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是除夕,是我成为机务工程师后的第六个除夕。
母亲早些天就打过电话了,问我回家吃年夜饭吗?她起初是顾左右而言他,然后夹杂在其他闲聊中,看似不经意地问起。但我自然明白,她是满怀希望地、又不想给我徒增压力地盼着我回家团聚的。虽然她和我一样心知肚明,越是阖家团圆的时候,我的工作越是热火朝天。
“运气好的话,前半夜就能回去,给我留点饺子啊。”
“你回来给你现下,那会儿我们都还没睡的呢。你奶奶说给你单独包点芨芨菜的,冰箱里还冻了点……”
“不要不要,多大人了,还吃独食。”我脸一红,奶奶总是这样,不遗余力地给我独一份的爱,暖洋洋,也沉甸甸的。她可能忘记了,也可能她不曾接受过这个事实——她的孙子早就是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飞机的轰鸣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把防噪耳机往头上一扣,拿着指挥棒向逐渐降速的飞机跑了过去。
今天已经接了五架飞机,第一班是早晨七点多落地的,飞机舱门刚一打开,焦急的人们便涌了出来,他们带着大包小包,包里显然都是精心置办的年货。他们脸上写满疲惫,兴许有些人为了省下旅店钱,便提前一夜睡在机场快餐店的长椅上。可他们目光烁烁,归家的喜悦藏也藏不住,他们甚至不愿托运,等待行李的过程会耽误他们团圆的脚步。
昨天我也是睡在机场的,狭小的员工宿舍里躺着失眠的人儿。隆冬腊月又逢新春佳节,总是少不了备勤的员工。夜里睡不着时,我也游荡在似梦非梦的候机楼中,也遇见了那些睡在座椅上的中年人,他们脚下垫着盛满爱意的行李箱。
这是我工作的第六个年头,第一年除夕备勤,食堂开了小灶,做了一桌简单的年夜饭,大家用雪碧代酒,喝得那叫一个豪迈。第二年替了机务组大哥的班,他说儿子高考考得好,想带儿子在老家年夜饭饭桌上“嘚瑟嘚瑟”。第三年逢特殊时期,我主动请缨留在一线。第四年被选中成为跟机机务,外派到悉尼过了个36摄氏度的年。第五年的除夕正好值夜班,年夜饭的宾客都还没来齐,我便扒拉了两口肘子肉“含泪”离开……
今年运气已经很好了,只要飞机不晚点,就能在前半夜赶回家。回去奶奶应该已经睡了,毕竟年纪大不禁熬。爸爸应该在和几个兄弟打扑克,也许我一回去,他就会和他的双胞胎弟弟合起伙来让我玩“猜猜谁是爹”这个游戏。妈妈会不会捧着别人孙子的小脸亲也亲不够,然后再和其他婶婶一起数落我大龄未婚?
我的脑海中都有画面感了,但上一次类似的场景竟已过去那么多年了。
对讲机传来班组长兴奋的声音。
“快走,塔台给出消息,航路天气非常好,机长正在抢时间,预计提前20分钟落地。”
我一把抓起工作棉服,又慌乱地套上反光背心,停机坪上早已是零下的温度,但我此刻觉得自己像一个将要奔赴战场的勇士,严寒又算什么?
“这机长够麻溜的呀!”师哥从另一个方向奔了过来,嘴里调侃着,手上的活计却精准得可怕。
仅仅只是提前落地20分钟罢了,放平时不过是刷两个短视频,时间就过去了,搁今天怎么就整得人热血沸腾的。我不免想要嘲笑自己,心里却又在暗暗期待,等会儿衣服也不要换了,直接冲去停车场,会不会还能赶上全家合唱《难忘今宵》?曾经年少不经事,被这个保留项目尴尬得张不开嘴、抬不起头,现在怎么越上班,反倒越幼稚了?
我们精准快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确保飞机第一时间能够开门。此时距离零点钟声的敲响还有将近一个小时,不知道有多少归心似箭的人早已按捺不住,机门内一定早已大排长龙,一颗颗炽热的心恨不得把机门烧个大窟窿。他们一刻也不想多耽搁,但我们还得平心静气,毕竟工作不容马虎。
机门缓缓打开,人们鱼贯而出,不知他们的家人是否早已候在到达出口。深夜的停机坪灯火通明,除夕夜的候机楼人声鼎沸。此时的家中,一碗碗热腾腾的饺子正在出锅,孩子等着父亲带回新奇的玩具,妻子等着丈夫满腹的甜言蜜语,父母等着抚慰孩子们一年的辛劳……
航班从南方明媚的阳光中,飞抵这座冰雪覆盖的小城。机组乘务组是最后下的飞机,兴许是太兴奋了,他们仍穿着制服,还没来得及披上大衣,却依然在萧瑟的风中昂首挺胸。令我们惊喜的是,机长手中竟捧着一沓红包,他依次分发给我们,一声声“新年快乐”伴随着温暖的哈气,如同美妙的乐曲般悦耳动听。
我们目送他们离开,然后迅速绕机检查着发动机、起落架、盖板……我们很急切,却不慌乱。今天是除夕夜,却也是每一个工作的日日夜夜中平凡的一天。
临近午夜,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停机坪灯火依旧,它从不打烊。朝复暮,寒复暑,晨钟暮鼓伴着发动机的轰鸣。每一天,我都在守护着万家团圆;现在,就在此刻,我也要摘下防噪耳机,去奔向属于我的团圆时刻。