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还乡者”的遐思

2025-02-08 00:00:00贾东方马娇

【摘要】《故乡那么辽阔,为何还要远行》以一个“还乡者”的视角在书写着乡村人事风物的美好与凋敝,同时探索着中国进入现代化进程以来的“城”“乡”关系以及“离乡者”的精神归宿等命题。生活在乡村的人们,在传统中国的时光轮序之中进行着代际轮回,生命于此循环之圈中才能获得永恒的神圣意义,一旦远离就将面临无所皈依的精神困境。对于“离乡者”而言,故乡中的物事、亲友乡邻才是最难割舍的记忆,因为它们铭刻着生命的往日印迹,也是人间大恋所依存之处,更是一种永远的精神归宿。

【关键词】《故乡那么辽阔,为何还要远行》;现代化进程;还乡母题;精神归宿

【中图分类号】I207.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7009(2025)01-0017-05

A Contemplation of a “Homesick Wanderer” :Commentary on Prose Collection Hometown is So Vast, Why Do We Have to Travel Afar

JIA Dong-fang, MA Jiao

(School of Literature, Lanzhou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Lanzhou 730070, China)

Abstract: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 “returnee”, Hometown is So Vast, Why Do We Have to Travel Afar writes about the beauty and decline of rural people and scenery, while explor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ity” and “village” in China’s modernization process, as well as the spiritual destination of “exiles”. People living in rural areas undergo intergenerational cycles within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timeline, and their lives can only gain eternal divine meaning within this cycle. Once they move away, they will face a spiritual dilemma of having no place to turn to. For “exiles”, the things, people, and neighbors in their hometown are the most difficult things to forget, because they bear the imprints of life in the past, are also the place where human love depends, and are an eternal spiritual destination.

Key words:Hometown is So Vast, Why Do We Have to Travel Afar; modernization process; theme of returning home; spiritual destination

《故乡那么辽阔,为何还要远行》(下文简称《故乡》)是作家王选最新出版的一部散文集,读来似淡而实美,余味无穷,然心中又着实不畅快,隐痛连连的往事在脑海之中开始一幕幕浮现……它有神奇的魔力,会开启那尘封已久的回忆之门,让读者在一团晕白的时光中回到故乡,回到生命原初的地方,吟味着过往的幸福与悲伤。同时,《故乡》又蕴含着深远之旨,于个人的悲欢离合之外,它又以一个还乡者的视角在书写着乡村人事风物的美好与凋敝境况,也在探索着中国进入现代化进程以来城与乡的关系以及离乡者的精神归宿等命题,诚如作者所言:“我无意美化过去,也不会守旧,我只是想,在城市化的进程中,如何处理好城市与乡村的关系,如何保存乡土大地上生发出的品性和道德,如何真正守住乡愁,守住记忆中的美好,这才是最关键的。”1

一、时光:乡土中国的“永恒仪式”

《故乡》全书以“端午记”始,以“清明记”终,书写着一个漂泊者在还乡之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人物、风景、时光、记忆、怅惘、忧伤都混融成一片浓得化不开的乡愁,弥漫在字里行间,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邵宁宁师在论及中国人的家园意识时如是说:“对每个个体生命来说,正是旧家、故土和童年记忆的时空交缠,构成了他的生命原初记忆和最终归宿。”2

有意思的是,作家王选以端午、夏至、中秋、冬至、立春、清明六个传统节日建构起全书的基本脉络:“仲夏端午。端者,初也”“日北至,日长之至,日影短至,故曰夏至。至者,极也”“天子春朝日,秋夕月”“大雪后十五日,斗指子,为冬至,十一月中。阴极而阳始至,日南至,渐长至也”“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桐始华,田鼠化为鴽,虹始见”。

表面上来看,这些节日是还乡者在回到故乡时的实际时间,然而熟悉中国传统文化节日内涵的人都知道,这些传统的节日都是按照农业文明的呈现方式来命名的,在《后记》中作者王选也说:“从二零一七年端午开始,我有意识地利用两年时间,选择在逢年过节的日子回到麦村。因为在乡土中国,传统节日更能凸显一座村庄的特性和价值。”1]339事实上,农业文明也并非是后来者所理解的那样浅薄简单,在更深层的宗教文化意蕴中,农业绝非是一种世俗的技艺,而是一种神圣的仪式。在农业行为之中,人们要和植物生命发生关联,并在这一过程中了解认知到植物生命萌发、湮灭以及再生的奥秘。著名宗教学家伊利亚德说:“农夫进入到一个充满神圣性的领域,而且成为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他的活动和劳作有着重大的后果,因为它们是在宇宙循环中展开,而且因为年、季节、夏天和冬天、播种时间以及收获时间都渐次形成了自身的基本形式,每一个活动本身就具有独立自存的意义。”3端午、夏至、中秋、冬至、立春、清明这些作家有意选择的传统节日,都应该放在此种意义上加以理解。

《故乡》在开始时援引《风土记》云:“仲夏端午。端者,初也。”结尾时清明则是一个哀悼祭奠亡人的节日,沉重的黄土添在坟头,沉痛的思念萦绕心头,蕴含着生命之终的涵义。可以说,《故乡》以端午始,以清明终,讲述时间轮序,人事变迁;以还乡始,以远行终,归乡的故事似乎日月往复,爝火不息;以万物萌生始,以诸事湮灭终,生命的旅程漫漫,令人思之茫然。

故乡,尤其是乡土中国的故乡,自有其永恒的仪式,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的生活常态,到“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铭于斯,其魂气无不之也,其死而有不澌者矣”的人生命运,一切都构成了一个循环密闭的轮回之圈。从中华文明的发展历程来看,当我们还未进入到以农业文明为主体的乡土中国之时,人们对于时间的感知往往是碎片化、模糊化的,正如《山海经》中所呈现的蛮荒世界一样。相比较而言,在农业文明为基础的乡土中国,时间和四季节律就有了极其重大的意义——因为乡土中国的时间范式就是四季循序轮回的节奏,生活于其中的人也必然受到这种时间范式的约制,在农事开始与结束之间的各种仪式及节日庆典之中,人类也在完成着生命的诞生、成长、死亡与再生的模拟宇宙循环的生命模式,这一切是和时间律令相吻合的。

作家王选笔下麦村的生活正是如此,“打罢春,送粪,种秋田。三月,放玉米苗,杏花白,梨花也白。四月,锄葵花、洋芋,拔麦地的杂草,春日融融,青杏酸牙。五月,割油菜。六月,割麦子,太阳晒烂脊梁骨,麦茬戳破脚片子。七月,拔胡麻,吃新油。九月,收秋田,割苜蓿,葵花装进袋,洋芋进窖,胡麻碾了两袋子。十月,耕地,种麦子和油菜,秋雨绵长,寒气生,露成霜。十一月,碾冬场,麦子铺了满场,拖拉机突突突转着圈,铁叉叮当,粮食进仓,大雪蹲在远方。腊月,赶集,办年货,雪落四野,新衣裳穿身上,鞭炮把日子的门窗映亮。日子年复一年。一座村庄,三四百年的历史循环成了一天。”1]338春种秋收,夏茂冬藏,在传统日子里所有的麦村生活基本上都围绕着农事来开展,人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也基本上围绕着自然的律令而展开。

生活在乡村的人们,他们就按照这种千百年以来的生存模式进行着一代又一代的生命轮回。从更深层的意义来说,在这样的时间轮序之中,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重复着先辈们的行为,几乎没有自主的内在价值,正如伊利亚德指出的那样:“对于传统社会而言,人生所有的重要行为都是诸神或英雄在‘起初’启示的。人只是永无停止地重复那些典范的、范式性的行为。”4春夏秋冬的四季轮回,生老病死的代际传承,“一座村庄,三四百年的历史循环成了一天”的真正意义恰在于此,只有在这样的循环往复之圈中,生命才具有永恒的神圣意义。

然而在城市化/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之中,乡土中国的这种密闭循环的结构必然会因为种种原因而被打破,尽管故乡再美再好,最终也只能化作熔金的落日,成为记忆中留存的事物,尤其是对于离开故乡的漂泊者而言,一旦远离,就再也无从进入乡土中国的循环之圈,而只能按照城市(现代)的方式来生活。在我看来,城市化/现代化的生存方式并非是循环往复之圈,而是一种永远在路上的线性结构,往前瞭望未来一片茫然,向后回望过往渐渐隐匿湮灭,它永远要求着创造、更新,否定昨日之日,超越昨日之我,所以身处其中的人们往往感到疲惫、迷茫、无望,找不到一种最终的精神归宿。

“每一个人都试图回到故乡。但今天,我们无法抵达我们期盼中的故乡。”1]341作家王选说出了中国几代离乡者的共同心声,他倾情回忆着乡村的山河草木、邻里乡亲、民风习俗、生生死死,但又无力改变现代的滚滚时代洪流,只能以一个亲历者兼观察者的角度,“不厌其烦地记录着村庄的日常和变迁,甚至不厌其烦地回首往事”[1]339。麦村和中国许许多多的乡村最后的命运将会如何?作家王选在模糊地探索着,想把记忆中美好的东西留存下来,但是作为读者的我却比较悲观,这一切的努力仿佛刻舟求剑一样,剑虽在,舟已远,唯一的留存只是舟上的痕迹而已,当然还有旧日的岁月以及此后生命的无限怅惘……

二、物事:“如寄”生命的记忆留存

人生如寄,能够留下来的究竟是什么?对于作家而言,他唯一可以将生命中的记忆暂时封印留存的,恐怕只有文字而已。阿多诺说:“对于一个不再有故乡的人来说,写作成为居住之地。”5在散文集《故乡》中,作家王选书写最多的恐怕就是物事了——无论是空旷荒芜的院落、颓败神秘的堡子、温暖如初的热炕,还是“被拴在炉边,像农耕时代遗落的黑色孤儿”的驴、“站在雾霭里”却无人收割的玉米地、老旧皴裂被人遗弃的老鼓,抑或清明前后的白雪黑瓦、田间蓝格盈盈的胡麻花、端午时节“如星宿一般缀满绿色夜空”的野草莓,都是令人流连不已的美好记忆。

这些物事之所以如此动人,是因为它们铭刻着作家生命的往日印迹,而生命必须有所附着,才能够有意义。佛家云“空”,然而只要是存在于世的生命,就无从真正称其为“空”,哪怕是天空最终没留下飞鸟的痕迹,但也不能否认它曾经轻轻掠过天际的生命历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散文集《故乡》实则是作家王选的“立此存照”——“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的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为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6。散文集《故乡》保留着作家王选生命最深层的情感,没有任何的矫饰、伪装,也没有任何的虚构、戏仿,以其“纯”而能拂去生命中的尘埃,以其“真”而能穿越心灵的层层隔膜,以其“哀”而能获得读者的共鸣,以其“静”而能抵达思想的彼岸。

当然,在《故乡》所有的物事书写中,最让人沉醉的还是那些儿时的乡间美味——野草莓“瓢形如珠,如卵,如腊月的灯笼,如九月的山楂,如嘴角上的一抹红,如大地从胸口掏出的一次次心跳”;红瓤黑籽绿皮的西瓜,“一股甜丝丝的凉气喷出来,钻到了我们眼睛里,眼睛都是凉的、甜的”;还有“碧绿透亮,嫩脆可口”的腌蒜薹、绵软清香的金黄热玉米、“白得晃眼,白得胜雪”的洋芋面……一切的一切都构成了“舌尖上的麦村”。

学者江弱水曾说:“中国人对于世界的感觉,每每从身体开始,尤重味觉。”7在中国的传统文论之中,以“味”说“道”也是比比皆是——滋味、品味、趣味、意味、韵味、情味、余味,都是和有着愉悦记忆的深层情感息息相关。通过美妙的味觉经验,人类可以迅速时光回溯,回到往昔的记忆之中。有的时候,还乡时再去品味童年的美食,并不一定像期待的那样美好,但附着于美食之上的记忆却仍然存在,比美食本身更为重要。小说家普鲁斯特在《追忆逝水年华》中曾有一段关于童年美食与味觉记忆的书写,可以说将人类的味觉经验与生命记忆之间的隐秘关联言说得尤为精妙:“往事被抛却在记忆之外太久,已经陈迹依稀,影消形散;凡形状,一旦消褪或者一旦黯然,便失去足以与意识会合的扩张能力……但是气味和滋味却会在形销之后长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毁,久远的往事了无陈迹,唯独气味和滋味虽说更脆弱却更有生命力;虽说更虚幻却更经久不散,更忠贞不矢,它们仍然对依稀往事寄托着回忆、期待和希望,它们以几乎无从辨认的蛛丝马迹,坚强不屈地支撑起整座回忆的巨厦。”8

散文集《故乡》的一大魅力,正在于此。作家王选不厌其烦地用文字渲染着乡间美味所带来的感官愉悦,譬如《瓢熟了》中的野草莓——“白的,如玉。红的,像火焰。粉的,是大姑娘的脸蛋,带着娇羞”“有时,攒一掬,捂进嘴,放开吃,口舌生香,酸酸甜甜,真过瘾”“一棵,一棵,一手揪,一手捏,最后用野燕麦秆或瓢蔓扎捆成把,攒三五把,可提回家。……左手抱盆子或草帽,挑拣个儿大的瓢,右手食指和中指,夹住果实,捋掉,放进盆。捋瓢时,果实和柄断裂总会‘嘣’一声,声虽细小,但很清脆”1]339,色、声、味俱全,它所呈现的生命的感受与体验过程,正是传统中国人认知世界时细腻精微的感性思维方式的显现。一旦进入到现代中国,这种精微细腻也就几乎消匿不见了,正如作家王选所言:“现代化、规模化,将农产品更快地产出,但也完全掠夺了产品本身的属性,味道、色泽、营养、甚至情感和时光酝酿的。一切都被剔除,只留下一具空壳,以满足人类的口腹之欲。”[1]339

在异域之地不可获得的故乡美味,最终成为了人们生命记忆中的一种“想象的渴慕”,时时召唤着游子返回故乡,这或许是中国知识分子在书写故乡时的一种共通性趋向。《晋书·张翰传》云:“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莼鲈之思”因而成为中国文学中最早、也最著名的因食物而引起乡思的典故。鲁迅在《朝花夕拾》序文中说:“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9作家汪曾祺说起故乡高邮的鸭蛋时可谓滔滔不绝,他不仅援引袁枚《随园食单》“腌蛋以高邮为佳,颜色细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间,先夹取以敬客,放盘中。总宜切开带壳,黄白兼用;不可存黄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10]6,而且还即兴放言“高邮的咸鸭蛋,确实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鸭蛋多矣,但和我家乡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10]7。可以说,故乡的美食是论及作家王选的“麦村记忆”时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对于一个孤独的还乡者而言,它们是回乡苦涩记忆中难得的亮色,以后也会不断重现在他的生命中,而成为一种精神依恋的存在之物。

三、人间:“大恋所存”的情感密码

乡土中国是一个按照亲情伦理建构起来的社会,它始终离不开自然形成的土地与血缘纽带。对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宗教信仰的中国人而言,他们的生命所依存之所并不是诸如天堂、西方极乐世界等遥不可及的彼岸世界,而是“生于斯、死于斯”的此岸人间。在人间,中国人更看重的又是亲戚、乡邻、朋友等和自我生命有着诸多关联的共在生命体,王选的散文集《故乡》也未能逃脱这种前人窠臼。

《故乡》在书写着属于故乡的乡邻、友人的命运变迁——倔强要强的瘦哥挣扎着要在城里买房;命运坎坷、愁容满面的四宝母亲仍然在黄土之中反复摔打;乡间闲客六指靠在红白事上帮忙帮闲勉强维持生计;辛劳一生抚养儿子长大成人的土炮母亲却被媳妇像狗一样嫌弃;痴呆邋遢、满脸垢甲的黑妹在空寂的乡村游荡……至亲之人亦然,他们也被时代的滚滚潮流席卷其中,忍受着生活的磨难与艰辛——父亲出外打工,在工地上干一些苦力活;母亲在遥远的天津做保姆,整日受苦看脸色;祖父终日面对着空寂的院落,过着孤零零的留守老人的生活;妹妹和成千上万普通的农村姑娘一样,在打工的路上用汗水铺着一条充满艰辛的路;一家人四散飘零,只留下荒草肆意生长的空院落,等着离家的人回归。

在传统乡土中国,乡村的生活虽然并不富足,但是生活于其中的人们大多是安适自足的,除非大的劫难来临,否则更多时候还是安于故乡、较少远游的。但是随着近代以来工业文明以及相伴而生的城市生活方式的兴起,古老的传统乡土生活的静态生活方式必然要被打破,甚至也不可避免地面临着被扬弃的命运,于是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之中,我们经常可以听到这种留恋但又无从挽回的对于农业文明的哀挽之音。勤劳终生却难以致富,甚至还因为贫穷境况被他人歧视;为人子女却因城乡家庭理念的差异而无从尽孝;本应安享晚年的老人却被迫为子女之事走进陌生的城市,受尽剥削和欺凌……这一切的一切都在说明着传统的社会秩序与价值伦理所面临的解体的危机,更怕的是一旦整个社会只知道追逐经济利益,最终难免会陷入社会的紊乱动荡与道德衰败沦丧的困境。

细心的读者会留意到,《故乡》也在反复书写着生命的凋零与消逝,所谓“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能领会之者,作家王选一人而已。《故乡》铭记着故乡之人的死亡——三宝六岁的时候,到河坝里凫水淹死了,他的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吼声从坝上传来,像一场暴雨,哗啦啦落在麦村;花牛的祖父过三年,悲伤早已在三年的耗损中消散殆尽,人们甚至带着欢笑,用千百年延续下来的方式,完成最后的祭奠;慈祥的老祖母,“静静地躺在村子不远处的一块地里。她身下黄土千丈,是摸不透的阴阳轮回。她身上黄土如雪漫漫覆盖,是唤不醒的阴阳两界”1]90。《故乡》中对于逝去生命的书写是一种无声的哀悼,它所关注的是和作家一样与故乡有着关联的普通人的命运,流露出对于生命的哀婉、同情和怜悯。

当一个人还处于懵懂未知的时候,总是无法懂得生与死的真正意义,后来懂得了,也就长大了。死亡的影子总会缠绕着生命的每时每刻,有的时候看似忘却了,实则不过是被暂时封存在心底深处,一旦在某一时刻开启,又会重新涌上心头,令人隐隐作痛——“我的悲伤如同蒿草,风吹过,尽是萧瑟之声”1]318。海德格尔说:“无论明言与否,此在总是它的过去,而这不仅是说,它的过去仿佛‘在后面’推着它,它还伴有过去的东西作为有时在它身上还起作用的现成属性。”11在我看来,散文集《故乡》中的死亡书写,其实是作者王选在心中所立的一座慰灵之碑,从这里出发,可以最终抵达生命存在之家。

“嗟大恋之所存,故虽哲而不忘”。故乡是一个令人魂牵梦绕的青山隐隐之所,也是一个让人生时依恋、死后魂归的地方,这也是作家王选不止一次在文中所表达的意思:“这苍茫大地,埋葬我的祖先的,也将埋葬我,埋葬我的子孙”“我死了,还是要埋到麦村”“我死了,也将和祖先们一起,沉睡在那里,在另一个世界过我们的日子”1]291,散文集《故乡》因之也萦绕着一种似淡实浓的哀伤之调。

无论如何,《故乡》所书写的乡土中国,正在面临着田园荒芜、村落凋敝、亲情淡漠、传统文化消亡等诸多困境,乡村空壳化的现象也极为严峻。对于一个在城市中以心为形役的还乡者而言,恐怕也只能空对着这般陌生、这般冷清、这般令人失望的故乡,念时光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而已!这是一种永恒的乡愁,“是对与乡土联系在一起的往昔生活方式的怀恋,是才从农业社会、乡村生活中走出来的人对现代都市文明的迷惘与困惑,是伴随时代发展而注定要与传统生活方式告别的一代人无法避免、也无法抑制的心理悸痛”2]268,它深深地埋藏在现代人的心底,无从释怀,也无法最终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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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作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