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色(短篇小说)

2025-02-15 00:00:00也黑
椰城 2025年1期

四月的剑桥依旧需要身着大衣。六小时铁轨路程外的苏格兰下了场暴雪,雪随海风吹白了铁轨,止在了卡尔顿山东麓停满海鸥的咖啡馆窗前。

我与章芊乘上了校园内的小舟,随墨绿的水流欣赏两岸的人文风貌。竹篙轻撑,窄窄的石桥从头顶缓缓经过。云朵如蛋白般裹住了阳光,微风有意地打开我的嘴唇。

我说:“以前从未向你说过感谢,这次是发自内心的。”

她说:“欢迎你来英国留学,祝你一切顺利。”

她慢慢地抬起头,两汪清泉看得我心拂春风,深埋的种子竟也随着疏疏春雨的沐浴而探出了头。

她说:“欧旭,我要结婚了,就在明年。”

我如被竹篙撑开的水草般发愣了许久,水波平缓后,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恭喜。

她说:“如果你愿意来参加我的婚礼我会很感激。那时候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没有秘密。”

我点了点头,用喝了半瓶的苏格兰Irn-Bru压住了内心的醋意。我不知道醋意从何而来,也许是那双温柔眼勾起了我的生理兽性,也或许是我那该死的占有欲未经允许便落在了她的身上,更可能是我内心深处的谜团尚未得到解答,那小小的囚笼锁不住我不切实际的幻想。

“若章芊真是我的未婚妻……”

她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用那白皙的右手在我面前轻轻晃了晃。

“欧旭,别想太多,我什么都会告诉你的。”

“嗯。”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闻到她的气息,是我喜欢的栀子花味。

章芊是马来西亚华人,初二时来到我故乡那座小城。转到我们学校的那天,教室也如她故乡般湿热。

她迈进门时,天花板上吊着的四台大电风扇吱呀吱呀地摇摇晃晃,随时有脱落的迹象。不同体味的汗液在教室中自然调制出一种复杂的气息,像菜场。章芊自我介绍完后,同学们大多没有鼓掌,大家只是抬头看几眼这个外乡人,又自顾自摆弄着新上市的塞班与安卓机。

章芊第一节课就和夏天聊得火热。

夏天喜欢烫发,穿着大胆且带着土气,在强调穿校服的学校里总是穿着露肩短袖和破洞牛仔裤。她的牛仔裤时常穿得很低,坐在她后排的同学能看到她大腿上方那两瓣黄色的瘦肉。那瘦肉之间的沟壑时浅时深,却见不着任何皮肤外的颜色。

夏天在初一时便换过五个男朋友,有当服务生的,有当网管的,有专门打牌谋生的,还有不知道干什么却打扮得流里流气的。几乎所有男生都认为她初中毕业后一定会马上放弃学业,转而在某个麻将馆发牌,在某个网吧当网管,或者在某个酒吧当陪酒。

我曾偷偷暗示章芊远离夏天。章芊却不以为然,她说夏天是个很有个性的女孩,有一颗追求自由的心。我不清楚章芊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只知道有个词叫臭味相投。从那之后,我每每路过章芊的座位都把她当作空气般忽视,生怕近墨者黑的悲剧发生在自己身上。

日子随着蝉鸣的消隐渐渐入了冬。

一天,夏天和章芊彻底决裂,原因是夏天认为章芊勾引她的新男友——一位刚做了杀马特造型的厨师。虽然章芊百般辩解,说自己只是礼貌对待所有人,但夏天并不这样认为。她们吵了一个课间,事情发展以夏天骂章芊婊子,章芊用力踢倒她的椅子而暂时告一段落。

当天放学后,章芊便遭了殃。人们是在女生厕所外听到她的惨叫的。根据路过的同学描述,章芊的头被几个高年级女生按在了公厕下水道的正上方,黄色的固体和液体贴着她嫩白的下巴流过,她的呕吐声混杂着泪水与血水,在小小的空间内痛苦地回荡着。高年级女生走后,地面上留下了几个残缺的烟头和一卷没用完的胶带。章芊坐在矮矮的台阶上,靠着隔板抱腿啜泣。路过的同学围着她,看着她,却不敢扶她,生怕因为自己的举措成为下一个受害者。不知过了多久,夏天领着几个高年级女生又走了回来,她当着众人的面和章芊道歉,表示这是一场误会,是几个同村的朋友误会了她的意思。看着夏天的笑脸,章芊竟不哭了,两人又手牵手回到了教室,晚自习后又相约一起回家。

没人知道章芊为什么同意,只知道那天深夜,章芊的姑姑挨个寝室寻找章芊的踪迹,急得哭成了泪人。

清洁工大叔第二天发现章芊的时候,她正被一层厚厚的粗绳绑在校门口角落的垃圾箱里。根据部分走读生的描述,她的长发被剃成了不规整的寸头,眼和嘴都被布状的长条限制了原本的功能,她的下体伴随着凝固的猩红血色,雪白的胴体也显眼地多了几道深深的鞭痕。民警将她从桶里解救出来时,她正像被灌了药似的昏昏欲睡,尽管已经用深色的浴巾包住了她一丝不挂的身体,但警戒线外围成一个大圈的学生与路人仍用眼睛盯着这幕情境,生怕错过了某些细节,以失去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

当天,泉县城中的几万人都在谈论这件事。

次日,几个未成年的小混混因犯罪而被捕。据他们的口供,之所以这样不知轻重地对待章芊,是因为当时的电影里就是这么教的。

一周后,章芊的姑姑来学校收拾书包。离开前,她突然走到我面前,仿佛与我熟识般地呛了一句:

“欧旭,你可真不是个男人!章芊会发生这种事,你有一半的责任。”

我惊诧地看着这位我叫不出名字的中年女子,如木鸡般愣在原地。

再次见到章芊是在寒假。

除夕前一天,我如往年般冒着风雪前往山中爷爷家。此时的盘山公路还未通到每村每户,父亲见雪太大,便将摩托车停在山脚,让我和母亲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走几百米山路。还未走到一半,便听到奶奶从高处传来的喊声。奶奶说,家里来客人了,需要分他们一份年货,让母亲好好盘算一下。

父母走山路的速度,如踩着平地。雪与冰的低摩擦力于他们而言仿佛脱了水的苔藓与青草。我则不同,每走几步就需要停停歇歇,生怕手掌被盛重物的袋子勒出伤口。

等我到爷爷家的时候,奶奶已经泡好了茶,端出了由不同坚果拼成的果盘。我卸下重重的年货,快速抖动着黑红色的双手,急迫地寻找烘手的火盆。我跨过高高的门槛,见到了主屋里熟悉的草木灰,以及草木灰掩盖着的、烧红了的炭火。在那暖暖的火光上,我见到了一张熟悉却又不那么熟悉,陌生却又不那么陌生的脸。父亲冲我招招手,用一种开玩笑的语调道:

“快来快来,见见你的未婚妻。”

我又如木鸡般惊诧地立在原地。母亲轻推了一下父亲,也用一种看戏的语调调侃道:

“你爸和你开玩笑呢。再说了,就算是真的又没事。你个男子汉还害羞?”

我的脑子混乱地运动着,思绪像绽放的烟花,纷繁复杂后悄然消失,只留下刺鼻的、融进夜色的灰烟,折磨着我尚未成熟的感官。

我慌神的时候,章芊的姑姑递给我一个火盆上烤黑的橘子,用一种冷冰冰但温柔的语气道:

“小旭,先坐,暖暖身子。”

我用粗糙的纸巾接过了发烫的球体,事情的真相仿佛被笼罩在橘皮表面的深黑中,等待一个好心人将橘皮剥离。在那之前,我还在胡思乱想中等待。

我想,我可能做了一件错事。

仿佛是看穿了我的内心,章芊凑了过来,用手指戳了戳我。

“要不,我们出去走走?”

她的声音依旧温柔。

我看了看没有意愿告诉我真相的大人们,果断地随着她往后山方向去了。

爷爷家的山不高,几百米的海拔没有唤来雪的积存。我们沿着毛竹与冬笋破土的路径行走,寻到山腰的梯田后,于清澈如冰的小溪旁坐下。

我有几个月没有见到章芊了,她穿着一身斑马纹大衣,头戴一顶黑色毛线帽,俨然一副城里人下乡度假的样子。她的脸较入学时更为消瘦,显得更为文气、恬静。若她的身影是一张照片或一段影片,我想我会忍不住多看几眼,甚至做些更出格的联想。但此时我们正在潮湿的寒冬中听着溪水,我反而不由自主地收起了邪念,转而成为一个懂社交距离的小男生了。

“你最近过得还好吗?我听说他们做得很过分。”

这话刚出口我便产生了悔意。她刚把我从可怕的龙门阵中解救出来,我第一句话竟然是对着一个受伤的人捅刀子。

我想我真是个坏人。

我应该学大人那样谈谈不可捉摸的天气,抑或是说说爷爷家的趣事,在话题最后再轻描淡写地抛出我最感兴趣的话题。也许是我太想知道发生什么故事了,她还没开口,我又补了一句:

“啊,抱歉,我不该这样问的。如果有冒犯,你可以不说的。”

我想我确实是个坏人。

我的这句话又包含了浓浓的道德绑架的意味,她若不回答,似乎显得她小心眼,不懂礼数了。

我就这样表面委婉,实则贪婪地在她的伤口上吮吸着,生怕这次之后就没机会了解那版本不一的事情真相。出乎我意料的是,章芊对此很大度,她平淡而又仔细地告诉了我事情的经过,仿佛那只是说书人杜撰的故事,而不是她经历过的事实。

原来,那天放学后,夏天带她去了一个巷子里的烧烤店,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往饮料里下了药。等她醒来后,身体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而她身上的血色与鞭痕其实都是颜料笔涂抹的,洗完澡后便失去了痕迹。至于是否裸体,她自己也说不准,但她原本顺滑的长发确确实实被剪成了杂草般的样子,只能用假发与帽子暂时遮掩,待日后渐渐复原。

我很感激她告诉我真正的细节,也愿意相信她描述的版本,若非如此,她怎么会与我这曾冷待她的人说这么些话。同时,我也真正理解了三人成虎的威力,若事情真如谣言那般发展,我眼前绝不可能是一个温柔的少女,而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抑或是关押在精神病院里时时刻刻骂街的泼妇了。

我想,滴水之恩定涌泉相报。我说:“就让我告诉你夏天的近况吧。”

我兴奋地说着夏天的故事,充分填补着我空虚的表达欲,如同一个两头通吃的二道贩子,尽情卖弄自己货源的来之不易。

我说:“你知道吗,夏天在那之后被学校开除了,她只能回到镇上的中学。”

我说:“你知道吗,听说夏天妈妈跪在了校长室门口,怎么求都没用。”

我说:“你知道吗,听说夏天知道要回镇上后当场就哭了,最后是被保安拖着走的!”

我说:“你知道吗!原来夏天小时候也是被镇上学校欺负的,现在她回去了就叫恶有恶报,谁让她欺负你的。”

她说:“欧旭,被人欺负并不值得高兴。”

我本还想说些仗义的、偏向她的话,但她的回答反而令我失去了继续表达的兴趣。我们又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了些空洞的话题,看没啥好说的后,便回爷爷家去了。

路上,我反复回想着这位温柔善良的女子。我想她应该不是我的未婚妻,倘若她是我的未婚妻,我们应该思路相等,有聊不完的话题。我想,她也不适合成为我的未婚妻,若我俩成了家,生活只会在无趣的基础上再增添一层无趣罢了。

到家后,我们很快就分别了。章芊和她姑姑没吃午饭就匆匆离开,说是要赶年前最后一班飞机。长辈们在毛竹搭成的阳台上挥手目送,我则悄悄回到屋内,将那个用纸巾包裹着的橘子重新烘烤,得意洋洋地品尝那渗进炭火味的暖冬。

半年后,父亲靠奶茶店的风口赚了沉沉的第一桶金。我也获益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台电脑。我靠着电脑课上学来的知识,用真实姓名注册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邮箱,随后翻出了钱包夹层里一张平整的纸条,照着邮箱地址发送了我人生中第一封电子邮件。

亲爱的章芊:

你好,我是欧旭。我刚开始用邮件,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你还在中国吗?

Yours

欧旭

约十个小时后,章芊向我发来了回复。

Hi,欧旭:

我很高兴能收到你的邮件。

我现在在欧洲的匈牙利读书,高中会转去荷兰。你最近过得还好吗?生活有什么变化呢?

很期待听到你的故事,祝你今天过得开心!

Best regards

Ping

收到章芊的邮件后,我的心情不亚于第一次在电话那头听到声音的贝尔。

与面对面交流不同,邮件中的章芊于我而言更没有距离感。也许是因为我知道我们不会在现实中相见,也或许是她温柔且礼貌的文字能让我更愿意向其倾诉。很长一段时间里,与章芊每周几次的邮件成为我排解青春期苦闷的重要窗口。她是我的邮件好友、我的倾诉对象,也是我接触泉县外更大世界的眼睛,是我固执、挣扎、迷茫、冲动时的积极导师。

毕业前夕,我如约前往剑桥参加章芊的婚礼。

她的伴侣是挪威人,金发高个儿,一双蓝眼睛如宝石般华丽。新郎长章芊两岁,两人在某次博士学术会议上相识,又在冗长的写作岁月里成为彼此的灵魂支撑。

我整了整西装,咧了咧嘴唇,尽量让自己呈现最好的状态。

章芊热情地拥抱了我,将我安排在了靠近舞台的位置。

我向新郎致以最真诚的祝福后,卸下了自己强加的重担。他的确配得上章芊。

我顺着青绿的草地走向雪白的座椅,在不多的亚洲面孔中看到了那张既陌生又不那么陌生的脸。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人是令我看一眼就不寒而栗的,章芊姑姑一定是其中一个。

“小旭来了,快坐我这。”

她朝我招了招手,仿佛一个催促我喝汤的孟婆。由于事先安排好了座位,我无法假装没看见她,只好带着不安的身体以笑脸相迎。

“章阿姨,这么久没见,您还是这么优雅。”

“哎呀,小旭果然长大了,嘴巴都变得那么甜了。章芊和我说你来英国留学的时候我还不相信,没想到当年那个大山里的孩子如今也出息了。看来你们家最近发展得不错,你父亲对得起那笔钱。”

“钱?什么钱?”

我一头雾水地坐在位置上,等待她进一步地抽丝剥茧。

她似乎也没有料到我的困惑。在了解到我对很多事情都不清楚后,便来了兴趣,一脸惊喜地为我讲述了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

原来,章芊曾经真的是我的未婚妻。

七十几年前,由于日军的轰炸、投毒,泉县许多百姓染上了鼠疫病。爷爷一家曾是本地望族,见形势严峻便占山划地,安营扎寨,誓要确保欧家数百人的生命安全。

某天,章芊的太爷爷章予簿登门造访,恳求我太爷爷欧冶收留他们一家。两位长辈交情本并不算差,但面对生死,也收起了蝉翼般的人情。最后,章予簿以子孙三代的婚姻为代价,总算进到了欧家严防死守的寨中,保住了全家十余人的性命。

抗战胜利前夕,章予簿独自下了南洋,三年后,又将一家老小尽数接去,并留下字据,承诺子孙婚姻已定,只要到了合适的年纪,定会履行承诺。只不过后来的局势出乎了众人的意料。章家在马来西亚过得有声有色,而原本富裕的欧家却过上了靠红薯叶勉强度日的生活。

章予簿死后,他的子女曾积极与爷爷联系,提议履行承诺。但爷爷知道两家人已经天差地别,强行联姻只会苦了子女,便谢绝了章家的好意。到了章芊这一代,纸面协议已经接近尾声。

章芊姑姑告诉我,章芊的父母去世早,因此她确实是带着试一试的心态来我们学校,只是我的所作所为让她明白了我们真的不合适。那年冬天,我和章芊在山间看溪水的时候,两人的关系便产生了微妙的转变。

后来,章芊姑姑转给了父亲一笔不小的费用,说那是章芊父母的遗愿:若婚约不成立便把嫁妆赔给我们。我父亲虽有犹豫,但依旧收下了那笔钱,将其作为投资的启动资金。我大学这几年,父亲的生意一年比一年成功,便又一年一小笔地把钱还给了章芊姑姑。

“因为这事儿,我还高看了你们家一眼。” 章芊姑姑点头说道,“但还好取消了婚约,在你们那个小城,我难以想象章芊现在会从事什么职业,会在哪个岗位浪费她的才华。你们家很聪明,选择了最合适的做法。”

虽然章芊姑姑嘴上对我们家表示了认可,但她那居高临下的姿态与刻薄的语气,依旧刺痛了我的尊严。我想,如果是章芊告诉我这件事,一定会更照顾我的情绪,说得更委婉些吧。

婚礼进行得十分顺利。用餐结束后,现场又响起了动人的爵士乐,章芊与她的爱人在舞池中优雅地舒展着,那么动人,那么有气质。我并不擅长舞蹈,便以身体不舒服这个没有创意的借口离开了将我作为边缘人角色的派对。

到达民宿后,章芊向我拨来了电话。她先关心了我的身体状况,又惊讶于我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全过程。

“我姑姑这个人说话比较直率,希望她没有说些什么不合适的话。”

“没关系的,我也是一个直率的人。”

“你已经变了很多了,欧旭,现在的你真的更像一个值得依靠的男人了。”

我不知道她对我的判断从何而来,若她眼中的值得依靠源于我学会了谨慎与忍耐,源于我学会看人眼色,源于我可以收着自己儿童般的脾气而戴上微笑的面具,那我确实是更值得依靠了。

我说:“章芊,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她说:“你问,我说过,我什么都会告诉你的。”

我说:“既然你很早就知道我们之间存在特殊的关系,为什么你转学来那天不直接告诉我呢?如果我早就知道了我们的情况,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到欺负。”

她似乎在电话那头顿了顿,几秒钟后,用我熟悉的温柔声道:

“那是一段很奇妙的人生啊,当我怀揣这个秘密的时候,每天都过得很兴奋、很愉快。不告诉你是我青春的一段小自私,希望能得到你的谅解。”

我比她顿了更长的时间,以寒暄的口吻道了再见后,一脸无助地躺在床上。

云朵遮挡住了房顶的月亮,星星依旧钉在遥远的夜幕上。诗人说,天上的星星闪烁是冲人们眨眨眼,只有星星自己清楚,它并没有为光年外的陌生人展示什么,它仅是按照自己的生活习惯,自顾自地发光发热而已。

睡到正午后,我离开民宿,卡着点乘上了前往苏格兰的火车。

火车慢慢悠悠地走了五六个小时,窗外的云像棉花般柔柔地压着我的眼睛。在约克短暂停留了一小时,我又赶上了卡尔顿山的日落。拍照、修图、发朋友圈。出于节省费用的考虑,我继续前往爱丁堡的火车站,换乘前往我读研的城市,毗邻北海油田的阿伯丁。

这是我几天里的第五次换乘。

我这辈子似乎一直在转车、换乘。读本科如此,读研也如此。除了在省城工作的一年外,我人生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小城市。我渐渐发现,这种小城思维让我养成了“小富即安”的农耕精神,但失去了“逆天改命”的冒险精神。我从来没有做过困难的事,没有挑战过世人眼中的高峰。我的安全边际缩得非常低,这使我在手拥顶级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产生了害怕不能毕业的念头,从而安心放弃。

章芊却不是如此,她一直挑战着什么,她做的每一步都让人羡慕,一种纯粹的羡慕。当你知道无论你怎么努力也到达不了她的高度时,嫉妒也就随之消失了。在我这二十几年的生命里,身边没有任何一个和章芊一样积极向上、乐观善良的人。若不是她切切实实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大概会认为这样的人只是小说杜撰出来的形象,而不是真实存在的、会呼吸的血肉玉体。

十年的岁月,章芊与我的距离从几张窄窄的课桌,变成了几百公里的铁路。但我一点儿也不为此忧伤,相反,因为这几百公里的距离,我能看到更多教室里看不到的景色。我们之间存在差距,但这差距更像是列车上一等座和二等座的乘客,我们享受着不同的服务,但至少都是及时买到票的人。

我应该知足。

火车在夜幕下缓缓到站,站外的出租车已经下班。夜晚九点,天还微微发亮,我带着一份复杂的情绪走回了公寓。门外,楼下的印度人正吵闹地开着派对。门内,我躺在不大的床上,安静地回味着不厚不薄、不浓不淡的人生。

校长在台上念出我的名字后,我便顺利毕业了。

工作半年后,我偶然得到了去马来西亚出差的机会。对着双子塔拍照的间隙,一些家乡的旧相识向我发来了消息。这半年,我一直在为他们解答我所知道的资讯,如同当年章芊对我做的那样。我其实完全可以不回他们,或是直接打哈哈糊弄,但我都没有这么做。也许是章芊的善良曾给我带来过巨大的改变,我竟不自觉地想将这份不带功利心的善意分享出去,哪怕那个扮演欧旭的人,是我曾经厌恶的中学同学们。

一个又一个会议后,我终于找到了前往章芊故乡的时间。我想知道章芊究竟在怎样优质的环境中才能养成那种从容的性格。然而当我到达后,却大失所望,我所想象的繁华无处可寻,我眼前呈现的只是矮矮的楼群与破旧的街道,俨然一副十余年前泉县的样子。

失落之余,我随意找了家铁皮搭成的肉骨茶店坐下。那盛着满满猪软骨与肉香的大碗,彻底打开了我的食欲。此时正值下午三点,店家不那么忙碌,酒足饭饱的我便以好奇的口吻打探起这里的往事。听说我来自中国后,店家擦了擦手,大方地和我分享起了马来西亚华人的奋斗史、斗争史,分享起了他们如何在马来西亚站稳脚跟,如何艰难地建立华人学校、传承中华文明的故事。听着他的诉说,我心中涌起一浪接一浪的激动。

我想,真的是我狭隘了。

是我错误地将物质与精神世界绑定,错误地认为只有优渥的家庭条件才能培养健康的世界观,才能使一个人温柔、得体。是我忘记了每个人生命中都拥有的底色。

我礼貌告别了店家,迫不及待地往机场赶去。

我想快点回到故乡,再多看几眼爷爷家的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