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朵洁白的羽毛在我所乘坐的火车疾驰而过时轻轻飘动。定睛细看,我才发现原来是车窗玻璃外的云彩,被风撕扯成一缕一缕的。这几年,有些黄昏我用来发呆,有些黄昏我醒来后感觉漂浮在荒凉的岛上。在这个黄昏,我把大红色的结婚证撕碎了,收拾好该收拾的东西,踏上一列开往雪城的火车。
那会儿,一个大号行李箱和我,一同被塞进一辆出租车里,又被飞速地铺在柏油马路上煎炒。阳光在全天杀伤力不减,夏天就是这样。无袖短裙、斑驳的鲜红色指甲油、被汗水浸泡后的香水味道……庆幸的是,小姑娘喜欢的这些东西,我也喜欢着,好像这样就能支持我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甚至可以赌气不回来。我给爸爸发消息:“我要出趟远门,短则一周,长则一个月,有事随时联系。”很快,手机“叮咚”一响:“好,注意安全。”他既没问我去哪儿,也没关心我是否有同伴同行。爸爸已经不必像担心一个小姑娘那般担心我了。
路过新源路与北四路交会的十字路口时,我看到艾尼瓦尔开着他那辆绿色电动三轮车。车斗里坐着的想必是他老婆,烫着小卷发,脸擦得白白的,眉眼描得像炭笔画。她头戴一顶十字绣小花帽,帽顶斜插一根白色羽毛,正随风轻轻摆动。我的出租车在等红灯,而艾尼瓦尔的绿色三轮车一路向前,消失在茫茫人海。
我知道,艾尼瓦尔会在某个路口停下来,那里人流量大。他会迅速地支起他的小摊子——一个简易馕坑就安置在车斗里,同时打着葱花馕和芝麻馕。有那种行家,专等刚出坑的热馕,七八分钟也不嫌长,站在车边飞速扯着吃的;也有不懂热馕的妙处,装个凉馕就走的。他就这样忙碌半个黄昏,三块五块一点点积攒起来,换取他喜欢的啤酒花和玫瑰花。
我跟艾尼瓦尔有过两次照面,大约是在半年前。在一棵梧桐树下,他半个脑袋不时探进馕坑,用一根长铁扦钩出一个个芝麻馕,甩在铺着花布的案板上。人和馕冒着热气,兴高采烈的。我自然是懂行的,就那么站着烫烫地吃,就着音响里大声播放的维吾尔族音乐,歌手的弹舌音就像踩着西瓜皮似的,让人想跳舞。我必须大声说话,以确保他能听清。他的国通语讲不利索,好在足够认真。
他告诉我,他来自雪城。
回忆的洪流冲溃堤坝,随之而来的是一些因为过于遥远而从具象变得抽象的景象。我盯着艾尼瓦尔,音乐戛然而止,一架来自童年的大风车迎着风呼啦啦转起来。其实,每次碰到路边打馕的“买买提”们,或者是到新疆餐厅吃饭,我都会不自觉地与他们攀谈。我告诉他们,我出生在雪城,并在那里度过了童年时光。后来搬到萝城——一个紧挨着雪城的城市,生活大致上没什么不同。再后来便是现在,我在鄄市认识了丈夫。我把父亲也接了过来,方便照顾。鄄市离天山千里之遥,工作场所的双语播报全部使用国通语和英语。比起之前的缘由和之后的结果,他们更关注当下,从不多问。“哦!”他们惊呼,“阿达西!来跳舞吧!”艾尼瓦尔就是这样。“哦!”他说,“我就是雪城的,我老婆也是!”我很快就知道了:他有个大着肚子的老婆待在家里,给他煮羊肉、做抓饭,等他收工回家。
“她叫阿娜尔古丽。”艾尼瓦尔说。
“阿娜尔古丽。”我重复了一遍,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也叫阿娜尔古丽。
太遥远了。那时,年幼的我在雪城第三小学就读。校本课程活动中,戴圆框眼镜的维吾尔族女老师要求班上每位汉族学生起一个维吾尔族名字。爸爸趴床上翻看《维汉大词典》,选了几个名字,不太满意。妈妈坐在梳妆台前,纤细的小指伸进面霜瓶子里,再拿出来时,红色指甲盖上沾着一块薄雪。妈妈凑近镜子,语速不紧不慢:“就叫‘阿娜尔古丽’吧!石榴花的意思。”接着,妈妈讲起了《荷马史诗》:
特洛伊战争后,奥德修斯率部下返回故乡。他们途经一个名为“忘忧果之岛”的岛屿。岛民给三名士兵吃了香甜的忘忧果——石榴。这种充满魔力的果实,让士兵们再也不想离开。奥德修斯只得把他们仨绑在桅杆上强行起航。一路上,塞壬女妖凄美的歌声和石榴留在齿颊的芬芳让士兵们生不如死,它们代表着世间最难抗拒的诱惑。
“哎呀,我找到了!原来‘阿娜尔’是石榴,‘古丽’就是花嘛,石榴花……足够美丽。”爸爸研究起“阿娜尔古丽”的详细汉语释义,可能一会儿他还要翻一翻《荷马史诗》。温柔的灯光照得布娃娃黑色的玻璃眼珠亮晶晶的,我抱着它,四仰八叉地躺在爸爸身边,听妈妈讲特洛伊战争。呼气——吸气,我感受着腹腔凹进去又凸出来。我觉得自己可以控制身体缩小或胀大:小成一粒豌豆蹦进爸爸的裤兜里;大得像寺庙里的菩萨,明晃晃地嵌在墙上,十片大指甲能用完妈妈的一整瓶指甲油。一股气味令我昏昏欲睡,比指甲油温和,它可能来自妈妈的发梢,也可能来自爸爸的腋窝。我眯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大圆灯周围环绕着五个小圆灯,宛如一朵梅花,越开越大,越开越模糊。“我困了,我要在大床上跟爸爸妈妈一起睡。”我嚷嚷着。
“阿娜尔古丽”这个名字先在家里流传开来。爸爸变换着不同的语调,一口一个“阿娜尔古丽”地喊着,穿梭在一个个房间里。我把自己卷进大卧室的窗帘里,一层又一层。终于,我置身于一只漆黑的蚕茧里,身体贴着窗玻璃,屏住呼吸。爸爸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啊”的一声,像抓小鸡似的一把抱住窗帘,再把卷进窗帘里的我一圈圈剥出来。我能摸到爸爸宽厚的臂膀,重新见到了光亮。我们在地板上打滚,哈哈大笑。我想拉妈妈一起玩这个游戏。妈妈却不屑一顾,坐在沙发上用指甲锉打磨十根细长的指甲,沙沙的声音像草坪淋着小雨:“我要是藏起来,你们谁也找不到。”
妈妈真的消失了。爸爸说,她去了《荷马史诗》里的“忘忧果之岛”,那里诱惑太大,去了就回不来了。
大概是在生日那天,我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有件橙色毛衣,胸前印着一朵大红色的石榴花,鲜艳夺目。底下是张生日贺卡,清秀的字迹是妈妈的:“阿娜尔古丽生日快乐!”贺卡正面是一座海岛,风光旖旎。我猜想,如果我从雪城一直往东走,就能够走到大海,看到这座海岛。这一定是妈妈所在的“忘忧果之岛”。
“我可以去看她吗?”
“不能。”爸爸说。
不仅如此,爸爸也不再叫我阿娜尔古丽了。他告诉我,户口本上才是我的名字。我无动于衷。在课本扉页,在练习册封皮,在试卷左侧窄窄的边缘上……我无数次地写下这个名字——李萃。我盯着它,那些笔画相依又相离,一点点变形,变得陌生。我摇摇头,说我叫阿娜尔古丽。
我说:“请叫我阿娜尔古丽。”
我的丈夫——一名防疫站工作人员,曾亲切地唤我“阿娜尔古丽”。热恋时,我将阿娜尔古丽的秘密全盘托出。他抚摸我的头发,亲吻我的额头、眼睛、鼻尖、嘴巴,语气满是溺爱:“可怜的,可爱的,阿娜尔古丽。”直到他发现一张夹在外国小说里的“情书”。他认为那就是情书。开头是“阿娜尔古丽,我的爱”,中间部分是一首他认为“露骨”的诗,结尾是“孜亚,你的爱”。
“不用解释了,”他说,“我不在乎这些,但你不能再叫阿娜尔古丽了。”
起初,我妥协了。但他没有说到做到。他对我所有的书都产生了兴趣。旧箱子里的陈年教材被翻了出来,丢落在地上。半夜我去洗手间,冷不丁就会踩到一本,软软的,发潮,像踩到一只濒死的动物。他偷看我手机,查找那些年的蛛丝马迹。他有意无意地接触我的老朋友,打着要给我惊喜的旗号,在社交软件上套话。或许是太累了,他坐在卧室的沙发上,肘部支撑在膝盖上,强调他是多么爱我。当情绪激动的时候,他抓住我的两只肩膀,让我说我爱他,眼睛里的怒气全部显露着,看上去像一种孤注一掷的草食性动物。
一遍又一遍,我宁愿我是个哑巴:“这不过是庸人自扰。谁还没有几段过往?”
他紧闭双眼,好像我不堪入目:“我觉得‘阿娜尔古丽’和‘孜亚’这两个名字天生是一对。”
他终于说出“孜亚”。那时我们在床上仰躺着。我赤裸着身体,小腿和脚搭在床沿下晃荡着。窗户大开,风吹进来让我感觉冷。我注视着天花板上的灯、烟雾报警器,还有我们婚礼后气球和飘带揭下来遗留的胶带痕迹。我想到很多不敬的词语可以来描述他……可能是他在防疫站工作太久,天天和动物打交道,把普通的禽流感上升到人类灭城的瘟疫。我安慰自己:“他只是太爱我。”这样的丈夫是我自己选择的。当初,我几乎不带什么欲望,我认为这样很保险。塞壬女妖凄美的歌声,我不听,我堵住耳朵;石榴齿颊的留香,我不尝,我收回双手。我发誓不能像妈妈那样,抛夫弃女,永远留在忘忧果之岛。我避免了一场灭顶之灾。
我该满足,小气度更能知冷知热,粗茶淡饭才真正养胃,单纯的太阳和平凡的月亮最让人脚踏实地。这是一种幸福吧?
更多时候我说服不了自己,这份“爱”快把我勒死了。在我快要把孜亚忘了的时候,夫妻间的猜忌反而使孜亚的面容又清晰起来。
孜亚还是少年的模样:蓬勃、俊朗、直率。那时,民族舞蹈部正在排练刀郎舞——一种双人对舞的形式,对数不限,中途不能退场,一直跳到竞技旋转开始,越旋转人越少,坚持到最后的一对即为胜出者。我和孜亚是搭档。在刀郎木卡姆越来越急促的伴奏声中,我看到头顶的六个圆形灯像流星似的飞了起来,拖曳出长长的火尾。艾德莱斯绸的裙摆飞速旋转,像飓风中一朵盛开的石榴花。
“你的唇好像一条朱红线,你的嘴也秀美,你的两颊在帕子内如同一块石榴。”是孜亚摘抄的古希伯来语诗歌《雅歌》里的一句歌词,旁边还画着一朵火红的石榴花。这枚书签在孜亚归还英语课堂笔记本的当天晚上,就被我发现了。
那种曾经击中过我的情绪,我记不起来了,后来也不再拥有了。但我记得接下来的舞蹈排练,我和孜亚更加默契了。琴声婉转,散板悠扬,一旁的高音歌手唱起序歌;接着,鼓手敲出节奏,急促而有力。和着节拍,我三步一后踢,手上翻着花腕,来来回回,原本应该向四周飞出去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递给孜亚——他恰好接住了,并且回以神采奕奕的目光。
竞技旋转刚一开始,一向争强好胜的我突然提着裙摆匆匆退场,坐回观众区。台上的“石榴花们”正旋转得起劲,她们会头晕。我确信有些女孩头一晕就会发昏,随后走火入魔——双脚点地起转,点地起转……永远停不下来似的。我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那个时候,我总是幻想自己变成安徒生童话《红舞鞋》里的主人公珈伦——一个可怜女孩。珈伦身世凄惨,又极度虚荣,看到公主脚上穿的红舞鞋,自己也想得到一双。成人仪式后,珈伦终于如愿以偿。但事情的发展却愈发诡异——这双精致的红舞鞋居然会自己跳舞,完全不受控制,也无法脱下。珈伦不停地跳啊跳,跳到筋疲力尽、双脚流血……
我端坐在观众席上,鼻尖沁出汗珠。上半身紧裹的艾德莱斯绸裙,正随着胸腔中气流的运转一起一伏,上面点缀的银色或金色的圆形亮片从不同角度折射着灯光。“欲望啊,绚丽而廉价。”我以为参透某种人生要义,郑重其事地咬住塑料吸管,将杯子里的水一点点吸上来。
孜亚不知道哪里去了——并不在舞台上。我没有回头望,我怕一回头恰好对上那双眼睛。那里面汪着一湖水,波光粼粼。不需要继续往里看,因为它会主动将水下的一切和盘托出。
“你们都有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但你不是十几岁的少年。”我对丈夫说。既然他执意自取其辱,我就成全他。我感觉他的眉毛耸动了一下,太阳穴开始剧烈跳动,一定是血液在里面飞速流动的原因。我甚至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发生在我身体里一样。
当着我的面,丈夫从笼子里拿出那只兔子,毫不犹豫地抛出窗外。兔子叫默默,是他从防疫站带回来的,一直当作宠物养着。他说默默经历过几次疫苗试验,大难不死。最重要的是,默默从不会表现出自己很疼。兔子的忍痛能力在生物界堪称神话,丈夫说这方面他和默默很像。
我们都没有下楼。后来,我得知默默摔在草坪中央的石阶路上,始终保持着静卧的姿势等死。一位年轻妈妈牵着孩子从那里经过。“小兔子。”孩子轻声呼唤,蹑手蹑脚地靠近,蹲下。他抚摸默默脊背处的软毛,像抚摸一片月光,然后像抚摸玫瑰花瓣、抚摸一只枕头、抚摸一块冰冷的石头。他把默默拎起来。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他被妈妈搂进怀里,抱回家,好几天都没有下楼。
我不再说话,我跟默默更像。从前如此,现在更是。他终于崩溃了,将锁了半月之久的房门打开。我还没有失掉走出去的力气,一旦我走出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他锁不住我,他清楚这个后果。结婚证是我向他要的最后一样东西。我当着他的面撕碎它,完成了与他在某种意义上的永远切割;就如同他当着我的面将默默扔下楼,最极致的愤怒往往是无声的。
这和小时候的情形不一样。这不是离家出走。
我走得很平静。而小时候的那次,我走得像一位侠客——“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我迅速收拾好书包,随便披件外套,把门“哐当”一摔,义无反顾地走进萝城的漫天风雪中。
一开始并不觉得冷,脉搏有力地敲锣打鼓,体内血流汹涌。我很清楚自己在朝车站的方向走。书包里有一笔数额不小的压岁钱,不知道去忘忧岛是否足够。不够便不够吧,走到哪儿算哪儿。
沿街水果商店里的周叔正在门口忙碌着——从一辆货车上往下搬橘子。他笑着朝我打招呼:“往哪儿去?”我不说话,径直从他身边走过。不需要回头,我一向善于想象。过一会儿,周叔得为急匆匆赶来的爸爸指路:“那边,那边,往那边走了,快追!”
想象力能让我感到畅快。
我走得很起劲,任由风夹着雪花在我脸上肆意拍打。棉口罩里哈出的热气拂上眼睫毛和覆盖两颊的头发,结成一层白霜,硬挺挺的,像雪白的箭羽。我故意不去看时不时开过马路的一辆辆小汽车,我想象那可能是爸爸,是大伯、姑姑——全家倾巢出动,只为找到我。我坚定目光,裹紧外套,步子迈得更快了。
真的太冷了,想必是萝城有史以来最冷的一天吧。厚重的衣物丝毫不能阻挡寒气的侵袭,膝盖以下被冻得失去知觉。两只皮靴像是浇筑了铁,我的脚步开始变得沉重。
我有些后悔。我只是后悔为什么要选择在这样的鬼天气离家出走。
快来了吧,怎么还不来,再不来你就失去女儿了。想到这里,我开始鼻子发酸。这绝不是个哭泣的好天气。鼻涕在口罩里糊成一团,眼泪和睫毛上的雪水凝结在一起,脸被寒风抽打得更疼了。我抬起手去擦,毛线手套生冷坚硬,触到脸颊,粗糙得像一块砂纸。我已经想象出结果——萝城某高中女生因离家出走而冻死街头。人们穿着黑色衣服来参加她的葬礼,爸爸哭得捶胸顿足,胡乱扯着头发,嘴里喊出来的话全部关于“后悔”。
“我不该……我不该……我怎么会……我怎么办啊!”想到爸爸滑稽的样子,我便有种复仇成功的快感。
我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成排的海棠树,全身缠绕着彩灯,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很是隆重。
“真像被拘禁在一只只华丽的笼子里。”
很有诗意,得把这句话告诉爸爸。他眼睛里一定会流出奇异的光彩,对女儿的奇思妙想不遗余力地夸赞。
“傻大个。”我开始频频回头。
“要死,要死,还不来,”跺了跺脚,我索性调头朝家里走去,“我可不能被冻死了。”
“一定不会给他好脸色。我是因为天气才没有成功的。”我不停地找借口。
还没转过一个路口,我迎面撞上爸爸。一大一小两个雪人相对而立,怔怔地,盯着对方露在外面的一双黑眼睛。我率先反应过来,转身就跑。爸爸抢步上来,拦在我面前。我往左,爸爸也往左;我往右,爸爸又将右边的道路拦死——两人像篮球运动员似的对抗起来。我的左脚被右脚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到地上,哼哧哼哧地喘气。我不再反抗了。爸爸解下灰色围巾,把我的头和脖子整个儿包起来,在背后打了个死结。柔软的围巾贴着脸颊,爸爸的味道和体温氤氲而来。我又哭了。我看到爸爸冻得通红的脸,还有脸下光秃秃的脖子,心想冻坏了爸爸可怎么办。
“笨爸爸。”我站起来,一把将书包甩进路边雪窝里,夸张地摇晃着两条胳膊,从爸爸身边踉跄闯过。爸爸捡起书包,紧紧地跟上来。我跑起来,爸爸也跑起来。我们一前一后,跑一会儿歇一会儿,喘着粗气来到小区门口。水果商店门口送橘子的货车已经开走了,周叔拉开店门,探出半边身子笑嘻嘻:“今天值得买十斤橘子庆贺一下,来吧来吧!”
那时爸爸还很年轻。当爸爸把我的手交到他手上时,爸爸就一下子衰老了。
一些事情我还没有搞明白,就走进了婚姻。后来我慢慢懂了:人与人之间的所有关系都是需要经营的。我和丈夫原本是两个陌生人,因缘际会下,坐到河边的同一块石头上。我们各自的水波有了碰撞、融汇,甚至激起新的水波。我的水波不断扩散,又从边缘处开始消失。我始终是我自己,我又变回最初始的那圈小水波——这是爸爸给我的。可能还会有别的水波来碰触我,激起一连串的涟漪,可能我依旧有能力荡开一圈又一圈的幸福或是悲伤的涟漪。就像小时候捉迷藏,把自己卷进窗帘,一圈又一圈。总得有个人接触到我最里面的那层水波,把我剥出来,让我重新见到光。但在这个夏天和在过去的很多个夏天,我被阳光刺伤了。
追溯到最初那个夏天,我几乎每天放学都要绕远路,只为经过马木提烤包子店。店门口放着一个竹筐,里面整齐地码着一排排被捆成束的绿草叶子。这是马木提的老婆热合玛依种植的,行人可免费拿取。这种草叫“奥斯曼草”,生长在初夏。维吾尔族姑娘挤出它的汁液,涂抹在眉毛上,将双眉连在一起,形成墨绿色的连心眉。
我在书上看到过:按照维吾尔族习俗,女孩出生之后,母亲便用奥斯曼草汁涂抹女儿的双眉,特意将两条眉毛在眉心处相连,以此希望母女俩心心相印。整个夏天,晚上睡觉前,我在眉毛上涂抹奥斯曼草汁。我的枕头快变绿了,我对蹙着眉头的爸爸解释:“我的眉毛过于稀疏。”
爸爸洞悉一切。在家里,我已经找不到妈妈的任何物件,连墙上涂鸦的阿凡提都被抹掉了。妈妈曾说这幅画生动传神。我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上那顶圆灯,它曾照耀过妈妈。随后,它“啪”的一声被关掉,爸爸的声音传来:“该睡觉了。”就是在这个夏天,我们搬出这座房子,离开雪城,来到萝城。
新房子又大又漂亮,我多了一个洛可可风格的梳妆台。湖蓝色镜框曲线优美,连缀起一个个蝴蝶结。小抽屉上的钥匙是金色的,我挨个儿扭转,计划用项链和戒指把抽屉填满。一时间我欣喜若狂,直到我真正坐到梳妆台前,看见镜子里的我。我还是我,两条眉毛没有因为奥斯曼草汁而连在一起,它们甚至分得更开了。我觉察到有什么东西在我做出努力后还是离我而去,像一群鸽子飞过屋顶,我开始学会发愁。第二天,爸爸做了小米粥和南瓜饼。当着他的面,我全部吃光。我认真做暑假练习册,在黄昏烧水和煮鸡蛋,将洗衣粉倒在爸爸换下来的蓝格子衬衫上。冒着泡泡的水在洗手池里打着旋儿流逝,一遍又一遍,直到洗不出一点儿泡泡。我和爸爸两个人的生活过得清澈见底。
我学会为他人着想。我帮同学做值日,反正我一个人回家,无所谓早晚。我投币坐公交车,通过三个红绿灯路口、两条需要放声歌唱的寂静小巷……我能够做好一切。当我蹲下身体,攥着抹布使劲擦除地面上的口香糖痕迹时,男同学吹着口哨从我头顶呼啸跨过——像练习跳山羊的姿态。我知道他这样做不对,但我想到忙碌的爸爸,愤怒的爸爸,难过的爸爸……我强忍住泪水,闭紧嘴巴。
终于,我晃晃悠悠地长大了。爸爸对他说:“女儿很任性,希望多多包涵。”我知道爸爸说的“任性”是所谓的“谦辞”,言外之意也希望我更懂事一些。于是我用“懂事”纵容很多事情,一再降低底线。我不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我不再和朋友们聚餐、唱歌,我对衣柜里丢失了所有的吊带裙和短裙一事保持缄默,我不再买高跟鞋,头发梳回低马尾。手机密码形同虚设,索性解除一切隐私设置……丈夫无孔不入的“爱”让我以为自己被珍视着。我得承认,我被短暂地“填满”过。只是偶尔失神时,我会想起萝城的那次离家出走。如果爸爸没有找到我,如果我坐上没有目的地的汽车,如果……一切是否会不同?
很幸运,爸爸对一切一无所知。当他不再喊我阿娜尔古丽后,一扇一扇的门在我们之间渐次关闭。
阿娜尔古丽,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叫阿娜尔古丽。在鄄市,艾尼瓦尔有他的阿娜尔古丽;在萝城,我曾是少年孜亚的阿娜尔古丽,后来他是否认识了另一个阿娜尔古丽?在雪城,汉族女生李萃正大声向戴圆框眼镜的维吾尔族女老师介绍自己新取的名字:阿娜尔古丽。阿娜尔古丽们画着连心眉,喝着酸奶子或者吐着葡萄皮儿,在大巴扎购买艾德莱斯绸裙子。太阳下山时,她们换上金色的、银色的皮鞋,与搭档跳刀郎舞。伴着刀郎木卡姆的节奏,阿娜尔古丽们进入楼兰美女进入过的古夜。
列车到站的时间正是夜晚。车外的雪城晚灯流丽,一些细碎的星星发着光飞来飞去,柔软得像羽毛——下雪了吗?我拎起行李箱,走到车厢门口,等待车门开启。在车窗玻璃上,我看见自己。可能因为足够模糊,我觉得自己是刚睡醒的表情,仿佛一直陷在捉迷藏的梦里。窗帘太厚、太紧,这次我得自己动手,把自己一圈一圈地剥出来,剥出那个初始的小女孩,再轻轻地唤一声:“阿娜尔古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