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自由人本主义或是走向“后人类”

2025-02-07 00:00:00李玮
当代作家评论 2025年1期
关键词:网络媒介网络文学文艺

网络媒介成为最主要的传播方式,带来了两种变化。一种是类似文化产品互动性增强,媒介语言的变化等能够被既有的知识结构容纳的变化;另一种悄然发生的变化是网络媒介让“人”的许多特性,继而是“文艺”的特性发生改变。既有的知识结构和网络媒介文艺之间产生互不理解的区隔。这种变化是在近年科技发展冲击人文话语的大背景下发生的。无论是人工智能还是生物技术的发展,都给自由人本主义带来冲击。正如福山所言,能给他的“历史终结论”带来真正威胁的是科技的进步①。当然,仍有许多人对技术到底会发展到何种程度持观望的态度,要么对AI“类人”的前景存疑,要么认为只要我们制定严苛的科技律令,就能“锁死”此种冲击。然而,也许“人类”和“后人类”的分水岭并不需要等到AI成熟,或是生物技术突破的那一天,媒介的网络化已经带来某些根本性的变化。麦克卢汉指出,媒介是人的感官系统和神经系统的延伸②。当网络媒介成为人感知世界和人际交流最主要的“媒介”,无论是世界的呈现方式和知识获取方式都已改变,诸如“网民”以“网名”“人设”等方式存在,出现“去身体化”的特点,创作者所面对的不再仅仅是被物理时空所束缚的“现实世界”,虚拟和现实的界限模糊,人和“非人”的关系随之改变,叙事出现数据重组、情感简化、关系的去中心化等特征。这些变动到底是一种低俗,还是一种“革新”?既有的建立在自由人本主义基础上的文艺标准,包括“深度人性”“真实感”“复杂性”等,似乎不能充分解释这些变化。一方面,既有的标准对网络文艺持贬斥、抗拒和惶惑的态度;另一方面,网络文学和网络文艺开始聚焦“谁配为人”“谁配为文学”等问题,并与“后人类”理论所描绘的世界相呼应。在此种情势下,网络媒介中文艺批评无法回避此种在立场和标准上的分歧。如何面对网络媒介对建立在自由人本主义观念之上的标准和立场的冲击?是否要将网络媒介对人物、情感和叙事的重塑理解为一种新的真实和现实?在展望了网络媒介文艺的种种变化后,我们要继续坚守自由人本的立场,还是走向“后人类”?这是当下网络媒介文艺批评所要面对的重要问题。

网络媒介首先带来的是对于人类主体的尊严和价值的冲击。如麦克卢汉所说,“我们的感觉器官和神经系统凭借各种媒介而得以延伸……”③作为人的感官的延伸,网络媒介缩短了感官获得快乐的距离。人们在网络媒介中,可以更加自由和便捷地选择美妙的声音、奇观性的场景和欢乐的叙事,回避苦痛、绝望、疾病等,或者带来困惑和痛苦的问题。此种场景印证了赫胥黎的科幻小说《美丽新世界》的展望。在科技高度发达的“新世界”里,人们能够享受一种直接获得的欢乐。人们不需要去实地经历,不必跋涉或冒险,通过注射药物,就能享受戏剧性的人生,比如其中一种注射“能带来谋杀苔丝德蒙娜和被奥赛罗谋杀的滋润身心的效果,却不会带来麻烦。”“新世界”中的主宰者说:“我们希望过得很舒适。”这个世界没有疾病,没有沮丧,没有疯狂,没有社会矛盾,性欲能够得到稳定的满足,甚至有专门的政府部门确保欲望和满足之间的时间差最短。当被问起“你们有谁被迫在产生欲望和得到满足之间等候很漫长的时间吗?”男孩表示等了四个星期,想要的女孩子才喜欢我,男孩情绪很激动。主宰者认为“太可怕了”①。赫胥黎的想象,意在批判科技带来的软性的专制,思考更便捷、舒适的环境是否在杀死人的主体性。

赫胥黎所预言的世界当下正成为现实。如《美丽新世界》中的注射剂那样,网络媒介的出现,让人们可以体验“谋杀苔丝德蒙娜和被奥赛罗谋杀的滋润身心的效果,却不会带来麻烦”。足不出户欣赏美景,看吃播体味美食,通过磕CP获得类似恋爱的体验,甚至能够沉浸式地参与“法国大革命”或是“大闹天宫”……网络媒介延伸了人的感官,它使感官不再受限于物理时空的限制,网络影视、游戏和文学提供诸多非线性时间的体验,感官和与此相联系的欲望得到极大的释放。在虚拟网络中,人们感受到的是跨时空的世界平面化地在眼前展开,在物理时空中不可能联结的物象大量出现。在网络文艺中,感官的释放首先通过“架空世界”的大量出现表现出来。在网络文学中,“架空世界”已经成为网络文学的主流写法。摆脱了物理时空对感官的限制,网络文学呈现非现实化的“博物”写作的特点。此类作品打破了物理时空博物的分类法,重组自然系统,人和动物、植物、真菌、病毒等产生杂糅,或是借助神话、宗教资源再造世界。如忘语的《凡人修仙转》想象了各种武器、功法、阵法、灵兽、灵石和仙草,样貌与功效各异,使得《凡人修仙传》像是一部具有奇幻色彩的新的动植物百科全书 。虽然纸媒文学中一直存在幻想小说的传统,但现实主义是主流,“幻想小说”对“现实世界”的模仿痕迹十分清晰。而在网络文学中,不仅幻想类小说成为主流,还出现大量的游戏设定,或者所谓的“无限流”作品。“无限流”,或者“游戏设定”所反映和指涉的就是网络虚拟世界本身。幻想的勃发和“游戏”成为世界的设定,意味着网络虚拟体验正在逐渐代替现实体验,成为人类感知的主要通道。

虚拟网络让感官的满足变得更加便捷,并且在虚拟网络中人们所感知的世界呈现去物理性的面貌。在这种环境中,与感知相联系的欲望满足的机制也在发生变化。如《美丽新世界》所描述的那样,产生欲望和得到满足之间的时间被缩短了。“爽”成为网络媒介文艺的一个关键词。起点中文网的创始人吴文辉曾说:“我小时候也看过很多名著,但我发现,无论中国的还是外国的,通常都以苦痛为主题,好像你不悲伤、不苦痛,就不是文学。”而他期待的网络文学则是更加“轻松、愉快、有趣”②。网络媒介文艺的确按这一方向发展。与命运搏斗的主题减少了,代之以“升级打怪”。“升级打怪”看起来是要攻坚克难,功力升级,战胜敌人,读者在开始时便能预知结局,即主角必然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主角的这种特征也被认为是“套路”,被称作“主角光环”。主角享有“金手指”特权,提前知道历史走向,提前拿到人生剧本,“穿越”和“重生”让主角所向披靡。即使当下,出现大量反套路、反“主角光环”的作品,也不是重拾苦难叙事,而是从解构“主角光环”出发,强调配角、NPC(游戏中的“炮灰”)也配获得幸福。东浩纪描绘日本“御宅族”与二次元文学,认为“御宅族”在二次元文学中所表达的欲望是一种简化的动物化的欲望,欲望更加简单,满足的时间变短。网络文学也呈现这种特征。与更便捷的欲望满足相伴随的是情感的简化。成功的体验感通过“游戏”“爽文”唾手可得,“爱情”的体验也可以轻松获得,不再需要经过苦痛和不确定的“恋爱”。一篇名为《择偶意向调查表》(多梨)的网络文学中也描绘了此种世界,由于人们“轻而易举便能获得愉悦的感情体验,更是令‘恋爱’二字变成生存需求之外的奢侈品”①。如果不想承受恋爱的不确定性,那就“先婚后爱”,或者不用亲身实践。当然网络文艺中也有“虐”,但读者和观众预先知道“虐”是为“爽”服务的,通过压抑获得释放后的更大快感是网络文艺的特点。

网络媒介文艺叙事模式明显简化,较少深度的人性描写,所谓“人设”成为网络文艺的关键词。诸如“玛丽苏”“白莲花”“黑莲花”“霸总”“暖男”“腹黑”“软萌”“绿茶”等符号化、漫画化的各种表述,被用来指代网络文学中的人物。在文体类型化的同时,情节也呈现“套路化”的特点,“升级打怪”“重生逆袭”“扮猪打脸”“悬疑反转”等,即使近年出现“去类型化”和“反套路”的发展趋势②,也并没有打破叙事简化的特点,只是在叙事简化的发展脉络上,产生新的变体,如既有的基础上的类型融合,“反套路”的做法是“反宫斗”“重生不复仇”“穿成恶毒女配”等。许多网文超越了既有的类型框架,加入“时间循环”或是“赛博朋克”的设定,然而新经验的加入也未能改变叙事简化的特点。深度的心理描写、精细的场景化描写、漫长的情节延宕或是错乱的线索编织等叙事方法均被舍弃。

网络文学简化的叙事特点也深度影响着网络影视等艺术。一方面,60%以上的影视剧来自网络文学改编,网络文学的“套路”“设定”等直接影响着影视方对自身类型化发展的定位;另一方面,影视平台对内容的偏好明显具有网络文学的特点,讲设定、重人设,叙事简化,突出反转和爽感。 由于网文和影视共享叙事元素,许多并非直接改编自网络文学的影视剧,由于采用了“元素融合”的叙事方式,使得它们比网文改编剧更像网文改编剧。例如,虽然《覆流年》并不是直接改编自网络文学,但观众会用“这很网文”来形容其观看感受。网络文学也促生新的业态,比如微短剧的兴起。在微短剧发展初期,微短剧就采用了网络文学的基本设定。网络文学的内容也深度影响着微短剧的内容,微短剧的类型与网络文学类型高度融合,微短剧各个类型的爆款作品都来自网络文学改编。可以说,“网感”从改变文学内容开始,深入而持续地影响着整个文艺的形态。

网络媒介文艺的这些特点带来许多担忧,比如对于“爽文”类似“精神鸦片”,对于简化的叙事造成的遮蔽的担心,对于网络视听带来的“信息茧房”的警示。批判的声音呼应着《美丽新世界》中的呼唤:“我不要舒适。我要诗歌,我要真正的危险,我要自由,我要美好,我要罪恶……还有变老、变丑、变得性无能的权利,患上梅毒和癌症的权利,吃不饱的权利,肮脏的权利,总是生活在对明天的忧虑中的权利,患上伤寒的权利,受各种难以言状的痛苦折磨的权利。”③《美丽新世界》中的呼唤也许过于极端,但对深度人性的刻画,对生活复杂性的揭示和表现,长期以来是文艺发展的重要标准,其价值似乎不言而喻。铺天盖地的网络文艺让人文主义者不无担忧地认为这是一种堕落,如果不加以批判则意味着思想层面的“懒惰”和“犬儒”,意味着文化的倒退。2023年10月,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的颁奖现场以“必须保卫复杂”为主题。主持人梁文道呼吁“必须保卫真实世界,保卫人的真实、生活的真实、感受与叙事的真实”④。我们能够体会言论的真挚和急切,但我们也不能忽视在这段话背后,存在着一个对于“什么是真实”的先验的判断。如果坚守自由人本的立场,互联网媒介带来的情感模式的变化等,会被认为是简化、夸张或是虚假。但如果我们回顾历史,则应该注意到,物质变革和技术推进不在人类的真实生活之外。它们被发明出来,重塑了人类的真实生活。回顾人类发展的历史,可以看到,文字未曾被发明和普及时,我们没法理解为什么语言会成为“真实”的基础和边界;在前现代,我们会认为隔空对话是“幻想”,众享娱乐生活是“乌托邦”;中国文言文时代也无法想象白话诗可以成为文学经典……今天,我们看到互联网使用的人数与日俱增,人们投身互联网的时间也在不断增加,种种警示无法阻挡人们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网络媒介中,社交软件、社区化应用之中,自媒体或是视频软件成为人们感知世界和人际交往最主要的通道。我们应该进一步思考:到底是网络媒介中的文艺“下沉”“低俗”,还是互联网技术的推进,正像工业革命带来的现代文明那样,将不可避免地带来人、世界的变化,而网络媒介文艺正是对此种变化“真实地”反映和表达,或者说网络媒介文艺就是当下的真实世界本身?

我们所熟知的“人性”是以肉体为单元,与现代性的知识装置构建的世界相辅相成,并由此被想象为特定的情感反映和行为习惯。此种“人性”想象的方式决定着印刷载体承载文学和文化的基本面貌。久而久之,也成为某种不言自明的标准。但当人与网络、数字等相连接时,就很难保持独立人性的幻想了。当我们说网络媒介延伸人的感官时,也许不能仅仅在既有的感官系统的基础上去想象这种延伸,而是应该看到,网络媒介改变了整个感知的结构,是一种系统性的变化。当网络让人的感知超越物理时空的限制时,原来的以肉体为基础的感知世界被代之以超越肉体之上的感知世界。东浩纪描述“网路(译文如此)和印刷品的世界不一样,不但存在着多个‘看得见的事物’,连‘看不见的事物’的位置也不安定”①。在网络媒介,原来存在时间序列和空间秩序的世界,以一种平面化的形态展现出现。“看见”和“看不见”的定义被改变了。如果说在肉体感官时代,所谓“看见”和“看不见”受制于肉体的时空和生理局限,而“让看不见的事物看得见”成为纸媒时代文艺作品的重要标准。所谓细节、深度的心理描写或是延宕的时空等均服从此种目的。但在网络媒介时代,当“细节”可以被轻松放大,事件可以被回放,时空可以随意地跳跃和回溯时,曾经“看不见的事物”轻松可见,琳琅满目,层叠出现的网络页面也产生另一种“遮蔽”。

网络的呈现方式,改变的不仅是上网的人们的感知方式,而且是人类的感知习惯和系统。在这种情势下,人和人所需要的故事也发生了变化。东浩纪用“解离的人类”②来描述网络时代的人类生活,主体由深度人性转变为“拟像”。叙事不再有中心化的大叙事,甚至也不是与大叙事相对应的“小叙事”,而是复数的叙事,即多个叙事像“数据库”“资料库”一样同时存在。叙事成为一场互文性的游戏。如果说纸媒时代是由大叙事营造统一、完整的世界幻境,那么网络时代则是由叙事生成系统生产出复数的世界。

由此出发,重新审视“架空世界”“爽”“人设”及叙事简化等问题,我们可以注意到,网络文艺创作面对的是一个由网络重组的“现实”。当感官被无限延伸,时空如网页般层叠在眼前,叙事不再是封闭孤立的空间,而是多个叙事如“数据库”一般存在时,创作所面对的不再是为肉体所拘囿,在物理时空中行进的经验,而是网络系统参与塑造的新经验。如果认可“语言之外无真实”的假定,网络媒介重组“现实”也是从语言开始的。柄谷行人描述日本近代文学,用以一种近乎透明的语言,对环境进行自然主义的描写,此种做法构建了现代性框架下的“真实感”①。而网络时代的创作,不再把语言当作透明的,而是直面语言组成的世界本身。东浩纪分析1990年代之后日本角色小说是面向“属性资料库”的写作,而“之所以能将属性资料库当作它的环境”,媒介的变化是非常重要的原因,这种变化助推后现代文化的发展,让透明的语言无法发挥功能②。网络媒介中的“现实”不再是现代性范畴内的“现实”。网络文艺不再用透明的语言去构建一个自然主义环境,并将之认为是真实,或是“逼真”,而是直面语言的半透明性,在“属性资料库”中进行选择、重组、杂糅和创造。在这一意义上,我们也许可以不再从“幻想”“奇幻”的角度去理解网络文学中的所谓“架空世界”。也许“架空世界”就是网络现实本身。网络世界成为“数据库”中信息的重组,在现代性知识框架中十分清晰的“虚拟”和“现实”的边界在网络世界中变得模糊。

网络媒介带来的变动也通过文学寓言的方式表现出来。如同《狂人日记》中借助正常和疯癫的二元结构,用疯子的故事,作为真实世界“颠倒”的寓言。当网络媒介模糊虚拟和真实的界限时,网络文学除了大量书写“架空世界”外,也在多部作品中用真实/疯癫的结构构建“颠倒”的寓言。《道诡异仙》(狐尾的笔)采用了类似《狂人日记》的“疯癫/正常”的双面结构,并在真与假的“嵌套”中推进叙事。主角李火旺在现实世界中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的幻想世界是修真世界。但作品并没有直接认定世界孰真孰假,相反,主角李火旺一直在质疑真假设定。在看似疯癫的修真世界中,李火旺才能看到真实的诡计,即所谓“坐忘道”。“坐忘道”信徒认为当整个世界都变为一个谎言,那么这个谎言就是真实的。李火旺在揭穿“坐忘道”诡计的同时,也对整个世界真实/虚假的结构产生怀疑。难道作为科学理性象征的精神病院就一定是真实的存在?现实世界和疯癫世界的分隔是不是一重“诡计”?当然,关于两个世界真实性与否的思考,《道诡异仙》不是个例。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的叠合和交融,在许多网络文学中都有表现,《夜的命名术》(会说话的肘子)、《穿进赛博游戏干掉boss成功上位》(桉柏)等作品中人物在更具现实世界逻辑的“表世界”和虚拟世界逻辑的“里世界”来回穿梭,像是物理时空的人和网络媒介的“网民”来回切换的写照。“表世界”和“里世界”的联结和交融,是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界限愈加模糊的隐喻。

《道诡异仙》等网络文学触及虚拟和现实边界的问题,虚拟世界的感知和交往摆脱了肉身的限制,在网络文学大量地出现关于“去肉身化”的思考。《赛博英雄传》(吾道长不孤)、《残次品》(priest)、《故障乌托邦》(狐尾的笔)、《永生世界》(伪戒)、《入侵》(龚心文)等受到大量读者欢迎的网文都在思考肉身是否重要的问题。今年尾鱼连载的《肉骨樊笼》借女娲造人的神话,围绕借助石头来摆脱肉体樊笼,也深入地思考肉身之于人类的意义问题。小说中,“人石会”中一部分激进的人认为人本身是高等、高维的生物,但被肉体所限制。“对比思想和精神的速度、广度和深度,身体太憨实了,跟不上”,而这一切的渊薮来自女娲用肉体封存了人,用石头堵住了人摆脱肉体,成为自由自在的神的通道。于是这部分人通过“养石”克服肉体的局限。在石中世界,人和动物、植物等界限并不分明,但石中世界并不与现实世界绝缘。现实世界也以“叠合”的方式进入石中世界,“目前视像、触觉是够逼真了,声音还没进来,以及……味道也还没进来……”③如果《肉骨樊笼》描绘的石中世界有着网络世界的影子,也许并不会让人觉得突兀。作品中的人物以梦境的方式进入石中世界,久而久之,并且让人分不清哪一个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主角肖芥子描述“现实和入梦她已经混淆了,难怪当初庄子梦蝶会陷入迷思”。而疯癫的李二钻完全分不清真假,他产生类似《狂人日记》中的“狂人”般的幻觉,喋喋不休地诉说“整体的环境”“杀我”……《肉骨樊笼》将虚拟/现实,和“去肉身化”/肉身的问题相联系,它以故事的方式讲述了新世界的到来,和“新人”的产生的可能。

对于这些思考“去肉身化”的网络文学作品,也许我们不能认为它是科幻文学,也不能将之作为关于未来的想象。关于“去肉身化”话题在流行的网络文学中大量出现,也许是一个“现实性”事件,它在表述网络媒介正在改变世界和人的特性的“现实”。将之与同时存在的许多网络文艺作品相联系,如上文所提及的,在诸多非科幻的网络文艺作品中,深度人性不再流行,而代之以符号化的人设。我们可以注意到:人物和人设一个非常重要差异在于,人物在借助透明的寓言指涉物理空间中肉身承载的人,而人设具有脱离自然身体,走向符号的自我指涉的特征。网络媒介系统,以其对整个系统环境和结构的改变,也在重置人和非人的关系。自由人本所信奉的“灵肉合一”的观念在网络媒介中不再盛行,网络媒介的表达不再受到自然身体的束缚,一方面更扁平的符号化的“拟像”占据主流,另一方面,更多样的主体出现。从“去肉身化”到网络文学开始关注身体的等级问题,人类肉身和机械身体、动植物身体之间的关系被重新探讨,去中心化的身体叙事大量出现,人的身体和“非人”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如上所述,各种“杂糅”开始出现,并同样拥有行动的能力和语义功能。甚至二次元的人,也被当作重要的“角色”,与肉体人拥有相同的行动力和生命价值。网络文学中出现所谓“第四天灾文”,即游戏玩家、游戏NPC等成为故事主角。《穿进赛博游戏后干掉BOSS成功上位》(桉柏)、《这游戏也太真实了》(晨星LL)等所谓网游文,不再设置真实世界和游戏世界的区隔,游戏世界被当作世界本身,游戏角色就是行动主体。在网络媒介中,我们已经无法脱离网络系统来谈论人,或者人和“非人”的关系。它动摇了自由人本知识体系灵肉合一、单纯而普遍的人性的诸多认识。

网络媒介的连接方式也让文学生产本身发生变化。莱恩在其著名的《数字文学:从文本到超文本及其超越》中指出:“数字化使文学面临的最大挑战或许便是从封闭的、明晰的、静态的文本(一本小说、一本书)向不断变化和发展的阿米巴迈进的进程……这样的写作始终是一种杂糅物,永远处在成为其他东西的进程。”①人们对莱恩“超文本”的概念并不陌生,能够理解交互性、超链接正在成为数字文学的重要特征。而我们同时应该注意的是,莱恩所说的交互不仅仅是指,技术手段让读者和作者之间的交流和交互更加便捷,或是作者在写作过程中受到读者意见的影响。此种交互是数据库意义上的互文和交互。因为表现的对象面对的是网络世界的虚拟系统,创作在叠加的知识页面上发生。与其说叙述者是创作者、书写者,不如说是一个能够使用“数据库”,能够有效进行“数据库重组”的人。叙事不再封闭而静止,不再受到物理时空的限制,它在系统中产生,在由诸多叙事模式,隐喻、语法、叙事、主题等流动循环的话语场中产生。不仅文学和文艺物质载体本身发生变化,显在的表现就是,“本章说”“弹幕”等让作者的创作变得开放,互动性增强,而且各种文学要素,包括人物、情节、主题、对话等均呈现相互指涉的特征。凯瑟琳在分析网络信息化对叙事的影响时,也指出,在数字网络上,叙述者极不稳定,叙事也不再是连贯的整体②。与东浩纪呼应,凯瑟琳也将“我把那些将这种转变(替换)体现得最为明显的文本称为‘信息叙事’”,并指出此种叙事“模式的特别之处在于它与随机的相互渗透,以及对物理性的含蓄挑战”③。

网络文学中“穿书”设定的流行就是对此种文学要素相互指涉、相互渗透的体现。“穿书文”虽然都在开头叙述穿进正在阅读的某本书,但读者皆知并不存在这本书,主人公所穿进的只是既有的叙事模式,或者说“套路”。《穿成恶毒女配和NPC跑了》(摩羯大鱼)预设主人公穿进所谓古偶文套路中;《套路我,没结果》(糯米团子)则预设穿进所谓霸总文套路中。反叙事套路本身,就成为新的语义表达。在《套路我,没结果》一文中,主人公说:“人类社会的进步在于对不公命运的反抗,我生活品质的进步在于对霸道总裁和娇弱白莲的硬刚。”①作品所面对和反抗是符号话语场的固定套路,而这本身就是意义的全部,不用指向“现实世界”。意义的相互指涉,而不是中心化的衍生、发散成为网络媒介文艺叙事的主要方式。“数据库”式的写作方式,或是相互指涉、解构或互文的叙事,让所谓网络文学或文艺呈现出发散、开放的特征。它改变了纸媒文学封闭、孤独的创作方式,也改变了具有等级的、以经典为中心的结构,也许“老式的、机械的、由中心向边缘扩展的单向模式,再也不适合我们当今的世界”②。

用印刷时代承载的现代性知识系统与网络媒介文艺之间出现了区隔。平面化又呈现“杂糅”特征的人和世界,浅化(被东浩纪称为“动物化”)的欲望方式,以及伴生的去中心化的复数的叙事,以现代性知识框架中自由人本的标准来衡量,会轻易得出网络媒介文艺浅俗、混乱的结论。与此同时,既有的知识体系也似乎感觉到,网络媒介文艺并不像曾经出现的所谓通俗文学。即使故事更加简单,叙事和立意较为浅俗,通俗文学与精英文学仍共享人性的维度和人本的价值观。而网络媒介文艺似乎拥有自己的系统和标准,并影响整个文艺的标准。犹如三维世界被二维化,自由人本的信条,在网络媒介中扭曲、变形。虽然不能否认此种自由人本的观念仍然在发生作用,但在新的系统和环境中,此种信条被改写、戏仿。如凯瑟琳所说:“当新的媒介被引入的时候,所带来的改变会影响到整个环境。这种转变影响了旧的媒介为自己雕刻的壁龛,因而它们也会随之改变,哪怕它们并没有被直接牵涉到新媒体中。”③网络媒介在反向影响纸媒,对既有的标准带来冲击。这不仅表现为纸媒文学在适应网络传播而做出相应的调整,而且表现为网络媒介文艺产生后,经典被重新叙述④。如麦克卢汉所说:“每一种技术都创造一种环境,新环境本身常被视为是腐朽堕落的。但是,新环境能使此前的旧环境转变为一种艺术形式。文字刚刚发明时,柏拉图把先前的口头对话转变为一种人为的艺术形式。印刷术诞生时,中世纪变成一种人为的艺术形式。所谓‘伊丽莎白时代’的世界观是对中世纪的一种看法。工业时代又将中世纪转变为一种人为的艺术形式。”⑤网络媒介文艺在自觉地与纸媒文学相区别的同时,也在廓清纸媒文学的边界。当纸媒文学更多地成为一种艺术追求,一种历史的形式时,它边缘清晰,历史时间范围稳定,就会渐渐丧失吸纳新经验和新现实的能力,而成为一种需要被新的文艺形式界定和阐释的“传统”。

也许不用等到人工智能“觉醒”或是生物技术 “解封”,媒介的革新已然让人类站在了自由人本和“后人类”的分岔口。网络媒介的兴起提醒我们:大家几乎都已忘却,自由人本和纸媒密切相关。如果不是文字和印刷术的发明,我们还在口头文学的时代,各种“想象的共同体”,包括普遍的人性都是不存在的。所谓“人类的本性”也许并不是本质所决定的,而是由媒介特性成就的种种“习惯”而已。网络媒介的产生,带来的不仅仅是传播方式的变化,它在诸多方面,动摇了纸媒承载的关于人性的认定和叙事的习惯,让“谁配为人”“谁配为文学”重新成为问题。

在自由人本主义作为笼罩性的主流范式的时代,对技术改变人的忧虑一直存在。特别是20世纪技术革命周期缩短,敏锐的哲学家意识到技术会重新定义“谁配为人”。20世纪中叶,海德格尔对技术飞跃后果的判断是:“对人类的威胁不只来自可能有致命作用的技术机械和装置。真正的威胁已经在人类的本质处触动了人类。”①近年面对科技的再一次飞跃,福山也明确指出:“某种程度上,现代自然科学合力拓展了‘谁配称为人类’的观点,因为它试图证实,人类大多数的显著差异更多是由于习惯而非本性造就的。”②网络媒介的普及,让这些话题从理论层面走向经验层面。当人类成为“网民”,以网名、人设进行大量的认知和交往活动,当世界成为“数据库”,人生故事如游戏,欲望更加“动物化”时,当物理时空不再成为束缚,去身体化的感知和经验成为可能,人和“非人”的界限开始模糊时,人类成长的新的可能性浮现。福山说:“我们也许即将跨入一个后人类的未来!”③网络媒介带来变动也许昭示出,我们正在站在保卫自由人本和走向“后人类”的岔路口。

是坚守“共享的人性”,还是走向暧昧、发散的、与“非人”杂糅的“后人类”?是坚守人类在金字塔尖的位置,还是走向去中心化的系统,让人类重新回归“诸体”?是以恐惧和挣扎凸显“崇高”的意义和价值,还是走向游戏化的人生?当然,保卫自由人本和走向“后人类”的岔路口还不只意味着这些。如福山所指出的,是否保留“普遍的人性”是和特定的政治特性相联系的,现代民族、民主政治等均与此相联系。因此,福山在分析了生物技术动摇了人类本质的定义,并展望了具有不确定性的未来后,仍然坚持保卫自由人本的信条,他说:“这是重要的,因为人性的保留是一个有深远意义的概念,为我们作为物种的经验提供了稳定的延续性。它与宗教一起,界定了我们最基本的价值观。人性形成并限制了各种可能的政治体制,因此一种强大到可以重塑当前体制的科技将成为自由民族及政治特性带来可能的恶行后果。”④福山的提醒并不是耸人听闻,“后人类”的世界虽然以一种去中心化的面貌出现,但其背后技术的膨胀、资本的积聚,以及自由人本信条崩塌后会不会走向新的丛林法则等,都是不得不让人警惕的问题。在网络文学中,与“后人类”的表征相伴的是对新的剥夺和等级的忧虑。“人性的保留”能够维持我们最基本的价值观的连续性,能够维持某些人类信条的稳定性,由此可以警惕、批判、预防或阻止技术的负面效应。

而主张走向“后人类”的学者认为“普遍的人性”本身的标准就具有欺骗性,它不仅不普遍和平等,而且是压迫和剥削的幌子。正如女性主义理论家曾指出,人会被历史地建构为以男性为中心,后殖民理论家认为是欧洲白种人在人的定义中占据优势,后现代认为统一的、标准的“人性”本身就是一种霸权和暴力。所以,走向“后人类”,能够为人类能够带来新的解放,而不是走向反人类或新专制。如凯瑟琳所言:“后人类并不意味着人类的终结。相反,它预示某种特定的人类概念要终结,充其量,这种概念只适用于一小部分人类,即,有财富、权力和闲暇将他们自身概念化成通过个人力量和选择实践自我意志的自主生物的那一小部分人。”⑤即当下的人本观念,把需要建立在财富、权力和闲暇基础上那一小部分人当作是由自由意志选择的人类样本。看似自由人文的面目下,掩藏着对穷人、残疾、女性、动物化的人等群体的压抑和歧视。

从以上两种观点可以看出,人类文明的变化已经是批评界无法回避的问题,而网络媒介文艺本身的批评,就是人类面对此种变化的先导。坚持自由人本或是走向“后人类”的矛盾反映着批评界面对变化的焦灼,但无论如何,简单地拒斥变化,或是将之理解为堕落、低俗的做法已经不合适了。批评界需要建立新的批判的能动性。刘大先曾分析新的技术带来文学的变动,并呼吁“新的人文方式的可能性”。他认为,新的人文方式,一方面“打破现有的真理体制(它由‘资本平台—科技与媒体—精神政治’的三位一体构成),从经验与表述的层面开启别样的选择”;另一方面,“这个选择并不是无所用心地指向‘奇点’(singularity)的到来、人的主体性的弥散(当然,启蒙运动人本主义以来的‘人’确乎陷入危殆之中),或者历史的终结(取代自由民主制度的全球资本科技联合体)”。打破既有的束缚,也不要不顾一切地赞美变化,批评家要以足够的“直观、情感与体验”投身在这一变动历史时刻,“整全性地、含混性地想象与思考‘不可思议’之事”①。参与性的批判,能动性地想象和思考,当下处在变动时代的网络媒介批评者应有的姿态。网络媒介批评不能是置身事外的指摘,而是投身暧昧的历史之中,参与和塑造新的真实、新的人类和世界。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网络文学的类型变迁与发展趋势研究”(23BZW162)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李玮,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① 〔美〕弗朗西斯·福山:《我们的后人类未来》,第18页,黄立志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

② 见〔加拿大〕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③ 〔加拿大〕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第4页,何道宽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① 〔英〕奥尔德斯·赫胥黎:《美丽新世界》,第62页,陈超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

② 邵燕君、吉云飞:《网络文学恢复了千万人的阅读梦和写作梦》,邵燕君、肖映萱主编:《创始者说:网络文学网站创始人访谈录》,第125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

① 多梨:《择偶意向调查表》,引自https://www.jjwxc.net/onebook.php? novelid=8513913chapterid=1。

② 李玮:《从类型化到“后类型”——论近年中国网络文学的新变(2018-2023)》,《文艺研究》2023年第7期。

③ 〔英〕奥尔德斯·赫胥黎:《美丽新世界》,第227页,陈超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

④ 《简单点不好吗,为什么要保卫复杂》,引自https://www.thepaper. cn/newsDetail_forward_25295927。

①② 〔日〕东浩纪:《动物化的后现代:御宅族如何影响日本社会》,第158、115页,储炫初译,台北,大艺出版事业部,2012。

① 见〔日〕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赵京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② 〔日〕东浩纪:《游戏性写实主义的诞生:动物化的后现代2》,第92页,黄锦容译,台北,唐山出版社,2015。

③ 尾鱼:《肉骨樊笼》,引自《肉骨樊笼》尾鱼_晋江文学城_【原创小说|言情小说】(jjwxc.net)。

① 〔芬兰〕考斯基马:《数字文学:从文本到超文本及其超越》,第30页,单小曦、陈后亮、聂春华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②③ 〔美〕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第61、47页,刘宇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① 糯米团子:《套路我,没结果》,引自知乎盐言故事APP。

②⑤ 〔加拿大〕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第56、12页,何道宽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③ 〔美〕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第64页,刘宇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④ 见李静:《互联网世代的文学生活——以弹幕版四大名著的接受为个案》,《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1年第4期。

① 〔德〕海德格尔:《技术的追问》,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下册,第946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

②③④ 〔美〕弗朗西斯·福山:《我们的后人类未来》,第216、216、10-11页,黄立志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

⑤ 〔美〕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第388页,刘宇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① 刘大先:《从后文学到新人文》,第27-28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

(责任编辑 薛 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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