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乐器的制作,有两个必须解决的基本问题,一是音调的变化,二是音色的改进。这里只说有关音色之事。
音色,相关于弦乐器之弦的质地(羊肠、牛筋、竹皮、高粱杆皮、丝线、钢丝、尼龙)、结构(单股、双股或多股纽合缠绕、空心)以及弦乐器共鸣腔的材质、结构(人的口腔、匏瓜、竹筒、木箱)。
《国语·周语》云:“越之匏竹”(“以匏瓜、竹筒空腔为琴之共鸣器。”)乐弓之共鸣腔,一开始是人的口腔,后来是栓系在乐弓上的匏瓜。待到木而成之弦琴,则在琴体一端斫挖一槽并复之于兽皮,以形成共鸣空腔。弦琴之体,又有竹筒,且有全筒、全筒开缝与半剖竹筒之别。久而久之,全筒、全筒开缝与半剖竹筒之别的共鸣音色差异,逐渐引起乐人关注。
木质弦琴,一开始也是整木斫成。待到板箱体弦琴问世,无论是古琴、琵琶、阮咸、提琴等等,其共鸣腔都有各自的结构特征。
木质弦琴,受匏瓜、竹筒影响,特别是是受开缝竹筒与半剖竹筒影响,则有开放式共鸣音槽之制。
《礼记·乐记》云:
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壹倡而三叹,有遗音者也。
其所谓“疏越”,是琴体下部特意斫挖之开放式音槽。今之古琴龙池、凤沼是其遗风。
有此开放之共鸣音槽,琴瑟之音色,确有一唱三叹、余音缭绕之美。
与此类同,古代琵琶也有开放式音窗之设。
敦煌莫高窟275窟南壁北凉壁画三人菩萨乐队中,有一乐伎弹奏四弦碎叶曲项琵琶;其音槽面板上,有一对圆形音窗(出音孔)分置四弦两侧。莫高窟322窟主室北壁初唐壁画《阿弥陀经变相》上部自翔于天、不鼓自鸣的天乐中,琵琶面板上也有一对音窗,形似F、E。(按:似乎应是双E,疑是画工无意所致。)
此乃世界乐器史上迄今发现之最早的F、E形音窗图像资料。今日小提琴面板上F形音窗,与此相仿;二者之间有无必然联系,尚待探究。此F或E形音窗,系由早期汉魏阮咸琵琶半月形音窗演化而来,如嘉峪关魏晋三号墓37号砖画、六号墓中室西壁南侧下层砖画所示①。
莫高窟321窟北壁上部初唐壁画不鼓自鸣之天乐中的龟兹秦汉五弦琵琶,亦有月牙形音窗及彩绘捍拨。
唐·李峤《琵琶》诗中“半月分弦出”,便是指音槽两侧、弦之两旁的半月形音窗。而其“丛花拂面安”,则是指汉魏阮咸琵琶面板上的四个雕花音窗,如南京西善桥东晋墓《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图》砖画所示。
此图所绘汉魏阮咸琵琶,上嵌四个梅花雕饰音窗,可谓之“丛花”;它们遍布面板之上,可谓之“拂面安”。
臧立发表于《文史知识》1983年第11期上的《古代的胡琴与琵琶》一文说:“半月,系指音箱的形状,可知是梨形音箱的曲项琵琶。”此说,显然有误。
莫高窟379窟藻井隋代壁画四周各种琵琶,均有此雕花音窗。日本正仓院藏唐代螺钿紫檀阮咸,也有此雕花音窗。
1987年第1期《敦煌研究》所载高德祥《唐乐西传的若干踪迹》一文,也注意到早期汉魏阮咸琵琶之半月形音窗。
1988年第4期《敦煌研究》所载郑汝中《敦煌壁画乐器分类考略》一文称:阮咸琵琶“有的也挖有两只凤眼为出音孔,显然是受琵琶造型影响所至”。其实,琵琶的音窗,无论“圆形”“半月形”,均应是为音声、音色而设,似与“琵琶造型”关系不大。
2019年第6期《音乐研究》所载吴洁《新出粟特音乐考古材料探析》称:位于塔什干的坎卡(Kanka)遗址浮雕上的琉特琴(约6~8世纪),“面板上有两个对称的圆形音孔”。
在碎叶曲项琵琶上安放了汉魏阮咸琵琶品柱的当今中国琵琶,为突出其坚、实、脆、亮之“大珠小珠落玉盘”音色,最终去掉了音窗;唯有保守汉魏阮咸琵琶之阮类乐器,仍开有出音用的雕花音窗。有此开放式音窗装置,阮咸比之当代不开音窗的琵琶,似乎更接近有龙池、凤沼之设的古琴,而有浑厚沉郁之美。中国古代琴阮合奏的传统,除音律之外,似乎也有音色的因素。
注释:
①牛龙菲《嘉峪关魏晋墓砖壁画乐器考》,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古乐发隐》,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