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全球卫生领域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去殖民化”运动。学人们纷纷在《柳叶刀》(The Lancet )、《全球公共卫生》(BMJ GlobalHealth ) 等期刊上发文,这些文章似乎都承认目前全球卫生领域无法为中低收入国家提供公平的机会,而要找出根源就必须追溯到殖民时期。彼时,殖民国家通过胁迫或赤裸裸的暴力获取了非洲、亚洲和拉丁美洲的资源。
二〇一九年二月八日,哈佛大学公共卫生学院学生举办了一场关于“全球卫生去殖民化”(Decolonizing Global Health)的会议。会议的简介中称会议的目的是要提出一些很难回答的问题,比如:不承认和解决殖民掠夺的历史,该如何参与到全球卫生领域中去?不承认全球资本主义在制造疾病和健康中扮演的角色,又意味着什么?三月二十一日,安德鲁·格林(Andrew Green)在网站“devex.com”上发表了一篇题为《试图让全球卫生去殖民化的活动家》(“The activists trying to decolonize globalhealth”)的文章,该文报道了哈佛大学公共卫生学院学生组织的“全球卫生去殖民化”会议,并指出这次会议引发了对全球卫生“去殖民化”的讨论。
同年七月,丹尼尔·里德帕斯(Daniel D.Reidpath)和帕斯卡尔·阿洛蒂(Pascale Allotey)在《全球公共卫生》上发表了《从全球北方到全球南方的“涓滴科学”问题》一文(Reidpath DD, Allotey P. “The problemof‘trickle-down science’from the Global North to the Global South”, BMJ GlobalHealth ,2019)。该文指出全球南方(指主要分布在北半球南部和南半球的发展中国家)急需良好的、支持充足的资金,正面临着资金供需之间的矛盾。在历史上,全球南方问题的解决曾一直依赖于全球北方(指主要分布在北半球北部的发达国家),并受某种“涓滴经济学”理论的影响,该种理论认为,让穷人摆脱贫困的方法是支持那些已经富裕起来的人创造财富,其基本假设是:随着富人财富的增长,他们将购买更多的商品和服务,从而为不太富裕的人创造受益机会。这一理论与积极进行财富再分配的理论形成了鲜明对比。在科学领域的类比是,改善世界欠发达地区(全球南方)科学的方法是将智力、资源和机会集中到全球北方。这种集中将产生最好的科学,并将方法、理论和洞察力涓滴流向全球南方。由于项目资金在全球北方和全球南方上的分配不均,导致许多研究人员把过多的注意力聚焦于全球北方,而无法制定考虑到当地(全球南方)情况的解决问题的办法,产生了不对称的全球权力结构。但现实是,全球南方占世界人口的大多数,承担着世界上大多数的疾病负担、穷人、社会弱势群体和受教育程度低的人。全球南方国家最没有能力应对世界的现状,也没有能力为即将到来的世界—气候变化,粮食短缺和缺水,能源需求,环境退化,城市化以及老龄化、生育率和(被迫)移民导致的人口变化,新出现的传染病和日益流行的慢性病做好准备。因此,作者认为需要做出协调一致和明显的转变,重视和促进源于当地现实的研究和科学传统的发展,以补充全球北方产生的知识和证据。
二〇二〇年五月,阿克塔尔·巴切拉(Aktar Bachera)等学者在《全球公共卫生》上发表文章《如何预防和解决全球健康研究计划中的保障问题:边缘化空间中的实践、过程和立场》 (Aktar B, Alam W, Ali S, etal. “How to prevent and address safeguarding concerns in global health researchprogrammes: practice, process and positionality in marginalised spaces”,BMJGlobal Health ,2020),该文也指出了全球卫生领域中广泛存在的不平等权力关系和结构性暴力,并多次使用“殖民化”这一词语来解释全球卫生领域存在的一些现象。
同年十一月,塞耶·阿宾博拉(Seye Abimbola )和马杜卡尔·帕伊(Madhukar Pai)在《柳叶刀》上发表了题为《全球卫生在去殖民化后能幸存下来吗?》的文章(Seye Abimbola and Madhukar Pai.“ Will global healthsurvive its decolonisation?”The Lancet ,2020),更是对全球卫生领域的“被殖民化”现象进行了无情的揭露。该文指出,当下全球卫生既不是全球性的,也不是多样化的。我们当下所知的全球卫生,是欧洲在世界其他大部分地区殖民的结果。它采取了殖民医学、传教医学、热带医学、全球卫生等不同形式,但它尚未摆脱其殖民起源和结构。
同时,学者利奥巴·赫希(Lioba A. Hirsch)在《去殖民化全球卫生机构是否可能?》(Hirsch, Lioba A.“Is it possible to decolonise global healthinstitutions?”The Lancet , 2021)一文中也提到,全球卫生的前身是殖民医学,其旨在控制亚非拉殖民地国家,以使欧洲和美国更容易进行政治和经济剥削。这种剥削通过鼓吹欧美白人的生物学差异和政治、文化优势而获得。正如历史学家兰德尔·帕卡德(Randall Packard)所指出的那样,殖民医学与当前全球卫生系统有着紧密的联系,只不过技术官僚专家取代了以前的殖民地行政官员。当今全球卫生机构提供了一个不平等的技术官僚体系,其殖民根源在很大程度上被忽视了。如果全球卫生机构希望消除殖民主义留下的“遗产”,则需要认识到其内部机构体系在历史上曾经“扮演”着维持殖民权力结构的角色,今后须矢志不渝地推动可持续的根本变革,努力放弃自身部分或全部权力,致力于建立一个更加公平、开放的全球卫生体系。
当今世界,资本主义殖民体系虽已解体,但殖民主义遗留下来的“印记”却不可能完全消除。有学者认为,历史上的殖民主义存在着复杂的结构,它形成了一个殖民权力矩阵,分布在不同的领域中,其中包括知识和主体性领域、经济领域、政治领域、性别和性取向领域以及“自然的”世界领域( 参见《拉美去殖民化之路》,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二〇一九年版)。殖民化留下了无处不在的印记,也就意味着“去殖民化”不可能很快完成。在学界,医学史的研究者也开始关注早期殖民历史研究中曾忽略的一些问题,如欧洲帝国的兴起与现代医学在知识和物质上的联系,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的历史是如何导致了疾病、死亡和医学系统的变化,医疗是否成为帝国主义的统治工具,等等。
如贾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 在《枪炮、病菌与钢铁》中强调了环境对人类历史的重大影响,从疾病和病菌的角度分析了现代世界诸多不平等的原因;阿尔弗雷德·克罗斯比(Alfred W.Crosby) 在《生态帝国主义:欧洲的生物扩张,900—1900》中从生态和地理的视角探索了历史上欧洲全球扩张的目的,认为欧洲人之所以在南北美洲、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广大地区成功殖民,不仅是因为他们把欧洲的技术、政治经济制度、文化带到了那里,更是因为他们造成了这些地区生态环境的欧洲化,他们带去了旧大陆的动物、植物和疾病,这些生物挤占了原初的动植物的生存空间,许多物种甚至民族惨遭灭绝,从而为欧洲人在这些地区几个世纪的大规模成功移民奠定了基础。李尚仁主编的《帝国与现代医学》一书探究了现代医学在近代帝国主义发展中所起的作用,认为现代医学是建构殖民现代性与塑造被殖民者身份认同的关键力量。在《医疗与帝国:从全球史看现代医学的诞生》中,普拉提克·查克拉巴提(PratikChakrabarti)结合殖民史来讲述现代医学史,他认为帝国主义时代的西方医学不应再被视为治疗疾病的客观性科学,而是服务于帝国扩张和统治的工具。上至国家帝国主义的扩张行为,下至营利经济组织的投资意图,都将殖民医学援助作为其实现自身利益的重要手段。
在以上殖民主义与西方现代医学交汇的历史叙述中,我们看到了殖民主义与医学、公共卫生的内在联系。当下,殖民主义时代虽然已经过去,但殖民主义仍以各种新形式存在着。在种种新形式中,殖民主义借助金融和科技垄断、跨国企业渗透运作、文化价值输出、军事干涉等手段,试图达到操纵、控制其他国家的目的。这都让我们去思考殖民主义在新形式下与现代医学、公共卫生结合的可能,并及时寻求合理的应对之策。
随着人类活动范围扩张、环境污染加重、气候变暖加速等,人类社会面临的健康威胁不断增加。《柳叶刀污染与健康重大报告》显示,环境污染仍然是世界上导致疾病和过早死亡的最大环境风险因素,尤其在低收入和中等收入国家。在二〇一九年,共有九百万人(相当于全球死亡人数的六分之一)死于环境污染。在这九百万死亡人数中,因空气污染导致的死亡占到了近75%。死于有毒化学品污染(包括铅污染)的人超过了一百八十万,这比二〇〇〇年的数值增加了66%。《柳叶刀人群健康与气候变化倒计时二〇二四年报告》显示,全球的人都面临着快速变化的气候对健康和生存造成的创纪录的威胁。在二〇二三年,与没有气候变化的情况相比,人们前所未有地平均遭受比预期多五十天的威胁健康的高温。极端干旱影响全球48% 的陆地,达到有记录以来的第二高水平,与一九八一至二〇一〇年相比,热浪和干旱频发导致每年遭受中度至重度粮食危机的人数增加一亿五千一百万。此外,生态系统的破坏也导致地球物种数目锐减,地球正在接近生物多样性丧失不可逆转的关键临界点,一场由人类驱动的大规模灭绝正在上演。《地球生命力报告二〇二四》(The 2024 Living Planet Report )显示,所监测的野生动物种群的平均规模在短短五十年间缩减73%,其中拉丁美洲及加勒比地区(95%)、非洲(76%)、亚太地区(60%)以及淡水生态系统(85%)的缩减幅度最大。
在全球卫生安全形势日趋复杂且紧张的当下,为了防范新型殖民主义对全球卫生领域的“侵蚀”,以及随之而来的对生命存在的漠视,“去殖民化”理论作为对世界历史和当下时局的独特理解视角,有助于我们去反思从十五世纪后期以来形成的以欧美为中心的世界格局,也有助于我们去思考在这个世界格局下建立的全球卫生体系,以及在这个体系下形成的全球卫生状况。这对于采取更公平、公正和包容的方法来应对全球卫生挑战,建立强有力的全球卫生保健系统,以消除全球卫生领域历史上和目前存在的权力不平衡、不平等和殖民遗留问题具有极大的帮助作用。
或许正如塞耶·阿宾博拉和马杜卡尔·帕伊所言, 殖民主义只是霸权的一种表现形式, 消除霸权也不仅仅是需要“去殖民化”(Seye Abimbola and Madhukar Pai. “Will global health survive itsdecoloni sat ion?” The Lancet ,2020)。但尽管如此,在促进健康与公平等方面,“去殖民化”或许是一个很好的起点。它提醒我们去关注全球卫生领域普遍存在的霸权和结构性压怕,例如,民族主义、种族主义、种姓制度和父权制。尽管这些霸权和结构性压迫的历史起源和基本理念可能不同,但它们在如何压迫和维持(造成)健康不平等方面是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