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资本全球化时代的到来、城市化进程的不断推进,作为总体性中国叙事核心情节的乡村故事,面临着诸多挑战。新现实、新经验与新观念不断冲击着原有的文学版图,而乡村经验保有者的日渐老去,也让乡土文明崩溃的预言不绝于耳①。传统意义上的乡村叙事虽不断生长出新的枝杈,但同样没能脱开悲愤、伤感、嘲讽的情感窠臼②。碎片化的乡村图景更是难以为继。而在愤懑的批判之余,“最后的乡土”也不断展现它的挽歌情调,这是启蒙主义的乡村叙事留给我们的遗产。在此批判与怀旧的情绪裹挟中,新的想象方式在不断酝酿,寓言式的凝缩与概括固然是突围之道,但终究问题重重。返乡式的下沉与非虚构的直陈恰是一次及时的自我疗愈,其所带来的乡村叙事的生动与真切,亦是出于对此前弥漫的想象性乡土叙事的不满和反拨。我们不难感受到,乡村叙事中居于主导地位的启蒙文学观念已然呈现出不可挽回的裂解之势。大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有幸见证了近年来当代乡村叙事的真正蜕变。从“脱贫攻坚”到“乡村振兴”,政策的实施不断催生的乡村新现实早已徐徐展开,我们也在期待深入生活的真正践行。层出不穷的乡村新人正试图获得其典范意义,但传统的因袭总是如影随形,真正的时代新人仍隐没在无名的角落,等待被发现。我们为之忧心忡忡的乡土文明,固然在启蒙话语的裹挟下轰然崩溃,却终究在“乡村振兴”的话语浸润中奇迹般重生。这些构成了我们观察新世纪以来乡村叙事的绝佳角度。
一、启蒙主义乡村叙事的当代流变
根据研究者的考察,“五四”以来新文学的启蒙主义文学传统,体现在乡村叙事上,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面目:以鲁迅为代表的“基于文化批判的文化现代性启蒙叙事传统”、以沈从文为代表的“基于诗化审美视角的审美现代性启蒙叙事传统”。前者通过贬抑、排斥和批判“老大中国”的麻木和愚昧,使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国民性批判的叙事观念深入人心,知识分子“高人一等”的启蒙立场也得以建构。后者则通过深情的抚慰,试图从审美的角度,以现代语言和感知方式,“激活古典文学中将乡村作为田园风光的写意画式的叙事传统”,由此发掘“闭塞蒙昧的乡村世界的诗意和美”,进而开创“审美现代性的启蒙传统”③。这里所提到的两种截然不同的传统,几乎主导了现代文学的乡村叙事。而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随着柳青、赵树理和李准等人革命的乡村叙事宣告终结后,这两种启蒙传统又卷土重来。关于20世纪90年代的乡村叙事,叶君在“乡土”和“农村”之外所提出的“荒野”和“家园”概念,也恰恰是这种“文化批判”和“诗化审美”的生动体现①。现在看来,无论是刘恒《伏羲伏羲》里的洪水峪,还是刘震云从《头人》到《故乡天下黄花》里的马村和申村,抑或杨争光的《赌徒》《黑风景》《棺材铺》等作品中的村庄,乡村的荒野想象所折射的人性荒芜,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为国民性批判的极端化表达。
进入新世纪,启蒙主义文学奠定的两种乡村叙事传统依然在发挥效能,并不断生长出新的叙事枝杈。首先,从基于文化批判式的启蒙叙事传统来看,值得重视的首推曹乃谦。这位以自然主义乡村叙事闻名的山西作家,以一部《到黑夜想你没办法》(2007)将乡村的丑陋奇观展示得淋漓尽致。事实上,这部小说集的主要篇目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已发表,并在当时被汪曾祺等人高度评价,也成功引起了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的注意。然而,这部被誉为“最有希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集,迟至2007年才出版,并再次引起文坛轰动。现在看来,“温家窑风景”生动呈现的人性奇观,或许正是20世纪80年代所流行的“文明与愚昧的冲突”的再次回响。
此外,新世纪之初“底层写作”中“乡下人进城”的悲歌,以及由此而来的城乡二元对立的书写方式,也可视为文化批判意义上启蒙叙事的生动再现。贾平凹的《高兴》(2007)和刘震云的《我叫刘跃进》(2007),讲述的都是乡下人进城的艰辛故事,只不过前者将其悲剧化,后者将其喜剧化,呈现出哀矜与反讽的不同叙事格调。《高兴》里刘高兴是老实巴交的拾荒者,为了生存将自己的一个肾卖给了城里人,他的故事反映的是进城务工者的生存现状。比起缺了一个肾的刘高兴,同乡五富则是把命丢在了城里。刘高兴想尽一切办法,只求将五富的尸体运回清风镇,这个细节也是电影《落叶归根》(2007)的主要情节。这些人是城市里卑微的抗争者,最后无一例外地以失败告终。在近作《河山传》(2023)里,贾平凹再次写了乡下人进城的故事,这也足见乡村与城市的矛盾正是传统与现代、愚昧与文明的冲突的当代再现。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有评论者会从罗山、兰久奎的发迹史和洗河的温饱史中,想象乡下人进入“现代”之路是何其艰难②。
东西的长篇小说《篡改的命》(2016),同样以极具戏剧性的方式讲述了乡下人进城的故事。从乡村到城市,小说让读者随主人公命运的起伏感受现实的残酷与震撼。小说通过汪长尺的命运悲剧,来强攻这个时代的社会问题。为了更好地塑造这个从乡间来到城市的失败者形象,作者不惜将所有想象得到的苦难都加诸他身上:大学录取资格被冒名顶替;辛苦工作却遭遇包工头卷款逃走;为了钱给人顶罪;遇到不公只能认命。乡下人进城的常见表述,在这部表现底层命运的小说中得到了集中展示。然而,小说更加悲苦的地方在于,汪长尺其实是遭遇了大学录取资格被冒名顶替后才有此命运。面对这一切,汪长尺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于绝望之中对命运惊世骇俗的反抗。他决定将“篡改的命”篡改回来。小说最后,他为了让自己的孩子顺利留在城市,过上他认为的理想生活,竟然将孩子送给了“富人”(也是自己的仇人)收养,这是一次别开生面的“定点投放”,也是寄望于后代的“重新投胎”。他这一辈子无望的命运,只能将未竟的理想寄托在下一代身上,这终究是一种匪夷所思的绝望抗争,于荒诞之中包含着无尽的悲苦与无奈。
东西似乎擅长写这种“欲说不能欲哭无泪的悲”③。小说中的汪长尺让人想到太多的人物,比如《人生》(1982)里的高加林、《涂自强的个人悲伤》(2013)里的涂自强。通过这些乡下人进城的故事,我们得以索解当代中国城乡关系的精神图景。《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探讨的问题在于,对于这个时代的底层而言,个人奋斗是否依然可能?这当然也是对于现实的一种严峻追问。某种意义上看,《篡改的命》中的汪长尺其实延续了涂自强的问题。在东西这里,小说探讨的是“屌丝”的命运究竟能否逆袭的问题,通过人物的命运流转,来讨论这个极为严肃的社会议题。《篡改的命》里的人们如此渴望城市,逃离乡村,然而城市又绝非完美之地,城乡对峙的紧张总是在小说的紧要关口悄然呈现。刘易斯·芒福德在他的《城市发展史》中谈道:“城市总是不断地从农村地区吸收新鲜的、纯粹的生命,这些生命充满了旺盛的肌肉力量、性活力、生育热望和忠实的肉体。这些农村人以他们的血肉之躯,更以他们的希望使城市重新复活。”①城市在给农村人以金钱利益和幸福许诺的同时,也使他们的个人自主性丧失殆尽,甚至剥夺他们的生命。其中的缘由恐怕正在于雷蒙·威廉斯那本影响卓著的《乡村与城市》所昭示的,“城市无法拯救乡村,乡村也拯救不了城市。城市与乡村的这种矛盾与张力反映了资本主义发展模式遇到的一场全面而严重的危机,要化解这场不断加深的危机,人类必须抵抗资本主义”②。城市与乡村的这种二元对立,也正给予作者决绝的批判姿态。
当然,在愤懑的批判之余,新世纪以来的乡村叙事也不断展现出它的“挽歌”情调,这种乡愁式的乡村写作同样是启蒙主义文学留给我们的遗产。对于当下的文学创作,一个明显的事实在于,作家关注的焦点正在从乡村向都市转移。在如今活跃的当代作家中,那些为数不多的乡村叙事者,已然成为最后的乡村经验的拥有者。随着城市化进程的一路凯歌,乡村世界在当代作家笔下更多展现为一种回忆和缅怀的对象。作家们以自己独特的方式书写心中的乡村,并以深沉的情感为正在消逝的村庄唱出最后的挽歌。从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到阿来的“机村”,从贾平凹的“清风街”再到孙惠芬的“上塘村”,他们所撷取和展现的多是一种回忆性乡土,这类似于沈从文笔下富有诗意的湘西世界,又隐现着鲁迅意义上侨寓者的乡愁。对他们来说,乡村世界铭刻了一代人的精神成长,写作就是为了“寻找失去的故乡”,这是叙事者历史建构的缘由,更是他们自我抒情的契机。
贾平凹的《秦腔》(2005)是要“决心以这本书为故乡树起一块碑子”,而写小说也是“为了忘却的回忆”;阿来的《机村史诗》(2018)是为了给村庄编织一部当代村落史;孙惠芬的《上塘书》(2004)以地方志的方式给上塘村的人文地理留下了一张完整的历史图绘;格非携《望春风》(2016)“重回时间的河流”,《望春风》以半个世纪中国乡村中的人物命运和历史变迁为焦点,对逝去的故乡故人作了告别。对小说而言,历史的遗民节节败退,但伦理秩序的维系却令人感怀。在格非这里,具有传统文化意味的村庄、人物消失了,几千年来建立在乡村伦理基础上的传统乡村社会突然间只剩下了废墟。格非一边“看废墟在倒塌”,一边匆匆“在废墟中记录下你所看到的一切”。格非其实是在旧村庄的分崩离析中,思考着对于当下书写的切入角度,“历史感的获得,让我不断反省作为一个作家,自己究竟是在用什么样的眼光打量现实、描绘现实,批判意识也罢,抒情传统也好,可能都有自己生存体验的影子”③。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赵兰振的《夜长梦多》(2016)中,只是在后者这里,乡村的神秘与神性,取代了前者念兹在兹的乡愁。小说以嘘水村的自然人事为中心,讲述南塘野地的神秘与雄奇。那些层层叠叠的神秘气息弥漫开来,毫无来由却令人猝不及防。我们的主人公,那个乡村月夜里孤独游荡的少年,带着他的忧郁与感伤,步入令人嗟叹的无尽黑夜。他的无端蒙冤和刻骨创痛不禁令人感慨。小说以深情的笔墨,书写乡村的历史与现实,铭刻那些需要被郑重缅怀的历史创伤,以及永难磨灭的个人记忆。为了抵抗虚无性的焦虑,小说拼命捕捉乡村的神性,以此建构残存的价值与意义。
然而更多时候,乡村其实寄托了作家个人化的人生追忆。周瑄璞的《多湾》(2015)堪称一部女性命运之书,小说讲述了百年来女性的物质困顿与精神求索,由此也精妙照见乡村历史一路走来的悲苦、余悸和欢欣。正如作者所说:“我应该用我的笔将一个人,一群人,一个家族,一个村庄记录下来,将那些过往的故事讲出来……我相信它具有代表性,能反映出普通中国人走过的路。”①在长篇小说《芬芳》(2023)中,周瑄璞试图以更大的艺术野心囊括起整个前杨村,书写更大范围的家族历史变迁。小说通过展现人物群像,呈现大时代的广阔面貌。小说用大量篇幅描绘乡村社会中人的生存状态,以及如河水一般无尽流淌的日常生活,展现传统乡村的独特面貌。更重要的是,小说借此让人看清与小说主人公相似的无数同时代人,他们从遥远年代一路走来的成长轨迹。这也正是《芬芳》带领我们“回望艰难岁月,细嗅泥土芬芳”的意义所在。
现代化进程对传统农业文明的伤害是极深刻的,面对如此深刻的变化,文学势必有所反映。津子围的《十月的土地》(2021)虽讲述了一个貌似传统的历史故事,情节中却有着别样的深意。《十月的土地》与典型的20世纪中国文学略显不同,这里有着一个极为怪异的主人公,小说里的章文德是一位不愿意读书,只愿意种地,一心一意要当农民的人,这是一直以来“耕读传家”或“出走革命”传统的一个例外。小说极为任性地将几乎所有读书人都设置为负面形象。小说里的读书人章兆龙,常把“仁义礼智信”挂在嘴上,但“城府太深,心肠太硬”的他,常被人称为“笑面虎,心里毒”。另外,偷偷看古书,渴望成为“有文化的人”的小成子肖成峰,最后也果不其然地当上了汉奸,似乎只有庄稼把式才是诚实可靠的人。这固然是“负心最是读书人”这一朴素的乡村伦理的生动体现,却也意外达成了小说竭力呈现的土地性。小说里章文德的神奇之处在于,他懂得无数的农谚,对于农事无比精通,甚至有着近乎迷狂的兴趣。他只想“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即使被卷入革命,也只是为了保护土地。这是一个并没有什么阶级觉悟的革命者,也是被20世纪中国革命所批判的“小农经济”和“庸人哲学”的生动代表。但作者却有意通过这个人物将小说与所谓的“现代”拉开距离,无论这个“现代”指的是革命还是启蒙,他执意要退回到一种对于土地的“原始的激情”。为此,小说从革命退回到保守,从科学退回到迷信,从人文主义写作者所执着追求的“超越的人性”,退回到一种朴素的土地本位主义。小说恰恰要以这种极端的方式,为土地唱一曲深情的挽歌。
对于当代作家来说,文化批判意义上的启蒙叙事和诗化审美意义上的乡愁叙事,有时候并不是截然分开的。更为常见的状况是,两种不同情感兼而有之,融合成一种既爱又恨的复杂情感。付秀莹的《陌上》(2016)致力于乡村世界现实层面的描绘,小说开篇的“楔子”便在高远的意境中展现了芳村的四时景致与地方节气,诗情画意的笔调寄予着浓郁的乡愁。然而小说展现的并不是一派和谐安宁的乡村世界,而更多是现实的冷峻与苍凉。它以乌托邦的方式开头,却以反乌托邦的样貌切入乡村,那些高远的乌托邦想象,似乎一遇到现实就会宣告破解。在《陌上》这里,传统乡村的淳朴美德早已消失殆尽,小说意境的辽远、苍茫,以及升腾的诗性背后,所有的故事都暗藏凶险与心机,一派优雅和谐的内里却千疮百孔,一切都是以金钱和权力为核心的利益。那些混乱的性关系,以及围绕性关系展开的勾引、讨好与欺凌,也都是赤裸裸的利益诉求。小说中的女性无不匍匐在金钱、权势的脚下,她们的情感与歌哭因此更令人心酸。更重要的是,整个乡村的道德、精神世界被侵蚀的现实,也都集中到了乡村权势人物身上。小说正是运用这种破碎的整体性写出了乡村衰败的精神现实。
当然,乡土文明的崩溃也并不是一个耸人听闻的传言,而是每个乡村叙事者都能深切感受到的现实。为此,在梁鸿那里,从梁庄到吴镇,故乡“永远是失落的存在”,而乡村世界虽则神圣,却终究荒诞,令人唏嘘喟叹。在长篇小说《极花》(2016)中,贾平凹出其不意地以“妇女拐卖事件”为叙事焦点,表达他由来已久的对乡村命运的关切。然而小说鲜明的情感倾向与略显偏执的想象性方案,在不经意间冒犯了大众的性别观念,从而引出一系列的伦理争议。事实上,这是小说试图切入的问题视域,意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但小说却在城市与乡村、女性主体与农村命运之间,构成了一种深切的情感矛盾与伦理困境。一方面,作为文本的正义,贾平凹显然是极为痛恨乡村的蛮荒、人心的险恶。《极花》中大西北这个不知名的硷畔,虽是现代文明的一块“飞地”,却是当今乡村之“恶”的集大成者。在这个只有破破烂烂的土窑洞和光棍的村子里,人的生命无比卑微却在不屈不挠地繁殖。这个仿佛远古蛮荒之地的山村,有着它不可理喻的野蛮,而那些迷信的风俗传说,也让人想起式微的“文明与愚昧的冲突”。但另一方面,作为乡愁的呈现,《极花》又对乡村的命运抱有深切同情,甚至正是因为这种对生殖繁衍意义上的乡土存亡的关注,小说中的拐卖行径变得可以理解,如贾平凹所辩护的,“如果不买媳妇,村子就会消亡”。如此一来,小说中的残酷与荒诞,便有了“同情之理解”的基础,这也是贾平凹自《秦腔》以来着力营造的乡村挽歌的意旨。正是基于这种对乡村根深蒂固的情感认同,《极花》中硷畔的野蛮便有了自己合理的解释。整部小说虽以乡村蛮荒之地为背景展开,但批判的矛头却分明指向从未出场的城市。在贾平凹看来,乡村之恶的根源不在自身,而在于城市对乡村的掠夺与无情挤压。面对这样的情境,乡村的反抗便显得意味深长,在这个意义上,拐卖城市妇女或可隐喻为乡村对城市的绝望反抗。如此看来,《极花》纵然在城市与乡村、女性主体与农村命运的关切之间,打开了通向情感矛盾与伦理困境的讨论空间,但其想象性的解决方案所包含的偏执,还是会令人不适。
二、乡村叙事中的“概括”与“直陈”
如我们所见,回忆里的乡村的频繁出现,体现的正是作家对于当下乡村现实把握的无力。如何在乡土文明崩溃的喟叹之中搜寻希望之光,在朝向未来的维度中探索新的可能,成为当下乡村叙事至关重要的问题。值得注意的是,在前文所提及的批判与怀旧的情绪裹挟中,新的乡村想象方式也在不断酝酿,陆续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想象乡村的方式。
一方面,无力把握现实细节的写作者,往往倾向于通过夸张和变形的方式制造一种寓言化的文本效果,进而获得将历史或现实生活加以荒诞化的权力,或者用想象力去虚构生活,改写、重构乃至消解传统的写实主义,进而获得一种深度模式和普遍寓意,也获得一种总体上的历史“概括”。这无疑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现代主义文学的典型方式。很长一段时间内,写作者更愿意用一种寓言的方式一劳永逸地“概括”复杂的当下乡村,用一种“言在此而意在彼”的隐喻,在更高层面获得有关现实的深度模式和普遍寓意。这种更加高妙的方式固然好,因为借助寓言化的方式,叙事者可以从容地将现实生活荒诞化、变形乃至扭曲,或者用想象力虚构生活,张扬一种难得的文学性,以此为自己先在的理念服务。但寓言毕竟是简单轻率的,相对于沉重的写实而言,它是轻巧而轻佻的,其抽象的概括性反而容易遗漏太多鲜活真切的现实。比如《炸裂志》(2013)就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寓言小说。其虽广泛涉及当下乡村现状,但宏大的政治批判并不是在写实的意义上关切乡村。小说的最大意义不在于细节的真实性,而在于荒诞不经的寓言性。其用一种概括式和缩减式的寓言叙事来概括现实,却在不自觉间削减了太多细节。而范小青的《我的名字叫王村》(2014)更像一则后现代的身份寓言。小说表面写乡村现实,却致力于对一种异化结构中的现代人生存困境的揭示。小说在乡村背景下讲述了一个近乎荒诞的遗弃弟弟又寻找弟弟的故事,这个无比滑稽的故事像极了现代主义式的“寻找自我的历程”。它用一种“无边的荒诞”将叙事原本该有的生动细节一笔带过。乡村只是徒有其表,作者的情感投注与其说是指向乡村,不如说是指向自身,悼念的是现代人面对世界的焦虑与无奈。
关仁山的长篇小说《日头》(2014)也在刻意追求一种显而易见的象征性或寓言性。日头村的来历、红嘴乌鸦的传说、十二律的结构方式,以及二十八星宿的文化底蕴,都有着极为明显的文本用意,而最有趣的当属毛嘎子这个象征着形而上精神力量的虚幻存在。这些意象包含的寓言意味过于明显,而小说在细节编织上却缺乏耐心。类似的状况也出现在鬼子的长篇小说《买话》(2024)里。小说中的刘耳和明通都想努力获得进城的阶梯,这里显然包含着城市对乡村的挤压,以及对于乡村活力的汲取。正是在这种关系中,城市人对乡村人产生了负疚和亏欠。所以《买话》里回到瓦村的刘耳,更多是去赎罪的。在“七个鸡蛋事件”中他对明通的欺骗,还有对青梅竹马的竹子的情感榨取,这种罪孽最后需要通过“买话”的方式来赎罪,这便使“买话”的象征意味得以凸显。通过“买话”的荒诞行为,作者试图一劳永逸地概括今天相对复杂的城乡关系,由此形成想象乡村的独特方式。这固然新奇,却终究显得简单和草率。
另一方面,值得注意的还有知识分子的躬身返乡,他们通过下沉的方式深入现场,以类似非虚构的写作姿态直接陈述当代乡村的现实面貌,这或许也可视作对前述启蒙主义乡村叙事的一次反拨。这种返乡式的下沉与非虚构的“直陈”,正是写作本身的一次及时的自我疗愈,其所带来的生动细节,恰是出于对此前想象性乡土叙事的不满。不难感受到,乡土叙事中居于主导地位的启蒙文学观念已然呈现出不可挽回的裂解之势。
值得一提的是,作为女性主义写作代表人物的林白,在进入新世纪后有了重大变化。从《说吧,房间》(1997)开始,林白一改当年那个沉湎于内心写作的极端私人化女作家形象,房间之内的女性经验逐渐被房间之外的现实景观所替代。林白坦言,对底层和弱势群体的关注会使她的内心“变得健康一些”。在《说吧,房间》中,林白通过林多米和南红两位当代女性的生活遭遇,表现了社会转型期职业女性所承受的压力,并触及“下岗妇女”这一重大社会问题,也使解聘、离异、单身及经济困窘、孤立无助这些弱势女性的生存经验得到了展示。到了《玻璃虫》《万物花开》《妇女闲聊录》,那种黏稠、阴郁、焦虑的女性经验不见了,向大地敞开的林白显得从容放松、平和坦荡,她已然不再执着于对男权秩序的抵抗,而是在现实与回忆之间寻找生命的激情,或是惊呼乡野的蓬勃生命,甚至以口述实录的方式展示农村女性的生活和社会关系。尤其是《妇女闲聊录》(2005),这是一部形似非虚构作品的口述实录体小说,也是继《万物花开》(2003)之后,作者对王榨村女性生活的又一次真实记录。作者以200多个片段讲述了乡村女性隐秘的生活,以口述实录的方式增加了小说的现场感和独特韵味。
在启蒙主义叙事传统习惯性的批判和抚慰之外,究竟应该以寓言的方式“概括”生活,还是索性以非虚构的方式“直陈”生活,这似乎早已成为当下乡村叙事的一个重要问题。事实上,那些与乡村关系密切的作家,相继创作了为数不少的非虚构作品,如罗伟章的《凉山叙事》《下庄村的道路》,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梁庄十年》,以及周瑄璞的《回大周记》等。他们的作品往往能进入乡村现场,从而有力缓解了当下文学无力建立现实联系的焦虑。从梁鸿的“梁庄系列”到黄灯的《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2017)等诸多作品,习惯意义上的返乡叙事,往往会因知识分子启蒙视角的介入而展现出令人忧心忡忡的乡村面貌来。从乡村教育的诸多问题到留守儿童的严峻现状,从乡村的空心化情境到触目惊心的少年犯罪,等等,他们笔下的乡村叙述,总会以略显沉重的方式,讲述这个时代的“人文主义忧思录”。尽管这样的叙述也自有其意义,就拿那部影响广泛的《中国在梁庄》(2010)来说,在梁鸿无力的绝望感及文人式的喟叹之外,我们也应该看到她像解剖麻雀一样解剖着梁庄,并试图以此廓清中国乡村的现状与问题,彰显出一种强烈的时代总体感。某种程度上看,梁庄里的罪行与死亡,多少带有一种酷烈的象征性,或是被刻意地作为乡村文明崩溃的表征,以此方便人们将其理解为中国乡村现状的缩影。然而周瑄璞《回大周记》(2022)里的大周,显然不同于梁鸿笔下的梁庄,尽管这里仍然携带着个人化的怀旧感及乡村的观感,却有意与流行叙事拉开距离。《回大周记》的叙述者更像是一位纯粹的乡村人,在他挥之不去的情感和记忆中,展现着对乡村的无尽深情。其叙述也更加明亮、鲜活,更能让人体会到时光流逝中使人安心的力量。《回大周记》最有意思的地方还在于,它能与作者最重要的长篇小说《多湾》形成某种形式的对读关系。《多湾》里的诸多人事情景,都能在这部《回大周记》中得到说明。这也可以视作非虚构向虚构的逼近,或虚构向非虚构的妥协。
梁鸿的《梁光正的光》(2017)是作者继《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等影响巨大的非虚构作品之后,完成的“梁庄系列”虚构小说。作品以梁光正执意寻亲报恩为起点,随着他一系列行动的一再重复和失败,几个子女也被迫回顾了父亲屡战屡败、永不言弃的奋斗史和爱情史。在这部小说中,梁光正颠覆了传统文学中的父亲形象,他是个农民,也是个斗士,他是梁庄的堂吉诃德,四村八乡闻名的“事烦儿”,却笃信世间一切必遵循道理发生。他一生就这么愚蒙而固执、仁厚而浪漫、自大而狂热地战斗着。梁鸿突破了我们对乡村人物的固有想象,在纤毫毕现的人物描摹和宏大时代背景的共同作用下,一个普通农民也是典型农民的精神世界被看见。
不可遗漏的还有魏思孝的长篇小说《土广寸木》(2024),这个略显奇怪的书名是“村庄”二字的拆解,也暗示了作者对村庄的凝视和详察。在这部小说里,魏思孝继续描摹他所熟悉的辛留村,将芸芸众生的日常生活如纪录片般缓缓展开。小说分上下两篇,上篇“局部”聚焦人与事、地点和时间,由此呈现辛留村的人物谱系与村庄生态;下篇“一年”则以老付与“我”的日常生活为主线,记叙人物在村庄一年里的各类事务,以此全景描绘乡村的真实景观。如此看来,《土广寸木》堪称一部忠实而生动的当代乡村纪录片,充满具体而微的切近观察和严肃深沉的人文关怀。
本文谈到的“概括”和“直陈”这两种不同方式,其实也可理解为写实与寓言的区分。寓言这种“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创作方式,在顺利避开“真实性诉求当中的认识论盲区”时,也容易落入某种建构主义的陷阱。而现实主义的“应和”理论所呈现的“认真的现实主义”,似乎才是小说叙述的基本态势,这也是创造得以顺利生成的基础。某种程度上说,文学就是以“认真的现实主义”精神,“希望把自己交付给现实世界,谦恭地向说教者敞开了大门;它用真实这一重物镇压轻佻的想象,使自己的形式、成规和严肃态度顺从陶醉于事实的心灵的净化”①。然而也需要看到,这种“真实”的“重物”如此有力的同时,也总会显出一些笨拙来。如此看来,这里的“概括”和“直陈”似乎就显现了各自的优劣。
三、“新乡村叙事”的崛起与乡土文明的重生
于乡村世界而言,叙事的重要性并不在于历史的感怀与现实的慨叹,而是如何在这一“废墟”基础上重建新的世界,进而想象一种历史的可能。在这个意义上,乡土文明的崩溃其实并不足惜,更重要的是崩溃之中的重生。新世纪以来,尤其是近10年以来,随着“国务院关于推进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若干意见”“国家新型城镇化规划”“乡村振兴战略规划”的持续开展,乡村世界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广大农村与农民的实际生活状况早已超出过往乡村叙事的理解范围。
在国家取消农业税后,农民的负担确实减轻了,新世纪初所流行的“农村真穷,农民真苦,农业真危险”的所谓“三农”危机,也得到了极大程度的缓解。然而另一方面,农民变得没有动力从事农业生产了,而不再从事农业生产之后,传统意义上的农民身份便发生了巨大变化。他们或是成为传统意义上的“进城务工人员”;或是留在土地流转后兴办在村镇的工厂;再或是在“乡村振兴”的诸多政策刺激下,从事乡村旅游、生态农业、现代养殖业等经济文化产业活动,传统意义上的农民正在不可逆转地“消亡”。当传统意义上的农村不再是农耕之地,传统农民“消亡”后,乡村势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城乡一体化的背景之下,乡村当仁不让地成了城市的“远郊”,这也是我们正在见证的深刻变化之一。不得不承认,今天的农民和城市人在生活方式、心理状态、情感倾向上并没有太多不同。新的变化与新的现实,也在呼唤着一种“新乡村叙事”的崛起。这些变化其实已经在周大新《湖光山色》(2006)里的楚王庄、李洱《石榴树上结樱桃》(2007)里的官庄村、关仁山《金谷银山》(2017)里的白羊峪,以及王方晨《大地之上》(2022)里的香庄等诸多村庄初现端倪。
对“新乡村叙事”来说,跳脱模式化的历史类型与个人化的怀旧追忆,在对当下的捕捉中摆脱流行的寓言化方式,以鲜活的现实经验,超越轻佻的隐喻深度,获得对现实乡村的感知,早已成为叙事者重新锚定的目标。事实上,今天的乡村面貌究竟如何,多数作家是无力探究的。这种无力,既体现为缺乏理解的意愿,更体现为缺乏理解的知识视野。就后者而言,不得不提到由来已久的启蒙主义知识视野在过往的乡村叙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正是在这样的知识视野之下,我们常能看到的“驻村体”文学的走马观花式的肤浅,流行一时的“返乡体”叙事也不可避免地流于知识精英的“傲慢与偏见”。在启蒙主义的乡村叙事者眼里,乡村永远是荒芜、凋敝、落后的,是一个亟待改造的旧乡村。也正是在这种观念与视野的作用下,他们的叙事不得不一次次落入乡土文明崩溃的循环。
乔叶长篇小说《宝水》(2022)的重要意义在于,它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如此真切、生动、充满生机的当下乡村景象。尽管小说里的宝水村也是精心选择的结果,它与当下多数农村的面貌并不相同,但这个不事稼穑的新农村,显然超出了传统农业文明的认知范畴。在此,古老的乡村开始做起生意,从风景区到钟点房,从农家乐到文化创意周边,这便是今天“美丽乡村”的题中之义。尽管“美丽乡村”是“资本下乡”与城市化扩张的产物,逃脱不了地方发展的经济目标,但这个名义上的乡村所呈现的面貌却既不凋敝,也不荒芜,更看不到所谓文明“崩溃”的迹象,反而处处让人感受到希望。正如乔叶所说:“乡村自有着一种非常强大的力量,我们看它貌似颓废了、破碎了、寂寥了,但这些很可能只是一种貌似,骨子里很强韧的某种东西还在。”①对于当下正在蓬勃兴起的新农村,显然需要一套新的知识来理解,这套知识注定要超越启蒙主义的框架,深刻体现一种新的时代要求。在乔叶那里,宝水村或许正是那个“把自己软化下去”,“贴合乡村的骨骼”②而生长出来的新的乡村,这也是“在我们过去的历史和想象中从未有过的乡村”③。
与《宝水》相比,付秀莹《野望》(2022)中的芳村更像是宝水村的前史,小说直到后半段才开始落实产业区,真正实施“乡村振兴”。我们能够更加清晰地看到自上而下的“乡村振兴”从“悬浮”到“嵌入”的完整过程。这一过程体现了作者对乡村的深入理解。一方面,乡村迎来送往、婚丧嫁娶的活动,属于家长里短、人情世故的日常生活,乡村对日常生活之外的东西有种天然的隔阂和排斥;另一方面,乡村的自然状态又存在各种问题,如何解决这些问题,小说背后包含着一种总体性的思考,即如何让乡村真正富裕起来。在这个意义上,小说其实从侧面回答了乡村究竟为什么要振兴的问题,这一点尤其重要。
要更加细致地描摹新乡村的面貌,关键还在于塑造新的乡村人物。周大新《湖光山色》里的楚暖暖,早已显现出新乡村人物形象的诸多内涵。她既有传统乡村妇女勤劳善良的一面,又有现代女性英勇果决的一面,同时还有城市打拼的诸多经历和经营才能,她有能力、有智慧、有魄力、有手段。小说中,她以“楚长城遗址”为依托,获得了发展乡村旅游业的成功经验。这对于今天“新乡村叙事”中有关时代典型人物的塑造,无疑有着重要启示。在此后的创作中,作家们往往乐于塑造这种谙熟政治、经济、文化诸多法则,又拥有足够人格魅力,能够带领新型农民一起创业致富的新时代典型人物。关仁山的《金谷银山》便是一部向柳青《创业史》致敬的作品。小说鲜明地指向了乡村的未来图景:新时代迫切需要重新组织起来,走集体创业、共同富裕的农业发展新模式。在这个意义上,范少山回乡创业,带领乡亲们重走集体合作共同富裕之路,也正是梁生宝昔日创业道路的新时代翻版,但范少山展开的集体创业显然更复杂,也更具挑战。小说里的白羊峪并没有回避当下乡村存在的诸多问题:贫穷、闭塞、荒芜、人心不古,但可贵的恰是范少山的解决之道。他根据自己的城市生活经验,按照市场规律和生态理念,实行自愿入股的现代公司制,使土地流转起来,进而把农民组织起来,建立新的合作化模式。而小说的另一条线索——大学生雷小军回家乡创业,在县上成立蔬菜协会,对农户实行产、供、销各个环节的联结——则与范少山的集体化实践互为补充。这些共同表现了关仁山对乡村未来图景的理性建构。
赵德发的长篇小说《经山海》(2019)塑造的女主人公吴小蒿,这个乡镇干部也堪称新时代的英雄楷模。乡村秩序的重建、乡村振兴的希望,恰恰在这位看似柔弱却拥有不屈不挠坚定意志的“时代新人”这里。在此,强烈的使命感与担当意识,让她既接地气,又明大势,一切都显得不同寻常,却能让我们看到人物身上显现的现实感与理想性。与一般模范人物相似的是,吴小蒿也会陷入日常工作的烦恼之中,但面对种种状况她都真诚担当,以一颗为民的初心化解难题。当被安排至不那么重要的文化部门工作时,她索性承担起地方文化建设的重任。作为官场中人,吴小蒿的“笨拙”与“迟钝”令人印象深刻,其豁达与超脱令人感念。《经山海》的成功之处固然在于塑造了吴小蒿这个基层乡镇好干部的形象,但作为一个意义非凡的文学“新人”,小说通过回溯吴小蒿的经历,让人看到乡镇青年的力量,更启示我们,唯有将个人的事业与更多人的命运紧密结合,才能谱写出新时代的青春之歌。然而在《经山海》的结尾,吴小蒿的意外死亡令人唏嘘不已。在感慨之余,不得不深思这种情节设置的某种“意味深长”之处,小说似乎在暗示吴小蒿这种光辉人物形象的某种不可能性。由此不得不引出一个话题:“新乡村叙事”的典型人物塑造如何面对真实感与可信度?
如何可信地塑造扎根基层的时代楷模形象?文学创作常常会依据惯性思维,沿着“焦裕禄模式”稳妥操作,塑造完美得不真实的时代人物,这几乎成为“主旋律”作品人物塑造的通病。在此,热播电视剧《山海情》或许能给我们若干启示。同样是塑造基层好干部形象,电视剧里的马得福就与习惯意义上的时代楷模有所不同。他当然有着高尚的政治觉悟,但他也有着功利心。电视剧生动展现了这一人物的成长轨迹。马得福从出场时的耿直、倔强,工作中的“一根筋”,发展到后来逐渐成熟,工作能力显著提升,甚至开始有了一些“官场智慧”。马得福工作行事也会基于现实利益的考量,比如他在对人生伴侣的选择上就包含着许多微妙的“内情”。甚至到了电视剧的后半段,马得福心理层面已经有了很大的动摇包括他对一些形象工程的“配合”,对于挪用工程款的“隐忍”,而更为致命的则是对于未来的迷茫,他甚至准备当“逃兵”,随岳父调去大城市银川。电视剧一方面真实地表现了人物心理的微妙变化,而另一方面也体现出一种难得的理念:好干部的出现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需要认真培养的,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英雄也好,楷模也罢,都是需要不断敲打、锤炼,久经考验。在马得福消沉、茫然、退却,甚至开始游走在腐败边缘的时候,有他父亲的“敲打”,还有老领导张树成的及时指导和教育,这对于迷茫中的马得福都是极有意义的。这也从侧面证明了党的好干部、时代的楷模需要培养和历练才能不断成长。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山海情》生动体现了典型人物塑造过程中的真实感与可信度。
这种人物塑造在《宝水》中也有鲜明的呈现。在这部小说里,作者生动刻画了一系列人物群像,特别值得关注的是宝水村乡建项目的总设计师,人称“孟胡子”的孟载。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当代文学中从未出现过的一个人物。他既区别于过往文学中常见的土改工作队或合作化运动中的农村新人,也不同于时下小说中流行的驻村干部。他并非基层党政干部,却能游走于村、镇、县、市政府部门之间;他不是资本操盘手或土地开发商,却有能力四处协调,引来各路资本,其广泛的人脉令其看上去更像一个形迹可疑的“掮客”。而事实上,这位体制外的职业规划师与宝水村的关系,仅仅是一种与地方政府签署乡建合同的契约关系。表面看去,这是因项目而来,“利来而聚利去而散”的金钱关系,他理应依据“理性的经济人”的原则行事,但他显然并非逐利之徒。小说为我们生动展现了孟胡子对事业的全情投入,尽管他的敬业与专业,或许只是基于契约关系而来的某种责任意识,但他为地方发展殚精竭虑,与地方群众打成一片的热情态度,终究让人联想起过往文学中的诸多典型人物。尽管在这位农村发展专家这里,其远景规划中的意识形态色彩极为稀薄,但小说还是强调了他的智慧与经验,突显了他对新农村建设中诸多问题的独特看法,以及对乡村人情事理的透彻理解。
小说最后,这位有意愿、有能力、有智慧的乡建专家即将奔赴新的战场,然而这并没有为宝水村的未来发展蒙上丝毫的阴影,因为在孟胡子身后,包括“我”在内的更多的新型农民正在崛起。尤其是青萍,这位城市生活的失败者,不仅被宝水村治愈了失眠这个文明的病症,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小曹和青蓝等更多的年轻人,也将与“我”一道扎根农村,建设家乡,努力实践当年《朝阳沟》所热情呼唤的关于“农业科学家”,以及新时代“知识农民”的伟大梦想。从这个意义上看,小说中的“美丽乡村”虽然只是地方发展的重要产业,抑或精明商人的谋利手段,却也为未来的乡村发展指明了方向。在此,新乡村的画卷已然徐徐展开,其重要意义恰如刘庆邦在《花灯调》(2024)里所概括的,体现了“千年德政”“千年梦想”和“一步千年”。
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宝水》最后结束于小说中的九奶之死。宝婺星沉,这位年迈的老者终于安详地离去。尽管在庄严的葬礼之上,出现了一段意外的插曲,但“慈棺落地是不舍”的虚惊,终究让人领略了土地的包容与温暖。小说至此,更重要的寓意或许在于,古老的乡村业已消逝,却并没有暗示出乡土文明崩溃的悲怆。相反,“喜丧”本身似乎意味着,在传统乡土文明崩溃之后,乡村世界仍孕育着“荫佑儿孙代代昌”的新希望,意味着乡土文明的重生。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们为之忧心忡忡的乡土文明,在启蒙话语的裹挟下轰然崩塌,终究在“乡村振兴”的话语浸润中奇迹般重生。
【作者简介】徐刚,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① 见孟繁华:《乡村文明的崩溃与“50后”的终结》,《文学报》2012年7月5日。
② 见李勇:《近二十年乡村小说叙事的危机与前景》,《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
③ 李震:《新乡村叙事及其文化逻辑》,《中国社会科学》2023年第7期。
① 见叶君:《乡土·农村·家园·荒野——论中国当代作家的乡村想象》,《文艺研究》2006年第7期。
② 见孟繁华:《慷慨十年长剑在,登楼一笑暮山横——十年来小说创作状况的一个方面》,《北京文艺评论》2024年第1期。
③ 东西:《滑翔与飞翔(创作谈)》,《广西文学》1996年第1期。
① 〔美〕刘易斯·芒福德:《城市发展史》,第42页,倪文彦、宋峻岭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9。
② 〔英〕雷蒙·威廉斯:《译序:文学中的乡村与城市综论》,《乡村与城市》,第8页,韩子满、刘戈、徐珊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③ 格非:《与历史片段对话》,《人民日报》2015年8月19日。
① 何晶:《周瑄璞:不是我在创作,是她在塑造我》,《羊城晚报》2016年2月21日。
① 〔美〕达米安·格兰特:《现实主义》,第18-19页,周发祥译,北京,昆仑出版社,1989。
①② 乔叶:《贴合乡村的骨骼去生长》,《文学报》2022年10月13日。
③ 铁凝:《书写新时代的“创业史”》,《人民日报》2020年7月17日。
(责任编辑 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