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游击战到游击战争的一字之差包含着毛泽东对传统游击战思想的重大发展“这一转变关系于整个抗日战争的坚持、发展和胜利”
游击战“将在人类战争史上演出空前伟大的一幕”。全面抗战初期,毛泽东作出这一惊人的判断。然而,他这一思想的形成与实践却经历了一番周折——
毛泽东力主八路军游击战抗日
全面抗战爆发前后,中国共产党就国共合作抗日、红军改编、苏区改制等问题同国民党进行了多次谈判。红军主力即将开赴前线,一个新的问题摆在中共中央领导人的面前:红军对日作战中应该采取怎样的作战方针和战略原则?
当时,国民党军在正面战场浴血奋战,却丢城失地,接连失利。毛泽东在延安凤凰山脚下那孔普通的窑洞里思索着。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孙武的《孙子兵法》日夜不离左右;列宁、斯大林、季米特洛夫(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活动家)的论著也堆满了床头。他精心琢磨中外兵家著作的精华,深刻体会用兵的奥妙,结合中国实际,终于构思出一个令世界战略家颇感新鲜的课题:抗日战争必须发动广大人民群众,实行游击战。
1937年8月1日,毛泽东给正在陕西三原云阳镇出席红军高级干部会议的周恩来、博古等发去电报,首次提出红军作战原则:“在整个战略方针下,执行独立自主的分散作战的游击战争……只有如此才能发挥红军特长,给日寇以相当打击。”
8月4日,毛泽东致电周恩来、朱德、叶剑英三人,要求他们在南京召开的国防会议上就红军参战问题向国民党方面提出建议——抗日战争要实行正规战与游击战相配合,红军的作战主要采取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5日,毛泽东再次致电,明确指出:红军在抗战中担负的作战任务是独立自主的游击运动战;只宜作侧面钳制和打击,不宜正面作战;要按照情况使用兵力。
当毛泽东的意见传到云阳红军总部时,参加会议的众将领大惑不解:这是什么作战方略?八路军出征在即,指战员却在战略方针认识上存有较大分歧,这个问题必须解决!毛泽东提议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讨论作战问题,地点定在洛川。
8月20日,毛泽东从延安出发前往洛川。会场设在洛川城郊冯家村的一所破旧私塾里。前来参加会议的有毛泽东、张闻天、周恩来、朱德、博古、任弼时、彭德怀、刘伯承、贺龙等军政首脑22人。当时,除邓小平留在云阳红军总部主持工作、罗荣桓率部东进没有到会外,能来的几乎都来了。
会议从8月22日至25日,讨论异常激烈。一些同志提出红军时代的游击战过时了,主张以运动战为主,配合国民党军队多打大仗,扩大影响;兵力不能分散,要比较集中;在出兵问题上,要早出兵,而且全部开出去。毛泽东坚决反对这些意见,他说:“对日本帝国主义,我们不能低估它、看轻它。同日本侵略军作战,不能局限于过去同国民党军队作战的那一套老办法,硬打硬拼是不行的。我们的子弹和武器供应都很困难,打了这一仗,打不了下一仗。因此,红军的战略方针应当是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争。”
朱德同意毛泽东的意见,主张早上前线,谨慎用兵,广泛开展游击战。但同时也提出疑问:“不打大仗,国民党会怎么说?人民群众会怎么说?外界舆论会怎么说?”
彭德怀后来在回忆录里写道:“我们当时许多人都没有把敌后游击战争提到战略上来认识,对于毛泽东同志在洛川会议上提出的‘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这个方针,认识也是模糊的。没有真正认识到这是长期坚持敌后抗日战争的正确方针。我当时对于‘运动战’和‘游击战’这两个概念的主次是模糊的。如时而提‘运动游击战’,时而提‘游击运动战’。”
经激烈讨论,大家对党对红军的领导、独立自主的指挥原则和红军担负的任务都表示赞同。但是,究竟是采取山地游击战还是运动战仍存分歧。由于急着出兵,这个问题没有时间再讨论。
“林彪还在坚持集中兵力打运动战!”毛泽东非常生气,以掌击桌,以致把一杯刚泡好的茶水掀翻了
8月30日,毛泽东从洛川返回延安。八路军主力已经改编完毕,陆续开赴华北。此时,毛泽东所关心的是前方将士能否坚定不移地执行“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
9月中下旬,他一次次地致电前方将领,提醒他们要下最大决心实现作战方针的转变。但这个转变不会一蹴而就,也不是几封电报就能解决问题的。这一点,从平型关战役前毛泽东与前方将领间的电报往来可见一斑。
1937年9月14日,115师抵达原平车站。林彪、聂荣臻等进行战场勘察后电告八路军总部:“344旅及师直集中大营,准备待敌佯攻大营东之平型关友军阵地时,我相机袭击敌人之左侧后,歼敌一部,以扩大战果。”这封电报同时转给了在延安统帅部的毛泽东。毛泽东知道,林彪想集中兵力打大仗、打运动战。9月16日,他特致电林彪:“我军应坚持既定方针,用游击战斗配合友军作战……基本不应动摇此方针。”
电报发出后,毛泽东仍不放心。17日,他再次给朱德、彭德怀、林彪等人发电,指出:“红军此时是支队性质,不起决战的决定作用。但如部署得当,能起在华北(主要在山西)支持游击战争的决定作用。”
这两封电报没能说服林彪。9月18日,林彪回电坚持己见:“在敌目前正在进攻的情况下,我先头旅应以作战歼敌为主要任务……目前须以打仗,捉俘虏,来提高军民抗战信心,提高党与红军威信。”
“林彪还在坚持集中兵力打运动战!他还是想表现自己!”毛泽东非常生气,以掌击桌,以致把一杯刚泡好的茶水掀翻了。
由林彪的电报,毛泽东联想到抗日游击战的战略问题虽经洛川会议定了下来,但远未使红军的各级指战员全部接受。此时,采取强硬的措施无助于问题解决,只能在实践中使一些高级将领的头脑冷静下来。9月21日,毛泽东致电彭德怀,表示同意林彪将一个旅暂时集中打仗,但他强调:“今日红军在决战问题上,不起任何决定作用,而有一种自己的拿手好戏……这就是真正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不是运动战)。”
9月25日,115师将士冒雨出击,经6小时激战,取得了震惊中外的平型关大捷。然而,胜利背后也有严重不足:先是八路军发起攻击时,部署在平型关以北的国民党军不但未主动配合,反而放走部分逃敌。战斗中,115师虽然歼敌千余人并有大量缴获,但也付出沉重代价,伤亡近800人,许多都是经过长征的老红军。林彪本想抓一些俘虏带到太原去游行,而日军宁可自杀也不投降,致一个俘虏也没抓到。林彪经此一战大悟:依靠国民党军抗战没有前途,集中八路军主力打运动战也不行。他在战斗总结中提出:“我军在目前兵力和技术条件下,基本上应以在敌后袭击其后路为主。断敌退路是我们阻敌前进争取持久的最好办法。如经常集中大的兵力与敌作运动战,是不宜的。”
在实践与理论的印证下,许多高级将领的思想疙瘩相继解开,八路军将士真正接受了毛泽东的游击战方略。各部根据独立自主山地游击战的指示,深入敌后,八路军三个师迅速在山西境内完成战略展开。在山西站稳脚跟后,毛泽东又把目光投向了广阔的平原。1938年4月21日,毛泽东、张闻天、刘少奇联名向八路军发出指示,要求在河北、山东普遍开展游击战争。
关于战略方针,毛泽东仍没有停止思考。他认为,游击战必须向运动战发展,因为解决战争的命运主要靠运动战。后来,他进一步概括八路军的作战方针,就是“基本的是游击战,但不放松有利条件下的运动战。”这点后来被写进《论持久战》。
王明突然回来了,毛泽东被“孤立”
正当八路军各部队按照中共中央指示,全面转入敌后游击战争的时候,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团长王明从苏联回到国内。
1937年12月9日至14日,中共中央为了听取共产国际的指示和总结党的工作,在延安召开了中央政治局会议,史称“十二月会议”。王明在会上作了题为《如何继续全国抗战与争取抗战胜利呢?》的报告,对洛川会议以来中共中央采取的一系列方针政策提出了批评。王明提出的最著名主张就是“一切经过统一战线”。此外,他还轻视游击战的作用,主张八路军要打运动战,成为全国打胜仗的模范。
由于王明说他传达的是共产国际的指示,因此有些与会者受其影响,对八路军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的战略方针提出了批评。毛泽东在会议上,一时处于少数派的地位。他后来谈到这次会议时说:“我是孤立的。当时,我别的都承认,只是持久战、游击战、统战原则下的独立自主等原则问题,我是坚持到底的。”
12月25日,王明起草了《中国共产党对时局的宣言》,随后在《新华日报》和《群众》周刊上公开发表。这样一个用中国共产党名义发表的《宣言》竟没有报中共中央批准。它在强调巩固国共两党合作的重要性方面是正确的,在坚持全面抗战路线和独立自主的原则上却比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救国十大纲领》中提出的目标后退了。《宣言》宣称:“我国军民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先生领导之下”,“开始形成了我统一的国家政权和统一的国家军队”,并且提出要“巩固和扩大全中国的统一的国民革命军”,做到“统一指挥、统一纪律、统一武装、统一待遇、统一作战计划”。
战争形势和政治形势都在日趋恶化。1938年2月27日至3月1日,中共中央召开政治局会议,即“三月会议”,王明继续坚持他在“十二月会议”上提出的观点,附和国民党“统一军令”的主张,竟提出包括八路军、新四军在内的各抗日军队都要确定和普遍实行以运动战为主、配合以阵地战、辅之以游击战的战略方针。
毛泽东在会上慷慨陈词,据理力争。军事问题是这次会议的重要议题之一,毛泽东作了详细的分析,实际上就是不久后发表的《论持久战》的初步论述。
这次会议后不久,任弼时前往莫斯科。共产国际原来对中国共产党抗战以来的实际情况了解并不多,听取任弼时的报告后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并对其作了很高的评价。任弼时到莫斯科接替王稼祥驻共产国际代表的工作后,王稼祥于1938年7月初动身回国。王稼祥带回的共产国际指示,一是肯定了“中共中央的政治路线是正确的”,二是传达了“应该支持毛泽东同志为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他是在实际斗争中锻炼出来的领袖。其他的人如王明,不要再争吵了”。
9月29日至11月6日,党中央召开六届六中全会,批判了王明的右倾投降主义,并撤销了王明负责的中共中央长江局。毛泽东在党内的领导地位最终确立,他的军事路线也得到全党全军的拥护。
毛泽东后来在中共七大会议上回忆说:“遵义会议以后,中央的领导路线是正确的,但中间也遭过波折。抗战初期,十二月会议就是一次波折。十二月会议的情形,如果继续下去,那将怎么样呢?有人说他(指王明)奉共产国际命令回国,国内搞得不好,需要有一个新的方针。所谓新的方针,主要是在两个问题上,就是统一战线问题和战争问题。在统一战线问题上,是要独立自主还是不要或减弱独立自主;在战争问题上,是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还是运动战。六中全会是决定中国之命运的。六中全会以前虽然有些著作,如《论持久战》,但如果没有共产国际指示,六中全会还是很难解决问题的。”
毛泽东将“战争从壕沟里解放”出来
六届六中全会前,就当时华北战场全局情况而言,八路军各部队已深入敌后发动游击战争,游击战已成为对日作战的主要形式,王明的主张在实践中并没有造成多少直接影响。至1938年春,八路军已先后创建了晋察冀、晋西北、晋西南、晋冀豫等抗日根据地。
1938年4月21日,毛泽东与张闻天等发出《关于平原游击战的指示》,指出:“根据抗战以来的经验……坚持平原地区的游击战争,也是可能的。”关于发展平原游击战争思想的提出,使我军独立自主游击战战略方针的内涵更为丰富,也更为完善。
5月,毛泽东发表了《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和《论持久战》,对于如何开展敌后抗日游击战争问题,进行了深入浅出的阐述。
11月,毛泽东在《战争与战略问题》一文中指出:“这一转变关系于整个抗日战争的坚持、发展和胜利,关系于中国共产党的前途非常之大,只要想一想抗日游击战争在中国民族解放命运上的历史意义,就会知道的。”抗日战争的实践,完全证明了毛泽东预见的准确性。
在游击战争的战略战术方面,毛泽东不仅继承了以往游击战理论的内容,而且提出了许多新的认识和观点,构建起更加丰富、完整的游击战争的战略战术体系。
全面抗战爆发后,国民党军队崇尚深沟高垒、层层设防的“堂堂之阵”,期望以死打硬拼的战法来抗击日军。针对这种简单机械的战略战术倾向,毛泽东指出,抗日战争面对的是强大的敌人,以弱敌强是无法回避的客观现实,因此,绝对不能按照有利于强敌的战略战术规则行事,必须“采取独立自主的游击战和运动战,避免一切被动呆板的战法”,把“战争从壕沟里解放”出来,要以发挥主动性、灵活性和能动性为原则,坚持“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创造性地理解和处理一切战略战术问题。
近代以来的军事理论,对游击战重要性的认识带有很大的局限性,几乎所有论述谈论的都是游击战而非游击战争,都将游击战看成正规战的辅助手段,都是在如何更好地配合正规军作战的战术框架里去谈论游击战的作用。这种定位实际上低估了游击战的能量,限制了游击战作用的充分发挥。毛泽东则摆脱了这种局限性,他的论述中通常使用的是游击战争的大概念。从游击战到游击战争的一字之差,包含着毛泽东对传统游击战思想的重大发展,反映出他所思考的已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游击战,而是战略层面的更为宏大的游击战争。
毛泽东认为,游击战争可以是一种辅助配合的战术手段,也可以是一种独立发挥作用的战略行为,在被占地区不大或战争时间较短的国家,游击战争通常表现为战术战役上的配合作用,但在幅员广大的国家里实施的持久而大规模的游击战争,其作用就“主要地不是在内线配合正规军作战,而是在外线单独作战”,于是,这种大规模的持久游击战争就“不能不做许多异乎寻常的事情……就从战术范围跑出来向战略敲门,要求把游击战争的问题放在战略的观点上加以考察”。
在游击战争的力量运用上,毛泽东指出,游击战争在整体上是分散的,但在执行具体的作战任务时,“仍须集中大力,打敌小部”,要按照情况灵活地分散、集中和机动兵力,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
在敌人后方建立能够持久坚持的游击战争根据地,是毛泽东游击战争思想的又一独到之处。毛泽东指出,虽然游击战争孤悬敌后,脱离国家的总后方,但是,游击战争的领导者必须彻底克服以往游击战争中普遍存在的“流寇主义”,在敌人后方建立各种形式的根据地,以此来建立游击战争自己的后方,支持游击战争的长期生存和发展。
在如何组织游击战争的问题上,毛泽东提出了一整套超越前人的思想认识。首先,他严厉批评了单纯依靠政府和军队、轻视民众组织动员的倾向,反复强调说,游击战争是人民群众的战争,而“民众如没有组织,是不能表现其抗日力量的”。
其次,毛泽东批评了国民党在组织动员民众时的单纯军事观点,指出仅从狭隘的军事角度去动员和组织民众是不够的,现代战争“是军事、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犬牙交错的战争”。因此,组织和动员民众也必须是全方位的,尤其是“政治上动员军民的问题,实在太重要了。我们之所以不惜反反复复地说到这一点,实在是没有这一点就没有胜利”。
其三,以持续不断的组织动员来支持长期艰苦的游击战争,是毛泽东在组织游击战争问题上的又一深邃见解。毛泽东认为,在强敌入侵的时候,动员和组织民众比较容易,因为这种动员在很大程度上“是敌人给我们做的”,但是,能不能在艰难困苦的长期战争中,始终保持人民群众的昂扬斗志和广泛参与,则是更加重要的问题。
正是在这一极具远见的思想指导下,中国抗日游击战争的组织动员才能发挥出持久强韧的力量,中国的游击战争才能克服种种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成为反法西斯战争中持续时间最长、规模最大、效果最显著的典范。
(责编/陈小婷 责校/张超 来源/《贺新城:游击战为何能撑起抗战“半壁江山”》,贺新城/文,《参考消息》2015年6月5日;《毛泽东为何力主游击战抗日?》,辛拴明/文,新华网2009年9月17日;《抗日游击战略之确立》,王鸿良/文,《北京日报》2015年8月21日;《毛泽东如何思考经典“游击战”战略》,张治宇/文,人民网2019年12月27日;《生死关头:中国共产党的道路抉择》,金冲及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8月第1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