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探讨了中国嫦娥奔月神话与日本《竹取物语》神话之间的关系。通过比较神话学的母题概念,分析了两者的相似性和差异性,基于母题叠加,提出《竹取物语》可能是嫦娥奔月与《斑竹姑娘》相结合的产物。
【关键词】嫦娥奔月;《竹取物语》;母题
中国的嫦娥奔月神话与日本的《竹取物语》神话之间有复杂且微妙的关系,许多学者也对此进行过讨论。“‘母题’是比较神话学的核心概念,它是构成神话作品的基本元素,应该成为比较神话学理论的逻辑起点。”[1]笔者尝试以母题学为视角,对这两个神话故事的关系进行探讨。
一、嫦娥奔月的母题分析
嫦娥奔月是中国家喻户晓的神话,具有高度的神话学和民俗学意义。在神话中,十个太阳同时升起,导致大地干旱,民不聊生。英雄后羿挺身而出,登上昆仑山,射下九个太阳,拯救了苍生。王母娘娘为奖励后羿,赐予他长生不老的灵药。后羿欲与妻子嫦娥共享灵药,然而,其弟子逄蒙贪图不死药,逼迫嫦娥交出。为了保护灵药不落入恶人之手,嫦娥毅然吞下了全部灵药。药力作用下,嫦娥身体变轻,飞升成仙,最终选择居住在月宫,与后羿天地相隔。从此,嫦娥成了月宫中的仙女。
神话本身会随着时代发展而不断变化,其内容被大众认知不断改造着。秦简《归藏·归妹》中记载:“昔者恒我窃毋死之(缺失)奔月”,这位“恒我”即是“嫦娥”的原型。后经过时代变迁,在这个基础上加入了各种其他母题。如原文中未提及带来不死的是什么事物,但《淮南子》之后都统称为不死药。而后又加入西王母作为不死药赐予者的母题,神话演变成为嫦娥从西王母处窃取不死药后逃往月球。而后又加入新的母题,将嫦娥和羿配成夫妻,嫦娥窃药的对象从西王母变成了羿。而后再次发生流变,将羿与后羿混作一人、将西王母和王母娘娘混作一人。后来又加入逄蒙这个形象,嫦娥和逄蒙暗生情愫,所以盗取后羿的不死药想要两个人永生不死,结果被后羿发现,情急之下只能自己吃了不死药。至少在唐代还有李商隐“嫦娥应悔偷灵药”的诗句,可见当时嫦娥还是一个偷盗者的形象,只是盗窃对象从西王母变成了自己的丈夫后羿。再后来又将嫦娥窃药改造成被迫吃药,最终因为怀念丈夫停留在月亮上。经过几千年发展,终于成为今天所了解的嫦娥奔月故事。
从整个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嫦娥奔月的神话可以划分出几个核心母题:不死母题、偷窃母题和奔月母题。但这几个母题不能孤立讨论,必须结合嫦娥奔月整个故事来理解。
首先是不死母题,具体表现为王母娘娘赐予的不死药。其实赐予的具体东西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能够打破死亡这个人类最终结局的能力。即使是孙悟空学艺时,最关心的问题也是“可得长生吗”,唐僧对妖怪的吸引力也在于吃了唐僧肉能够长生不老。对不死的追求在世界的各个神话体系中屡见不鲜,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中的吉尔伽美什目睹好友恩奇都的死亡而寻找不死药;埃及的欧西里斯死而复生等。死亡对人类来说就是既定结局,所以能够长生的神药弥足珍贵。许多少数民族神话都提到,在绝地天通之前,人类本来就是永生不死的,但是神界和人界分开以后,人类就出现了死亡,而神依然是永生不死的。从这个角度看,能否长生是区分神与人的标志。
这就引出了下一个母题,即偷窃母题。盗窃母题也是神话研究中一个世界范围的母题,最著名的可能是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盗火。嫦娥窃不死药和普罗米修斯盗火本质上是一样的,即打破禁忌。死亡是神与人区分的标志,那不死对于人来说就是一种禁忌。嫦娥得到了不死的能力,作为一个人的有限生命的属性已经转化成神的无限生命的属性,这种转化使得人成为了神仙,所以需要用“窃”这种非常规的手段。我国许多少数民族神话中都有狗在天上盗取谷种给人类播种,使得人类掌握农耕技术的故事。“狗取谷种的神话在诸多民族都有流传,在三套集成等资料中,独龙族、傈僳族、哈尼族、羌族、普米族、土家族、藏族、彝族、壮族、布依族、侗族、水族、仡佬族、苗族、瑶族、畲族等都有收入。”[2]总之,打破禁忌需要特殊的手段,用“窃”更能体现不死特性的珍贵。
而奔月母题是整个嫦娥奔月神话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月亮为什么是嫦娥最后所在的地方十分值得推敲。首先要否定现今神话中因为思念丈夫而停留在距离地球最近的月亮的说法。其一是在《归藏》的记述中嫦娥根本没有丈夫,其二是在秦朝那个对世界认识是“天圆地方”的时代,很难确切地认识到月亮是距离地球最近的天体。所谓思念丈夫,应该和被迫服药一样,是符合后世价值观念的内容改造。既然不死母题如此重要,那奔月母题也应该和不死母题有着密切联系。在地球上看月亮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呈现出周期性变化,这种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规律会给人一种长久存在的印象。具体到月亮,则与嫦娥的女性身份有关。在加入后羿之前,神话中只有西王母和嫦娥两位女性,女性的身体节律能与月相共鸣,而且本身和生育息息相关,更能体现出月亮的不死属性。实际上,即使之后加入后羿这样一个男性角色,也保留了西王母制作不死药的能力。同时,笔者认为,嫦娥奔月本身有某种囚禁意义,即月宫是一个监狱性质的设施。许多神话都提到嫦娥来到月亮后孤身一人且不能自由返回人间,这有两层意义:其一是嫦娥触犯了不死禁忌,这是对她的惩罚,如同普罗米修斯盗火后被宙斯惩罚一样;其二是说明不死本身的不可逆性,嫦娥吃了不死药,已经不能再回到人间生活了。
二、《竹取物语》的母题分析
《竹取物语》是日本最古老的物语文学作品,在日本文学界有着“物语始祖”“古典文学的母亲”的崇高地位。其主要内容是,一位名叫赞岐造麻吕的老人,在竹林中砍伐竹子时意外发现了一根发光的竹子。他出于好奇将其砍倒,惊讶地发现了一个三寸高的小女孩,她美丽动人,全身散发出光芒。老者将她带回家,与妻子一起抚养,并给她起名为辉夜姬,意味着她的美丽如同夜空中的明月。随着辉夜姬的成长,她的美貌闻名全国,引得众多贵族和皇族纷纷上门求婚,但她一一回绝,因为她实际上是月球的天人。天皇也听说了她的美貌,想要娶她,但辉夜姬依然不为所动。直到有一天晚上,月宫的天人降临,告诉辉夜姬她在人间的时间已到,应该返回月亮。在与家人和追求者告别后,辉夜姬吃下不死药,穿上天人的羽衣,回到了月宫。
同样,我们可以在《竹取物语》中找到竹生人母题、受罚母题、归月母题、不死母题和考验母题五个典型母题。每个母题的具体分析也离不开《竹取物语》整个故事。
首先是竹生人母题,竹取物语整个神话的名字就来源于此。辉夜姬在竹子中诞生,被老翁捡到。在我国南部竹林茂密的地域,也会出现竹生人母题的神话。“彝族有竹生人族源神话:太古时代,一条河上飘来一节楠竹筒,漂到岸边爆裂,从中爆出个人来,称名阿槎,他与一女子婚配,繁衍成彝族。”[3]“原始先民们所以会想竹生人,除了受生命一体化这一普遍观念支配外,还因为本身有它的特点,如竹笋生长神速、竹子空心等。生长神速是生命力旺盛的表现,空心又易引起可以容人和母腹的想象。”[4]客观分析竹生人母题,其实与其他母题没有十分严密的联系。故事中与竹子相关的内容有三个:辉夜姬出生在竹子中;老者的职业为采竹人;老者捡到辉夜姬后,经常发现发光的竹子中有财宝。作为主角的辉夜姬反倒没有与竹子有太多联系,神话中也未对她托生在竹子中作任何说明。
考验母题在整个神话中占据很大比例,其情节设置与中国藏族神话《斑竹姑娘》有极高的相似度。《斑竹姑娘》的大体内容是,在金沙江南岸的陡岩边,朗巴和妈妈守护着一片祖传的竹林。土司贪图竹林,低价买下竹笋并要求百姓看守。朗巴和妈妈不舍得砍竹子,他们的眼泪变成了楠竹上的斑点。一次砍竹时,朗巴救下一根特殊的楠竹,发现里面有一个女孩,取名斑竹姑娘。斑竹姑娘长大后,土司的儿子和他的朋友们企图娶她,但她设下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来考验他们。五个年轻人均失败,朗巴和斑竹姑娘最终结婚,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具体来说,这五个年轻人遇到的考验高度相似,都是寻找佛钵(金钟)、打不碎的玉树、火鼠的皮衣、五色玉、燕子的宝物。“除了第一位求婚者的难题内容略有不同,第四、第五位求婚者的顺序有所颠倒之外,其他情节大致相同。”[5]这种高度的相似性很难只用巧合来解释。同时也可以说明上文中提到的“竹生人”母题。如果《竹取物语》确实来源于《斑竹姑娘》,那竹子中诞生女子的情况就只是顺延了原文的说法,与其他母题关系不够密切也可以解释了。
受罚母题、归月母题和不死母题是《竹取物语》中联系密切的三个母题,也构成了整个神话的完整结构。辉夜姬原本是生活在月亮世界的天人,因为种种原因被流放到人间,如今她的惩罚期限已满,月亮世界的使者来接辉夜姬回去。她被要求吃下不死的灵药、穿上天之羽衣,才能返回月之世界。在这个过程中,辉夜姬受罚是事件的起因,回到月之世界是结果,吃下不死药是手段,即使剥离掉竹生人母题和考验母题,也能组成一个完整的神话结构。尤其是吃下不死药和回月之世界之间有明显的因果关系,这与嫦娥奔月中嫦娥吃下不死药才到月亮上的情节高度相似。
三、嫦娥奔月与《竹取物语》关系研究
笔者认为,《竹取物语》的神话可能是神话《斑竹姑娘》和神话《嫦娥奔月》相结合的产物。从母题学的角度讲,《竹取物语》中的母题基本等同于《斑竹姑娘》母题和《嫦娥奔月》母题的叠加。当然,《竹取物语》中有些独特的创造,比如辉夜姬和天人能够发光、天人对天皇派来的侍卫施加魔法等。《竹取物语》中天皇这个角色就显然是两种神话融合后,其中不可调和矛盾集中的一个产物。辉夜姬马上要回到月之世界,最主要的告别对象竟然不是养育了自己多年的父母,而是只见过一面的天皇,实在匪夷所思。在《斑竹姑娘》中,斑竹姑娘最后与朗巴喜结连理。但是在嫦娥奔月中,嫦娥是放弃了和后羿在一起的,两人从此生活在两个世界。天皇就同时担任了朗巴和后羿两个角色,他不同于之前被辉夜姬拒绝的五个求婚者,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辉夜姬的认可,不仅收到了辉夜姬的信和和歌,甚至于还受赠了剩余的不死药。天皇的特殊待遇并不来自他天皇的地位,而是他继承了朗巴这个角色的角色属性。同时,天皇也有后羿的一面,虽然辉夜姬和天皇关系匪浅,但还是如后羿被嫦娥抛弃一样,最后被辉夜姬抛弃了。天皇虽然没有真正和辉夜姬成婚,但因为两个原型都与辉夜姬的原型是夫妻关系,才使得这个角色非常突兀。总之,天皇这个角色和他身上不合理的表现都是《竹取物语》融合自《斑竹姑娘》和嫦娥奔月的证据。
从后羿和天皇的角度分析,还有一个母题是这两者共有的,那就是不死药得而复失的母题。从世界神话的角度看,这个母题也有遥远的历史。在英雄史诗《吉尔伽美什史诗》中,吉尔伽美什在冥界找到了不死秘药,但这个宝贵的不死药被蛇给偷吃了。自那以后,蛇就可以通过蜕皮来实现不死。吉尔伽美什失去不死药后,经历一番心理斗争,终于接受了死亡的现实。嫦娥奔月中没有描写后羿失去不死药后的情况,《竹取物语》中的天皇“看了信,十分伤心,从此无心于饮食,废止了歌舞管弦”[6],而后派使者去把不死药在富士山上烧掉。天皇对辉夜姬的爱情超过了对长生的渴望,这使得《竹取物语》中爱情的特性更为突出,也是日本物哀美学的一个写照。失去不死药的母题,不仅从内容上印证了女性和不死联系密切的论证,即男性是无法正真拥有不死属性的,而且说明《竹取物语》与嫦娥奔月的密切联系,在主要角色母题一致的情况下,配角的母题也呈现出高度的一致性。
受罚母题也是《竹取物语》是取材自嫦娥奔月的一个证据。这个母题本身既不存在于《斑竹姑娘》之中,也不存在于嫦娥奔月之中。但是为了让辉夜姬回到月之世界这个结局显得合理而添加了这一个母题,使得两种神话的融合更加融洽。也通过天人之口解释了辉夜姬出生在竹子中和老人总能在竹子中找到财宝的原因,使整个神话的表述更加流畅。因为辉夜姬本身是月之世界的天人,所以最后要回到月之世界中去。只是和勇于窃药,自己选择永生的嫦娥相比,辉夜姬的命运更显示出一种被其他人安排的无力感。
嫦娥奔月分析中对于不死母题和奔月母题的分析放在辉夜姬身上仍然适用。不难想象,给辉夜姬吃了不死药、穿上天之羽衣的天人们,本来和天皇等人类就不是一种存在形式。不过在《竹取物语》形成的年代,天皇还自称是天照大神的子孙,是“现御神”,即以人类姿态表现的神。但是《竹取物语》在情节上没有因为天皇是神而给予超常的待遇,天皇追求辉夜姬而不得,最后只能在富士山上烧掉不死药。可见即使在神话中,只要身份仍是人类,就在死亡面前是平等的。
总之,通过母题分析,辅以内容的解读,基本可以确定《竹取物语》是嫦娥奔月故事与《斑竹姑娘》相结合的产物,这也为研究神话的流变提供了一个参考。
参考文献:
[1]陈建宪.论比较神话学的“母题”概念[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01):40-44.
[2]吴晓东.狗取谷种神话起源考[J].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14,29(11):53-58.
[3]向柏松.自然生人神话演化传承研究[J].长江大学学报(社科版),2014,37(07):4-11.
[4]陶阳,钟秀.中国创世神话[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219.
[5]赵虹. 《竹取物语》与《斑竹姑娘》的比较研究[J].日本研究,2003,(02):67-71.
[6](日)佚名氏.竹取物语[M].曼熳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40.
作者简介:
曹仲达,男,汉族,山东泰安人,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民俗学2022级硕士研究生,民俗文艺学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