜达,这一溜达,人就溜达丢了。好爷爷急得简直要疯了,虎子娘当时就晕了过去,从此便一病不起了。再后来,虎子没找到,虎子娘也没了。这下好了,好爷爷一看到这走马灯呀,就想起走丢的虎子和死去的虎子娘来,任凭谁求,走马灯是坚决不做了。
但人终究是要生活的,好爷爷还要靠着手艺活儿吃饭,这么多年,他在庙会和大集上也摆过不少摊,卖一些零零散散的小物件儿。
好爷爷去集市上还有一个重要的心愿,他总觉得虎子会突然回到摊位找他,虎子的脑袋瓜灵光得很,准能认识回来的路。
直到前几年,喜乐和爷爷一起去好爷爷家串门时,好爷爷还是这样相信着。但那时的好爷爷眼睛已经有点花了,头发也全白了,再去集市摆一天的摊,身体怕会吃不消。
“好老头子,和我下盘棋吧。别整日尽想着摆摊了,咱们老了,得培养点儿新爱好,比如种种花、除除草。”喜乐的爷爷比好爷爷小五岁,整个人精精神神的,他是好爷爷的发小,有事没事常带着喜乐来好爷爷家串门,一串门就给好爷爷带些花花草草的,像三角梅、长寿花、二月兰啥的,花草养人,爷爷希望花草也能给好爷爷带来点儿精气神儿。
“不找了,你说得对,咱们都一把老骨头了,还瞎折腾个啥!来,下棋!”好爷爷招呼喜乐把棋盘摆上,一壶茶、一盘棋,他和喜乐爷爷就能乐呵好久。
喜乐最喜欢看两个爷爷下棋了,那些欢乐的日子,就像闪闪发光的珍珠,时不时地在喜乐的心尖儿绕。
这么欢乐的时光却因为爷爷的去世而画上了句号。爷爷是突然离世的,爷爷离开时,喜乐正在上学,放学回家一瞧,爷爷不在了。医生说爷爷是因为心脏出了问题,喜乐记不住那么多医学的专业术语,他只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爷爷了。爷爷刚离开的那几天,喜乐不想上学,也不想说话,只想一个人坐在门口的大石凳子上发呆。喜乐望着忽阴忽晴的天,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好爷爷就是在那时给喜乐做了一盏走马灯。好爷爷拿着做好的灯,灯面上画着喜乐最喜欢的孙悟空:一个孙悟空握着金箍棒,一个孙悟空拿着蟠桃、一个孙悟空吹着毫毛。走马灯被喜乐接到手里头时,吱吱呀呀地转起来,借着朦胧的月光和晃动的树影,走马灯那金亮亮的光像是一束温暖的火光,驱散了喜乐心底的忧伤。
“我家虎子那会儿就爱看这灯晃悠,灯一晃悠,人也跟着傻乐。”好爷爷摸了摸喜乐的头。
“孩子,别怕,你爷爷虽然不在了,好爷爷还在你身边呢。”
喜乐一听这话,原本在眼眶里打转儿的泪珠停下了。
“好爷爷,您能教我做走马灯吗?”喜乐轻声问。
“没问题。”好爷爷这三个字说得很响亮,喜乐喜欢他眉宇间的笑容,那笑容,就像自己的爷爷一样。
03
村里的传话筒王大喇叭这次的消息没有错,喜乐的爹娘真的回来了。
喜乐爹娘回来的那天傍晚,喜乐还在好爷爷的小院子里晃悠,好爷爷答应再教喜乐做一回走马灯。
从第一次为喜乐做走马灯后,好爷爷已经手把手地教喜乐做过好多次了。每次做灯,喜乐都蹲在一旁,两眼滴溜溜地认真看。
“看好了,这灯的骨架制作起来也有讲究,要选年份较老的单竹才行,这竹子一共修剪六个一样长的,竹子的长短要瞅准了,这一做出来就是那灯的长短了。”
好爷爷每次都要费一番气力,把做走马灯的注意事项说个透。最近几次,喜乐比之前学得更用心了,他从书包里掏出小本子,一边听好爷爷说,一边拿铅笔记。还别说,这小本子还真派上了大用场,现在的好爷爷记性越来越差了,说完前一步就忘了下一步,这时候,喜乐就会拿起小本子,一字一句地把一条条注意事项读出来。喜乐读得很响亮,为的就是让好爷爷听得见、记得住。
这天,喜乐的爹娘和姑姑走进好爷爷家的小院子时,喜乐正拿着小本子,认认真真地为好爷爷读着上面的文字:
“下一步,裱糊。先要找到合适的花纸,然后把花灯的六个面糊起来。糊的时候,可别忘了在灯架的上下位置留出通风口。”
喜乐说完,蹲下身子,帮着好爷爷一起糊花灯。小院子里的两只老母鸡也凑过来看热闹,做走马灯的竹子、花纸、剪刀、糨糊零零散散地摆了一地,好爷爷戴着老花镜,眯着眼,认认真真地糊着灯。
“好叔,您忙着呢!喜乐是不是又在这儿给您捣乱啦?”姑姑先开口了。
姑姑一开口,喜乐抬起头,恰巧和爹娘的目光对上了。
喜乐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没错,是爹娘,他俩真回来了!
“好叔,我俩在路上就听喜乐的姑姑说,喜乐最喜欢上您这儿玩儿了,孩子爷爷在的时候,他就喜欢缠着他爷爷,现在缠着您,没少给您添麻烦吧?”喜乐娘笑着说,不忘把手里的两个大盒子递给好爷爷。
“这是我和喜乐爹从城里买的点心,知道您牙口不好,买的都是软乎的。”
“你俩来看我,我就知足,还带啥东西?”好爷爷站起身来,不好意思地接过两个点心盒,有一盒是蛋黄派,好爷爷知道喜乐爱吃,忙拆开给喜乐吃。
“好叔,这盒您留着吃,喜乐要跟我们进城了,啥点心都能吃上,饿不着。”喜乐的爹说话了,他的话简单干脆,信息量却很大。
跟爹娘进城?啥时候?喜乐有点儿懵。虽然在电话里,爹娘少不了说上几句要带他进城上学的话,姑姑也少不了在饭桌上规划一番喜乐进城后的美好未来。虽然心里头有准备,可喜乐万万没料到,爹娘这次回来就要把他带到城里去。
喜乐有些无助地望了一眼好爷爷,好爷爷张着嘴、皱着眉,眼睛里闪烁出同他一样惊诧的表情。但好爷爷毕竟是好爷爷,大风大浪还是见过的,很快,他的眼神转为一种暴风雨后的平静。
“路上走得累了吧?走,回屋,喝点茶水。”好爷爷招呼几人往屋里去。
“好叔,不用客气了。我们还在这儿待几天呢,有的是时间。”
“是呀,我们俩来这儿是想喊喜乐回去,这不要去城里头了,村里学校那边还要办一些手续,刚在路上,学校老师还给我们打电话呢,让喜乐赶紧回去填张申请表。”
喜乐爹娘一前一后,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孩子的事可别耽误。喜乐,快跟你爹娘回去吧!”好爷爷觉得喜乐上学的事就是天大的事。
“我不回去,走马灯还没做完呢!”喜乐不乐意了。
“走马灯啥时候做不行啊?赶明儿,好爷爷肯定还教你做,对吧?”姑姑做起了和事佬。
“可不是嘛。这做灯的东西还摆在院子里,好爷爷等着你做完。你快跟你爹娘回去,好爷爷又不会跑,你想来的时候就来。”好爷爷凑到喜乐耳朵根儿,好说歹说,终于把喜乐说动了。
“好吧。”喜乐鼓起腮帮子,抬起脚尖,踢飞了一大块石子。
“好爷爷,您别忘了,刚才做到裱糊那一步了。”临走时,喜乐把衣兜里的小本子递到了好爷爷手里。好不容易跨出了大门槛,喜乐又想起来了一句:
“等糊上了花纸,千万别忘了留通风口!”
04
按照爹娘原本的计划,喜乐还能在村子里自自在在地待半个月。
这半个月,对爹娘来说着实漫长,对喜乐来说就像朝露一样短暂。
在学校里,老师和同学们抓紧时间给喜乐开了欢送会。在家里,姑姑抓紧时间给喜乐缝了两件新衣裳。
时间对于喜乐来说,就像是开启了倒计时模式。虽然他已经很努力地挤时间了,可找好爷爷的时间还是少之又少。
“喜乐,你明天放学的时候能来好爷爷这儿不?走马灯快做好了,你来看看,想画上一个啥样的灯面?”
这天,要不是好爷爷给姑姑打来了电话,喜乐还真不会想到前阵子摆在好爷爷院子里未完成的走马灯已经快大功告成了。
还等明天干啥?既然好爷爷都这么说了,喜乐现在就去。
“喜乐,你今天的作业写完了吗?等写完了作业再出去。”
喜乐爹娘在学习这件事上,抓得可是和姑姑一样严。
但喜乐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他像一阵旋风一样刮出了屋,又以最快的速度,刮进了好爷爷的院子里。
天黑了一大半,好爷爷正在屋子里就着昏黄的灯光做长灯带和短灯带。好爷爷做得很仔细,一点儿也没察觉喜乐的到来。
“好爷爷,您怎么不等我一起做灯?”喜乐坐到好爷爷对面。
好爷爷一见喜乐,瞬间乐开了花。
“快,喜乐。你想要啥样的画?好爷爷给你画些竹叶子怎么样?老话不是讲,竹报平安,节节高升嘛!”
“都行,好爷爷画啥都好。”喜乐瞧见自己的那个小本子正摊开着,压在好爷爷的胳膊肘边。
“你这孩子,嘴啥时候这么甜了?到了大城市里头呀,有的是好看的灯,可比好爷爷做的灯好看一万倍。”
“哼,城里的灯再好看,我也看不上。”喜乐噘起了嘴,他可不稀罕城里头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灯。
好爷爷一听,长长地笑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喜乐和好爷爷一起做了一个雕刻着花纹的灯座,喜乐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这两天我把画涂好,灯再晾一晾,你后天来拿吧!”
好爷爷还没有完工的意思,等喜乐走了,他还要把灯上的画涂上。
“没问题。”喜乐想着自己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后天铁定没问题。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第二天,喜乐放学刚回家,爹娘就把他叫到了跟前。
“喜乐,今天晚上咱们要提前坐火车回城里,一是你爹工作上有点儿急事,二是你学校的事八字有了一撇,下周面试完就可以办转学手续了。”
喜乐直愣愣地听着爹说的话,像在听天书。
“一会儿接咱们的车就来了。喜乐,你看看还有啥带的?白天我和你姑姑一起给你收拾好了一大包。”喜乐娘指着一个大大的旅行箱,旅行箱鼓鼓囊囊的,装了不少东西。
“灯!好爷爷的灯!”喜乐望着旅行箱,忽然想起了什么,撒腿就往外面跑。
刚跑到门外,接他一家子的车就来了。司机是喜乐爹的老熟人,见喜乐跑得欢,忙鸣了声笛。
“村门口正修路呢,不太好走,天一晃就黑了,咱们早点儿走吧!”司机见喜乐爹娘也出了门,招呼道。
喜乐爹娘忙点头,喜乐已经跑得没了影儿,没办法,几个人只能开车去追。
车追到了一个岔路口,喜乐爹娘愣住了,喜乐和好爷爷刚巧碰上了,两个人正坐在一个石头墩子上说着什么。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多亏了咱村的王大喇叭,可算是赶上了你。”好爷爷喘着粗气,手里头提着一盏画着竹叶子的走马灯,走马灯的最下端还系着一个带铃铛的水墨色飘带,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前程似锦。
“喜乐,时间太赶了,好爷爷没找到特别好的蜡烛。城里卖的蜡烛肯定好,你买一根好的,放到灯柱上,晚上一个人睡的话,把灯点在屋子里头,肯定亮堂。”
“对了,做灯的法子你可别忘了,要是忘了,就看看这个本子。”
好爷爷的话好像永远说不完,他蹙着眉,低下头,手微微颤动着,从上衣的内侧口袋里拿出了喜乐的小本子。
“喜乐!快点儿,时间来不及了!”喜乐爹娘的催促声又来了。
“知道了!”喜乐抬起胳膊肘,用手背擦了一把泪。天更黑了,顺着汽车的鸣笛声,喜乐和走马灯一起坐上了开往火车站的车。
“好爷爷,我很快就回来!”远远地,喜乐把后车窗摇下去,探出脑袋,大声喊着。
“很快”有多快?喜乐也说不上来。“好爷爷,您一定等着我!”
夜色中,他的声音是那么大,即使车晃晃悠悠地开了好远、好远,他的声音似乎还在好爷爷的耳边一声又一声地回响。
(本文获得2024年《东方少年》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小说组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