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与卢仝

2025-02-11 00:00:00彭玉平
名作欣赏 2025年2期
关键词:卢仝韩愈洛阳

韩愈(768—824)在政治、思想和文学上,都堪称是唐代标志性的人物。

卢仝大概比韩愈小七八岁,他们都是河南人,韩愈的家乡河阳(焦作市孟州市)与卢仝的家乡济源,相差只有几十公里,地缘的亲切感当然不用说。这两个人的关系,《新唐书》在体例上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卢仝的事迹没有单独成传,而是附在韩愈传的后面。《新唐书·韩愈传》所附录的关于卢仝的介绍:

卢仝居东都,愈为河南令,爱其诗,厚礼之。仝自号玉川子,尝为《月蚀诗》以讥切元和逆党,愈称其工。

这段文字对韩愈与卢仝的关系介绍得并不全面,但最重要的也在这里了。韩愈欣赏卢仝的诗歌,十分器重礼遇他。在现在的唐代诗人中,很多人可能忽略了这个卢仝。但《唐才子传》却说:

唐诗体无遗,而仝之所作特异,自成一家,语尚奇谲,读者难解,识者易知。

严羽《沧浪诗话》论诗的苛刻是出了名的,但他认为,卢仝的诗歌与李贺的诗歌一样,“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这个评价当然是不低了。唐代的诗歌风格当然多种多样,但卢仝的诗歌自成一体,他的语言比较冷僻,一般人读不懂,了解卢仝的人却能一读就懂,韩愈当然是能够赏识卢仝诗歌特殊风格的人。知音难逢,卢仝遇到韩愈,当然是三生有幸了。

根据《唐才子传》,卢仝在洛阳的时候,家里可以说极端贫困,只有几间漏风漏雨的破屋,但满屋都是书。他也不以为意,整天就是吟诵诗歌,不事营生,以至于家里经常断粮,要靠附近寺庙里的和尚经常送米过来接济他。尤其是据说在卢仝的《月蚀诗》广受非议的时候,韩愈表达了坚定支持。没有什么比在一个人陷于孤立的时候,给他支持更温暖的了。

我就从卢仝的《月蚀诗》说起。

元和五年(810)十一月十四日,卢仝带几个朋友回到家乡济源的王屋山游览,这王屋山就是“愚公移山”这个典故中,愚公要搬走的两座山之一,另外一座就是太行山。当天晚上就出现了月全食,难得一见的天文景象当然引起了大家观赏的兴趣,其他人一边观赏一边啧啧称奇,而卢仝则从这种天文现象联想到当时的现实,他隐约觉得当时的社会与月全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所以从屋外观赏完之后,回到家里,提笔就写下了两首《月蚀诗》,一首为五言诗,一首为歌行,都是比较长的诗歌,当然歌行就更长了。我们先看五言诗后面的一部分:

我爱明镜洁,尔乃痕翳之。

尔且无六翮,焉得升天涯。

方寸有白刃,无由扬清辉。

如何万里光,遭尔小物欺。

却吐天汉中,良久素魄微。

日月尚如此,人情良可知。

从最后两句“日月尚如此,人情良可知”,就知道卢仝这诗是借题发挥了。换句话说,月球能被太阳蚕食,从而失去光彩,人世间何尝没有这种情况呢!我先解释几个词语:“痕翳”就是遮蔽的意思;“六翮”指鸟的翅膀;“白刃”指锋利的刀具,“天汉”本意是指银河,也可以指浩瀚无边的星空。这些词语解释好了,我们就可以梳理一下这几句诗歌的意思了。

卢仝说,我最爱月光如明镜,而现在你怎么把月光遮挡了呢?被遮挡了光芒的月球,你没有翅膀,怎么在天空飞翔呢?我手上虽然有短短的闪着白光的刀具,但也没有办法帮你驱除阴影,让月球的清辉映照大地了。为什么原本照耀万里的光芒,会被你这个小小的东西欺负呢?为何在浩瀚的星空中,你的光芒就这样一点一点消失呢?天上的日月尚且有这种欺凌的现象,何况是人间,何况是人与人的感情!

卢仝这首诗,简直像屈原的《天问》一样,问得有点莫名其妙。但在这种反常的天文现象中,卢仝其实是故意设问,因为他这首诗的宗旨是要落实到人间的“月全食”。

卢仝还写了一首更长的歌行,长到什么程度呢?近1700 字,诗歌很少写这么长的,卢仝显然是想从这里来作一篇“大”文章,所以就让情感恣肆地表现了出来。他把当夜月全食诡异万状的现象和过程,用一支纵横四方的巨笔,淋漓尽致地描写了出来。他认为日月就好像天帝的两个眼睛,各有功能。如何“天唯两眼失一眼”呢?在诗歌的最后,卢仝说:

日分昼,月分夜,辨寒暑。

一主刑,二主德,政乃举。

孰为人面上,一目偏可去。

愿天完两目,照下万方士。

万古更不瞽,万万古,更不瞽,照万古。

日月本来各司其职,在天空中,它们一主威刑,一主仁德,两者结合,才是真正的善政。所以他希望月全食这样的现象不要出现了,不要瞎了一只眼,要万古照耀下去。

卢仝的言外之意到底在哪里呢?《新唐书》说他这诗是“讥切元和逆党”,这说法一半清晰一半模糊,清晰的是元和年号,模糊的是“逆党”指谁?历史上所说的“元和逆党”,一般是指元和十五年(820)宦官陈弘志杀掉唐宪宗之事,但卢仝这诗清清楚楚写在元和五年(810),他再神也不可能这么具体地预测到十年之后的事情,所以这首诗虽然也可能具体有所指,但主要是针对宦官弄权,说的是中唐政治之乱象。

讽刺宦官,当然是有风险的,也果然引起了一帮朝政官员的嫉恨。《唐才子传》记载了一个有点神奇的故事:当时的宰相王涯得罪人挺多,后来终于惹火烧身。某一天卢仝很偶然在王涯的书馆中与一帮朋友聚餐,当晚可能喝得酒有点多,不胜酒力,就没回家,住在王涯家中。然后离奇的事情发生了,突然悄悄进来一群官兵,要抓捕卢仝。卢仝说:“我一个山野与世无争之人,没有得罪过任何人,凭什么抓我呢?”来的官兵说:“你自称山人,居然擅自来到了宰相家中,这难道不是罪吗?”卢仝是个光头,来的官宦不由分说,就在他脑后加了一颗钉子。后来别人知道了,说卢仝此前生了一个儿子,起了个名字叫“添丁”,现在果然在脑后添了一根钉子,好像自己预言了这事一样。这个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还需要更多的材料去证明,但《唐才子传》是这么说的,我也就转述给诸位。

其实,故事真不真,还真不重要,卢仝因为这诗得罪了宦官群体大概是真的。在卢仝因为月蚀诗而备受非议的时候,作为河南令的韩愈,公开赞扬这首诗歌写得出色,也同样是有风险的。韩愈表达自己支持的方式,就是也写一首月蚀诗。

月形如白盘,完完上天东。

忽然有物来啖之,不知是何虫。

如何至神物,遭此狼狈凶。

星如撒沙出,攒集争强雄。

油灯不照席,是夕吐焰如长虹。

玉川子,涕泗下,中庭独行。

念此日月者,为天之眼睛。

此犹不自保,吾道何由行。

(韩愈:《月蚀诗效玉川子作》)

“玉川子”是卢仝给自己起的号。韩愈特地在题目中用这个“效”字,直接表达了对卢仝诗歌的认同和支持。开头用了李白“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李白:《古朗月行》)的意思,希望那个像白玉盘一样的月亮,整个地往天空东边转动过去。但是好像突然来了一个什么虫子就把这么美的月亮吞掉了。为何像月亮这样神一样的东西,会遭遇这么凶狠的吞没呢?月光被遮蔽了,星星聚集在天空,就在争雄了。油灯没有照在酒席上,火苗却像长虹一样冲天而去。那个号玉川子的卢仝看到这样的情形,泪流满面,一个人在庭院中走来走去,想着这太阳和月亮是天帝的两个眼睛,天帝尚且不能保住两个眼睛,我们凡人如何能保证自己人生的完整呢?

大家应该注意到了,韩愈诗歌与卢仝诗歌都夹带着很多的疑问句式,一方面是不解,一方面就是质疑了。而且卢仝从月蚀联想到了人情,韩愈则从月蚀联想到了“吾道”,也就是生存理念,都落实到了人间的事情上。可见韩愈与卢仝,他们的精神是高度一致的。韩愈虽然用了不少卢仝的句子,但卢仝的风格更豪放险怪,而韩愈则更理性一些。

是谁遮蔽了朝廷的光辉呢?答案就在“宦官”两个字。传说中宦官后来对卢仝进行报复,看来是有可能的。友情深不深,主要体现在关键时刻,在卢仝身处艰难之时,韩愈用自己的行动和作品声援了卢仝。

《月蚀诗》当然是韩愈与卢仝相识已久以后的作品了。那么,他们两人第一次相见到底在什么时候?根据现有的资料,应该在贞元十年(794),这一年,韩愈在第二次参加博学鸿辞科考试后回河阳故里扫墓,而在此前一年,卢仝回到家乡济源结婚。河阳与济源两地相距只有二十多公里,所以卢仝就骑着驴到孟县来拜见韩愈。两人一交谈,韩愈发现这个卢仝原来是唐代吏部尚书、史称“金瓯相”的卢从愿的曾孙,是王屋县令卢缵的孙子,韩愈早就听闻过卢从愿、卢缵的故事,一直对他们钦佩有加,所以这一次见到卢仝,真的是相见恨晚。但这一次见面好像没有留下诗歌。

从贞元十二年(796)开始,卢仝在家乡济源花洞前买了一块田,这花洞是一个著名的溶洞,风景堪称完美,要山有山,要树有树,要水有水,生态一流,还能经常听到野鹤、猿猴的声音。卢仝就在花洞前盖房隐居起来,这就是后人所称的“仝庄”,旁边不远处有个佛寺,卢仝在那里经常与僧人讨论养生等问题。

大概是五年之后,也就是公元801 年前后,韩愈有个朋友叫李愿,要去济源盘谷寺归隐,韩愈不仅写了一篇著名的古文《送李愿归盘谷序》,而且一路送到盘谷寺。差不多七年没见了,卢仝知道韩愈要驾到,十分兴奋,在家乡盛情接待了韩愈,并一起游玩了济源附近的名胜古迹,他们在一起畅谈古今,饮酒烹茶,真是不亦乐乎。这一次见面好像还是没有留下彼此唱和的诗歌,但应该直接促成了之后,卢仝离开花洞,移居洛阳之事。

这两次见面,虽然快慰平生,但毕竟时间短暂。到了元和初年,韩愈以国子监分司东都,卢仝就直接追随着来到洛阳,从此开始了他们长达数年的交往。卢仝离开花洞,应该是在冬天,他在《冬行三首》其二中提到了“长年爱伊洛,决计卜长久”,一直喜欢洛阳这个地方,所以希望长居洛阳,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贤哉韩员外”也在洛阳。他赊钱买下了洛阳的里仁宅,把老家的房子卖了筹钱也不够,曾经一度被债主追得很狼狈。但洛阳有韩愈,一切都是值得的。《新唐书》说韩愈“爱其诗,厚礼之”,就是说的他们共居洛阳这一段经历。

洛阳时期,可能是卢仝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期,他们平时赋诗饮酒当然是一种常态,元和四年(809),他们曾一起去登过嵩山等地。第二年就发生了月全食之事,他们步调一致地来写月蚀诗,不约而同地影射宦官,就是有着这样的交往背景。

元和六年(811)春,河南出现了韩愈“生平未曾见”(韩愈:《辛卯年雪》)的大雪,他隐约担心卢仝的生活问题。他在《辛卯年雪》里说,我不要听什么瑞雪兆丰年之类的话,我关心的是老百姓在大雪纷飞之中能不能解决温饱问题。

在这场罕见的大雪中,卢仝果然备感生活的艰难。他想起了韩愈,写了一首诗给韩愈,一方面描写了雪满门前的状况,一方面说了自己的艰难处境:

山人屋中冻欲死……

病妻烟眼泪滴滴,饥婴哭乳声呶呶。

市头博米不用物,酒店买酒不肯赊。

(卢仝:《苦雪寄退之》)

卢仝自己冻得快要死了,多病的妻子、饿着肚子的婴儿,都在哭个不停,是真正的饥寒交迫了。但在诗歌的最后也不忘调侃韩愈“唯有河南韩县令,时时醉饱过贫家”。韩愈当然不会只管自己醉饱而不管兄弟的死活,必然会尽力支援卢仝的生活。

韩愈对卢仝的这首诗,倒没见回复,很大的可能是有回复,并有探望,但诗歌没有留存下来。不过现存一首韩愈写的《寄卢仝》诗,可见其对卢仝一直的关怀。他知道卢仝一大家十多口人居住在几间破屋里,生活难以为继。他觉得自己身为河南令,难辞其咎,深感耻辱。他在诗歌中说:

至今邻僧乞米送,仆忝县尹能不耻。

俸钱供给公私余,时致薄少助祭祀。

劝参留守谒大尹,言语才及辄掩耳。

韩愈说自己虽然也经常资助一些生活材料,但毕竟限于能力,只是杯水车薪,远不够充足。我屡次劝他去拜拜高官,为自己多争取一些机会,但往往我话刚出口,他就掩住耳朵,做出很抗拒的样子,一点也不想听。卢仝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出仕,只是他不愿在那个污浊的时代污染了自己。韩愈当然很了解,他在诗歌中继续说:

少室山人索价高,两以谏官征不起。

彼皆刺口论世事,有力未免遭驱使。

先生事业不可量,惟用法律自绳己。

其实何尝是卢仝索价高呢,他根本就没开过价,他要开,也是开道德和情感的价。是他的性格使他决意远离这个他看不上的世界,他觉得既然自己改变不了世界,那就只能改变自己,所以朝廷两次征他出任谏官,都被他拒绝了。但他深信,凭卢仝的才华,只要收敛一下自己的性格,一定是前途无量的。读了这几句,我相信韩愈一定知道卢仝其实改变不了自己的性格,所以也注定不可能在仕途上有多大的发展。他这样写,只是安慰卢仝而已。无论是谁,安慰总能带来最有温度且有能量的生活和生命。

韩愈从元和四年(809)到洛阳任职,在洛阳的时间也就两年左右。元和六年(811),韩愈从洛阳任上回长安出任新职,两人的联系也就不再那么频繁了。尤其是原本在洛阳的另外一位友人孟郊在元和九年(814)去世之后,卢仝虽然也曾往返于长安和济源之间,与韩愈偶有见面,或者诗词酬唱,但毕竟不如同在洛阳时候那么畅快那么尽兴了。

孟郊去世十年之后,一身多病的韩愈也黯然离开了人世。第二年,张籍扶韩愈的灵柩回到韩愈故乡,卢仝亲往接灵,悉心料理韩愈的后事。能护送韩愈在人世的最后一程,卢仝大概也是深感欣慰的。大约又过了十年,卢仝也溘然辞世。

梳理完韩愈与卢仝的诗词故事,真的很有感慨。韩愈一生虽然出任多职,但因为性格问题,数次被贬,是一个失意多于得意的人;而卢仝一生都是个“处士”,也就是从未当过官的读书人,一生沉浸在读书和诗歌之中。他想忘记外面的世界,但贫困和艰难如影随形地伴随着他,这个世界确实没有善待他,但好在还有韩愈,让他能时时获得精神的共鸣。从这一意义上来说,卢仝在一生的艰难困苦中,因为有了韩愈,他的精神一样放出了异样的光芒。我当然要感谢韩愈,一直不懈地温暖着卢仝;也要感谢卢仝,感谢他在艰难的时代依然顽强地绽放出人性的光辉和诗歌的光芒。不是说天地之间少了卢仝的诗歌不行吗?其实少了卢仝耿介而单纯的个性好像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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