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国美学名家潘知常从中国传统美学的核心精神“生”“情”“境”出发,构建了“生命视界”“情感为本”“境界取向”的 “情本境界生命论”“美学体系。他用拿来主义的态度,广泛吸收借鉴中外美学、文学、哲学思想宝库,打通古今,融汇中西,形成独特的生命美学体系,对中国文论的建设和美学的发展带来一定启示。
【关键词】生命美学;生命本体;情本境界生命论;艺术与审美
【中图分类号】B83-06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7009(2025)01-0042-07
Rethinking of Pan Zhichang’s Life Aesthetics from Mutual Learning between China and the West
DU Xuan, MENG Ya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Huainan Normal University, Huainan 232038, Anhui, China)
Abstract: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integration of Chinese and Western thought, this paper conducts a profound analysis of the sources of the aesthetic system of the “Life-Emotion-Horizon Theory of Aesthetics,” which was constructed by a renowned Chinese professor of aesthetics based on the core spirits of traditional Chinese aesthetics: “life”, “emotion”, and “horizon”. It elaborates on his adoption of an eclectic attitude, broadly absorbing and drawing upon the treasures of Chinese and Western aesthetics, literature, and philosophy, bridging the ancient and the modern, and integrating the East and the West, to form a unique aesthetic system of life. This system brings certain enlightenments to the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literary theory and the development of aesthetics.
Key words:aesthetics of life; life ontology; Life-Emotion-Horizon Theory of Aesthetics; art and aesthetics
中国美学名家潘知常援引德国文学巨匠歌德的思想“遗产”:“在德国整个哲学中,必须要做的大事还有两件,一件巨大的、惊人的成就是康德撰写的大著《纯粹理性批判》,但是还没把一个圆圈画完,还差的是更具有重大意义的感觉以及人类知解力的批判的著作,若完成完善这项工作,德国哲学也就大差不差。” [1]歌德对于“重大意义的感觉和人们知解力的批判”的犀利敏感的洞察和潘知常的思索产生跨时空的共情和共鸣。歌德“至关重要的判断力所指向的感觉和人们知解力”推动美学进入生命的航道,因为感觉和知解力是生命与世界交流的必不可少的重要媒介,也是人类生命的奥秘所在,是人类生命价值诉求的“意向性”(胡塞尔语)诞生的源泉,更是人类生命意义追求的目的所在以及实现的境界所系。潘知常建基于生命土壤的美学在一定程度上助推中国文艺理论界的日臻完善和日益繁荣。他从中国传统美学的核心精神“生”“情”“境”’为起点,构建“生命视阈”“情感为基”“境界取向”的“情本境界生命论”宏大的生命美学体系,认为美学的奥义在人——人的奥义在于生命——生命的奥义在于生成为人——生成为人的奥义在于生成为审美的人,提倡自然界生成人而非自然的人化;提倡爱者优存并非适者生存;提倡我审美故我在并非我实践故我在,为新时期中国生命美学的繁荣壮大摄入了丰盛的营养。
一、否定思维的高扬
在《反美学》《美学的边缘》《生命美学论稿》《走向生命美学》等专著中,潘知常详细阐释并高扬“否定思维”。他揭示出:西方传统理性哲学家一般都认为哲学研究是为了探求世界的性质、探求客观世界运行和运转的根据和原则。不管是巴门尼德的“存在”还是柏拉图的“理念”,或者康德推崇的“自在之物”,抑或是黑格尔坚信的“绝对精神”,他们都在亚里士多德“人是理性动物”的辐射下,超越了鲜活的现实世界而预设出先验的绝对本体,将其作为现实世界终极依据与最高本质,始终认为依靠人的理性可以通达这个绝对本体,尤其是唯理论这一理性主义的急先锋和忠实信奉者。它将理性从人的全部存在中抽离出去,并一步步地将理性绝对化时,理性就成为凌驾于人类及世界之上的抽象物,由此建立的评判世界是非、真假、美丑的价值体系,事实上亦逐渐把理性疏离和异化成为外在的对抗和支配人类的异物,而最终扼制人类的感性生命又消解其存在意义,康德的理性主义认识论和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已经构建起人类认知的理性主义的牢固大厦。早期西方资产阶级思想家在思想文化等各领域中都歌颂理性、论证理性、展示理性、捍卫理性,使理性上升为至高、至大、至上的价值标准。然而,理性主义却忽略了最为关键的两点:一是由于站在先验理性原则的立场上,以理性普遍性和抽象性拒斥个体的感觉、意志、经验、创造、行为时,就会将具体感性的、充满生机活力者置换成理性者,而将个体生命理解成僵化静止的状态。二是在传统我思、我判断、我逻辑、我推理之前还存在着早于我思、我判断、我逻辑、我推理的具有更为原初的状态与规约,正因为如此,从生命美学大放异彩的发生学层面探究,西方生命美学家们无不将人类内在生命看作世界的终极本体与本源,从生命感觉出发寻找生存的根源,因此在西方美学界掀起了艺术本体论的革命。
潘知常指出:“传统美学具有‘类’本质的特征:本质先于现象、必然先于偶然、普遍先于个别、灵魂先于肉体、目标先于过程、理性先于感性等所有都在知识论中转为诸如‘模仿’‘典型人物’‘焦点透视’‘反省判断’死气沉沉的符号。压抑非理性的审美活动、审美价值、审美艺术以维护理性的审美活动、审美价值、审美艺术,导致不符合审美实际的非常狭隘的书斋宅子理论。” [1]40
他认为,正是源自生命本能和生命本源的强大动力对于传统美学的反叛,才有尼采超人论的异军突起,才有柏格森的生命绵延说的横空出世,才有狄尔泰的生命体验的空谷足音,才有弗洛伊德力比多的迅猛发展,才有海德格尔生存空间的凌空高蹈。
叔本华是非理性主义的美学先驱,是唯意志论的首创,他继承并改造了康德关于现象与本体关系的思想,把康德本体论中的物自体独具匠心地改造为生命意志,把现象世界别出心裁地改造为表象世界。由此,美学的研究目的不是从理性认知和阐释世界,而变成了对自我意识中的内容进行诠释,解读的方法不再是理性的。叔本华用生命意志论横扫康德学说与基督教神学之余绪,继对中世纪神权专制、文艺复兴与近代启蒙运动的反叛之后,再次唤起了人类内心生命之觉醒,开启了全新的西方现代美学的先河。正是以他为开端,美学才真正按照其尊严来探索。他回答了虚无主义时代提出的问题:在宗教、理性和道德之外是否还有第四条路径?" 叔本华斩钉截铁地给出答案:“生命视阈,伟大原则——生命之形而上学之统一性。” [2]传统的西方人在宗教的统帅下生活,没有真正洞察生的意义、死的价值,从叔本华开始才逐渐开始醒悟并立足于人类自身的生命揭示人不仅要活着,还要洞彻为何而活。然而,叔本华的意志统率理性、复活了理性美学,但是这种意志仍然是精神的,还残留浪漫主义的成分,还局限于康德的“无功利关系”论,并没有彻底回归到生命本体。
尼采把虚无主义划分为消极虚无主义和积极虚无主义,并对这两种不同的虚无主义作了截然相反的评价:前者是一种否定的态度,后者则是一种肯定的态度。尼采积极的虚无主义即强力意志并不是万物的本源或者生命存在为之存在的终极原因,这种强力意志是与有血有肉的人相结合并在最高层面上创造了生命的博大的意志力,他用充满活力的生命作为世界存在的唯一根据,建构整个生命美学体系,认为“存在就是生命的存在,就是生命生成的存在,除了生命之外,没有别的任何关于生存的概念”[3]。生命是一种积极扩展、蓬勃发展、不断超越自己而繁荣发展的强力意志。假若黑格尔提出的是精神形而上学,叔本华提出的意志形而上学是盲目的、不可阻挡的、渴求生存的欲望冲动,那么尼采提倡的是 生命形而上学,本体是以充溢的生命本能的强力意志为特征的,生命的本质就是不断抛弃旧我、超越自身、重塑新我,强力意志塑造的是有勃发生命、健康强大、活泼活跃、傲睨一切、富有创造力的超人。 尼采的意志是从现代形而上学的总体思路来正视、尊重和肯定真实和本真的生命,人生的强力意味着人生从总体上说是丰富的、强壮的、富足的,它是美好的,而不以衰弱、匮乏、孱弱作为根本特征,这种力量是丑陋的,因为后一种力量来自于人的生命本能的枯竭,来自于缺乏与现实痛苦抗争的勇气。“没有什么是美,只有人是美,这是美学的第一性原理。我们即刻补上美学第二定理,没有什么比丑更丑。”[4]呼吁人们以狄奥尼索斯般的热情去正视现实的虚无、价值的丧失、理性的破灭, 以重估所有价值的态度,摆脱人生绝境,走出负面虚无。生命美学家们大都关注人生的生成性问题,而潘知常则认为尼采首先将人生与生成这两者巧妙地结合起来,关注个体生命本体问题和生成性问题,并且突出地表现出超越欲望、超越本能、超越冲动的大写的意志,这是对于人生自我维持、自我创造、自我疗救、自我崛起的深层肯定,所以,与其说尼采是现代文化激进主义者,不如说他是生命本体论的激情主义者。柏格森从精神深处出发,首次提出生命冲动,以绵延说克服机械主义论与唯理主义论的局限,继而影响法国现象学与存在论美学。弗洛伊德同传统理性主义分道扬镳,直接进入本能、欲望、冲动、潜意识等个体生命深层心理中,由此推翻了人们对意识自我的认知、颠覆了人们对理性的理解、否定理性在人内心世界中的核心地位。海德格尔指的生命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人体结构或近代哲学倡导的观察、思索、抽象、总结的学科,而是承载了占有性存在体验的生命本身;不是对人生进行反思性的理解,而强调自我与世界整体性的联系,他用生命概念阐释返回事物本身,即回归生活原初,而非复归意识本身。其间,生命概念发生了一系列的嬗变,从 “自在自为的本体生命”到“事实的生命经验”又到 “具体实行着的此在”最后是“以在‘此’(Da)表示我们本己的此在”[3]。他认为生命至少具有三重特征:“这是真实生命总的最初意向;是经历体验、感受感觉生命本身的最初行动;是与自己体验生命同感。” [5]
具有强烈的否定思维的叔本华、尼采、柏格森和海德格尔是潘知常研究西方美学的核心,他这样阐释:“本书关注的不是西方当代美学的否定主题的弊端,而是它的美学价值和意义,即极大地开阔和拓展了美学研究的研究视野。”对否定主题、思维和思路的强调,呈现出的意义是:“对审美活动的开放性、复杂性、丰富性的充分展开。” [6]这三重意义,与其说是对西方美学研究的新发现的概括总结,不如说是为中国当代生命美学的研究提供新的思维方式、新的研究视野和新的精神资源。
目前学界关于西方生命美学思潮的界定众说纷纭,有学者认为西方生命美学家仅有狄尔泰、叔本华、西美尔、尼采、柏格森、奥伊肯、怀特海等人,也有学者则提出西方生命美学包括身体美学、实践美学、生态美学等,但是潘知常在其新著《走向生命美学》中认为这股思潮包括:叔本华与尼采的唯意志论美学,柏格森、奥伊肯等独特的生命美学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美学,荣格的分析心理学美学,海德格尔、雅思贝尔斯、舍勒、梅洛-庞蒂、萨特与福柯为代表的存在主义美学以及法兰克福学派美学等[7]。因为它们都是以人类内在生命作为本体规定世界的本源。怀特海开启的有机宇宙论美学促进生命美学更具流变性、过程性、创造性、整体性和超越性;精神分析美学推动了生命美学更具深层心理性;存在主义美学使得生命美学更具主观阐释性;法兰克福学派促使生命美学更具救赎性;以梅洛-庞蒂、德勒兹和舒斯特曼等人为代表的后现代美学促使生命美学更具享受性;以卡西尔和苏珊·朗格为代表的符号学在生命美学中表现出“符号包孕性”的特征。通过对西方近百年文艺思潮演变历程的追溯与考察,西美尔强调和突出了生命美学所具有的特殊地位:“在古希腊古典主义心目中,‘存在本体’这一核心概念被把上帝视为世界第一动力的基督教所代替;中世纪美学家以上帝否定本体;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以人性否定神性;17世纪古典主义浪潮崇尚理智、理性、法则,这是现实的行为准则;近代以后浪漫主义美学家以自然否定人性;社会美学家以生活否定自然。直到这个世纪的中叶,生命的概念终于呼之欲出,闪亮登场,并和美学、心理学、哲学等理论紧密结合,大放异彩。”[8]
潘知常认为人与世界之间在如下维度上发生关联:首先,人与自然的维度,这是第一路径,指的是我—它关系;第二,人与社会的维度,这是第二进向,指的是我—社会关系;第三,人与他人的维度,可被称为第三路径,涉及的是我—他人关系;假若前两个维度体现的是现实维度与现实关怀中实体对象的实际用途,指涉的是人类生命活动中的利润利益、在此岸的有限性、形而下的求生性,被有限所限制,而第三个维度超越了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关注的是彼岸的无限性,是形而上的理想形态与心灵沟通与对话,这奠定了审美活动的基础。潘知常认为审美活动禀赋着人的存在价值、承载着人的美好未来、依附着人的梦想希望,从超越维度与终极关怀维度关注人类具有形而上意义的价值性的生命活动。正是意义,才能使人得以看到苦难背后的坚定、仇恨之上的热爱、绝望之上的梦想;正是价值和意义,才让人默许无限、超越无限、融合无限,从而触摸到生命的尊严和尊荣、生命的完好和美好、生命的光辉和神圣,正是通过这种人之为人的绝对尊严、绝对权利、绝对职责构建起全新完整的阐释生命世界的艺术模式。
二、多元化的审美思维模式的构建
潘知常在中西方美学、中西文论会通中重建美学文论,一方面,他引进马克思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美学资源;另一方面,他从印度教、儒家美学、道家美学、明清美学中汲取美学营养,在否定性思维的指引下,融会贯通,建立别具特色、富有智慧的中国生命美学宏大体系。体验的双向式、思维的跨时空和产生的瞬间性,是潘知常在与西方美学比较后总结的生命美学艺术想象的中国特色。
(一)对中国美学思想的汲取
1.受到禅宗精神的影响。潘知常认为:中国美学的智慧在儒家美学中诞生,在道家美学中成熟,在禅宗美学中完成[9]。总体上看,“禅宗美学为中国美学所带来崭新的精神财富和审美智慧,切实地揭示出审美活动的纯粹属性、生命属性、爱的属性、自由属性,真切地把审美活动完全等同与自由。” [9]163
第一,从对象性的实体到非对象性的空无。实践活动是面对交易、推演、计算的现实世界时,人们在功利主义支配下为满足实际需要通过消耗单调的体力或者智力而占有、利用、改造现实客体以维持人的肉体生存的活动。其受到外在目标、外在必然性、外在生存性动机的规定和限制,追求合规律性或者合目的性。这种纯属外在于人的、与人本质截然对立的、不得不听命于他者的被动消极的活动,使人以物而非人的面目出现,只体现人的片面发展的本质力量。潘知常指出对象性思维的弊端:“误入了对象性思维迷宫歧途而无家可归、无处可寻的人,必然是苍白孱弱、虚无守旧和丧失个性的人。他们盲目笃信物质的极大丰富能带给人来一切美好、幸运和幸福,盲目笃信社会进步等于人类进步,盲目笃信科学理性能够使世界澄澈透明。” [10]
第二,从神思到妙悟。从孔子的“兴于诗、立于礼、成与乐”到庄子的“物物而不物于物物”,都是经验式的审美,而禅宗所提倡的“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达到“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乃至到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的“承当”式的生命澄明的审美境界。禅宗先驱僧肇对妙悟的见解堪称经典:“玄道在于妙悟,妙悟在于即真。即真即有无齐观,齐观则彼己莫二。所以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潘知常认为,正是这种对妙悟的奉若神明奠定了中华民族的美学精神和艺术灵魂。妙悟是对真实、鲜活、本然生命的呈现,“虚空能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一切草木,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尽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此”。一方面,“出外入相离相”,另一方面,“入内空离空”。于是,区别于道家,禅宗既不以物观物;也区别于儒家,不是以我观物,而是物我双照,不存在独立的主体和客体,只存在互相决定、互为倚重、互为表征的审美自我与审美对象,因此,曾经失去纯真纯正、天真天然、清纯清美的生命全部被打捞和救赎。
2.受到儒、释、道等的“生”与“仁”的启迪。儒家爱生、道家养生、墨家利生、佛家护生,小到部落种族、大到整个宇宙的生生繁衍体现中华美学的“生命在世”“生命优先”,牟总三曾经指出:“中国哲学是以生命为核心,儒道佛都首先注重生命,这是中国文化生命的最高层心灵。”潘知常提出的万物一体仁的“爱的智慧”的生命美学,认为爱即生命、生命即爱、因生而爱、因爱而生是其主旋律,这种思想与中国传统文化思想难舍难分。无论是孔子的“仁者爱人”、孟子的“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庄子的“泛爱万物、天地一体”,还是宋代道学构建“万物一体之仁”,尤其是王阳明把“归仁说”和“万物一体说”巧妙结合起来,以仁为基础的万物一体的“万物一体之仁爱”,都为潘知常生命美学的深化带来一定的启发。潘知常认为,曹雪芹的《红楼梦》达到中国传统美学的顶点,发出了“万物一体仁爱”的先声,因为这是从儒家的“发乎情、止乎礼”、道家的“发乎情、止乎游”、禅宗的“发乎情、止乎觉”转变为明清的“发乎情、止乎情”,最后的“情”就意味着爱,意味着中华民族大彻大悟“止乎情爱”的千年谜团;意味着重视作为内在保证的生命的自由建构、生命的自由生成、生命的自由意志、生命的自由权利;意味着从儒家无自由的意志或者道家无意志的自由、对自由感觉的觉醒走向对自由意志的觉醒,从以人为本明确转向以仁爱为基础,以人为本。由此,情感远远高于理性、生命远远高于智性、直觉远远高于理念、自由远远高于本质。
3.受到知行合一的启迪。基于自我生命体验,以“心体”为核心,“知行本体”“以行为本”“价值诉求”“多重合一”等丰富的维度构成了王阳明提出知行合一的有机理论体系,成为中国哲学史上处理知行关系的典范,他认为心的本体或人性是无善恶,王阳明“万物一体”的“致良知”不仅是道德主体,同时可以达到与天地万物、宇宙生化为一体,只有省查自身、悟天德与本心、知天理在己,良知体之于身、存之于心、扬其之用,通过克己、立德、彰义、致善,在亲亲、恤民、仁人、爱物这一利己利人的过程中体悟至诚至纯、至仁至韧与至乐至美的万物一体。
(二)对现代西方文论的参考和借鉴
1.基督教的借鉴。潘知常指出:“只要人类最为深层的‘安身立命’的困惑存在,宗教也就必然存在,基督教也必然存在。” [11]基督教作为一种超验的叩问而确定人本恶、是有罪的,将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彻底隔离,此岸世界成为超凡性与世俗性的调和而存在,为人的开放性和创造性提供无限可能。他有句非常经典的名言:“我们可以拒绝宗教,但不能拒绝宗教精神;我们可以拒绝信教,但不能拒绝信仰;我们可以拒绝神,但不能拒绝神性;我们可以拒绝恨,但不能拒绝爱。”[11]31
2.法兰克福学派的参考。
潘知常用法兰克福学派的美学理论进行传媒文化的批判,指出:“人们刚刚摆脱人对自然经济的依赖,又陷入了对物的依赖,物性肆意膨胀和神性日益萎缩,同时出现在现代商品化、消费化的审美活动中,若任由其发展下去,我们的时代将会会成为一个灵魂虚无的时代、一个爱的匮乏的时代、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 [1]31法兰克福学派对物欲横流和人伦丧失的社会现实进行启蒙哲学的美学批判,其中“更为中国美学家所熟知的,是尼采、海德格尔以及法兰克福学派美学。其实,他们都是‘救赎美学’,赎回‘最为虔诚、最为忠实、最为仁慈的人类’为基本宗旨”[12]。
3.存在主义的鉴赏。潘知常对存在主义理论的阐释也独树一帜。萨特否认了上帝造就人类、“本质先于存在”的有神论,提出了生命本体第一法则——“存在先于本质”。潘知常把海德格尔的存在和中国美学的道的内涵、海德格尔的真理和中国美学的真在的关系做了详细比较。海德格尔认为西方自柏拉图以来的哲学对世界的本质局限于某种确定的、既定的、固定的存在者,而忽略对存在者存在根源的求索。存在在客体化、对象化、概念化之前具有本真性、鲜活性、遍在性、超越性和本源性,这是中国老子的“有以为未始,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的源初世界;是禅宗的“万法明明无历事”“洪钟未击”的源初世界;是庄子“道可道,非常道。道恒无名”的源初世界。海德格尔认为真理不是知识体系中的是非价值判断,也不是认识论中知识与客体的符合,而是传统形而上学忽略的“去蔽”或“澄明”过程中“存在”的揭示。这和中国美学推崇的先于主客体二分的关系的、从理性认知和逻辑认识的遮蔽中破土而出,使得生命的本真处于恬然澄明的状态之中的“真”有异曲同工之妙。潘知常这样做的总结:“海德格尔的存在学说和中国美学的道有深刻的融通,它们同样是一个在客体化、对象化、概念化的那个本真、活生生的世界,从遍在性看,是不离有;从超越性看,是不离于无;从本源性看, 是不离有无,不落有无。永远在变的是遍在性;永远不变的是超越性;变而不变的,不变而变,是本源性。” [9]96
三、 多级互补融合式路径的塑造
(一)思维方式:对象性的消解
潘知常认为,对象性的思维方式,这一运用经验归纳、逻辑分析、抽象推理和先验判断的本质主义,来思考并把握外部世界的对象性思维方式,在向善的实践活动、向真的科学活动中功不可没,然而在生命的审美活动中却束手无策。因为科学理智的思维方式根本不能把握活生生的丰盈灵动的生命,在追求本质和规律时将人与事物等同起来,这一形而上的幻想最终只会造成内在生命本体世界被驱逐。西方美学认为这种只手遮天式的理性思维只是虚幻,它必须由认识论走向本体论,由理性本源说走向先于理性本源说,对传统世界的认识方式给予深刻的反思、全盘的考察、严肃的检讨和激烈的批评,这是回到人生世界本体内的需要和必然,这完全不同于以往为了人生而寻求知识性的依据,意味着追问美学实现人生的新视角——在理性之路、逻辑之路之外的诗意之途、感性之道,直觉之径。
胡塞尔坚决反对康德将现象和物自体二元对立,现象学还原法主张为了把现象和本质有机融合,把演绎和归纳的逻辑方法全都悬置,采用直觉或本质直观来驱逐意识中感性具体与偶然性杂糅的非纯粹现象,透过自由联想的交换彰显纯粹的现象即本质,从而达到对纯粹现象的认知、领悟和把握。生命美学家迪南·费尔曼以直觉的视角来剖析生命哲学所特有的魅力:“生命美学至今仍然如此迷人,其根据有二:一是因为生命哲学相信哲学的反思只有为人生服务才能产生价值。二是因为我相信生命美学所蕴含的价值就是其思维形式比形式逻辑更为丰富和灵活,生命哲学开启了指向未来、剖析未来的愿景。”[13]
若老子用“无”消解“有”,庄子用“无无”消解老子的“无”,那么禅宗用“空”消解庄子的“无无”。著名的公案“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二)审美意义:商品精神的祛魅化
自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再到工业革命,哲学家尼采振聋发聩地呐喊“上帝已死”,意味着传统价值体系完全崩溃,意味着一个人有限的生命能够在上帝保护下得到精神慰藉的存在方式完全崩溃,意味着以神为标准尺度对人的存在进行最高价值判断的标准完全崩溃,他认为传统美学把形而上观念视为所有问题的出发点,就无可避免地导致虚无主义。上帝之死是尼采思想中一个重大转折点,不仅标志着他对人生、人性和哲学本质的深刻思考,而且也提供了一种重新审视现代社会的视角。
潘知常专门批判日常生活的审美化现象:“一个物欲的时代,人们只关心如何花钱,如何在审美活动中寻求快乐,俗套的表演、脸谱的形象、快餐式的片段、无限制的趣味、无聊的猎奇,历史成为招贴画,包装大于内容,形象大于商品,没有精神,没有传奇,没有史诗,没有表达,没有思念、没有期待、没有承诺,整个时代没有灵魂,灵魂只有漂泊,人与人之间没有‘信’,人与理想之间没有‘约’,谁也不会对谁负责,谁也不会对自己负责,审美活动不再是时代的放歌台、传声筒,反而成为时代的下水道、垃圾箱,不再是时代的一剂解毒药,转而成为自我的一纸卖身契,在西方,是商品精神打败了基督精神,金钱打败了上帝,我们可以同样地说,是商品精神打败了美学精神,是商品精神打败了艺术精神。” [1]127
(三)文化意义:文化批判的祛魅化
人类文明是一部探索和探寻魅力社会的过程,无论是柏拉图构思的理想国还是莫尔勾画的乌托邦,抑或是《圣经》中描述的伊甸园,魅力社会成为鼓舞、激励人们追求和实现美好愿景的精神期待,然而尼采的“上帝死了”、福柯的“主体死了”的时代使得“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世界上到处弥漫着一片混乱”。潘知常认为:“哥白尼的日心说、达尔文的进化论、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尼采的酒神哲学、弗洛伊德的无意识说,分别从地球、人种、历史、时空、生命、自我等方面把人从神圣的宝座拉下来。” [1]18韦伯打造现代世界光辉而伟大的“祛魅”工程,法国象征派诗歌的先驱波德莱尔发表了象征主义代表作《恶之花》,尼采发表了体现酒神精神、高扬生命意志的《悲剧的诞生》, 被称为“维也纳第一精神分析学派”的弗洛伊德发表了标志精神分析心理学的正式成型的《梦的解析》,未来主义代表马里内蒂发表了《未来主义文学技巧宣言》等,都不遗余力地在艺术王国反叛现实主义传统,在人的感性、生命、个体、生存与审美活动的关系上开辟出新的救赎世界。对于个人而言,艺术和审美就是心灵的拯救与超越,生命有限的战胜与超越、生活意义的创造和打造;对于社会而言,则是文化虚无主义的拯救良方和抵御技术文明异化的法宝,这就是潘知常关注的根本原因,
潘知常认为当最高形态的审美活动中的自由生命一旦步入诗性境界,就会以追求自我自由存在、维护自由存在作为自身责任,以尊崇与捍卫个体的绝对意义为自身责任,追求终极价值、终极意义等形而上学的属性。抛弃世俗社会中一切是非善恶功名利禄对人性的掩盖和束缚,对艺术双重解蔽后的审美方式致力于生命的敞开、发展、涵养、提升,实现了人类精神世界与宇宙人格的拓展、解放与升华,达到自我建构的旁通统贯、生香活色、绵延不绝、一体俱化的生命境界,由此生命突然之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这是对人类与天地万物在最初本源性上的精神性还原与回归的状态;更能达到个人与天地万物结合成“大无我”的化境怡养的本真状态,达到超越是非、痛苦、生死而进入超越超拔、恬然澄明境域时生命的自在笃定、惬意欢愉的巅峰极乐的审美体验的至高境界,这和他受到中西方生命美学思想的启发是分不开的。潘知常在对话比较中以对艺术所表现出来的地域和民族、历史和文化、美学和哲学的“超越之维”,而企及人类生命的“澄明之境”,显示出他的真知和远见的卓识[14]。“能够解决中国人在经济富足之后的精神世界贫乏、灵魂虚空的美学思想。”[15]
【参考文献】
[1]潘知常.美学的边缘——在阐释中理解当代审美观念[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87.
[2]叔本华.伦理学的两个基本问题[M].任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300.
[3]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一本献给自由精灵的书[M].杨恒达,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4]尼采.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M].张念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出版社,1996:186.
[5]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小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1996.
[6]潘知常:生命美学论稿[M].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02.
[7]潘知常.走向生命美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
[8]西美尔.现代文化的冲突[M]//刘小枫.现代性中的审美精神——经典美学文选.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
[9]潘知常.中国美学精神[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119.
[10]潘知常.生命的诗境——禅宗美学的现代诠释[M].杭州:杭州大学出版社,2019:15.
[11]潘知常.信仰构建中的审美救赎 [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167.
[12]瓦尔特·本雅明.本雅明论教育—儿童 青春 教育[M].徐维东,译.吉林:吉林出版集团有限公司出版,2011:452.
[13]胡塞尔.现象学的观念 [M].倪梁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65.
[14]范藻.从“超越之维”到“澄明之境”——潘知常中西美学比较视域下的艺术论[J].兰州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3):5.
[15]刘燕.生命/实践”?谁在预言未来?——潘知常关于中国百年美学第一问题的哥德巴赫猜想[J].兰州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3):14.
[责任编辑:王作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