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海古卷,是书库还是文集?

2025-02-15 00:00:00强文玥
读书 2025年2期
关键词:宗派库姆圣殿

二十世纪中叶,在死海西北岸库姆兰地区的十一座洞穴中,挖掘出土了数以万计的书卷残片,其中包含了大量迄今为止所存的最古老的希伯来《圣经》手稿,成为二十世纪最重大的考古发现之一,深刻地影响了人们对第二圣殿时期犹太世界的理解。库姆兰古卷面世之后,考古团队陆续在死海附近的马萨达等地区发掘了数千残片,被学界统称为“死海古卷”。这些书卷涵盖了几乎每一部希伯来《圣经》经书的内容,并且包含了多种类型的经文作品及宗派文献。“死海古卷”的发现对希伯来《圣经》的研究传统产生了深远影响,深刻改变了《圣经》考古、经文传播史、版本源流以及早期犹太阐释学的研究格局。

长期以来,学界使用“库姆兰书馆”(Qumran Library)来定义死海古卷,将其理解为体系化的、被分类收藏的古代犹太书馆的遗迹。然而,随着死海古卷研究的发展和考古发现的持续进展,近年来,“书馆”的定义受到了普遍质疑,学界逐渐倾向于使用“文库、文集”(Corpus / Collection)等中性术语。死海古卷是否构成书馆,既涉及库姆兰遗址的用途、其居住民身份等历史问题,更反映了如何从整体上理解古卷的性质、定位及意义,这些讨论引发了对死海古卷研究范式的理论反思。

由于在考古发掘中,库姆兰聚落遗址与保存古卷的洞穴相连,学者由此推测这些古卷与希腊罗马时期库姆兰地区的居民有直接关联,并逐渐发展出“库姆兰—艾塞尼假说”,成为解释古卷来源和库姆兰遗址用途的主流理论之一。该假说提出,死海古卷由一个统一的宗教团体所创作,并收集、存储于库姆兰地区的洞穴中。该宗派作为一个具有严格等级制度的、极为封闭的隐秘团体,很可能是希腊罗马时期犹太教中的三大学派之一—艾塞尼派(其他两派为法利赛、撒都该派),因此死海古卷是早期犹太教宗派的思想成果。

除了考古依据,古卷中的历史记载也表明,其中一些经卷在库姆兰团体生活中曾被用于教学和礼拜场合。例如,《团体规约》规定,当库姆兰公会举行集会时,需要每十个人轮次,日夜不间断地阐释律法(1QSVI 6-8)。并且,古卷内容所展现的同质性与排他性也进一步证实了此假说。学界普遍将死海古卷分为三类:希伯来《圣经》各经卷的抄本、宗派著作、非宗派文本(包含重新编辑、改写的《圣经》)。这些古卷以宗教文学主题为主,内容较为统一。除此之外,死海古卷在年代和地理上也体现出一致性——这些古卷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三世纪中期,大多数手稿的日期在公元前一世纪到公元一世纪之间,在地理上集中在巴勒斯坦编写和传播。最主要的是,死海古卷通常被认为具有独特的律法、历史和神学兴趣,例如,佩舍尔(Pesher)作为最早的犹太《圣经》注释,将先知书中的经文与当时的历史事件联系起来,对经文做出当下化的阐释,呈现为末日前灵启释经的产物,是死海古卷独有的文体。

死海古卷内容的连贯性与同质性反映出,这些文献篇目被宗派成员刻意挑选和储存,因此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宗教文献收藏,与古代近东及希腊化世界中的其他书馆相比,展现了“宗教书馆”的特征。例如,死海古卷混合了不同性质的宗教文本,其中大量的历法文本、团体准则、仪式资料与古代近东神庙书馆(如亚述巴尼拔书馆)中的文本类型高度相似。并且,库姆兰有几个常见于罗马书馆的建筑特征,如壁龛、讲坛和长廊,表明死海古卷不仅根植于古代近东的书写传统,而且受到了希腊罗马世界的物理建筑结构和书籍文化的影响。死海古卷不仅代表了某一犹太宗派的馆藏,更体现了由隶属于该团体的精英学士与撰经师共同塑造的、独特的犹太宗教文化世界,展示了第二圣殿时期犹太思想运动的历程与痕迹。

然而,“库姆兰—艾塞尼假说”在近年来受到了诸多挑战,无论是“书馆”的定义还是将古卷等同于艾塞尼派的作品,都引发了许多争议。最主要的批评是库姆兰书馆缺乏物理空间的实体证据,例如铭文、书架等,并且库姆兰洞穴也并未像一般的书馆那样,以不同主题对书卷进行规范的组织。现有的发现也无法确定书目在建筑物中存放的具体位置,而古卷存储的随意性和碎片化更使得任何分类尝试都难以实现。与其他古代书馆相比,库姆兰“书馆”既没有亚述巴尼拔书馆的建筑构造,也不及亚历山大书馆馆藏的宏大规模。因此,无论是死海古卷的内容,还是其建筑的外部特征,似乎都不足以支持“书馆”的假设。此外,在书面资料中,尽管撰写、传抄经书在库姆兰团体生活中有着核心地位,但并没有任何证据提及或暗示库姆兰书馆的存在。因此,很难将死海古卷理解、定义为具体的书馆。

在经卷的来源方面,“宗派”和“非宗派”的界限较为模糊,能否将宗派等同于艾塞尼派也依然存疑。例如,“圣经重写” 不一定出自某一教派的阐释传统,而仅代表了希伯来《圣经》文本的流动性和多样性。从礼法上看,一些在古卷中发现的律法与艾塞尼派的实践并不一致。例如,书信集《律法通信》(4QMMT)中有许多律令可以被归于撒都该派的教义,如关于倾倒液体的洁净法、赎罪祭的祭祀操作等,并未反映艾塞尼派的观点。此外,随着死海古卷研究的深入,其内容和体裁的差异性逐渐被认可,反映了当时不同团体、教派分裂、混杂的环境。例如,地理上是否可以将一号、二号、三号、十一号洞穴中的古卷归为库姆兰作品仍无定论,由于它们距离聚落数英里,因此很有可能不是由库姆兰团体所作,而是从别处引进的,无法确认这些古卷与库姆兰团体之间的确切关系。而且,从古卷的文学内容来看,除了主要宗派作品和《圣经》典籍之外,其余的古卷并不包含库姆兰宗派作品特有的术语和语言模式。随着对古卷中各类文本起源研究的深入,及年代检测、历史背景推测的细化,文本之间的异质性逐渐被接纳,将死海古卷统一定义为艾塞尼派作品的观点受到了多方质疑。

基于以上讨论,许多替代性的假说尝试解释死海古卷的多样性来源。例如,部分学者认为,库姆兰并非犹太宗派聚落的遗址,而是乡村庄园,或是哈斯蒙尼时期的堡垒;洞穴中发现的手稿与库姆兰无关,而是耶路撒冷圣殿书馆的一部分,在圣殿被毁之前由逃难者藏到了洞穴之中。然而,这些新的假说也难以成立,例如,耶路撒冷圣殿由法利赛派主导,但死海古卷中很少有与其相关的文学痕迹;并且,库姆兰遗址中发现的器物,如陶片、碎皮革等,有着《团体规约》被切实贯彻过的文字证据,这使得古卷与耶路撒冷的联系微乎其微。更重要的是,并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耶路撒冷存在过任何圣殿书馆。因此,尽管“库姆兰—艾塞尼假说”引发诸多争议,但至今很难有替代性的权威理论出现。

关于死海古卷定位的争议,本质上反映出死海古卷同时具有内聚性和多样性的性质,而这恰恰是第二圣殿时期的时代特征。在后流散、希腊罗马时期的文化冲击下,早期犹太教分化出多种宗派,引发了教义、律法实践的争论。正是危机时代的背景,使得犹太团体追求并尝试维持宗教的统一性,而这也促生了其排外性的特质,提出了统一化、标准化权威经文的要求,也反映了存储经文传统的知识需求,使得希伯来《圣经》正典化在公元一世纪开始逐渐成形。第二圣殿时期的复杂性质也反映在死海古卷的文本类型中,古卷难以被统一定义,归为一个特定的、具象化的“书馆”。学界长期的探讨发展了多种对古代犹太世界的猜想与多层次的理解,不同的命名尝试—“带有档案的书馆”“精神圣殿”“经文团体”等,体现了对第二圣殿时期犹太教及死海古卷更为开放性的认知尝试。

这些定义、归类与命名的问题折射出学界对死海古卷理解的不断深化与更新。随着对每单一古卷及洞穴的独立研究的发展,学界曾经建构的通用术语引发了越来越多的争议,引发了重新定义的要求。传统上描述死海古卷的主流分类方式有两种,一是以《圣经》为主导,使用“圣经”“非圣经”“圣经内”“圣经外”“圣经重写”“伪经”“次经”等标签;二是以艾塞尼教派为核心,对死海古卷进行“宗派”“非宗派”的二分。然而,学者们逐渐意识到,这些规范性的标签将文本置于理想化的背景中,往往具有时代错置的危险。用古代不存在的标签对文本的分类、定义往往忽视了文本自身的独特价值。在死海古卷研究中,对古卷的命名往往以既存的《圣经》书目为索引,沿用既定的时代错置的分类法,形成以《圣经》为主导的思路,并将部分文本理解为特定宗派的一家之言,限制了对文本自身的理解,从而不自觉地降低了对第二圣殿时期文本多元化和流动性的接纳与认知。

学者们逐渐意识到,当古卷被初次发掘时,人们自然试图在犹太教已知的现有类别和群体中对古卷进行分类和识别。然而,在真实的古代世界中,这些古卷不一定属于艾塞尼派、撒都该派和法利赛派中的任何一个派别。与其将想象力限制在已经发现的事物上,琢磨死海古卷是否构成了“书馆”,或许更应该关心的是什么构成了死海古卷。因此,研究死海古卷更紧要的问题,不是按照权威经文对文本进行归类、分级,也并非追踪文本与各宗派之间的关联性质,而是在特定的语言、宗教、社会历史背景中研究每一个文本自身,在此基础上才能够逐渐理解作为整体的死海古卷。只有在有限范围内使用现代人为的分类方法,用文本自身的材料背景和文学语境取代理想化的规范性定义和分类方式,才能够让古卷充分展现出自身的意义价值。

对死海古卷命名的讨论以及对其“书馆”性质的反思,体现出近年来死海古卷及希伯来《圣经》领域发展的新气象,越来越多的研究尝试突破早期对死海古卷的有限定义,开始走出分类、范式、学科及研究方法的限制,并充分认识和接纳我们对文本历史所知甚少的事实。由此,越来越多成形的分类标准被逐渐解构,既成标准被重新反思、讨论,既定的研究成果往往反映了一种假说或想象,而我们真正要面对的是眼前鲜活的文本自身。这意味着围绕死海古卷展开的研究面临着理论范式的革命,要走出传统的窠臼与限制,不仅将研究重心集中在文本的内容本身,而且尽可能用文本自我表达、自身呈现的方式去理解它们、靠近它们,让文本自身说话。因此,对待古代经文及其传统,最好的态度就是心怀敬畏,尽可能抛开我们自身的偏见,以打开文本可能性的世界,以展开新的对话与阐释的空间,让经文及背后的世界重新焕发活力与生命力。

(Frank Moore Cross, The Ancient Library of Qumran and Modern Biblical Studies ,Anchor Books Revised Edition 1961; Sidnie White Crawford, Cecilia Wassen [Eds.], TheDead Sea Scrolls at Qumran and the Concept of a Library , STDJ 116, Brill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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