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无法避免被自己的家庭塑造。而当父母入狱,家庭随之崩塌,孩子要如何长大?
即使依旧拥有双亲,他们还是慢慢失去一个“家”应有的一切:陪伴、爱与安全感。取而代之的是生存压力、闲言碎语,还有外人异样的眼光……有人要面对父母的突然消失,从此失去家给予的“天然后盾”;有人职业发展受限,必须不断考虑新的方向;有的孩子没有了监护人,流落街头、走上犯罪道路,甚至死亡。
这个群体隐秘,但重要。2019年,民政部、司法部等十二部门联合发布《关于进一步加强事实无人抚养儿童保障工作的意见》,将事实无人抚养的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纳入保障范围。这意味着,因父母服刑而失去监护人的孩子,能够获得相应的生活、医疗及教育等保障。2024年10月,民政部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全国共有41.4万名事实无人抚养儿童被纳入保障范围。
更多的孩子并未成为“事实孤儿”,也同样经历了家的坍塌。父母服刑带来的断裂刻进孩子的命运里,即使等到出狱那一天,也再难扭转。
可生活还在继续,失去家的孩子仍要尝试重建自我。他们或主动或被动地想要从阴影里挣脱,成为“独立的个体”。有人在包围圈中逐渐迷茫、封闭,也有人在摸索中突出重围,走出了一条新的道路。
11岁那年的夏天,一场变故彻底夺走了张立的家。
他记得自己那天醒得晚了,可天似乎还没亮。仔细一看,他才意识到自己家的窗前站满了人,里面还有警察。一个警察说了一声:快去给孩子抱出来。有人进来抱他,张立一回头,看见屋里一个男人倒在血泊里。
刚起床的张立还很懵。他没看清地上的人是谁,有人告诉他,“你妈把你爸杀了”。张立完全不相信,混乱当中,他还想找妈妈,但已经找不到了。
张立再次见到妈妈已经是一个多月后,在辽宁开原的看守所里。因为长期的家庭内部矛盾,张立的妈妈在深夜杀死了自己的丈夫,而张立至今不了解她此举的具体缘由。他只记得,看守所里,妈妈一下子老了很多,家人见面只剩下了哭。
一夕之间失去双亲的张立被交给爷爷抚养。生活条件与过去迥异,“饭都吃不饱”。
家人入狱像一场突然降临的地震,即便孩子不理解这意味着什么,也能切肤感受到它引发的震动。
不少孩子完全不知道家人进了监狱。刘颖就没有告诉儿子实情。2023年10月,她的丈夫入狱时,儿子铭泽8岁。孩子爸爸离开后的那个周一,铭泽放学后,是刘颖而不是爸爸接他回家,回到家,铭泽也没有看到爸爸。爸爸去哪儿了?刘颖向铭泽解释,爸爸接到紧急任务,去国外出差了。
在谎言的保护下,一切似乎维持着原样,爸爸只是去了远方。但从细节处,“家”开始瓦解。
铭泽不能打电话给爸爸,只能等待爸爸的来信。一年之中,爸爸的电话打来了两次,铭泽都刚好不在家,来信也不定时,有时候一个月三封,有时候两个月也没有一封。铭泽把很多问题抛给刘颖,为什么不能给爸爸打电话?为什么爸爸的工作没有工资?刘颖必须不断圆谎:爸爸的工作在海上,经常没有信号,即使赚到钱,也不能马上打给家里人。
爸爸在信里说,他要绕地球一圈,然后就会回家。刘颖看到,每天到家,铭泽不会马上进电梯,而是绕去检查信箱,他也经常摆弄家里的地球仪,研究爸爸现在到了哪儿。
一年以后,铭泽第一次和爸爸通了视频电话。聊天只持续了5分钟,爸爸看上去胖了一点点,还说自己已经在戒烟了—过去一年里,铭泽常常在信里叮嘱爸爸不要抽烟。
孩子不知道的是,视频画面里提示的不能录屏、拍照的字眼,还有爸爸身后偶尔一闪而过的囚服身影,都让父母二人感到紧张。视频里,爸爸只露出一个头,还拿着一个老式话筒,铭泽第一句话就问,爸爸为什么剃了光头?爸爸马上解释说,工作的地方太热,每个同事都剪了光头,方便洗澡。
父亲的缺位,同时带走了孩子习以为常的生活。刘颖常常听铭泽提起爸爸,接铭泽回家,他会比较父母两人的开车方式,吃饭的时候,他会说爸爸做饭很好吃。过去,爸爸经常陪铭泽一起玩,两个人相处得像兄弟,称呼彼此都是叫小名。现在每次看到好玩的东西,铭泽都要让刘颖拍照寄给爸爸,有什么想做的事,他总会补一句,“等爸爸回来先”。
孩子能够察觉到,家可能不会再完整了。刘颖注意到,在街上看到别的父母带着孩子玩,铭泽会蹲在原地,向他们投去沉默的注视。有一次,铭泽问刘颖,会不会跟爸爸离婚?因为爸爸一直不在身边,感情就会不好。他还说,自己有选择困难症,要是父母离婚了,他两个都不跟,要去跟外公。
有的孩子同时失去了父母,开始在多个家庭之间漂泊。在这些“家”里,他们是外来者,也是边缘人。
周行的漂泊始于他5岁那年。那天他和父母一同出行,途中警察突然出现,把一家人带进了公安局。周行和父母被分隔在不同的房间,一个警察带着他玩,而他害怕得一直哭。
父母入狱后,他先是在北京,跟姥姥、舅舅同住,后来又去了山西,和爷爷奶奶、叔叔、哥哥生活在一起。在北京,舅舅没有工作,每天酗酒,发起酒疯来甚至会拿斧头砸门。他一直想赶走周行。而在山西,家里人最初对他也没有好脸色,他们都认为周行的父亲服刑都是他母亲的错,周行也因此成了撒气的对象,“我哥一开始对我态度非常差,老是说恨我妈,(她)怎么怎么坏”。
他也曾被家里人诬陷。当时,婶婶的手机打不了电话,她觉得电话卡丢了,一口咬定是周行偷的。他无法证明自己,着急得哭了出来。后来还是哥哥搞清楚,那个手机其实不需要电话卡,不能打电话只是因为没交话费。问题弄明白了,可最后婶婶什么也没说。
那时周行常常躲进自己的房间。他不敢出门,即使出门也不怎么开口说话,生怕说错了话就会被骂,见到人甚至都不敢打招呼。
另一些孩子可能完全失去落脚之地。最坏的情况下,他们流落街头,一度站在生死的岔路口。有三兄弟年幼时失去父母,年迈的奶奶也无力抚养,带着他们在草原上流浪,其中一个孩子被蛇咬了,差点死掉。另一个家庭的两兄弟则被交给爷爷抚养,爷爷年龄大了,只能种地维生,负担很重。两年多以后,爷爷去世了,当时才9岁的男孩早早地体验到了一种绝望:“父母都离开了,爷爷也没了,这咋整?”
当家庭破碎,生存的寒意过早地向孩子袭来,他们不得不提前背负这个重担。
一个人服刑,意味着家庭失去了一个劳动力,剩下的人要扛起重担,兼顾孩子与工作。丈夫入狱之前,刘颖一家三口的生活虽不算富有,但她从不操心房租和孩子的托管费。现在,刘颖甚至要担忧吃了上顿没下顿。好几次,她身上只有十来块钱,但托管费还没交,房租也等着续上。次数多了之后,她几近崩溃。
经济压力传导到孩子身上。刘颖的眼里,儿子明显比过去更懂事了。有想玩的、想吃的,铭泽都会先问多少钱。有一次他问妈妈,可不可以去看个电影?知道价格之后,他马上又说不看了。附近新开一家餐馆,刘颖想等发工资了带孩子去“撮一顿”,铭泽也拒绝,撮一顿“钱就更不够用了”。他开始学会分享,托管老师奖励的零食,过去他都是自己全吃掉,现在他会留下几个,带回家给妈妈。
2024年10月,刘颖的前老板卷款跑路,跟着刘颖上班的铭泽,在她工作的店里目睹了警察上门,他知道,刘颖拿不到那个月的工资了。那段时间,刘颖在家都没有笑脸。一天晚上,铭泽问妈妈,是不是不开心?是不是害怕没有钱?他拿来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他平时舍不得吃而特意积攒下来的零食,安慰刘颖说:“妈,不要不开心,我们吃点零食,你喜欢吃哪个你就吃,吃了就开心一点。”
孩子的懂事让刘颖心酸。铭泽才9岁,读小学三年级,刘颖知道,在他的年纪本不该这样。
而那些年迈的老人大都无力赚钱抚养孩子。有人只能带着孩子去亲戚家要米、要饭。周行记得,那时他会坐在姥姥的三轮车上,跟着她一起出去卖水、卖零食,有时候也捡点破烂。另一个孩子最窘迫的记忆是冬天,在东北,他给双脚保暖的方法,是往鞋底垫“苞米皮子”。
杨传文的家从村子里最好的变成了最穷的。过去父母在沈阳城里做生意,给农村的家里添置了电视、农用车和摩托车,这都是别人家没有的。1995年,父亲被杀、母亲服刑后,他和哥哥一年到头只能穿旧衣服,鞋子经常坏,脚趾头从里面钻出来。冬天的厚棉裤总是漏棉花,爷爷不会缝补,杨传文只能自己把洞口补上,“补完事过几天又漏了”。
后来,爷爷去世了,当地政府把杨传文两兄弟送进敬老院。那里的老人家有的疯疯癫癫,有的卧床不起,没有人看护,兄弟俩只能跟着大伙一起吃大锅饭,自己照顾自己。有些老人常年不洗澡,身上的虱子在屋里来回跑,也跑到杨传文的床铺、衣服上,咬得他浑身刺挠。
类似的经济困境普遍存在。2018年,由福建警察学院牵头,针对福建省18个监狱的调研结果显示,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家庭中,42.8%的家庭年平均收入在3000元以下。而在全国范围内,2013年全国妇联的一项调查显示,44.7%的父母服刑家庭的子女,每月生活费低于200元,72.77%低于500元。
生存问题挤压着每一个人的生活,有时也反过来动摇家的根基。
一个妈妈患上重度抑郁症,除了给孩子做饭,她几乎提不起兴趣来干别的。她尽量不在女儿面前表露情绪,可最严重的时候,她曾想过带着孩子一起自杀。那时女儿还不到5岁,但似乎已经敏感地察觉到异样。有一天,她给女儿洗完澡,拿着吹风机吹头发,女儿突然跟她说:“妈妈我不想死,我想和你一起好好活着。”
刘颖也会忍不住向孩子撒气。生气的理由有很多,铭泽玩手机时间太长、漏了作业没写,或者是被老师批评,以前刘颖也会责骂,但现在她开始动手打他。有两次,她用上了藤条,铭泽身上被打出红色的痕迹,他很倔,从不开口道歉,只会默默站着流眼泪。
真正让她难以承受的,是独自抚养孩子的压力。为了赚钱,她不敢休息,常常工作到晚上八九点,周末也要带孩子上班。即使如此,现在的工作一个月也只带来五六千元的入账,而因为丈夫服刑,他们还背上了13万元的债务。与此同时,刘颖的朋友、亲戚,甚至父母都远离了她。
刘颖感觉太吃力了,压力已经大得透不过气,“(我)感觉好像已经养不活他,我也没有能力去教他”。
有一次气急了,刘颖要赶孩子走。“我不要你了,你爱跟谁跟谁,不要跟我了。”刘颖说完,铭泽在家里站了一会儿,真的开门走了出去。过了十来分钟,刘颖出去找他,看到铭泽一个人蹲在走廊上。刘颖把他拉回来,他哭丧着脸,没有流泪。
在这些被动摇的家庭里,不再有人能分出余力,去保护幼小的孩子,他们必须独自面对欺辱。
邻居家的一个孩子,总是说杨传文“没爸没妈”。杨传文个性要强,把对方揍了一顿。那个孩子的父亲拿着扫帚找上门来,一扫帚就把杨传文打倒在地,又踹了他好几脚。8岁的杨传文无能为力,趴在自己家门口起不来。
周行尝试过向家里人求助。有一次,高年级的“混混”在路上抢走了他的帽子。周行回家告诉了爷爷,但记忆里,爷爷只是回他说,人家为啥只欺负他,不欺负别人?
“人家也是看你好欺负。”是贫穷让周行变得软弱。那时一家五口的生活,主要靠爷爷的退休金和叔叔的工作维持,他渐渐地明白了家里穷,如果把人打伤了,爷爷奶奶没有钱去赔。同小区的孩子常常拿“爸妈坐牢”来嘲笑他,有时候也动手打他,他几乎从来不敢还手。
周行只还手过一次。一个孩子三天两头地欺负他,那次周行实在受不了了,还手打回去。那个孩子倒在地上哭了,周行心里却很害怕。他怕对方受了伤,要找爷爷奶奶赔钱。
打赢了,并不意味着胜利。1995年,胡明在7岁时失去了家,他的母亲同样因为长期遭受家暴杀死了他的父亲。小学时,因为被同学说闲话,胡明和对方打了起来,不到5分钟,两人都被老师叫去办公室挨罚。办公室里,同学的父亲也被叫来了,而胡明只有一个人,他越发感到无助。
“打赢了也是那么回事,打输了也是那么回事,都一样。”最终,胡明得到的不是畅快的发泄,而是自卑,是一种“没有父母的感觉”。
而作为“犯人的孩子”,他们注定要承受更多外人的眼光,即使事件本身与他们无关。晓风的父亲曾在婚前服刑,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她偶然遇到了同村的邻居,对方主动谈起她的家庭,“同情”她家境不好,虽然她成绩好,将来却不能考公,可自己的孩子以后是可以考公的。说着说着,邻居开心起来,眉眼都舒展开了,语调也越讲越激昂。
晓风有些意外。在此之前,她知道父亲曾在婚前服刑,但并没有因此感到过自卑。那次闲聊却让她发现,原来家乡的人们看待自己时,始终都带着这样一种眼光。
他们是被孤立的,却又同时受人瞩目。一个男孩的母亲杀死了父亲,事情传遍了村子,甚至传到外村。每个人路过都要指点两句:“哎,就是这小孩他家。”好事的人还会特意跑来打听,到家门口看看。孩子的一举一动也要受人评价,他在家门口晾衣服,人家看见就会说:“你看那小孩,爸没了,现在历事(懂事)了。”
这种“瞩目”不只发生在家门口、整个村落,也侵入学校、职场,撼动他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丈夫从家里被逮捕后,刘颖带着孩子搬了家,周末带儿子一起上班,她总是很害怕别人问到孩子爸爸。一个女孩的妈妈进了监狱,当同事们谈论起父母,她就默默走开。在社交平台上,很多人问出同样的问题:家人坐牢,该怎么跟恋人坦白?
孩子则不再拥有能够安心学习的校园,多重压力下,他们更有可能面临辍学。
2013年,泰山小荷公益的创始人和西梅开始帮扶服刑人员子女,“学业失教”是这一群体普遍面临的问题。一些孩子因为搬家换了好几次学校,要不断适应新的环境和教学进度,也有孩子因为家庭生活困难、无人照顾而直接失去了上学的机会。即使仍在上学,孩子也可能因为受到歧视和欺负无心学习,而同时,作为监护人的爷爷奶奶,有时候连“盯着孩子做作业”都没法完成。
接受教育成了一种奢侈。前述2018年福建省内的调研显示,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的辍学率为26.9%,远高于同期国家统计局公布的一般辍学率15.5%。
在学校里,胡明能感受到一种说不清的压力。小学时他被老师撵过两三回,那时他和姑姑姑父一起生活,但家里没人交学费,“不会出一分”。刚开学,班里还有好些同学没交学费,等到最后只剩下了胡明,老师告诉他,明天要是不交学费就不用来了。
起初他没当回事,第二天照常去上学。到了第二回第三回,他不去了,一个人在村子里游荡了一两天。后来,也许是考虑到义务教育,也许是因为老校长帮忙交了钱,老师又把胡明叫了回去。
可胡明已经开始厌学。过去,上学是一件单纯的事,低年级的学生没有学习压力,那时他性格开朗,喜欢和同学玩。母亲入狱后,他一回到学校,同学们都来刨根问底,有人过分热情,似乎想要安慰他:“你妈把你爸杀了?”“怎么杀的?”胡明根本没看到现场,但传言还是传开了,有人说是用锤子,有人说血扬得老高。
“就好像你看一恐怖片,你没看到这一部分情节,人家跟你讲以后你会深入地去回想。”回答过一次,胡明再也不想回答了。“你会讨厌这个地方。”
失去父母后,张立跟着快80岁的爷爷生活。家里的地被村上收走抵了过去的债,有时候吃不上饭了,张立只能跟着爷爷去姥爷家要。
爷爷照顾不了他。1999年,家里的亲戚和爷爷商议,把张立送到沈阳。张立再次进入了一个新的“家”,叫作阳光儿童村。
儿童村的建立者付广荣,当时在辽宁省政府的法制教育中心当主任,也是一名律师。一次中秋节,她受邀到当地女子监狱做报告,一个女犯请求她帮忙找孩子。付广荣深入了解才发现,这个监狱里1000多个女犯,有110个人是因为家庭暴力杀死了丈夫,其中,孩子在家没人管的占了一半。
有一对姐弟,被找到时已经死了。他们先是跟着叔叔婶婶生活,婶婶对他们不好,姐姐饿到胃穿孔,扛不住死了。叔叔把弟弟送回了奶奶家,有一次男孩肚子疼,不知道什么病,也没撑到第二天早上。付广荣找到这里时,只看到小山坡上一个破败的房子,一半在坡里一半在坡外,离房子两米远的地方,埋着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老人看到付广荣来,哭着就往家旁边的歪脖子树上撞。她说,你怎么不早来?早点来,这俩孩子都不能死。
父亲或母亲服刑,使一些孩子成为了事实上的孤儿,但在当时,他们不能在法律上与孤儿享受同样的待遇。一些孩子和张立一样,母亲杀死了父亲,或是父亲杀死了母亲,还有一些孩子的父母一方服刑后,另一方改嫁、另娶或直接断了联系。付广荣曾想把一些孩子送到孤儿院,但孤儿院不接收。
为此,1999年,她在沈阳建立了儿童村,还建起一座反家庭暴力展览馆,陆续收留了64个因母亲杀死父亲而无人照顾的孩子。这个留着短发、总是眯着眼睛微笑的女人,成了儿童村孩子们的“付妈妈”。儿童村的大院,则给了这些失去家的孩子们一个新的归属地。
到儿童村之前,张立在走“下坡路”。在村子里,他是个特殊的存在,一举一动都要受人关注。投到他身上的目光,不论是善是恶,都让他生气。他开始叛逆,过去他会躲开惹事的同学,受人欺负了,他也很懦弱,“不吱声就走了”。家里出事之后,他跟班里的“不良少年”越走越近,和人打架时会狠狠反击,如果对方把他摔倒在地上,他还要爬起来接着打。
“照以前就是摔倒了就完事了,但是那阵我就不行了,你不是给我摔倒了吗?摔倒行,你别让我起来,你别松手,你松手我就起来,我还揍你。”最后,张立抓起一块大石头打豁了别人的嘴。“血就哇哇的,那时候小孩打仗就是没有那么下死手的,我可能是第一个。”
儿童村成为一个拐点,让他有了支撑。在这里,所有人都和张立一样,没人会瞧不起他,也没人拿异样的眼光看他。儿童村的孩子们一起住、一起吃,年纪大的照顾年纪小的,彼此帮助,成为一个集体。在院里,孩子们时不时也会“打仗”,但如果有人在外面受了欺负,大家始终会团结起来。
张立渐渐从过去的封闭里走了出来。他以前不愿意和学校的同学说话,放假了都不想跟他们见面,而因为有了儿童村的兄弟姐妹,他也慢慢不再排斥同学。付广荣也想让孩子们走出自己的小圈子,她鼓励大家每周带学校里的同学到院里做客,给来做客的孩子发纪念品。
这64个孩子是十足幸运的,儿童村的出现,阻止了他们进一步的坠落,还提供机会让他们去修复自己原本的“家”。即便如此,很多孩子仍然意识到,在剧烈的震荡之后,“家”已经找不回来了。
每年的节假日,儿童村的孩子们可以和自己正在服刑的母亲见面。不用隔着铁窗,孩子们可以和自己的妈妈玩一天。有时候,孩子生了病,付广荣也会和监狱协调,让妈妈能出来陪自己的孩子。张立还记得第一次参加会见活动,在一个大礼堂里,妈妈们坐在最前面,台上的主持人讲完了话,说了一句:“孩子们,去找你们的妈妈吧!”孩子们跑到妈妈跟前,所有人哭成一团。
“感动”并非现场唯一的情绪。杨华的母亲在她5岁时入狱,刚到儿童村不久,她也去参加了会见活动。因为时间仓促,杨华被付广荣带到一个单独的房间,和自己的妈妈见面。只看了一眼,她就跑掉了,她没有感觉,甚至有点恐惧。在此之前,杨华一直和奶奶生活,和妈妈快8年没见了。
“多少年压根没去想的问题,突然之间就发生了。”杨华只想赶紧回儿童村,回到她熟悉的寝室。“老娘(指付广荣)在那儿拽着我,(但是)我不想,我真的不想。”
空白的时间难以弥补。妈妈出狱后进了养老院,杨华也只去见过两次,付广荣常常劝她去看看,杨华不想,她已经习惯了自己一个人。
另一个男生不到3岁就和妈妈分开,再见已经是19岁。当时,妈妈见到他们三兄弟就哭了,他却特别尴尬,只是僵直地站在一边,不知道该干吗,心里想着要抱一下她,给她擦眼泪,但是“做不出来”。
难以弥补的不只是时间,家的动荡会在孩子身上留下烙印。家庭瓦解后,由于缺乏来自父母天然的关爱,他们的性格容易滑向天平两端,有人过分跳脱,有人极度封闭。
吴树平3岁半就来到儿童村,上了学,他渐渐发现自己和别人的不同。放学的时候,别的孩子有父母来接,他没有,别的孩子会分享父母买的东西,他只能躲避这个话题。儿童村的孩子都是约定在一个地方集合回家,但经过学校门口就能看到很多家长,吴树平于是选择独自翻墙出去,走另外一条路。
在比较中,他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缺少关爱。作为儿童村里最小的孩子,他受哥哥姐姐们照顾,有时也被付妈妈偏袒,但这还不够。班里同学过生日了,他们会穿上新衣服,拿着父母买的玩具,到班里炫耀,吴树平很羡慕。在儿童村,他也过生日,往往是和几个生日临近的孩子一起,付妈妈轮流给他们送礼物,然后院里再摆上一大桌子菜,所有孩子一起吃。
生日会上,吴树平感到自己既不唯一,也不特殊,随时随地都可能成为“配角”。
他渴望成为主角。因为喜欢运动,他能够成为运动赛场上的主角。他擅长跳高跳远,在初中的时候还刷新过年级的纪录,那时候,学校广播里念出吴树平的名字,班里一阵轰动,同学们都跑过去围着他欢呼,“太厉害了”“刷新纪录了”。这是属于吴树平的荣耀时刻。
可这种时刻并不常有,很多时候,他需要自己努力去赢得存在感,“没有事情我 (也)要制造一个事情”。2005年,辽宁省孤儿学校接走了儿童村的14个孩子,吴树平也在其中。一群大学生到孤儿学校里办爱心活动,带小学生们一起玩。班里有一个男孩,长得挺可爱,很多大学生都围着他转。吴树平不乐意,就故意哭闹起来,还要满地打滚,眼泪从假的变成真的,到最后止也止不住,哭得连话都说不明白。
哥哥姐姐们被哭声吸引,都过来哄他。吴树平跟着他们去买吃的,心里既开心又委屈。要让别人围着自己转,他好像必须得“付出一段表演”,用一种“不正当的手段”,去抢夺那些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来自父母的爱最为自然,无需费力争取,但在吴树平的记忆里,他从未拥有过,从小到大都没有。
铭泽是在中途忽然失去了父亲,关系的断裂,正在逐步塑造这个小孩的性格。刘颖忙于工作,陪伴孩子的时间往往只有晚上的一两个小时,她感觉到儿子有点缺乏安全感。最近,铭泽会让妈妈陪自己睡觉,因为有时候刘颖下班迟了,铭泽晚上回到家只有一个人,他害怕。
因为害怕,他把自己包裹起来。刘颖发现,自从爸爸不在,铭泽开始喜欢躲在角落。跟着刘颖一起上班,他偶尔会蹲到桌子下面,背靠着墙壁,用凳子把自己围起来。穿衣服时,他也喜欢把帽子戴上。铭泽说,这样更有安全感。
被包裹住的不只是身体,还有心灵。铭泽以前很喜欢下楼玩,即使没有人陪,他也能一个人在楼下玩滑板车几小时。丈夫入狱后,刘颖注意到儿子再也没有下楼玩过。刘颖问他为什么,他只是说“不想去”。他变得沉默和回避,不再分享学校里的开心事,如果刘颖问起,他就用两个字带过:“没有。”
有一次周末,铭泽和同学一起去公园玩。同学提议打乒乓球,铭泽不会,打羽毛球,他也不会。最后,同学和他爸爸打球,铭泽就一直蹲在边上看。同学妈妈把这件事告诉了刘颖,刘颖问儿子,为什么不跟着同学或者叔叔学?他说他不想,“同学是爸爸教的,我没有爸爸,所以我就不学”。后来,同学再约他去家里玩,他都不去了。
自我保护的墙壁垒得高了,孩子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去同学家里玩,这样才能回避自己家庭的缺失,不跟朋友交心,以防备对方给自己带来伤害。有人则选择沉迷于手机、电脑游戏,来逃避现实。
胡明也一直在逃避。他逃避学校同学的追问,也不想看到别人父母给孩子送的生日礼物。10岁那年,他的奶奶去世了,胡明再也不过生日。11岁,他去了儿童村,老师每个月都要问一问谁过生日,他从来不参与。过去他开朗、跳脱,喜欢和同学一起“咋咋呼呼”,后来他只想待在安静的地方,周围一嘈杂,他就感觉“心里头咚咚咚咚地跳,有点暴躁”。有一回同学在旁边闹,胡明差点跟他打了起来。
“我是那种(性格),所有灯都照到别处,我就躲在黑暗的角落那种。”现在胡明快40岁了,每次出现,脖子上都挂着耳机听歌,在人群里总是紧闭着嘴,皱着眉头,他不喜欢逛街,不喜欢去歌厅,宁愿一个人待在屋里听听音乐。
有时候,他会没来由地突然心情低落。“那种心情好像就是往里面灌水,灌什么盐水,还灌什么醋水,心里边往下垂、胸闷,哎呀乱七八糟,特别烦躁。突然间就不明白了,一下子一整天都不怎么好受。”他几乎从不找别人倾诉,感觉讲了也没用,只能自己去压抑和消化。
胡明已经习惯了自己消化。小时候,他会听听歌,在上学路上那片玉米地里吼一嗓子。现在他常常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拆手机、对讲机。他拆自己的智能手机,用吹风机吹个10分钟,化开屏幕上的胶,再用吸盘吸下来,直拆到全是零件,再一个个装回去。如果还是不爽,就再拆一遍。
他知道自己是困住了,被自己的行为、性格和选择困住,“我自己给自己画在一个圈里”。胡明想逃,但是逃不掉。
这个“圈”,从母亲入狱那天起就开始收缩。母亲出狱后,和胡明的姥姥一起生活,每次见到胡明,她会反复讲起过去的事,希望胡明原谅她,把父亲的死,还有随之带来的一系列糟心事放下。胡明不想听,听一遍,他能放下,一天听三遍,他受不了。和母亲见过一两次面,他就不再去了。
母亲成了他最亲的陌生人。“隔个一两米瞅着她,真就感觉心里面非常悸动。你想跟她亲近吧,你又想远离她,真正地待一段时间以后,你就越来越想离开她。”
胡明仍然渴望那个家,只是他和母亲都回不去了。
没有了可以回去的家,孩子们在不同的人生节点意识到,他们能够依靠的只剩下了自己。
对于周行来说,这个时刻出现在高三。距离高考还有几个月,哥哥告诉他,如果他高考考不上公办本科,民办的三本,家里人肯定是供不起的。而那时,周行的成绩一直游走在本科线边缘。
钱仍然是最大的问题。伴随着极度的焦虑,高考结束,周行没有上本科线。他想办助学贷款去读三本,家里不支持,他只能选择专科。家里想让他去县城里的一所专科学校,只因为离家近,可以节省每天的饭钱。周行上网查了,那所学校风评很差,学生天天打架,他想去太原市的学校,但哥哥说,没钱。
“那一刻我发现了,其实我只能靠自己。”周行必须为自己争取一条路。
他需要自己供养自己。没有钱,他去了天津的自行车车架厂打工。每天早晨7点开工,他站在流水线旁,拣出对应的零件装上车架,再把车架搬到流水线上,就这样一直干到晚上八九点,赚够了自己去太原的学费。入学后他也尝试用各种方式赚钱,打工、在闲鱼上卖点东西、申请助学金……省钱也省到极致,那时他一个月只花300元钱,连卫生纸都舍不得买,学校食堂里有一种机器,只要扫码关注公众号就能送一小包纸,周行每天从机器里“薅”,一天用两个微信号能“薅”6包。
要为自己争取的不只是钱,还有一个更好的未来。他给自己报了一个专升本的辅导班,从大一就开始准备。因为基础太差,他的数学得从一元二次方程开始补,学不懂英语,就每天背单词,把四级和专升本的单词背了四五遍。计算机专业的C语言课,他感觉老师教得不够,就上网刷网课,学完100多个小时的课程。
和周行一样,晓风也在努力为自己争取一个更好的未来,只是她的道路更加曲折。
因为父亲,晓风想要逃离家乡。她从小成绩还不错,学校成了她远离邻居异样眼光的避风港。但这种美好常常被打破,父亲长期闲在家里,每次放假,晓风走上那条回家的路,就能听到邻居们在谈论、抱怨她的父亲,又或者向她表示“同情”。
家乡像是一个充斥着负能量的场域,反复把晓风拉回现实。上了高中,逃离家乡的念头,在她的脑海里越发清晰、明确。
而父亲的服刑经历,给这条道路加上了一个不安稳的因素。晓风先是在高中选择了理科,因为觉得理工科不太会受到父亲服刑的影响。高考填志愿时,她才发现作为女生,走理工科的道路有不少限制。家里长期存在的家暴,又让晓风隐隐地有一种想法,要“拿起法律武器来保护自己”。网络上的信息告诉她,法律中明文规定,只有一些特别严重的罪名,才会影响子女将来的工作,于是晓风放下心,选择了法学专业。
但晓风对法学道路的设想破碎了。“服刑人员子女”的身份,会在不经意间给他们来一记回旋镖。
上了大学,她慢慢了解到,因为父亲此前的罪名,她是很难进入检察院的。而她原本很想进入检察院工作,还设想自己以后会成为律师,专门从事婚姻、家庭领域的辩护工作。这条路走不通了,她经历过迷茫和焦虑,转而想去考公务员。部分公务员岗位并不会受到父亲服刑经历的影响,对于家境并不富裕的晓风来说,考公是一个还不错的选择。
意外再次堵住了她的路。2024年6月,大三下学期快要结束,晓风接到哥哥的电话,说父亲因为几年前的一件事,现在被强制执行了。四个多月后,一家人收到判决书,父亲再次服刑。
周行也在2024年进入了毕业季,那时他焦虑于找工作,就业压力很大,他想过考研,却承担不起失败的风险。在他所处的计算机行业,“35岁”这条红线,意味着他没有时间可以浪费。真正把他逼入死角的现实是,如果这两条路都走不通,从学校宿舍离开后,“我都不知道(能)去哪里”。
没有家庭为他托底,让每条路都像是在走钢丝。同样面临就业压力,不少同学选择回家备考。可周行没有能回去的家,过去他和爷爷、奶奶、叔叔、哥哥住在一个60平米的小房子里,他要每天面对家里人的琐碎争吵,根本没有自己学习的空间。
焦虑之下,他下意识地用手挠脸,整张脸都烂了。辅导员找他谈话,感觉他精神不正常。
后来的一件事剪断了这条“钢丝”。那时,周行和女朋友在一起4年了,对方一直知道他父母的情况。但临近毕业,开始计划考研、就业、考公,两人才意识到,如果他们一直走到结婚,周行父母的服刑经历,会影响女朋友未来的职业选择。
两人聊了一整天,最后还是分手了。周行想不通,又觉得耽误了对方,“如果我知道(有影响)的话,我绝对不会谈恋爱”。在自己租的房子里,周行试图自杀,他吞下一大把头孢,接着喝了白酒。
在这些被绝望感追上的时刻,他们能够求助的,往往还是只有自己。
胡明也曾几次想到过死。有时候无缘无故心情低落,他感觉自己“今天晚上死了也行,明天也不用寻思乱七八糟的”。有时候他又自我劝解,“成天还是高兴一点”,可又常常不能如愿。
他后来找到一种方式,能让躁动的心得到休息,就是骑行。2015年,胡明买了一辆山地自行车,那时他在各处打工,买车加上改装,差不多花掉他一个月的工资。那年夏天,他心血来潮,花三天时间从沈阳骑行到大连,又花了两天骑回来。
一路上,他只需要蹬脚踏板,放空大脑,把以往的胡思乱想都清除掉,每天只想自己得蹬到几点,骑到哪儿去吃饭睡觉。正是盛夏,一路上他浑身冒汗,手臂上的汗结成“盐粒子”。这是他觉得最好的状态,“越累的时候越想骑,上坡跟坡较劲,下坡那种速度,都挺好的,很自由”。
而有时候,父母服刑所带来的影响太过隐秘,需要他们对自己进行检视和清算。到了大学,林然才意识到这一点。他的父亲在他读中学时服刑,那时他只觉得自己必须坚强,于是默默把这件事隐藏起来,采取一种“隔绝”的态度,坚信它不会对自己产生影响。
可是影响依旧存在,“隔绝”的态度看似保护了他,但在无形之中,父亲服刑这件事似乎悄悄蚕食掉了他的精力,让他偏离了“正常人”的轨道。
最明显的压力仍然关于钱。父亲服刑后,家里经济状况不比以往,林然常常纠结钱的问题。高中时的一天中午,他和同学一起出校门,看见门口有人摆摊卖烤面筋。同学想尝一个,但没带钱,就向林然借了20元钱。林然看着他买完,然后多问了一句:多少钱?话里话外,像是在暗示对方:“一定要把钱还给我。”
听到这话,同学像是有点不舒服,把剩下的钱还给了林然。林然也觉得尴尬,这种感受一直遗留到现在,可他没法向同学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意几块钱。
这种纠结并不理性。他也曾刻意省钱,但省下来的钱并不会给生活带来多大改变。林然后来意识到,比起切实的经济压力,对那几块钱的纠结所产生的心理压力,给自己带来了更大的痛苦,完全没必要。
他开始以同样的眼光审视自己身上的其他部分,不再把父亲服刑这件事悬置起来,而是去正视它,然后追问:“这个事件之于我意味着什么?”
过去他不愿意讲出口的事,现在他选择说出来。大学毕业后两三年,他和初中朋友聚会,在酒精的驱使下把父亲入狱的事告诉了朋友,一边讲一边哭。林然自己也感到惊讶,在欢聚的场合醉酒后,他会无意识诉说的竟然是这件事。后来他渐渐意识到,这可能是他最想向朋友倾诉的,却没能说出口的事。而正是这份难以坦陈的压力,为他带来了多年的痛苦。
当心里淤积的泥沙被挖开缺口以后,就像河流重新开始流动那样,讲述变得越来越轻松。林然所追问的答案也在反复言说和思考中慢慢浮现。过去,他好像是“持续好几年浸泡在冷水之中”,不会死,但也待得不舒服。而如今,他尝试找到那些让自己“不舒服”的东西,也找到脱离“冷水”之后,自己应该回归的状态是什么。
周行同样在审视自己。尝试自杀之后,他吐了一整晚。“哎,没死,”他想着,“反正活过来了就好好生活。”
可焦虑的惯性还残留着。他找到工作,成了一名程序员。工作岗位上,他很敏感,总是担心惹别人不高兴。他也很卷,还没转正的时候,他白天上班,下了班也留在办公室学习技术,一直学到晚上两三点。有时候,回家了他也睡不着,又去公司继续学。
领导先看出了他的焦虑。周行快要转正的时候,领导找他谈话,公司不担心他做事的能力,但是他平时的敏感、谨慎,让领导觉得有些过度了。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不太正常。他从高中就开始焦虑,那时他担心考不上本科,每天失眠,甚至有时候一晚上不睡,总是忍不住去想自己考不上的事。最严重的时候,他明明想集中精神做题,脑子里却冒出一些混乱的声音,“你越遏制它越起劲”。因为焦虑,他也舍弃了正常的生活。刚毕业,为了挤出时间学习,他恨不得一小时掰成两三个小时用,每天洗澡这件事也可以省去。
而他已经偏离所谓的“正常”很久了。小时候,爷爷奶奶家的厕所很小,连热水器都没有,他只能隔一周去一次公共澡堂。难受、脏,他都习惯了忍受,就连睡觉,他也可以随便找个地方,躺下就睡。
周行想要慢慢改变这种“走钢丝”的状态,“想办法去走出自己心里这个地方,(因为)这些问题,你迟早都会去面对的”。
学习技术之余,他学着去享受生活,吃点过去没吃过的、新奇的东西。在爷爷奶奶家总是吃素,现在他时不时会给自己点个炸鸡、汉堡,喝杯奶茶,然后惊讶“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好喝的东西”,即使他经常喝的还是蜜雪冰城。
他也开始享受每天洗澡。他喜欢一个人待在热水里,很安静。洗完澡,再换套衣服躺上床,在这些简简单单的日常当中,他才感到“自己活得还像个人”。
即将大学毕业的晓风,也重新为将来做了规划。她准备先考公务员和事业编,避开一些明确有限制的岗位,也提前跟用人单位沟通。如果这些路都走不通,再继续升学。最迷茫的时候,她在社交平台上发帖,想寻求网友的建议,有人评论说:何必一定要削尖了脑袋往公务员赛道钻?
晓风真正在意的是机会本身。“我能不能进入这个赛道,和我可不可以选择这个赛道,是两个不同层面的问题。”后者关乎的是一种平等。晓风理解自己无法进入某些岗位的现实,但她仍然感到,自己与他人是不平等的。
即将踏入社会,这种不平等的感受让她有些自卑,但无论是想去检察院工作,还是到公务员岗位上为社会贡献力量,都是出于她对个体独立性的坚信。她相信父辈与她各自独立,他们的行为、决定和罪名,都无法定义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她会为自己争取她想要度过的人生。
再次入狱前,父亲曾提出,希望他离开的时候,家里的每个人都能去见一下他。晓风至今还是觉得有些可笑,那时她正在学校里,哥哥和母亲都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弟弟甚至还不知道父亲的事。晓风觉得,父亲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最后,没有人去送父亲。“或许按照他的轨迹来说,他觉得人是闲着的,但实际上我们家里除了他之外,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将要走的路。”
(本文除和西梅、付广荣外,其余受访者皆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